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玉娥好似做了一個夢。

　　還是年紀(jì)小小的時候，她沉浸在失去母妃的痛苦中難以自拔，那個高大威武的父親卻訓(xùn)斥道：“不準(zhǔn)哭！”
　　她打了個嗝兒，抽抽噎噎的，用一雙紅的像兔子一樣的眼睛瞪著他。小小的女娃生有一張水靈靈的臉，像足了她的母妃。
　　唐付林冷著臉，甚至不肯看她一眼，只說：“回房去，把大字寫完。”

　　小女娃癟了癟嘴，要哭不哭，唐付林不想見她，回身便關(guān)了書房的門。她等了好久，淚珠子一串串的落下來，怕惹父王生氣，便只落淚，不發(fā)出聲音。
　　侍女來來回回的進(jìn)去，屋內(nèi)的人卻始終默不作聲。她的淚干了，臉緊巴巴的疼。

　　沒有人理她。

　　她像是終于認(rèn)識到了這一點，哇的一聲跑走了。仆人和侍衛(wèi)不敢動她，只遠(yuǎn)遠(yuǎn)的跟著，她哭的那樣厲害，像是被拋棄了一樣。
　　她用手臂擦著眼淚，也看不清路，轉(zhuǎn)過花園直直的撞進(jìn)一個人的懷里，“哎喲”一聲，嬌艷的貴婦斜睨了她一眼，說：“哪來的黃毛丫頭，撞壞了我，王爺可不輕饒你！”

　　她捂著嘴，努力不發(fā)出抽泣聲，不墮了母妃的名聲。只是終究不成功，出口便是斷斷續(xù)續(xù)的話語：“本郡主，父王才……不會……”
　　她意識到自己話語中的抽噎，羞紅了臉，眼里蓄滿了水珠，見那女人輕蔑的看著自己，竟無端起了火氣。她稍稍緩氣，強硬道：“本郡主是父王唯一的女兒，你是個什么身份？”
　　“呵~”那女人輕笑一聲，半是嘲弄的道：“原來是我的好女兒呀，看來母妃以后要好好教教你規(guī)矩了。”

　　“你說什么？！”她瞪大了一雙眼睛，聽的稀里糊涂，不肯去想明白。
　　“本王妃是皇上親許給王爺?shù)模隳菚r還在守孝，大概不知……”事后她知道了，這紅唇開開合合，比鬼怪更可怕的女人，是宮中第一女官，李云秋。

　　她到底還是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再早熟也接受不了這個打擊，淚水幾乎當(dāng)場就要洶涌而出。但最后，她也只是轉(zhuǎn)過身，當(dāng)做沒有聽到李云秋的話。她咬著嘴不說話，轉(zhuǎn)身的一瞬間淚水卻終于嘩啦啦的流下，她生怕身后那可惡的女人看出來，便沒有去擦。
　　接下來的幾天，不肯見她的父王卻幾次和那女人言笑晏晏，她氣的私下大聲對父王喊叫，甚至偷偷對李云秋惡作劇，最終卻被父王冷著臉訓(xùn)斥，關(guān)進(jìn)了佛堂里。

　　她的所有美好都沒殘忍的消磨掉，模模糊糊的意識到，那個會陪她和母妃放風(fēng)箏，讓她騎大馬的男人不見了。

　　她在佛堂里安靜極了。
　　直到因為一念大師入京宣揚佛學(xué)，皇上邀請諸位王室大臣進(jìn)宮，共同聽佛，唐付林才想起放她出來。見到她的第一眼，他甚至心驚肉跳的懷疑這是不是她的女兒。
　　經(jīng)聲檀香，木魚聲響，一念大師自然不是一人前來，還帶著他的弟子和隨行的佛徒。

　　在一片光頭里，只一個墨發(fā)少年最惹眼，他安靜的闔眼敲著木魚，不理諸事。空靈而悠遠(yuǎn)，凡有目者皆視他，連女娃也不由自主的盯著他，這個明眸皓齒的少年僧人。
　　他似乎感覺到了這道視線，睜開眼，正對上她，而后一怔，似乎是從沒有見過一個這么小的女孩，卻擁有著空洞無神的眼睛。
　　一念大師喊他的名字，慢悠悠的，不急不緩，說：“寒生，你該剃度了。”

　　在天子面前，由其賜法號。
　　她看著少年黯淡下去的眼睛，想說替他不可以，張張嘴卻沒有聲音。

　　她看著對方安安靜靜的接受剃度，之后與九五至尊辯論，舌燦蓮花，最終惹圣人展顏大笑，留了他的名字做法號，還稱贊他為“神僧”。可是她覺得，那個小哥哥不開心。
　　法會結(jié)束后，她偷偷的離開隊伍，反正父王也不會在乎她的。她懷著一種莫名的心情，跟著少年回到他們的住處。

　　路上，少年也故意似的，跟她走在一起，讓侍衛(wèi)猶猶豫豫，不知道要不要趕人。
　　等到終于獨處的時候，少年才低聲說了一句：“你跟著我做什么？”

　　聲音真是好聽，她怔怔的想著，然后努力開口，剛出口一個意義不明的字眼，便羞愧于自己難聽的聲音，低下聲來，道：“你可不可以，不要不開心了。”
　　“我沒有不開心。”少年抿了抿嘴，別過頭去。

　　她吶吶的低下頭，抱著膝蓋坐在亭椅上。少年注意到了，沉默一會兒，輕聲道：“謝謝，我會很快適應(yīng)的。”
　　她半懂不懂的理解這句話，彎出一個笑來，說：“我也會的。”
　　“你怎么了？”
　　她覺得這個人莫名的讓自己很有安全感，就哀戚的低述：“我母妃病逝了，父王又娶了一個女人，還把我關(guān)起來。”

　　少年蹙起眉，問：“她對你不好么？”
　　她想生氣的說不好，壞透了。可是凝神細(xì)思，李云秋卻從來只是嘴上說說，被她戲弄多少次也沒有真正打罵過她。她便極憂郁的道：“沒有，她從來不虧待我。”
　　少年沒有說話，她卻難過起來，若是李云秋打了她罵了她也好啊，她便可以將仇恨全放到她身上，而不是冷酷無情的父王了。

　　少年揉了揉她的頭，沒說什么，送她回去了。
　　她在宮門口遠(yuǎn)望少年的背影，單薄而清冷，一身孤寂。她心里忽然升起了一種不可名言的感觸，只以為這就是最后一次見面了。

　　然而，少年離京的那天早上，幾人一馬，快要出了城門。小丫頭忽然急急忙忙的推開人群，臉帶瘀痕的沖向他，又怯怯的停住腳步。師父默念佛經(jīng)，交由他自己理會。
　　至人少處，她低著頭不敢說話，仍舊是少年聲音平淡的先開口，問：“你跟著我做什么？”
　　“我……”她一出口眼睛便紅了，在少年淡然的目光下，低低的述說，將他當(dāng)成了最后的依靠，“父王將我母妃的骨灰起出了，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可這是對母妃的大不敬！”

　　“你想做什么？”
　　少年只安靜問她。她幾乎要覺得自己的話褻瀆了對方，猶猶豫豫，才說：“我想哭一會兒，只哭一小會兒。”
　　少年不說話，輕輕上前一步，將她攏在懷里，冰涼的手指拂過父王打下的痕跡，憐惜的意味明顯到讓她真的落下淚來。她說了只哭一小會兒，便也真的只哭一小會兒。

　　最后，她又一次目送著對方遠(yuǎn)去，去往她想要到達(dá)的地方。

　　李云秋死了。
　　這個嬌艷的女人讓她怕且親近，她怨她霸占了母妃的地位，卻更怨父王，連母妃最后的葬處都不肯讓她知曉。

　　就連李云秋這個為他奉獻(xiàn)了青春韶華，游走于貴婦間為他獲取情報的女人，他都表現(xiàn)的那么冷酷無情。讓她重病在床的時候，冷淡而又認(rèn)命似的說：“他只是癡情，卻全給了你母親罷了。”
　　她也憤憤，若唐付林有一絲愛母妃，為何多年來卻對她不管不顧。李云秋死后，遠(yuǎn)在邊疆的父王甚至沒有一封書信。
　　她終于忍不住反抗了，依照李云秋的遺愿，將她送回祖地埋葬，絕不埋入唐家祖墳。

　　在臨近李家的時候，下了一場細(xì)雨，眾多紛亂的人群螞蟻般回巢，青石街道空蕩蕩的，更顯出傘下白衣僧人的孤寂。她一眼便認(rèn)出了，那是她的神。
　　順理成章的幽會，順理成章的被關(guān)，順理成章的遠(yuǎn)隔天涯。像是一出出話本里的戲碼，她總覺得像場夢，便更小心翼翼的維持著這段關(guān)系。

　　她長大了，只是寒生哥哥還未還俗。
　　她對此焦急憂慮卻半點不敢提到，無數(shù)次的翻墻跑進(jìn)寺院，卻不敢出面見他。直到見寒生哥哥冷的連佛經(jīng)都燒了，才懷著一種莫名的驚喜，請他下山。
　　不是不知道師徒更難在一起，只是，他們都是不懼俗言的人啊。李云秋把她所有的資產(chǎn)都留給了她，她也有足夠的能力去經(jīng)營，如果寒生哥哥愿意，她可以養(yǎng)他一輩子。決不會，決不會像父王那樣移情別戀冷血無情！

　　癡纏著寒生哥哥逛完佛會，她拿著糖人舔了一口，出乎意料的又貼在了他的唇上。
　　那人清麗的臉上一片緋紅，強自道：“你不要鬧。”
　　“我沒有鬧。”
　　她郁郁的道，“寒生哥哥，你真的不記得我了么？我答應(yīng)過你，只哭一小會兒的。”

　　應(yīng)寒生沉默著，她的心越來越沉，直到忍不住這尷尬的氣氛，想要開口說只是開玩笑的時候，他才低聲道：“唐姑娘，你是想要讓我娶你么？”
　　她心中不得已要收回真心話的委屈還未收起，聞言喜道：“你答應(yīng)了？你答應(yīng)了么？”
　　應(yīng)寒生輕飄飄的道：“嗯，再過半年，我和師兄為竹山寺尋個主持。”

　　他的目光冷峻而憂愁，不看她，她便也不知道那即將發(fā)生的慘案。她只是極欣喜的，和李老夫人一起準(zhǔn)備自己的嫁妝。
　　半年后，滅佛事起，應(yīng)寒生對即將做新娘的她露出了少有的淺笑，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赤天城諸佛集詔，姑娘不信佛，便請回吧。”

　　她方寸大亂，半響后一身嫁衣追上了他，半是強硬的道：“我跟定你了！”
　　你別想甩了我。

　　她不知道那時應(yīng)寒生心緒有多不寧，只是看著她，眼里便盈韻出光來。
　　直到赤天城，他們被早就埋伏好的陸賊將士抓了起來，她才知道父王也是反佛派的一員。那個對她不管不顧的父親，像是突然想起她這個女兒一樣，好的不得了。

　　因為太好，甚至不許她見應(yīng)寒生。
　　她憤怒而又難過，仗著這來之不易莫名其妙的父愛偷走了鑰匙，放走了寒生哥哥。對方蒼白的眉眼讓她心疼，氣的她直接一把火燒了軍營。
　　站在赤天城跟父王對應(yīng)的時候，她心里涌出莫名的快感，仿佛是多年來的壓抑終于消除。她悄悄的看了一眼應(yīng)寒生，他被眾位僧人圍住講佛，笑容圣潔而悲憫。

　　這是她的神。
　　她無法用任何語言描繪對方。

　　仿佛是受了她的影響，陸賊竟決定火燒赤天城。她怕的要死，只怕永遠(yuǎn)都站在城墻上被人朝拜的寒生哥哥出事。

　　某一日，她接到了一封信。
　　是父王的信。內(nèi)容大概是說，只要她愿意回去，他可以不阻擾二人在一起。
　　但是，寒生哥哥是不會答應(yīng)的，他是神僧，若連神僧也拋棄了佛教徒，赤天城還有什么存活下來的機會。她最終還是當(dāng)沒見過這封信，只是要求要和應(yīng)寒生站在一起。

　　若有飛箭流矢，他們也要一起死。
　　當(dāng)她有了這個決心，并實行的時候，陸賊麾下自相殘殺了，她怨了十多年的父王，因為不同意火燒赤天城，先發(fā)制人，背叛了陸約塵。
　　這原因……大概只是城中有他的女兒吧。
　　她眼紅到想哭，只是記著那種怨，不肯承認(rèn)。直到城中精銳盡出，在唐軍的幫助下剿滅了陸賊，而唐付林卻意外身亡的消息傳來，她才雙腿一軟，掛在應(yīng)寒生身上。

　　她沉默了許久，對應(yīng)寒生說：“我只哭一會兒，你幫我叫停。”

　　城外烽煙不散，燎人眼瞼，她嬌美的臉上落下大滴大滴的淚，暈染了不知道哪里蹭上的煙灰，像只小花貓。應(yīng)寒生不叫停，她便一直哭，安安靜靜的，不知道是不是祭奠。
　　……

　　唐玉娥的夢醒了。
　　她抹了一把臉，還真的淚痕未干。

　　真好，夢里真好，沒有討人厭的陸約塵，她和寒生哥哥在一起了，她們會很幸福，在包括父王在內(nèi)的尸骨中，成為亂世最后的結(jié)局。
　　她輕聲的哼起歌來，在這夜里空靈而哀怨。

　　唐付林冷著臉，敲她的門，說：“明天我會讓那些青年才俊來場比試，你挑一個，不要再想著那個兔兒爺了。”
　　歌聲忽然停下了，蹬蹬的腳步聲傳來，門吱吖一聲開了，嬌美的少女盯著他，眼神復(fù)雜而又隱隱有恨意。這個亂世中最大的功臣，殺了陸約塵和寒生哥哥，偏偏又是自己的父親。

　　她恨得不得了，卻不敢表現(xiàn)出來。
　　她乖巧的微笑，點頭應(yīng)下了，然后回房中，從床下暗格中取出一個小玉瓶。
　　這就是用來毒死陸約塵的藥啊，由他最無法防備的人所下。
　　她躺在床上，雙手捏著小玉瓶，又輕輕的哼起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