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節(jié)這天。　　宋福生他們這些大人，一人只吃一個(gè)現(xiàn)代五毛錢硬幣大小的元宵。　　北方叫元宵，南方叫湯圓。　　里頭的餡是一點(diǎn)點(diǎn)紅糖，一點(diǎn)點(diǎn)芝麻。　　錢佩英吃的時(shí)候，問宋福生：“噯？這么小，你說她們是咋包進(jìn)去的呢，真有才。”　　宋福生卻反問：“你還能吃到餡？我咋沒品出來。”　　四壯恰好挑著兩桶水送辣椒基地。　　宋福生就問他：“四壯啊，吃元宵了吧，你吃著餡沒？”　　四壯抿抿干裂的唇，搖搖頭。　　放嘴里打滑，喉嚨一動，不小心就整個(gè)咽了下去。一點(diǎn)兒味也沒嘗著。　　就這，阿爺都舍不得。　　在他老人家看來，別看元宵那么小一個(gè)，但是擋不住咱人多呀，一人一個(gè)也浪費(fèi)不少糯米。　　大人可吃可不吃的，浪費(fèi)。　　小娃子們倒是一人兩個(gè)到四個(gè)。　　歲數(shù)越小，得的越多。　　不過，像大丫二丫二郎她們這些當(dāng)哥哥姐姐的，其實(shí)也只吃了一個(gè)，將自個(gè)分得的倆，省出一顆給了宋金寶。　　宋茯苓也是得了兩顆。　　此時(shí)正和米壽端著小碗，坐在炕頭，姐倆腰部圍著棉被在面對面吃呢。　　米壽給了他姐姐一個(gè)，姐倆就變成了一人三顆，平等了。　　米壽吃的很是節(jié)省，吃嘴里吐出來，吐出來再塞嘴里，一副會變魔術(shù)的樣子，笑嘻嘻對姐姐說：　　“你看，姐姐，我還有三顆。”　　“姐姐，你能瞧見嗎？我咬下一點(diǎn)點(diǎn)，就往外流糖了。”　　宋茯苓急忙將自個(gè)的三顆吃掉，才說道：“至于嘛弟，你大年三十吃了那么多肉，肚里應(yīng)該不缺這些。”　　米壽眨了眨眼睛：“三十一頓飯能頂一年？”　　宋茯苓一噎。　　“你快吃吧，我數(shù)五個(gè)數(shù)，你要是再吃的這么惡心，我就搶過來都吃了。”　　倆人吃完也不將飯碗送出去，就放在炕沿邊，蒙著大被，姐倆就躺在炕上嘮嗑，米壽枕在姐姐腿上。　　宋茯苓問米壽，沒逃荒前，上元節(jié)你出去瞧過熱鬧沒？　　“那時(shí)候我還小，就知道被抱出去很熱鬧。”　　“用你學(xué)過的那些詞形容形容。”　　“張燈結(jié)彩，人頭攢動，呃，祈求佳偶。”　　“什，什么？”宋茯苓將枕在她腿上的小腦瓜抖掉：“又從哪聽來的，胡說八道。”　　“嘻嘻嘻。”米壽披頭散發(fā)，小臉熱的紅撲撲的，笑得咯咯的，似乎給自個(gè)也逗得不行。　　“姐姐，那你說上元節(jié)什么樣？你也給我形容形容。”　　宋茯苓兩手枕在腦后，未語先嘆。　　自從穩(wěn)定下來，心里一直最盼的節(jié)日就是元宵節(jié)。　　來了這里，什么娛樂活動也沒有，天亮干活，天黑睡覺。　　要不是有學(xué)習(xí)認(rèn)字這件有意思的事支撐，都快要無聊死了，變得也開始盼節(jié)了。　　為什么如此盼過上元節(jié)。　　因?yàn)楸粚氈樾稳莸暮芎猛妗！　≡趯氈樽炖铮显?jié)是一年中對女孩子最友善的一天。　　聽說，這里的上元節(jié)堪稱一個(gè)小長假。　　從初八點(diǎn)燈，到正月十七夜里落燈。　　十七之后才叫給春節(jié)大慶來個(gè)完美收官。　　浮元子，也就是湯圓，宋茯苓摟著弟弟，轉(zhuǎn)述寶珠告知她的話：　　“外面賣的可比咱家煮的好吃多了。　　逛差不多，凍得直搓手時(shí)，找個(gè)街邊小攤，點(diǎn)碗浮元子吃。　　一碗碗端出來，冷風(fēng)一吹，借著花燈的光亮，都能瞧見碗上面冒著熱氣。　　可以點(diǎn)一碗里有各種餡的。　　咬一口，有白糖的，有芝麻餡的。　　豆沙、黃桂、核桃仁、果仁，棗泥餡。　　還有肉餡的呢弟弟，可葷可素。”　　米壽在姐姐懷里，聽的眼睛晶晶亮，嘴邊也不自覺分泌晶晶亮的銀絲。　　宋茯苓講完也咽了咽吐沫，因?yàn)閷氈檫€和她講了好多街邊小吃，此時(shí)在心里回憶一番都流口水，可不能說關(guān)于吃啦。　　“弟，你想象一下，比如咱一家眼下就在奉天城里過節(jié)呢。你坐在我爹的肩頭，手里舉著糖人。”　　“姐姐，舉倆。”　　“恩，舉倆，一個(gè)小兔子的，一個(gè)小猴子的。咱們四口人，邊說邊笑，穿梭在各種花燈下。弟，有十二生肖的花燈，還有大鵬展翅的花燈，凡是你喜歡的小燈籠都有。能贏花燈的，只要對上對子。”　　“那姑父一定能給咱倆贏花燈。”　　“那當(dāng)然了，到時(shí)你稀罕哪個(gè)，用糖人一指，你姑父就一定會上前管人要那個(gè)花燈下的燈謎，還會說一句：小生不才，然后看一眼就微微一笑，說出答案。”　　灶房，四壯和牛掌柜齊齊扭頭看向宋福生。　　宋福生此時(shí)正拉住錢佩英，讓別進(jìn)屋，別打擾倆孩子意淫。　　正好聽聽他們嘮啥。　　“弟，咱們贏完兩只花燈后，不能貪心，要不然你姑父都對上了，別人該沒有參與感。要轉(zhuǎn)頭就帶著咱們走，讓那些圍觀燈謎卻對不上的百姓，沖他背影翹大拇指。這叫深藏功與名。”　　“不成，姐姐，不能倆，也得給姑母贏一個(gè)，你快讓姑父再回去對一個(gè)。”　　“是是是，又回去了。　　你姑父挑了一個(gè)最漂亮的花燈。　　這個(gè)燈謎有些難度，他沉吟一番，才說對答案。　　然后在一眾人的眼含羨慕中，遞給你姑母花燈。　　而且遞完后，還會在紅黃藍(lán)紫五光十色的花燈照耀下，沖你姑母鄭重抱拳，長揖到底，說句，吾妻辛苦了。”　　米壽這才放過花燈這一塊，姑母是辛苦了，要給一家人做衣洗衣煮飯，摘辣椒，串辣椒晾干，剪辣椒面。　　宋茯苓晃悠著腳丫，悠哉悠哉繼續(xù)講道：　　“奉天城靠近皇宮外墻那里有一座橋。　　有錢的大戶人家在橋下面都有臨時(shí)船樂坊。　　從外面看，格外豪華。　　他們在自家的船上，奏樂，唱詞，呼朋喚友，推杯換盞。　　咱們一家四口雖然不能上船，不能去人家船上看看里面都有啥，但是咱們四口人可以結(jié)伴站在橋上瞅啊。　　借光聽聽曲，靠在拱石橋上，仰望月亮，順便觀察觀察大戶人家是怎么熱鬧的。”　　米壽說：“多冷呀，姐，沒啥瞅頭，快過橋吧。”　　“好，弟，橋那面可不得了。　　有舞獅子的，哇，咱倆就鼓掌，賞。　　有打扮的奇形怪狀的人踩著高蹺，兩個(gè)臉蛋畫的紅彤彤。　　他們踩著高蹺可高可高了，卻能彎腰遞給你這樣可愛小孩禮物。　　米壽你就接過來，你姑父自然不會白收人家給的禮物，掏出碎銀子給人家，只為換你眼里的驚喜。　　還有套圈的，到時(shí)姐姐給你露一手，買它一錢銀子的圈圈。　　你指哪個(gè)，我給你套那個(gè)。　　讓你不停歡呼，姐姐真棒。　　還有用嘴一吐就著火的，還有牽著猴子讓跳火圈的，咱倆就鼓掌，賞。”　　米壽急忙攔住：”姐姐，別賞了，這么會功夫，賞出去不少錢了，你控制控制。”　　“噢？是嘛。對了，咱們還有去走冰，你就不能騎在你姑父肩頭了。弟，你知道為什么十五要出去走百步嗎？”　　“為么。”　　“因?yàn)樵蹅冞@里天寒地凍，走百冰，就是走百病。”　　宋福生和錢佩英是在米壽問：“姐姐，那咱今晚去哪住”時(shí)進(jìn)屋的。　　錢佩英拖鞋上炕鋪被褥：“你這不是在家住呢嘛。”　　宋福生也笑呵呵問女兒：“玩的挺好啊？”　　“還行，”宋茯苓盤腿坐在炕上道。　　晚上，姐弟倆已經(jīng)睡熟了。　　錢佩英起身給米壽蓋了蓋被，回頭沖宋福生說：“這孩子今晚睡覺不老實(shí)，總蹬被。”　　宋福生：“逛街挺累個(gè)事，能不蹬被嘛。”　　聞言，錢佩英又憋不住笑了，“唉，你說咱家茯苓，是不是永遠(yuǎn)就長不大了。跟她弟，倆人共吃六個(gè)手指甲大小湯圓，就能吃完想美事。不能出去玩，自個(gè)編。”　　宋福生說：“挺好，編的挺美，等趕明，”拍了拍錢佩英肩膀：“我真給你贏燈籠，長揖到底，送給妻。”　　兩口子卻不知，今晚宋茯苓的夢中比她講述的還美，壓根就沒美完，夢中在繼續(xù)。　　而且，也不知是米壽無心的那句“祈求佳偶”，還是因?yàn)閷氈樵退诬蜍哒f過，上元節(jié)這天，男男女女能見面的原因，宋茯苓今晚的夢里不僅有吃有喝有玩，還有男人。　　她睡得呼呼的，嘴角彎起。　　沒看清對方長什么模樣，就知道是很英俊的才子。　　她倆花燈下邂逅了。　　怎么邂逅的呢，男子拎著燈，身后有朋友喊，就原地站下扭身看朋友。　　宋茯苓是拎著花燈倒著走，邊走邊笑意盈盈沖父母和弟弟揮手。　　人多，倆人都沒看見對方就撞在一起了。　　“對不住，”夢里，宋茯苓急忙回頭沖對方說對不起，踩你腳了。　　英俊才子用磁性的聲音說“沒事，”還問姑娘是否有事，說話時(shí)將手中的花燈高挑，照在了宋茯苓的臉上。　　宋茯苓在夢里很著急，就想看清對方到底長什么樣，但就是看不見，只知對方身高很高，身上的味道比古龍香水好聞多了，一種草木的清香。　　“茯苓，茯苓？”　　“噯，娘，來啦，”宋茯苓只能拎著花燈跑向召喚她的父母，卻在跑了幾步后，忽然站下，扭身回眸，看向那名才子。　　恰好那名男子也轉(zhuǎn)過身，似有所感般看向她，在手中紅燈籠的照耀下，沖她一笑。　　夢里，宋茯苓在念詩：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慕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一宿過后，正月十六。　　宋茯苓抱著被子坐起身，笑得格外猥瑣，還有點(diǎn)沉浸在夢里似的，心想：艾瑪，我竟然在夢里自導(dǎo)自演一出燈下邂逅，啊哈哈哈，圓了自個(gè)的古裝女主角大夢。　　錢佩英拎著抹布過來時(shí)，看到的就是閨女在拍臉降溫：“干啥呢這是。”　　“啊？沒、沒干啥。米壽起啦？”　　“早起啦，飯都吃完了，跟金寶他們出去撿柴火了。估計(jì)咱這幾百口人就你沒起。你爹你奶她們更是早就走了。你奶，才過后半夜就在窗戶下喊你爹，非要大半夜就走，給你爹氣的不行。”　　宋茯苓這才回過神，臉上少了笑容：　　唉，這才是現(xiàn)實(shí)。　　也不知今天爹他們進(jìn)城，能什么樣。　　現(xiàn)在快到了吧。　　“咣，咣，咣……”　　錢佩英擦炕的動作頓住，驚愕：這是什么動靜。　　宋茯苓也滿臉疑惑。　　大伯家的二郎跑進(jìn)屋：“三嬸，胖丫姐，快些村里集合，喪鐘響，一個(gè)都不能少，得去跪著。”　　宋茯苓聽完心里就一個(gè)字：“靠。”　　趕緊翻兜子找護(hù)膝，她還沒起被窩，沒洗臉?biāo)⒀馈！　樯秵淑婍懀€要去村里跪著呀。　　不跪能怎么的，能發(fā)現(xiàn)嗎？　　有病。　　與此同時(shí)，宋福生也和他閨女一樣在心里恨不得罵娘。　　因?yàn)樗麄兏姑梗弥弑壅聲r(shí)，喪鐘響了。　　離奉天城的城門就幾步遠(yuǎn)，卻需要原地立馬跪下。　　圣上駕崩，舉國致哀。　　各寺廟、觀，以及凡是掛鐘的地方，敲鐘三萬響。　　等敲完今早的喪鐘，得跪到啥時(shí)候。　　關(guān)鍵是還得哭。　　尤其是宋福生離守城官和兵役們距離太近，不敢表現(xiàn)不好。　　就跪在他們附近。　　宋福生一邊哭，一邊在心里后悔：　　晚來些好了。　　晚來在路上，只要沒人，誰知道他們跪沒跪？意思一下就起來，接著趕路別讓人看見就行。　　或者再早些來，進(jìn)了店里，屋里暖和，跪在屋里唄。　　馬老太跪在宋福生旁邊，哭得鼻涕都出來了，心里琢磨的是：　　圣上，你趕緊滾到千里之外吧，煩死你了。　　給我管這江山，備不住管得都能比你好。　　瞧瞧你，活著時(shí)，江山這一塊，那一塊。死了后還得因?yàn)檫@一塊那一塊干仗，遭罪的全是俺們老百姓。　　就這天，冰天雪地的，一把歲數(shù)等會兒跪完你，膝蓋就得直不起來。　　不知像宋福生馬老太這樣“不忠不孝”的百姓多不多。　　但是百姓們確實(shí)心里踏實(shí)了。　　喪鐘響，就像那只靴子終于落了下來。　　沒一會兒，跪在城門外的宋福生等人，頭上就落了一層白。　　雪無聲地落在他們頭上。　　宋福生咬牙堅(jiān)持，每當(dāng)覺得凍得要支撐不住時(shí)，就會抬眼看向那些守城官和衙役。　　那些人得摘帽，估計(jì)耳朵快要凍掉了吧？　　這種時(shí)刻，多大的官也要和他們一樣受罪。　　宋福生這話說得沒錯(cuò)。　　因?yàn)榇藭r(shí)陸畔兩耳凍得通紅，正一身孝服，背影剛毅，帶著大批的禁衛(wèi)軍下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