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4 章 回家
鳳凰臺跟以前不太一樣了。
乘車入城的徐公提前進了城,避免被“諸侯王等”攔住去路。
他饑渴地看著走過的每一寸土地。
到家了。
家變得更好了。
當(dāng)然,世家們可能不會這么想。
但徐公能分辨出什么樣的城市才是最好的。
像世家期望的那樣城中沒有一個庶人?路上只有馬車?不再會看到破敗低矮的房屋?城中角落里不會有流民?
甚至有人曾在徐家的文會上發(fā)下“宏愿”——要是那些流民過了冬天都凍死就好了。
雖然是酒至酣時的醉話,他還是立刻讓人將這個傻子丟出了大門外,扔到凍硬的地上,讓他好好感受感受什么叫凍死。
現(xiàn)在,他看到野外處處是良田,行上幾里就能看到一座新村落,幾戶農(nóng)家的草屋錯落的在荒野中安了家,小兒背著草筐在草叢間追逐嘻鬧,百姓在田間辛苦勞作。
這才是一個活著的世界,充滿生機的世界。
公主毀壞了多少,就能建設(shè)起來更多。
這才是他甘心伏首的英主,人王!
鳳凰臺里也一樣。
庶人不再滿面愁苦,行止萎縮。他們?nèi)寄_步匆匆,身上充滿生氣。
他們肯定都是有工作的!
不是做奴隸,不是乞討,而是真正的工作!
有不少新戶門前掛了牌子或掛個東西,示意這家是做生意的。
織布的就掛一張織弓,紡線就掛個梭子,打鐵的就掛個鐵鍋,會做衣服的就掛一把剪子,做大夫會開藥的就掛一張白幡……等等。
其余還有許多新興的職業(yè)。
比如家里開澡堂可以洗澡修面的,就在門口掛個白布簾子,上面繡一個魯字“沐”。
徐公倒是知道,聽說這澡堂在世家中間也頗有好評。世家多數(shù)都嫌棄庶人身上臟臭有虱,認(rèn)為庶人百姓壽命不長、多病有不愛干凈的原因,更別提許多庶人一輩子都不會漱口,簡直難以忍受!
但魯人興起的這個澡堂倒多數(shù)是庶人去光顧,如今已經(jīng)是漸成風(fēng)氣了。
這顯然更讓世家們“滿意”。
徐公略略知道一點內(nèi)情。
據(jù)說公主在魯國時,有一年也是因為死得人太多,公主擔(dān)心發(fā)生疫病,就倡導(dǎo)所有人洗澡,還在宮中養(yǎng)了貓狗捕鼠。
鳳凰臺上倒是一直用藥殺鼠,還有侍人宮女偷食鼠藥自盡的。
不知現(xiàn)在的鳳凰臺上,是用藥殺鼠,還是用貓呢?
徐公這個樣子當(dāng)然不能先光明正大的回徐家。
所以他是從后門溜進去的。
專給家里下人進出,給貨販送貨的小門打開,徐公帶著從人和一兒一孫悄悄進去,就見家中老仆帶著全家仆人站在庭院里,虎視眈眈的瞪著他。
徐公以袖掩面,“悲泣”道,“終于回家了!”
老仆:“壽公,某還當(dāng)你要埋尸荒野了呢。”
徐公:“……”
徐公只好專門給老仆道歉,他真不是故意這么長時間不回家的。再說,云賊死后,他不是立刻寫信回家了嗎?
他當(dāng)時不回來,也是因為時機不到。
老仆坐在他對面,捻須道:“這么說,人王要登基了?”徐公:“總要三請三讓一番才算合適。”
老仆:“第一請的人當(dāng)是諸侯王等,您是第二請還是第三請?”徐公搖頭:“我……我都不是。我還等人王登基后召我入朝呢!”
不然,他干嘛要回來啊?
還不是怕公主忘了他!
老仆狀似明白的點點頭,“那家里大門還要繼續(xù)關(guān)著。你晚上就跟某一起用飯吧,某那湯還可以分你一碗。”
徐公:“我好歹這么久沒回來,就讓我喝湯啊?”
老仆氣哼哼道:“依某看,一碗湯都不用給你!”
徐公很明白,到了該用晚飯的時候,自己先跑到老仆的屋里等著了,硬是分了一半的飯菜。其中一道燉香云極可口,深受兩位老人喜歡。嘴里的牙都快掉光了,這軟軟的香云跟肉一塊燉就有肉味了!吃它就像吃肉啊!
徐公沒想到老仆竟然真的只準(zhǔn)備了一份飯菜!兩人搶一碗燉香云!
他吃出來這是跟鴨肉一塊燉的!
他早就不能吃鴨肉了,鴨肉比雞肉硬得多,但鴨肉香啊!有嚼頭!他兩側(cè)的牙還在的時候,最喜歡啃鴨子了。
吃完碗,兩人洗漱過后,躺下睡覺。
窗外的天已經(jīng)很快暗下來了,滿天星海,極之璀璨!
一輪耀眼的明月高懸。
徐公躺不住,不叫老仆點燈,摸黑自己踱到廊下,舉目望天,發(fā)出一聲喟嘆,伸了個懶腰,席地坐下。
老仆跟出來,在他身邊放了一盞香爐,燃香驅(qū)蟲。
徐公問:“這鳳凰臺……你覺得變好了嗎?”
老仆搖頭,面露一絲惶然:“不好!到處都亂糟糟的!”
一開了話頭,老仆就忍不住了。
他撲在徐公之下,語無論次又難以扼止的說每天每天都有無數(shù)的人到徐家門前求告哭訴,無數(shù)的投帖拜帖如雪片般飛來。
有很多人都被公主害了!
老仆聲淚俱下:“某深知……壽公以為此女乃天人,可自古即分陰陽!此女未登基為帝就掀起這諾大風(fēng)雨!她若為帝,這天下可還有一日安寧?!這人世,又要遭遇多少禍患?!還會有多少人受苦?多少世家遭她屠戮?”
他拉著徐公的衣袖哀求:“壽公!壽公,三思啊!!”
徐公在這個陪伴他一生的老仆面前也不再掩飾,他沉重地嘆了口氣,無奈地說:“我無力阻她去路。”
老仆瞠目結(jié)舌,滿面濁淚的望著徐公。
徐炤微微一笑:“阿金,你大約以為我無所不能吧?但這世上就是有比我更厲害的人啊。她就是。我敵不過她啊……”
老仆沮喪的低下頭,慢慢抹掉臉上的淚。
徐炤不知是說給老仆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我不知道這天下給她到底對不對……但不給她,這天下將無人可托。比起無人可托,給她,總還不太壞……”
所以他才想瞪大眼睛看著她。看著她會如何對待這世界。
哪怕她想要除盡世家也不要緊!
哪怕她想要唯其獨尊也不要緊!
只要這天下其他的人還能安居樂業(yè)就可以!
這天下不獨屬于世家,不獨屬于大梁。
天下屬于天下。
用百分之一的世家人頭換百分之九十九的百姓人頭,這筆買賣誰都會做的。
因為新的百姓中會誕生新的世家。新的世家傳承下去,也會變成新的家族。樂文小說網(wǎng)
已經(jīng)逝去的世家就像大紀(jì)一樣,會引人懷念,卻沒有人能再讓它們復(fù)活。
今晚,沒有人能入睡。
百姓們扶老攜幼圍觀著魯王、魏王、趙王三人跪在宮門前,懇請求見安樂公主。
一個瘦小枯干的老頭子,氣都快喘不動了,趴在兒孫的背上,哆嗦著結(jié)巴:“這、這等盛景……死、死而無憾!”
“諸侯王拜朝,上一回是什么時候?”
另一人屈指一算,“七十年前。”
那時正是皇帝想得新獲得權(quán)柄,拼命把公主往外嫁的時候。諸侯王們聽說能娶個公主回去,紛紛親自到鳳凰臺拜見皇帝。
后來等皇帝死了,小皇帝繼位——就是那個生出個傻子皇帝的!——他沒活多久,活的時候只顧著跟大臣和世家掐了,死前留下朝陽公主和一個傻子太子,搞得徐公等重臣不得不送一個傻子繼位,然后瞞了十九年!
“現(xiàn)在想起來,徐公也真是辛苦了……”
“是啊,頭上是個傻子,還不能讓人知道。早被人知道了,云賊那樣的反賊也早就反了,唉,那這天下也早亂了……”
議論一番后,再看這諸侯王“虔誠”的跪拜在宮門口,真是與有榮焉!
至于拜見的是安樂公主……
這有什么問題嗎?
鳳凰臺上的人還有哪一個不知道嗎?
安樂公主主持祭禮用帝樂,出入戴帝冠,自己封了個副相給黃公,召了幾百個士子入朝做文書、執(zhí)役等小官……
就跟誰還不知道她想做皇帝似的!
雖說外面的人可能聽說這個會嚇一跳,但鳳凰臺上的人不一樣!
他們自覺跟外面的人不一樣。
他們聽了也不會吃驚。更不會反對。當(dāng)然也不會逃跑。
外面兵荒馬亂的,鳳凰臺這里風(fēng)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
——逃走的人在哪兒呢?
曾經(jīng)有那么多人反對安樂公主,現(xiàn)在人在哪兒呢?
——誰反對誰傻。
再說,安樂公主也是大梁帝脈嘛。
朝陽公主自己封的,據(jù)說還是她爹給她托的夢呢。
反正上一個皇帝是傻子,上上一個皇帝跟自己親姐姐生太子。
那下一個皇帝是個女人有什么奇怪的?
已經(jīng)有人開始準(zhǔn)備寫一篇驚世之文留傳后世了!后代肯定有許多人想知道現(xiàn)在發(fā)生了什么!
最近半年不少文會都在討論這個。
自從姜將軍二下江北,花將軍怒鏟叛軍之后,鳳凰臺上的士子們已經(jīng)開始在文會中討論如何描寫這些故事了。
一定能寫出傳世之文啊!想想就讓人激動!
仔細想想有多少值得寫的東西啊!
是從先帝跟朝陽公主的私情寫起呢?
還是從安樂公主入朝說起呢?
讓人難以取舍啊!
宮門洞開。
圍觀人群發(fā)出一陣驚呼,然后,鴉雀無聲。
兩排宮中護衛(wèi)披甲執(zhí)銳,魚貫而出。
再有兩排侍人捧典捧香,魚貫而出。
仍舊跪在那里的姜旦還算穩(wěn)當(dāng),他身后的趙太子瑟瑟發(fā)抖,再往后的魏使也在瑟瑟發(fā)抖,幾次想起身爭辯一番:他不是魏王!
但都沒膽量頂著睽睽之目發(fā)言。
魏使在心里安慰自己,等見了宮中大臣再表明身份也來得及,肯定不會讓人誤會太久的,一會兒說清楚就行了,呵呵……
帝樂聲起。
悠揚的樂音后,便是雄渾的鐘鼓聲。
周圍燃起巨大的火炬,宮墻上的殿閣也燃起火炬,眾人仰頭驚呼:“公主出來了!”
姜姬出現(xiàn),群臣跪服。
她照例詢問:“何人在外?”
白哥揚聲答:“乃是魯人、趙人、魏人。”
自有侍人把上面的一問一答傳下來給眾人聽。
姜旦聽到姐姐在上面說話了,頓時放松了。
看來快可以進去了!
趙太子聽到“趙人”,松了口氣。
總算不再說他是趙王了!
魏使聽到“魏人”,也松了口氣。
總算不再誤會是魏王到了!
上面,姜姬繼續(xù)問:“來此何事?可有怨屈?告訴?”
這篇問答是大紀(jì)流傳下來的。她記得那時大紀(jì)的皇帝好像就是干這個的,替各部族主持公道,誰挨打了都會來找他訴苦。他也能說要打誰,眾部族那就群起攻之,相當(dāng)有地位了。
白哥依例答:“不曾聽聞。”
姜姬:“請人進來,備水備肉。”
然后她這臺上的戲就唱完了。
白哥還要“匆匆”下去,帶一大堆人到宮門口請諸侯王進去。
姜旦已經(jīng)跪得夠累了,見白哥出來,說安樂公主請諸位進去,他第一個站起來,相當(dāng)爽快道:“前頭帶路!某渴慕已久!急不可待!”
說完客氣話,他也真的一馬當(dāng)先,一手挽妻,一手抱最小的兒子,大步向?qū)m內(nèi)行去。
趙太子可算見到了“做主”的人,立刻表明身份:“某乃趙國太……”白哥臉一沉,“請速速!某不欲公主久等!”一甩袖子,緊跟著姜旦走了!
趙太子和魏使還來不及表明身份,只好緊跟著進去。
等宮門關(guān)閉,看夠了戲的士子們才意猶未盡的乘車離去。
百姓也紛紛歸家。
士子在思考如何描寫這一幕,諸侯王漏夜拜望安樂公主,必可出一佳文!
百姓在興高采烈地議論著今日竟然又見到了公主!
公主穿著紅衣裳,好漂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