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境戰(zhàn)場烽煙繼續(xù)推進(jìn),除去連城鎮(zhèn)按兵不動，又未派遣流星馬送回軍令外，中路及南路戰(zhàn)線各攻下一座城池。暮時，消息回轉(zhuǎn)到井關(guān)鎮(zhèn)軍衙,左遷拿起標(biāo)注小旗,插在北理全景地圖模型上。
    至此,華朝已攻克下北理十一鎮(zhèn),占據(jù)了足足一個州的地界，其鋒利勢頭直指抵在了東海岸線上的央、青兩州。
    入夜,坐鎮(zhèn)軍衙的葉沉淵吩咐加派哨兵查探連城鎮(zhèn)軍情,剛簽下火漆令，負(fù)責(zé)鎮(zhèn)守風(fēng)鈴小樓的長官就急步走入，稟告了小樓內(nèi)空無一人的異情。
    葉沉淵將信件封簽，問道：“不見了太子妃多久？”
    兵士額上有汗?jié)B出：“前后共計兩個時辰。”
    葉沉淵聞言手一頓，再將信件放在桌案一角，對左遷說道：“去。”
    左遷得令，拿起火漆令轉(zhuǎn)身快步走出。
    其余將領(lǐng)一一得到軍令離開軍衙，只剩下那名長官還跪在了地上。
    長官不敢抬頭看葉沉淵的臉色，薄汗不斷滲落。他等了又等，終于鼓起勇氣說道：“屬下該死，請殿下治罪。”突然一陣袖口的冷風(fēng)掠過他身邊，刮得他顏面生寒。聽到腳步聲由淺入深去得遠(yuǎn)了，他仍然不敢動，跪足了一夜。
    冷月斜照，小樓沉寂獨立。
    葉沉淵站在一萬守兵之外，環(huán)顧四周動靜，一切景色如故，也不見有任何異處。他喚退守兵，空出中間披散冷淡月光的小樓，起步朝頂樓走時，只覺腳下有千斤重。
    風(fēng)不動，鈴未舞，月無聲，人罔顧。
    他抬起手，將扣在指間的石子重重激射出去，撞進(jìn)了機(jī)關(guān)線的機(jī)括里，震得弦響大作。嗡嗡弦震走完一圈，回旋到他的身邊，落下所有余音，終于讓他相信，飛檐斗拱處再也沒有藏著任何人影，會跳下來惹得他心頭一緊。
    他終于明白，那天謝開言跳下躲藏的身子，手持鴿子向他跑來，該是多么歡喜的事情。
    葉沉淵坐在謝開言常坐的榻上，放眼看著窗外。天外只有一輪孤月，無言注視蒼茫大地。院里的桂花依然飄香，檐下垂掉的紗囊又風(fēng)干了，正無精打采地轉(zhuǎn)著圈。
    他抬眼看看編入了秋花的紗囊，才能確信，謝開言的確來過這里，陪他近一月。
    其余所有她曾經(jīng)逗留過的地方，物品陳列得整整齊齊，沒有一絲塵垢，讓他不經(jīng)意回頭一看，還以為是原本應(yīng)有的樣子。
    玉佩環(huán)飾盛在錦盒里，散發(fā)一片柔和光澤。結(jié)縭環(huán)佩垂羅纓，靜靜躺在首列，灼傷了他的眼睛。空瓷缸仍然站在山石盆栽旁，仿似從第一天起，它就那樣鎮(zhèn)定地等待著，不會引起他的注意。還有一些細(xì)小的物什，都失去了它的主人。
    他以為，傾盡一切心思將她留在這里，給她優(yōu)渥的生活、足夠尊崇的地位，便能挽留住她。
    但是他怎能忘了，當(dāng)他說出不會再去尋她回來時，她聽進(jìn)去了，卻沒有應(yīng)答。
    似乎在很早以前，她就告訴過他太執(zhí)著于心頭之物的答案：不用追。
    謝開言喜歡拈起石子下五獸棋，孜孜不倦玩上一個晝夜，通常作陪的便是葉沉淵。在汴陵太子府里，她闖進(jìn)他的寢宮，纏著他與她對弈。眼看著她所喜歡的石龍子、鴿子、兔子、松鼠、雁子沿著地圖坑道跑進(jìn)他這方陣營里，他有意提醒道：“不來追么？”
    她盤腿坐著，擁著所有被毯，在雪人胎身里搖了搖頭：“不用追。”
    他想剝開她的繭被，她卻一直朝床里退。極淡的燈影滲入重重簾幕，落在她的眉眼上，讓他看得很清楚，她的意態(tài)是堅決的。
    “為什么？”
    她答道：“留之無用，任它自由。”
    他必然會問：“你是清醒的？”
    她卻擁被滾向一旁：“我若清醒，你會放過我么？”
    “不放。”
    她蜷在繭被里回道：“這便是我與你不同的地方。”
    即使是還喜愛的東西，只要溜過她的手邊，她便不會去尋回來。
    在這晚過后，葉沉淵看見隨處游蕩的謝開言，總會停一停，等她走過來，隨心逗她說上兩句話。她呆站在水榭那邊，遲遲不肯靠近過來。
    左遷帶隊經(jīng)過水榭巡查全府，她看了看銀衣衛(wèi)的箭囊，轉(zhuǎn)身站在了柱后。
    葉沉淵走上前問：“你還記得這些人？”
    天階山底、石頭客棧前，都曾出現(xiàn)過這批銀衣箭衛(wèi)的暗殺身影。
    她不愿說話。
    很長一段時日里，無論他怎么問，她都不愿回答。
    他哄著她留宿在寢宮里，看她茫然四顧的眼神時，才能低□段說出心里話。“我聽從修謬的主張，派出兩撥人追殺你，是我的過錯。先前做錯的那些事，我一一補(bǔ)償過來。即便你寒了心，我也要將你的心捂熱了，再也不會怨恨我狠毒。”
    她坐擁被褥，額角發(fā)燙，滑落汗水。
    他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轉(zhuǎn)臉過來對上他的眼睛：“聽得明白么？”
    她定住眼眸與他對視一刻，有光彩隕落瞳海深處，剎那間歸于了寂靜。他猜測她的神智必定有一半是清醒的，讓她很早以前就看出了他的毒辣，只是不愿意說出來。
    他抵住她的額頭，心底翻騰個不停。
    她擺脫他手指的鉗制，含糊道：“下棋。”
    他取過棋盤小心陪著她。她依然亂跳一氣，任由五獸棋子落入他的陣營里。
    看過她那雙閃動過靈光的眸子，他再次問出這一句，只覺十分艱難：“不來追么？”
    “不用追。”
    他拈起兔子棋，放回她的陣營，低聲道：“我希望你能來追一追。”
    “不用追。”
    小樓寢居里依舊冷清，雕花閣門斜挑著一柄燈籠，光彩撒落桌案上，照亮了由緞布所包的《北水經(jīng)》。
    天劫子曾對石龍子做過注解。
    “石龍子，性陰冷，金鱗碧色類尤為珍奇，滴血入食，可炮制成藥引，破除血內(nèi)異結(jié)……生出赤皮者便喚為‘茱碧’，亦稱之為‘茱’。”
    葉沉淵翻過這一頁，再回頭看看盆栽旁的空瓷缸，才明白過來，每日她捧著石龍子坐在那里，說的最多的一句是什么意思。
    “我的茱呢？”
    如今她的茱碧已經(jīng)不見了，她逃開了小樓，不顧及中了舌吻蘭毒性的身子。
    她說過，留之無用，便放任離去，如同五獸棋，如同石龍子。
    葉沉淵心痛難言，苦苦抑制住血脈里翻騰的毒性，最后自行撤了功力，任由劇痛滾過他的身子。他閉上眼睛，不再看檐下的紗囊，等著月下西窗，等著拂曉來臨。
    明日的秋陽，必定又是煥然如新。
    作者有話要說：鞠躬感謝十方微塵、小櫻、白羊子座、無方之水的地雷
    鞠躬感謝支持了v章的讀者朋友
    明晚十點之前更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