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夢里不知身是客
那三個來鬧事的人怎么都沒想到, 店里的客人會突然問這么一句,被拎起來的那個有個諢名叫黃賴子,這會兒更是被幾巴掌下去抽懵了, 哭喪著臉求饒:“好漢饒命,我就是,就是嘗著這菜有問題……”
若是沒說還好, 說完對方怒氣更盛:“放屁!你仔細(xì)看清楚嘍!”說著就拽著黃賴子衣領(lǐng),按著他去看那盆紅燒野兔,只是喝多了手下勁兒不穩(wěn)當(dāng),把人半張臉都按進(jìn)盆里,再拎起來問話的時候,黃賴子半邊臉上、衣領(lǐng)上都沾了油湯, 點頭如搗蒜道:“看過了, 看過了,是好的!”
那幾個壯漢這才把黃賴子放開, 旁邊一個照著他腦袋拍了一巴掌, 又把人打了個咧歪,嘴里嚷嚷道:“叫你張口胡說八道!”
另外一個立刻制止道:“哎,別打啊,這是能打架的地兒嗎!”
寇姥姥這小飯館不過兩間堂廳大小,真要打起來,他們還不得把房子拆了。
另外幾個花臂大漢顯然也想到一處去,跟著點頭,紛紛說是。
那三個無賴一時更慌了,這些人話里話外明顯不對勁,難道這家不起眼的小飯館竟然還有人罩著不成?
黃賴子身上狼狽,但心里卻轉(zhuǎn)得快, 一時間想了好幾個幫派的名字,眼睛瞟在對方胳膊上的青色大龍上,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想起最近爭地盤最厲害的一個幫派。他就是想白吃個兔子,這些大哥們不會把他帶出去剁手指吧?!
黃賴子越想越虧,甚至有些冤枉起來,他趕忙把錢袋拿出來,“大,大哥,是我有眼不識泰山,這些……”
護(hù)衛(wèi)隊那幾人有些不痛快:“你什么意思!”
黃賴子一時想起好些幫派規(guī)矩,似乎不能直接上貢,連忙又把錢揣回懷里,梗著脖子道:“沒什么意思,剛才鬧著玩兒的。”
護(hù)衛(wèi)隊:“你說兔子,還是我們?”
黃賴子拱手抱拳,大拇指一個向上一個向下,努力比了一個自己聽說過的手勢,生怕對方喝多了瞧不見,還往前舉了舉,晃了晃拇指,一臉期待。
護(hù)衛(wèi)隊:“……”
護(hù)衛(wèi)隊的人從來沒見過這么欠打的。
屋里不能打,但是外頭可以。
幾個人互相看了一眼,胳膊搭在黃賴子他們?nèi)齻€的肩膀上,“你這手勢挺有意思,走,哥幾個去外頭聊聊。”
黃賴子高高興興跟他們走了,臨走的時候還整了整綢緞長袍,給身邊倆兄弟使眼色。
那倆也是傻子,都不用“勸”,直接跟著去了外頭胡同里。
小飯館厚門簾“啪嗒”一聲落下,隔開外頭的風(fēng)雪和聲音。
安靜了好一陣。
黃賴子等人鬧事的時間太短,并沒有驚動后面灶間燒菜的寇姥姥,她還在給謝璟的這幾個師兄們炸魚,油鍋滋啦作響,完全沒聽到外頭的聲音。
李元一邊收拾黃賴子他們桌上的碗盤,一邊不時抬頭看向門口。
不多時,人回來了。
回來的是謝璟的一位師兄,進(jìn)來之后就先給了李元一小把銀元,瞧著足有五六塊的樣子,李元嚇了一跳,不肯收,對方塞他手里笑道:“拿著吧,剛才那幾個人的飯錢,我跟他們‘談了談’,說是已經(jīng)知道錯了,以后也不會再來鬧事兒,這錢當(dāng)賠禮。”
李元道:“這也太多了。”
“哦,他們說把我們今天吃的這桌也結(jié)了,還挺熱情。”
李元覺得都算上也多,還在猶豫。
對方卻擺擺手道:“一家人,客氣啥,對了剛才姥姥沒聽見吧?要是沒聽見,你也甭告訴她,姥姥年紀(jì)大了,讓她寬寬心,這些咱們自己處理就成。”
李元見對方如此,只能接下。
這錢太多,事情也有些麻煩,李元略想了下晚上把錢裝在小布袋里去找了謝璟。
謝璟晚上值夜,剛陪著輪值的一隊人在府里轉(zhuǎn)了一圈,正在茶水間烤火暖手,聽到李元來,立刻出去見了他。
李元穿了灰藍(lán)色的一身厚棉袍,頭上戴了護(hù)耳帽子,素白著一張臉正在原地跳腳,瞧見謝璟立刻小跑過來:“小謝!”
謝璟匆匆過去,問道:“怎么突然來了,姥姥出事了?”
李元搖頭,拿了小布袋給他,低聲說了今天發(fā)生的事,略有些憂心道:“要不再請個伙計,我工錢只要一塊錢就行,找個力氣大些的,這次是運氣好碰到護(hù)衛(wèi)隊的人,我怕以后出事兒。”
謝璟掂了掂錢袋,問他:“姥姥知道了?”
李元道:“我沒告訴姥姥,那些師兄也不讓說,怕姥姥擔(dān)心。”
謝璟也是此意,點頭道:“你做的對,這事兒不用告訴姥姥,我會處理。”他把小布袋拋還給李元,叮囑道,“錢收下,折算成鹵味燒鵝一類,隔三差五給護(hù)衛(wèi)隊送些來,晚上值夜的人容易犯困,可以送熱湯,但不要酒。”
李元答應(yīng)一聲,拿著錢回去了。
謝璟回到茶水間,還未坐下,就瞧見站在里面等著的孫管事。
孫管事名叫孫福,平日里掌管東院九爺身邊諸多大小事宜,算得上是九爺身邊的紅人,此人與其他院里的管家不同,除了能管理院子,還幫九爺運營在省府的多家商鋪,腰間別了一串銅鑰匙,里里外外一把抓。九爺喊他一聲管事,而不是管家,正是因為他這一身的本事,若不然也不會把他留下照看東院,放心在黑河酒廠兩年。
孫管事已經(jīng)等了一陣了,瞧見謝璟回來忙道:“小謝,快跟我走吧,九爺正找你呢。”
謝璟跟在他身后,去了東院。
一路上孫管事走得快,腰間銅鑰匙相互碰撞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仨憽?br/>
謝璟穩(wěn)穩(wěn)跟著,眼睛落在那串鑰匙上,他沒記錯的話,這鑰匙里頭還有一把柴房的,孫管事當(dāng)年用了一把好大的鎖頭,他費了半天事也打不開,后來拿一根木頭撬開了窗戶才翻.墻跑出去……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他一直挺好奇,孫管事身上這些鑰匙都是干什么的。
孫管事停下腳步,謝璟沒留意,差點撞到對方,連忙后退兩步。
孫管事回頭看他,笑道:“是我沒留神,下回提醒你,咱們九爺臥房里晚上不留人,守夜的都在外間哪,里頭我也不方便進(jìn)去,你自己去吧。”
謝璟答應(yīng)一聲,走了兩步又回頭看孫管事,好奇道:“孫叔,你腰上這些鑰匙都是真的嗎?”
孫管事沒聽明白:“什么?”
謝璟:“他們說你管著九爺?shù)乃綆欤€有好些店鋪,光當(dāng)鋪就三家,這鑰匙能開金庫嗎?”
孫管事笑道:“這都誰傳的,哪兒有什么金庫,就是幾把府里常用的鑰匙,我嫌找來找去的麻煩,掛身上罷了。”
謝璟視線落在他腰間鑰匙那,問道:“有柴房的嗎?”
“沒有,柴房歸小廚房那邊管,”孫管事和善道:“你要柴房鑰匙?回頭給你一把。”
謝璟搖頭:“不要,我就是好奇。”
孫管事笑呵呵的,只當(dāng)他少年心性,寬容極了。
謝璟走進(jìn)臥房,這邊臥房大上許多,外頭還有幾排書架,走進(jìn)去臨近床鋪才鋪了厚毛絨毯,赤腳踩上去,毛毯被地龍烘得暖和,十分舒適。
九爺半躺在床上正在看書,瞧見他進(jìn)來,招呼謝璟走近了反手先彈了他腦門一下,“又跑去哪兒玩了?孫管事找你半天,嚇得讓人先來回了我兩趟。”
謝璟爬上床,盤腿坐在九爺對面,不答反問:“爺,你知道孫管事那一串鑰匙都是做什么的嗎?里面真沒有柴房的鑰匙?”
“柴房?應(yīng)當(dāng)沒有。”
“那真是奇怪,我見……好像見到孫管事讓人去搬了些木頭,都是他親自開門的,那鎖有那么大。”
謝璟給九爺比劃了一下,又憑借記憶大概說了一下位置地點,他記得不是太清楚了,但現(xiàn)在也剛好初來省府白家,路不熟也是應(yīng)當(dāng),反倒多了幾分可信。九爺聽他說完,想了片刻,失笑道:“哪兒是什么柴房,那是從南邊運來的金絲楠木,留著打家具用的,攢了一兩年了想等湊起來打套整的。”他抬手揉了謝璟額頭那,剛才彈的很輕,但還是微微留了一點印子,這會兒九爺自己反倒是瞧著那一點紅痕心疼了。
“原來不是柴房啊。”
“當(dāng)然不是,那里頭放著的可是爺心尖上的寶貝。”
謝璟張了張嘴,一字未說,忽然臉上發(fā)燙。
他當(dāng)時也被關(guān)在里頭。
那豈不是……
九爺覺察,摸了摸他臉頰和耳垂,擰眉道:“怎么這么熱,在外頭受了風(fēng)寒?”
謝璟搖頭,垂下眼睛不敢看他。
這在九爺眼里,卻像極了小孩做了錯事不敢認(rèn)的模樣,心虛有愧。但打也舍不得,說也說不得,只能揉了揉他腦袋,把被子分了大半,給他裹上:“暖一會就好了。”
謝璟并不冷,但依舊聽話蓋好,九爺不善多言,繼續(xù)翻書看下去。
謝璟抱著膝蓋圍著被子坐在那,偷偷看他一眼,小聲問:“爺,我晚上還睡在這?”
九爺點頭:“嗯,等我看完這兩頁就睡。”
謝璟下巴放在手臂那,歪頭沒再問。
他心里也盼著九爺沒聽清才好,能多在這里混幾日,就混幾日。
或許等段日子,他再大些,就要另想法子爬上床。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謝璟當(dāng)夜做了一個夢,想起了塵封已久的往事。
那是他剛被曹云昭送來省府白家的時候,曹少爺生怕他在這里受委屈一般,給他帶了好些東西,吃穿用度,足夠兩年。
謝璟站在白家花廳里,身后放著的是自己那一堆行李,襯得整個人都顯小了。
白九爺看他的時候,謝璟總是忍不住避開,他唱戲時日也不短,按理說站在臺上也被人盯著瞧慣了,但不知為何,惟獨白九爺看過來的時候他心里發(fā)怵,忍不住避開視線,半垂著眼睛想躲。
這人跟其他人不一樣。
好像看他的時候,一雙眼睛就能扒開他衣服。
謝璟不自在極了。
但白九爺對其他人總是客氣疏冷,他有時也覺得是自己想錯,對方是個正人君子,怎么會做他想的那種事。
白九爺對他很客氣,只是每日吃飯必須讓他下樓,謝璟陪著吃得味同嚼蠟,他剛換了環(huán)境,特別不適應(yīng),心里還有些想曹少爺——曹少爺總會抽很多時間和他一起研究戲劇,雖然謝璟也不怎么喜歡唱戲,但他這個做的好,在一起談的久了,心里也有了點自信。
畢竟是自己擅長的事,而且曹云昭的小公館沒什么人,清一色西式裝扮,特別讓人放松。
好像進(jìn)去之后,就真的跟曹云昭說的那樣“人人平等”了。
白家老宅卻完全相反,上上下下規(guī)矩極嚴(yán)格,雖然也是留洋歸來,但依舊保持了原本的樣貌。
白九爺會抽時間教他認(rèn)字,也會讓他站在一旁讀報紙來檢閱成果,謝璟慢慢的也就沒那么怕他了,有時候視線對上,謝璟也沒有挪開,反倒是九爺先移開些許,聲音清冷讓他再讀下一篇文章。
謝璟給他念了幾個月的報紙。
那一日,在書房卻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花瓶,慌忙去擦,自己手上、九爺身上都沾了水,他知道九爺素來有些潔癖,越發(fā)慌亂,拿袖子在他身上擦拭幾下:“爺,我?guī)湍銚Q件新的……”
九爺身上沒有往日那般冷,而是發(fā)燙。
謝璟被他握住手,緩緩?fù)拢吢牭骄艩攩枺骸澳闶遣皇枪室馊绱耍俊?br/>
謝璟睜大了眼睛,抬頭去看,視線和九爺撞在一處,對方眼神發(fā)暗,手上力氣未變,按著他的手放在那處已然起了反應(yīng)的地方,又問一遍:“你是不是故意的?”
謝璟身體都僵硬起來,想掙脫開手,又不敢傷他,動作間聽得白九爺悶哼一聲。
此后,便無法控制了。
……
謝璟不太愿意,但不知為何,也抗拒不了。
書房仿佛成了他們心照不宣的一處所在。
九爺在那里要他幾回,謝璟從最初的抗拒,慢慢被收拾得收了爪子,已經(jīng)不能算全然的抗拒了。
像是一只被主人送來寄養(yǎng)的小狗,牙齒還未長齊,奮力咬了幾口,新主人也只當(dāng)他在鬧著玩兒,任由他胡鬧,偶爾還會笑著抬手撓他下巴,逗弄他。
書房門關(guān)著,但謝璟眼睛依舊在看那邊,緊張地牙齒發(fā)顫。
九爺手往下,順著他腰線慢慢摩挲。
“今日不寫字。”
謝璟松了口氣,他背上怕癢,實在不想再猜九爺用手指寫了什么字。
九爺拿了宣紙讓他咬住,俯身靠攏,從背后靠近耳邊啞聲道:“你乖一點,咬著別松口,我今日怕是收不住力氣。”
初冬時節(jié),九爺指尖微涼,掌心卻滾燙。
又冷又熱。
謝璟被他手指剛碰到,就激地眼里浮出了水霧,悶哼一聲。
因為不能開口,努力壓低的聲音里帶了一點鼻音,也更撩撥人。
九爺撓他喉嚨那,低聲笑:“乖孩子。”
謝璟在他最要緊的時候,低聲求道:“爺,我想出去,去外頭看看。”
“你要什么都成,只這個不準(zhǔn)。”
明明是他看起來更弱些,但謝璟身在夢里,卻清楚知道九爺才是怕得抓緊的那一個,放在他肩上的手不敢用力,撐在桌邊的那只手指尖已因用力太過而泛白。
……
謝璟憑著最后一絲克制,從纏綿夢境中掙脫出來。
醒來時天已大亮,身邊空無一人,伸手觸摸,床鋪冰涼,九爺已起了一會。
他放松躺會床鋪,額頭上一層細(xì)密汗珠,閉閉眼,緩緩?fù)鲁鲆豢跉狻?br/>
等了好一陣,總算把清晨那陣沖動壓制下去,沒有弄臟被褥。
謝璟起身去開窗通風(fēng)的時候,心不在焉地想著幾年后的事,他成名很早,若是沒有記錯,今年盛夏曹云昭還會組織幾次劇院聯(lián)合演出,他也是在那認(rèn)識的曹云昭,曹少爺?shù)腻羞b日子最多再過兩年,就要被家里人抓去留洋,而他也是在十七歲被送到了白府。
還有兩年多。
謝璟站在窗前看著院子里,也看著院子里那道熟悉而略削瘦的身影,想著過去,也想著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