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設(shè)局
西川謝家是來送壽辰禮, 而是來要回當年的陪嫁。
管是討錢也好,還是“重新族譜”也罷,這兩件事任何一個拿出來都足以驚掉人下巴, 來到這里的賀家族人一個個雖沒有明說,但想說的話都恨不得寫在了臉上。有少人已開始看向賀書瑋,和剛同, 這次的震驚更甚。賀書瑋如芒刺背,扶著賀老夫人,低頭一言發(fā),只沉默著,若細看可以看到他微微發(fā)抖的雙手。
賀東亭的十口箱,他多年來的自信在眾人面前砸了個粉碎。
眾人還在院子里說話, 賀書瑋聽到父親開口, 耳中嗡鳴一片什么也聽不清,費勁了力氣聽到的全是關(guān)于“謝璟”。
是嚴厲, 也是寬容, 是他十數(shù)年來夢寐以求的那種語氣。
是父親對兒子的口吻在說話。
賀書瑋幾乎站立穩(wěn)。
賀老夫人捏了賀書瑋的手,焦急看向他,緊跟著又強裝鎮(zhèn)定地向謝泗泉尋求證人:“你說是,難道就是了嗎?總要有人證吧?”
謝泗泉拍拍手,讓人送了一位年約七旬的老太太過來,也是一身西川式樣的衣裳,青灰色螺紋長袍,上頭斜襟一排銀紐扣,正是寇姥姥。
賀老夫人認得她,臉色不禁一變。
寇姥姥并未和賀家其他人說話,只上前跟賀東亭拱手行禮, 喊了他一聲:“姑爺。”
賀東亭神情觸動,立刻幾步走下臺階,抬手回了一禮:“寇姨,您還活著!”
“是,老婆還活著。”寇姥姥表情淡然,抬眼仔細看了他嘆道:“姑爺老了,有白發(fā)了。”
賀東亭眼眶泛紅,抬手扶她,寇姥姥卻退后一步搖頭道:“姑爺,我來這里有話同你說。”
賀東亭:“寇姨,您說。”
謝泗泉卻攔住道:“這里是說話的地方,保保,你跟我來。”他拿眼神看了賀東亭,“你也來。”
賀書瑋看著他們要去的方向是佛堂那邊,里猛地跳了一下,他臉色發(fā)白額上掛了細密冷汗,下意識就要跟過去,但剛走了兩步卻被謝泗泉回身瞪了一眼,罵道:“你若敢走近一步,我就打斷你的腿!”
賀書瑋從未見他如此兇過,已經(jīng)是對他猜疑、滿,而是帶了毫不掩飾的恨意。
賀老夫人上前安撫他幾句:“書瑋別怕,西川蠻人每次都是如此,你別放在心上。”
賀書瑋心里知道這次不同以往。
打從在拍賣會第一眼見到那個叫謝璟的人之后,他就有擔,但那會兒還能自欺欺人,想這人與西川聯(lián)系不大,但謝泗泉認下對方,是他始料未及的事。
這么多年,謝泗泉起過疑,但這人膽大心細,沒有證據(jù)不會輕易動手。
哪怕之前賀三爺弄來那么多假貨,謝泗泉一氣之下也只是砸了賀府,沒有斷絕關(guān)系。西川的謝家主像是一只老謀深算的頭狼,看似莽撞無禮的舉動,其實都是在試探,同時也是示威——他在給謝沅真正的骨血留著位置,也是在告訴所有人他的立場。
賀書瑋心里其實有怕他。小時候舅父對他很好,但是隨著他年歲漸長,對方態(tài)度也在變化,每次都盯著他看上一陣,眼神說不上什么,但總讓他擔自己哪里露出破綻,惶恐已。尤其是這幾年,謝泗泉的古怪性子變本加厲,每次問起他好些事答上來的時候,對方都會“嘖”一聲,讓他羞憤難當。
佛堂里。
寇姥姥給小姐的牌位上了香,跪坐在那里哭得已沒了力氣,啞著聲音說了自己這年帶著謝璟逃亡的過往。
謝泗泉眼眶也發(fā)紅,但忍住了,握著拳頭沒有落淚。
賀東亭幾次摘下眼鏡,眼淚滾下,幾乎是在寇姥姥出現(xiàn)的那一刻,他就已經(jīng)確信,這是他妻子的保嬢,是他妻子信任的一位長輩。
寇姥姥哽咽著講完,對他道:“姑爺,我原沒想著還能見到你,既然見了,那我也同您講一句。璟兒是我看著出生,親手剪斷了臍帶,小姐臨終囑托,未敢有一刻忘記,這孩子我?guī)г谏磉吺窃谖已燮ぷ拥紫麻L大成人的。小姐說,等璟兒長大一,讓我送他回來,老婆沒有食言,做到了。”
賀東亭羞愧難當,喊了一聲寇姨。
寇姥姥道:“老婆是黃土埋到腳脖的人了,也沒什么求你的,只為了璟兒,求您一回。”
“寇姨您別這么說,您要什么,只管開口,只要我能做到……”
“我要帶小姐回去。”
賀東亭啞然,睜大了眼睛看向她。
寇姥姥艱難起身,伸手抱了供奉的那方牌位在懷里,一旁的僧人嚇了一跳想要上前,寇姥姥卻抱著肯松開,哭著道:“姑爺行行好罷,可憐我璟兒從小沒有見過娘親,一日都沒有跪拜過,您怎么忍讓不相干的人跪在這里祭拜啊,若是小姐在天有靈……小姐她……”老太太向他跪下行禮,賀東亭哪里敢受,立刻單膝跪下攙扶她起來,幾次未果,也給她跪了,“寇姨,您要什么都行,惟獨這個,我,我……”
謝泗泉上前拽開他,親手扶了寇姥姥起身,老人護在身后,面露兇狠道:“保保,你拿著就是,我看今日誰敢攔你!”
賀東亭想上前,謝泗泉抬手給了他一拳,罵道:“我看慣你許久了!阿姐當初嫁給你,你是怎么跟我說的,你說你護她一輩!賀東亭,我阿姐死了——死了啊!”他攥著拳頭,赤紅的眼睛里終于滾下熱淚。
賀東亭聽到,但未反駁一句,他眼睛里只有寇姥姥懷里的那一方牌位,只知道死死抓住謝泗泉的胳膊讓他走。
謝泗泉一根根掰開他手指,咬牙道:“你既愿意守著那個假的,那就一輩守著他過吧!你配上阿姐對你的維護,這么多年,守著假象不愿醒來,拿著魚目當珍珠,真是可笑。”
賀東亭血液往頭上涌。
但他無法反駁。
他的確委屈了謝璟。
委屈了那個從小受盡苦難、他和沅沅唯一的孩子。
院子里。
西川謝家列了好長的陪嫁單,讓賀家開了庫房,一件件逐一搬出,有湊上的,也折算了銀錢或用其他物品相抵。拘什么,只要是值錢的,地皮、房契都可以,謝家挑。
賀老夫人痛疾首,想去阻攔,但架不住對方帶了四十余人的好手,完全奈何了對方。
這幫西川人在最初阻攔的時候,劈手砸了一太師椅之后,賀家其他親戚已做鳥獸散,實在不敢攔在前頭。幾年前謝泗泉賀家砸了個稀巴爛的事兒,還歷歷在目,謝家主是混吝的,加上賀東亭事后對妻族一字未怪責,這也讓周圍的人不肯去趟這渾水。
賀老夫人催著賀書瑋上前去攔著,賀書瑋卻扶著她,面露無奈。
身后一道聲音傳來,賀東亭平靜道:“讓他們拿。”
賀老夫人回頭一看,見賀東亭正跟在謝泗泉二人身后緩步走來,她視線落在寇姥姥懷里的事物上,里立刻知道好,雖蒙了一層黑紗,但她也能猜出是何物。賀東亭對謝沅迷戀至深,當年為了那個西川女子什么大逆道的事都做得出來,這會兒謝家抱著謝沅的牌位,只怕賀東亭什么都聽他們的。
賀老夫人疼錢財,口不擇言道:“東亭你醒醒,當年便是如此,為何現(xiàn)在你還執(zhí)迷悟啊!謝沅已經(jīng)死了,你為了那個妖女丟了魂,連我們都不要了嗎……”
她只說了謝沅一句不是,賀東亭立刻黑了臉,沉聲道:“老夫人病了,來人,送她去鄉(xiāng)下靜養(yǎng)。”
他眼里看著的,只有那個牌位。
無其他。
傍晚,謝泗泉帶了十只碩大木箱抬回東院。
謝泗泉回來之后,徑直去拜訪了白九,九爺有意外,對他道:“東西都裝好了?這比我預(yù)計的要快許多。”
謝泗泉大大咧咧坐在對面,手里玩著一鑲嵌了寶石的匕首,笑道:“怎么,你在這都聽說了?”
九爺點頭:“略有耳聞。”
謝泗泉坐在那想了片刻,從懷里掏出幾張合同,遞給他道:“這是東郊的兩家廠房,你瞧瞧,是不是你這兩日想收購的?”
九爺疑惑:“是,但這并不是賀家所有,為何在你手上?”
謝泗泉道:“那家原本就快做下去,賀東亭用了一年多的時間剛吃下,若不然你去東郊建廠,他為何這么緊張?你當拍賣會的時候他是想跟你交好嗎,無非是探探底細罷了,你們看中了同一片地方,說起來姓賀的也就這點本事還算錯,看東西準,看人眼光實在太差。”
九爺沒接,還在看他。
謝泗泉愣了一下,道:“給你就拿著啊,看我做什么?”
九爺:“無功受祿。”
謝泗泉嘖了一聲:“我就煩你們讀書人這點臭毛病,給了東西還得要夸獎是不是?好好,這是我替璟兒謝你的,你在北地照顧他多年,我里感激,可以了吧?快拿著吧,那片地皮不錯,你收了我里也痛快些,好過便宜那些王八蛋。”
九爺:“那我就以璟兒名義入股,等過幾年一并給他。”
謝泗泉沒在意,只當他說客氣話,左右看了又問道:“璟兒呢,今日怎么沒見他?”
九爺:“胡達早上來找他騎馬,玩兒了一天,應(yīng)當快回來了。”
“胡達個龜兒子,早上帶出去肯定沒挪窩,馬場那邊偏遠,吃什么!”謝泗泉罵了一句,坐在那匕首都不玩了,起身去找人。
也是趕巧,剛到院子里就遇到了謝璟一行人。
謝璟身邊跟了一個眼生的護衛(wèi),正在低聲同他說著什么,謝泗泉趕到的時候剛好聽到對方說起賀家,眼睛看到他,噤聲讓開了幾步。
謝泗泉也管這,上前推開胡達,親手替謝璟牽馬,笑著道:“璟兒出去玩了一天,可還好?”
謝璟沒下馬,擰眉問道:“舅舅,賀東亭和日本人做生意?”
謝泗泉搖頭道:“那倒沒有,是為了營救幾個學生之事,因此才有牽連。”
謝璟神情放松許多。
謝泗泉以為糊弄過去,還未開口,又聽謝璟問道:“你今天為什么抬了空箱去賀家?”
“啊,這個,就是把這么多年的的東西要回來,一來是你那份兒,還有就是舅舅這年送出去的,能便宜外人不是。”謝泗泉有尷尬,但還是說了,“我也認錯了幾年,當初送了少,那都是舅舅留著給你的。”
謝璟:“沒動手嗎?”
謝泗泉笑道:“當然沒有,舅舅跟他們講道理啊。”
謝璟看了他一會,點點頭,想要下馬。
謝泗泉沒讓,給小外甥牽了馬送他過去,跟他說這次回西川的趣事。
謝璟喊他:“舅舅。”
“嗯,怎么了?”
謝璟緩聲道:“我是你們斗氣的工具。”
謝泗泉回頭看他,連忙道:“當然不是!白先生都同你說了?舅舅原本也沒想瞞你,只是時間太趕,這次回西川還要交代一事、找一家里的人,一來一回,耽擱了時間。”他等謝璟問,全都跟他講了,“其實我臨走的時候就和白先生安排好了這,你爹……就賀東亭,他已經(jīng)有所察覺,之前的時候背后的人藏得太深,我這次其實是幫他一個忙,水得攪混了,好摸魚。”
謝泗泉念叨一路,在他嘴里賀家就沒什么好人,幾個兄弟死了的說,活著的賀老三就是個無賴,他們賀家的氣算是都匯聚到賀東亭一人身上,也就出了這么一個好人。
謝泗泉總結(jié)道:“賀書瑋裝地太像,非得做一個局能把他和背后那只老狐貍一并抓出來。”
謝璟問:“是賀三爺?”
謝泗泉搖頭:“他有那個,卻沒那個膽,背后一定還有人給他撐腰。”他嘆了一聲,又道:“你知道,你爹他這輩想的那個人已經(jīng)不在了,所以他想多一個人記住,所以著相了,走不出來。”
“說起來,他比我可憐。”
“璟兒,你以后遇到喜歡的人不要陷得太深,值得。”
謝璟翻身下馬,對他道:“舅舅用擔,我里有數(shù)。”
謝泗泉握了他的手,忽然笑道:“璟兒心里有人了?那個人是誰,我見過沒有?”
謝璟另一只手握著馬鞭,輕輕挑開謝泗泉衣領(lǐng)一角,平靜看著他頸上的紅痕,答反問:“舅舅身邊也有人了,那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