5、還給我
懟了姚懷林幾句后,沈長安在心中把他從記仇小賬本里刪除,一本正經(jīng):“到我的上班時間了,再見。”
看著沈長安一溜煙跑出老遠,姚懷林把宣傳單塞進同事手里。
“哥們,這是干啥呢?”
“精神文明再教育,好好看看。”
“……”
因為資金不足,民服部的辦公區(qū)租在一棟修建了近二十年的臨街老房子里,除了房子舊了一些外,就沒有太大的缺點,老房子后面還有個不大不小的院子,院子里有幾個大樹,下午四五點過后,常有老人帶著小凳到院子里納涼。
下午兩點過后,正是最熱的時候,沈長安騎著自行車進了院子,見樹下的花壇里,坐著一個垂頭喪氣的年輕人,鎖自行車的時候,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
察覺到有人經(jīng)過,年輕人抬頭看了一眼,然后嚇得縮起脖子。
對方的反應讓沈長安忍不住摸了幾下自己的臉,他長得很嚇人?
大概對方也意識到自己反應有些過度,不太好意思地朝沈長安微笑,笑容里似乎帶著幾分討好的意味。
沈長安扯起嘴角,回了對方一個禮貌微笑,覺得這個年輕人有些怪異。上了二樓,高淑娟正在拖地,見他過來,連忙道:“站著別動!”
她把拖把推到沈長安面前:“鞋底在上面蹭蹭。”
乖乖在拖把上蹭干凈鞋底,沈長安朝她笑瞇瞇道:“娟姨,我?guī)湍阃稀!?br/>
“不用,你進去吹空調(diào)休息會兒。”高淑娟看了眼他被太陽曬得通紅的臉,可不能把這張白嫩嫩的臉曬成鍋底,不然上哪兒找小姑娘來喜歡他?
“沒事。”沈長安奪過拖把開始彎腰拖地,高淑娟看他動作利落,便稱贊道,“看來長安你在家,經(jīng)常幫著長輩做家務。”
沈長安笑了笑,沒有回答。他體力好,動作又利索,很快就把整個陽臺拖干凈,準備進辦公室時,朝樓下看了一眼。那個行為有些怪異的年輕人還在,他伸手摸著院子里最大的那棵樹,好像在自言自語。
“那個年輕人叫孫稼,以前他家住在附近,高考失利后得了場重病,家里人為了給他治病,把住的房子賣了,后來雖然救回一條命,腦子卻變得不太好,說話神神叨叨,經(jīng)常跑來這里跟一棵樹說話。”高淑娟見沈長安在看樓下的人,“可能是今天又犯了病,他家里人沒有看住,所以讓他偷偷跑了出來。你不要害怕,這孩子雖然腦子變得糊涂,但沒有攻擊力,我已經(jīng)給他家里人打了電話,應該很快就有人來接他。”
“他這樣……不送去醫(yī)院?”這個孫稼看起來,是個相貌清秀的年輕人,就這么糊里糊涂的過一輩子,有些可惜了。
高淑娟笑了兩聲:“長安,你這種大城市來的孩子哪里明白,有時候貧窮的家庭,根本承擔不起那些費用。更何況咱們這邊也沒有好的精神病醫(yī)院,如果孩子被送進那種虐待病人的醫(yī)院,做父母哪里忍心,還不如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放心。”
沈長安怔了怔,對高淑娟道:“娟姨你說得對,是我想得太簡單了。”
“沒事,你在這里再多待一段時間,慢慢就會看到很多曾經(jīng)沒有接觸過的東西。”高淑娟反過來安慰沈長安,“不用放在心上。”
沈長安扯起嘴角笑了笑,不再看自言自語的孫稼,回到辦公室里,陳盼盼與徐澤已經(jīng)到了,徐澤趴在桌上看報紙,陳盼盼在填一份表格。
“長安,你來啦?”見他進來,陳盼盼放下手里的筆,“中午要跳樓的那個人,救下來了嗎?”
“救下來了。”沈長安坐到自己的位置上,“這事你也知道了?”
“咱們這個地方,發(fā)生點什么事,不到半天時間就能傳遍整座城。”陳盼盼撇嘴,“還有人在亂傳謠言,說這個男人是遇到鬼,才會忽然去跳樓呢。”
“世界上哪來的鬼。”沈長安從抽屜里掏出一本思想文明建設宣傳書,“就算真的有鬼,也應該怕太陽。電視里不都是這么演的,早晨雄雞打鳴,晨陽升起,就會百鬼退散。今天中午的太陽那么烈,如果真有鬼,到底是鬼想自殺,還是男人想自殺?”
“這么一說,好像也挺有道理。”陳盼盼掏出手機,“我就拿你的這個話,去反駁那些一個勁兒說有鬼的傻逼。”
“人與人爭鋒相對時,很難說服對方,只會讓爭吵升級,然后生一肚子氣。”沈長安翻開宣傳書,“別人生氣我不氣,氣出病來無人替,說那么多,不如回一個哦或是行吧,你說得都對。”
“我還以為你會說,能動手時,絕對不逼逼呢。”陳盼盼刪除剛才打的話,回了對方一句“哦,行吧,你說得都對。”
“我可是接受過九年義務教育的好孩子,怎么能隨便動手。”他指著書上“以和為貴”四個字,“我愛和平,和平愛我。”
陳盼盼:“……”
長安這個人,長得倒是眉清目秀,就是臉皮厚了些。
下午三點左右,沈長安聽到樓下傳來婦人的哭聲,他起身走到陽臺上,看到一個頭發(fā)半白的婦女,正拉著那個叫孫稼的手臂哭泣。
“稼稼,你聽話跟媽回去吧,啊?”
孫稼動也不動,只是怔怔地看著大樹,嘴里念念有詞。
看著兒子這樣,老婦人忽然松開他的手,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這個哭聲傷心至極,仿佛壓了她多年的重擔與苦難,終于壓碎了最后一塊脊梁,讓她毫無顧忌地哭了出來。
“稼稼,你爸爸病了,病得很嚴重,你再這樣下去,等我跟你爸走了,你以后怎么辦,怎么辦?!”
渾噩無知的年輕人,蒼老疲倦的老婦人,絕望就像是包裹著他們的樹冠陰影,他人永遠無法感同身受。
沈長安覺得,自己此刻應該下樓去安慰他們,但是潛意識又告訴他,這個時候,他不能下去。
最后這個哭得啞了嗓子的女人,拉著丟了魂一般的兒子,一步又一步離開,佝僂著腰背,影子被陽光拉扯出一個怪異的形狀。
下班的時候,沈長安走在最后,他鎖了辦公室大門,下樓的時候,忍不住扭頭看了眼下午孫稼靠著的大樹,他停下腳步,仰頭看枝繁葉盛的樹冠。
樹葉開始沙沙作響,抖落了好幾片嫩綠的樹葉。
這會兒……有風?
沈長安疑惑地看向其他樹,其他樹好像沒有動?他懷疑自己眼鏡出了問題,推起眼鏡再看了一眼,其他樹也開始左右搖晃起來。
伸手摸了摸粗糙的樹干,沈長安嘆口氣,原來平光鏡也有影響視力的時候,看來他要放棄戴眼鏡裝斯文這件事了。
“真希望那個年輕人能夠痊愈。”憶起老婦人絕望哭泣的模樣,他想起了自己的媽媽,關于媽媽的記憶,他已經(jīng)有些模糊,但一直記得媽媽總是溫柔地對他微笑,早上常會親親他的臉蛋,對年幼的他說:“寶貝去幼兒園要玩得開心哦。”
樹抖動得更厲害了,連樹干都在顫抖。
沈長安搓了搓臉,難道是因為今天太熱,所以他連風都感受不到?
晚上不想做飯,隨便吃了點東西,才回了小區(qū)。天已經(jīng)漸漸黑了下來,小區(qū)里的燈光有些黯淡,沈長安與一個手拿水龍頭的男人迎面遇上。
“你……沒事了吧?”沈長安認出男人是中午被送到醫(yī)院的自殺者,看他現(xiàn)在的樣子,似乎已經(jīng)恢復了正常。
男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他尷尬地笑了笑:“沒事。”
“孩子不做作業(yè),可以慢慢教,不要做極端的事情,生命只有一次。”想著今天去拉懸在窗外的男人時,那個小孩子邊哭邊使命拉著男人的模樣,沈長安忍不住多說了幾句,“給孩子留下一輩子的陰影,也不好。”
“說起來你可能不信。”男人苦笑,“我是開洗車店的,平時工作比較累,雖然平時管孩子的時間沒有他媽媽多,但也絕對不會用這種極端方式來嚇孩子。”
他往前走了一步,神情莫名詭異:“你相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鬼?”
沈長安離垃圾桶比較近,順手拿過男人手中的廢舊水龍頭扔進垃圾桶,水龍頭掉進垃圾桶時,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我個人是不怎么相信的。”沈長安嘆口氣,“你太累了,好好休息吧,平時多陪陪孩子。”
男人往后退了兩步,似乎對自己忽然靠近沈長安的舉動有些不好意思,鬧著頭干笑道:“今天中午我吃完飯就睡著了,再醒來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了醫(yī)院。老婆孩子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跟我說,我中午要跳樓,連消防與警察都來了。我對這些事兒一點印象都沒有,現(xiàn)在整個小區(qū)都知道我想不通鬧自殺,搞得我連門都不好意思出。”
“也許……”沈長安沉吟道,“你有夢游的毛病?”
“啊?”男人愣住,他們不是在說,鬧鬼的事嗎?
“大哥,不要諱疾忌醫(yī),也許是你最近工作太大,又因為孩子撒謊不做作業(yè)氣急攻心,就有了夢游的行為。”掏出一張部門的標語宣傳單放到男人手上,“注意早睡早起,鍛煉身體,勞逸結(jié)合,比什么都有效。”
“相信我,你很快就會痊愈的。”沈長安拍了拍男人的肩膀,對他溫和一笑。
男人拿著宣傳單,愣愣地看著沈長安離開的背影,難道真的是他太累了?
夜半時分,好夢正香,沈長安睡得迷迷糊糊時,聽到一個孩子在他耳邊大吵大鬧。
“他說了要一直陪我玩的,你為什么要帶走他?”
“說話要算數(shù)!”
“說話要算數(shù)!”
沈長安迷迷糊糊睜開眼,看到一個頂著綠頭發(fā)的孩子縮在他屋子的角落里,嗓門挺大,就是神情看起來有些畏縮。
這是哪家熊家長干的腦殘事,怎么能讓幾歲的小孩子染頭發(fā)?
見沈長安看自己,綠發(fā)小孩全身都在發(fā)抖,卻仍舊頑強地朝他大吼:“你把苗苗還給我!”
苗苗?什么苗?
豌豆苗還是小樹苗?他一定是在做夢。
沈長安躺回被窩,好久不做夢,一夢就夢到自己偷別人的苗嗎?
難道他的內(nèi)心,還有如此不為人知的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