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去承認(rèn)你的罪過,上帝就會給你新生!
一
七月初,酷熱蒸人【1】,傍晚,有個青年走出自己的斗室——這是他向C胡同的二房東轉(zhuǎn)租的。他來到街上,然后慢慢騰騰地、仿佛猶豫不決地朝K橋方向走去【2】。
他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乇荛_了在樓梯上碰見自己的女房東。他那間斗室,是一幢很高的五層公寓的頂樓,就在屋頂下面,與其說像間房子,倒不如說像口柜子。他向女房東租下這間兼包伙食并有女仆服侍的斗室,女房東就住在樓下一個單獨(dú)的套房里。每次出門,他都得經(jīng)過女房東的廚房,廚房的門正對著樓梯,而且?guī)缀蹩偸谴蟪ㄖ?。這青年每次從旁經(jīng)過,總會產(chǎn)生一種又痛苦又膽怯的心理,并且深感羞愧,于是愁鎖雙眉。他欠了女房東一身的債,生怕見她的面。
這倒不是因?yàn)樗懶『捅徽勰ド盗?,甚至恰恰相反;然而,從某個時候起,他就處于一種極易動怒的緊張狀態(tài),仿佛患了多疑癥。他常常沉溺于冥思苦想,離群索居,不僅僅是怕見女房東,甚至怕見任何人。貧困壓得他抬不起頭來;但是最近以來,就連這種窘困不堪的情況也不再使他感到苦惱。非做不可的事他完全不做,也不想做。其實(shí),他毫不害怕任何女房東,不管她如何蓄意跟他作對。可是,站在樓梯上,就得聽她糾纏不休地逼債、威嚇、訴苦,自己則不得不想方設(shè)法搪塞一陣,抱歉一番,說些謊話——不,最好還是像貓兒一樣溜下樓去,偷偷逃開,不讓任何人看見。
不過,這次上了街之后,他對自己如此怕碰見女債主,也深感驚訝。
“我下決心要干的是怎樣一樁大事啊,現(xiàn)在卻害怕這樣一些微不足道的瑣事!”他想,臉上掛著怪異的微笑,“唔……對啊……事在人為嘛,如果膽小如鼠,定會錯失良機(jī)……這是顯而易見的道理……真有意思,人最害怕的是什么呢?他們最害怕的是新的步子,自己的新想法……不過話又說回來,我空話說得太多了。就是因?yàn)槲覂粽f空話,所以我無所作為。不過,也許是這樣:正因?yàn)槲覠o所作為,所以我凈說空話。最近這個月來,我學(xué)會了說空話,成天整夜地躺在角落里胡思亂想……嗯,現(xiàn)在我去干什么呢?難道我能干這件事嗎?難道這是真的?絕對不是真的。這不過是為了給自己解悶而異想天開;簡直是兒戲!對了,無非是兒戲而已!”
街上酷熱難當(dāng),而且又悶又?jǐn)D,到處是石灰漿、腳手架、磚頭、灰塵,以及夏天特有的那種臭氣,無錢租用別墅的每個彼得堡人都十分熟悉這種臭氣,這一切使這個青年本已不正常的神經(jīng)受到痛苦的刺激。在城市的這一段區(qū)域,小酒館特別多,從這些小酒館里飄出一陣陣聞之欲嘔的臭味,再加上雖然在上班時間也會不斷碰到的那些醉鬼,給這幅畫面添抹了最后一筆令人厭惡的陰郁色彩。剎那間,這個青年清秀的臉上閃現(xiàn)出一種深惡痛絕的神情。順便說一下,他長得俊秀,有一雙漂亮的黑眼睛,一頭深褐色的頭發(fā),身材中等以上,修長而勻稱。但不久他就似乎陷入了沉思,更確切地說,甚至似乎有點(diǎn)兒出神。他信步前行,不再關(guān)注四周的一切,而且也不想關(guān)注。他只是不時喃喃自語,這是因?yàn)樗凶匝宰哉Z的習(xí)慣,對此他現(xiàn)在已暗暗承認(rèn)了。此時他自己也意識到,他有時思想混亂,并且他感到身體空乏虛軟:他幾乎沒吃任何東西已經(jīng)一天多了。
他穿得很差,如果換了別人,即使從來不修邊幅的人,也會羞于大白天穿著如此破爛的衣服上街。不過,在這一街區(qū),衣著如何是不會讓人驚奇的。因?yàn)檫@里緊挨干草市場【3】,妓院密布,而且蟻居于彼得堡中心區(qū)這些大街小巷的居民,大多是工廠的工人和手藝匠,偶爾冒出幾個這樣的人物,只會使這幅街景變得更豐富多彩,倘若一遇到這樣的人就大驚小怪,那反倒是怪事一樁。這個青年心里郁積了如此多的怒火,他蔑視一切,盡管他有著年輕人特有的愛面子心理,好趕時髦,但他在街上絲毫不曾因自己衣衫襤褸而難為情。當(dāng)然,如果遇見某些熟人或老同學(xué),那又是另一回事,他根本就不希望碰到他們……然而,就在此時,一個醉鬼坐著一輛大車從街上經(jīng)過,車上套著一匹專拉貨車的高頭大馬,不知這輛大車為何拉著個醉鬼,又把他送往何處。當(dāng)大車駛過這個青年身邊時,那個醉鬼突然向他大喊一聲:“嘿,你這個德國制帽仔!”他用手指著青年,扯著嗓子高喊。青年突然止步,趕忙抓住自己的帽子。這是一頂高筒圓禮帽,買自齊默爾曼帽店【4】,不過已經(jīng)破舊不堪,因?yàn)槟昃枚时M了顏色,破洞遍布,污跡斑斑,又沒有帽檐,戴在頭上,七扭八歪,十分難看。但他并不感到羞愧,向他襲來的完全是另一種感覺,一種甚至類似恐懼的感覺。
“我早就料到了!”他驚惶地嘟囔著,“我早已這樣考慮過!這簡直糟糕透了!就是這樣的蠢事,就是這樣毫不起眼的細(xì)事,會毀掉整個計(jì)劃!是啊,帽子太顯眼了……帽子滑稽可笑,所以惹人注意……我這一身破衣爛衫一定得配一頂鴨舌帽,即使是一頂煎餅式的舊帽也行,就是不能戴這種丑怪的玩意兒。誰也不戴這種帽子,一俄里外【5】就會引起注意,讓人記住……最重要的是,事后被人想起來了,這就是罪證。干這種事,越不惹人注意就越好……小事,重要的是小事!……往往就是這種小事毀掉一切……”
他無須走很遠(yuǎn),他早已知道,從他那幢公寓的大門到那里有多少步路:剛好七百三十步。有一次他完全幻想入迷的時候,曾經(jīng)一步步數(shù)過。當(dāng)時,他并不相信自己的這些幻想,只是想用那種荒唐而又誘人的大膽行為來刺激刺激自己。然而現(xiàn)在,過了一個月后,他已經(jīng)開始改變看法。盡管他總是自言自語,嘲笑自己軟弱無能和遲疑不決;但已經(jīng)情不自禁地習(xí)慣于把“荒唐的”幻想當(dāng)作一項(xiàng)正在付諸行動的事業(yè),雖然他依舊缺乏自信。此刻,他已經(jīng)決定對這項(xiàng)事業(yè)進(jìn)行試驗(yàn),因此他每往前走一步,他的激動不安便越發(fā)強(qiáng)烈一分。
當(dāng)他走到一幢高大的房子前,他的心緊張得似乎停止了跳動,神經(jīng)也戰(zhàn)栗起來。這幢房子的一面墻對著運(yùn)河,另一面墻朝向X街【6】。房子分隔成許多小小的套間,里面住滿了形形色色以各種低微職業(yè)謀生的人——裁縫、銅匠、廚娘、各種各樣的德國人【7】、妓女、小官吏等等。人們在房子的兩道大門和兩個院子里進(jìn)進(jìn)出出,來去匆匆。這里一共有三四個看門人。這個青年十分高興,因?yàn)樗尤粵]有碰見一個看門人,于是立即神不知鬼不覺地飛快溜進(jìn)大門,從右邊的樓梯向上奔去。樓梯又暗又窄,是一條“后樓梯”,不過這里的一切他都早已仔細(xì)調(diào)查過了,而且了如指掌。他很喜歡這整個環(huán)境:這里如此幽暗,即使遇到好奇的目光,也不會有任何危險。“如果現(xiàn)在我就這等膽怯,一旦真的去干那件事,又該怎樣呢?”當(dāng)他上四樓的時候,他不禁想到。在這里,幾個改做搬運(yùn)工的退役士兵擋住了他的去路,他們正從一個套間里往外搬家具。以前他就知道,這個套間里住著一個攜家?guī)Э诘牡聡?,一個官吏:“看來,這個德國人現(xiàn)在要搬走了;那么,在四樓上,在這道樓梯上和這個樓梯口,今后一段時間內(nèi),只有老太婆的住宅里還住著人。這很好……以防萬一……”他又想道,然后拉了拉老太婆住宅的門鈴。門鈴發(fā)出微弱的叮當(dāng)聲,仿佛是用白鐵制成,而不是用銅做就。這種公寓的這類小套間,幾乎都裝著這種門鈴。他已經(jīng)忘記了這種小鈴鐺的響聲,現(xiàn)在這種特別的叮當(dāng)聲仿佛突然使他想起了什么,并且明晰地呈現(xiàn)出來……他猛地哆嗦了一下,這一次他的神經(jīng)簡直脆弱到了極點(diǎn)。不一會兒,房門開了一道小小的縫:女主人帶著明顯不信任的神情,從門縫里打量著來客,只能看見她那雙在黑暗中一閃一閃的小眼睛。不過,當(dāng)她看見樓梯口有很多人時,頓時膽壯,把房門全部打開。青年跨過門檻,走進(jìn)用隔板隔開的黑黢黢的前室,隔板后面是間很小的廚房。老太婆一聲不吭地站在他面前,疑惑地注視著他。這是一個干瘦矮小的老太婆,六十歲左右,長著一雙銳利、兇狠的小眼睛,鼻子又尖又小,頭上沒有戴頭巾,她那有點(diǎn)斑白的淡黃色頭發(fā)搽了厚厚一層發(fā)油。她那雞腿一般細(xì)長的脖子上纏著一條破爛的法蘭絨圍巾,雖然天氣炎熱,她的肩上還披著一件十分破舊、顏色發(fā)黃的毛皮大衣。老太婆咳個不停,呼哧呼哧喘個不休。大概是青年用異樣的眼光看了她一眼,因此她的眼睛里又倏然閃過剛才那種疑慮的目光。
“我是拉斯科爾尼科夫【8】,大學(xué)生,一個月前到您這里來過。”青年趕忙喃喃地說,并且微微躬身,因?yàn)樗氲?,?yīng)該顯得客氣一些。
“記得,先生,我記得很清楚,您來過。”老太婆明白而肯定地說,但是她那懷疑的目光仍然緊盯著他的臉。
“您瞧,還是為那樣的事……”拉斯科爾尼科夫接著說。老太婆的懷疑使他有點(diǎn)發(fā)窘,也使他感到詫異。
“不過,也許她一向如此,只是上次我沒有注意到而已?!彼麗瀽灢粯返貙に贾?/p>
老太婆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斟酌,然后讓到一旁,指指房間的門,示意客人先走進(jìn)屋,并且說:
“請進(jìn),先生?!?/p>
青年走進(jìn)一間不大的房間,四壁糊著黃色墻紙,窗臺上擺著幾盆天竺葵,窗戶上掛著薄紗窗簾,這時夕陽把房間照得通明透亮?!澳菚r候,也許,陽光也會照得這么亮!……”這個想法似乎無意中在拉斯科爾尼科夫的腦海里電光一閃。他飛速掃視了一下房間里的一切,以便盡可能看清并記住房間里的擺設(shè)。然而房間里并沒有任何特別的東西。家具都十分老舊,全是黃木做的:一張帶有巨大彎木靠背的長沙發(fā),沙發(fā)前擺著一張橢圓形的桌子,兩扇窗戶之間放著一個鑲有鏡子的梳妝臺,靠墻擺著幾把椅子,墻上掛著兩三幅嵌在黃色鏡框里的廉價圖畫,畫的都是手里捧著小鳥的德國小姐——這就是全部家具了。角落里一幅小小的圣像前點(diǎn)著一盞小油燈。一切都很潔凈:家具和地板都擦得亮錚錚的,閃閃發(fā)光。“這是莉扎薇塔干的?!鼻嗄晷南?。整個套間里都纖塵不染?!皟春莸睦瞎褘D家里才這樣潔凈。”拉斯科爾尼科夫繼續(xù)默想,并且好奇地瞟了一眼掛在第二個房間門前的那幅印花布門簾,那間房里擺著老太婆的床和一口五屜柜,他還從未朝房里看過。整個套間就這兩個房間。
“您有什么事?”老太婆走進(jìn)房間,厲聲喝問,她仍舊站在他對面,以便直接對他察言觀色。
“我?guī)硪患盅浩?,請看!”他從衣袋里掏出一塊扁平的舊式銀懷表,表殼的背面雕刻著一個地球儀。表鏈?zhǔn)卿撝频摹?/p>
“知道嗎,上次抵押的東西已經(jīng)到期了,一個月的期限前天就滿了。”
“我再付給您一個月的利息吧,請您再寬限寬限?!?/p>
“先生,是寬限幾天,還是現(xiàn)在就把您的抵押品賣掉,這可得由我做主?!?/p>
“這塊表很值錢吧,阿廖娜·伊萬諾芙娜?”
“先生,不值錢的東西你都拿來了,這塊表也值不了幾個錢。上次那枚戒指我給了您兩張票子【9】,可是在珠寶商那里,花一個半盧布就可以買個新的?!?/p>
“請給我四個盧布吧,這是我父親的表,我一定會贖回的。很快,我就會收到一筆錢?!?/p>
“既然您要抵押,一個半盧布,先扣利息?!?/p>
“一個半盧布!”青年突然大叫起來。
“隨您的便?!崩咸耪f著把表還給他。青年接過表,氣得剛要拔腿就走,可馬上又改變了主意。他想起自己已走投無路了,而且上這里來還另有目的。
“拿錢來!”他粗野地說。
老太婆一邊伸手到衣袋里掏鑰匙,一邊走向另一間掛著門簾的房間。青年獨(dú)自留在房子中間,好奇地留神細(xì)聽,暗自猜測。她開五屜柜的聲音清晰可聞。“應(yīng)該是最上面的抽屜。”他推斷,“看來,鑰匙是放在她右邊的衣袋里……全都串在一只鋼圈上……其中有一把鑰匙特別大,比其他鑰匙大兩倍,帶著鋸齒,這肯定不是開抽屜的……可見,還有一個小匣子,或者小箱子……這倒要搞清楚。小箱子都配這樣的鑰匙……然而,這一切又是多么卑鄙啊……”
老太婆回來了。
“給您錢,先生:一個盧布每個月的利息是十個戈比,一個半盧布就應(yīng)收十五戈比,我得先扣一個月的利息。上次借的兩個盧布也按這個算法,扣掉二十戈比。加起來一共是三十五戈比。您抵押的這塊表,總共還能拿到一盧布十五戈比。給,請收錢。”
“怎么!現(xiàn)在竟然只有一盧布十五戈比了!”
“正是。”
青年沒有爭辯,收下了錢。他望著老太婆,并不急于出去,仿佛還想說點(diǎn)什么,或者做點(diǎn)什么,但又似乎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要干什么……
“阿廖娜·伊萬諾芙娜,也許就在這幾天,我還會帶一件東西來向您抵押……一只銀質(zhì)的……漂亮的……小煙盒……我從朋友那里一拿回來就……”他發(fā)起窘來,便??诹?。
“唔,到那時再說吧,先生?!?/p>
“再見……您總是一個人在家嗎?您妹妹不在家嗎?”他一邊走向前室,一邊竭力用隨便的語氣問道。
“先生,您有事找她嗎?”
“啊,沒有什么事,我只是隨便問問??赡R上就……再見,阿廖娜·伊萬諾芙娜!”
拉斯科爾尼科夫極其驚惶地從屋里走了出來。這種驚惶有增無減,漸漸加劇。下樓時他甚至好幾次停住腳步,仿佛有什么事情使他突然吃了一驚。最后,已經(jīng)走到街上了,他才激動地叫出聲來:
“哦,上帝啊!這一切是多么丑惡??!難道,難道我……這是胡說,這真是荒唐之極!”他堅(jiān)決地補(bǔ)充道,“如此可怕的想法難道會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我的良心竟能容許我干這等骯臟的事情!總而言之:骯臟,下流,卑劣!卑劣!……而我,竟整整一個月……”
然而,自己內(nèi)心的不安,他無法用言詞,也無法用驚嘆表達(dá)出來。一種極端厭惡的感覺,在他剛上老太婆那里去時,就開始壓迫和折磨他的良心,現(xiàn)在它已變得如此強(qiáng)烈,如此明顯,以致他完全不知道該怎樣擺脫自己的煩惱。他喝醉了一般走在人行道上,看不見路上的行人,不斷撞到他們身上,直到走上另一條街,他才清醒過來。他四處張望,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一家小酒館旁,要進(jìn)小酒館,必須從人行道沿著梯子往下進(jìn)入地下室。恰在這時,兩個醉鬼走出門來,他們相互攙扶著,罵不絕口,爬上街來。拉斯科爾尼科夫靈機(jī)一動,立即向下跑去。以前他從來沒有進(jìn)過酒館,可是現(xiàn)在他感到天旋地轉(zhuǎn),而且火燒火燎地干渴。他很想喝點(diǎn)冷啤酒,而且他認(rèn)為自己突然感到虛弱乏力,就是因?yàn)轲囸I。他走到一個陰暗而骯臟的角落里,坐在一張黏糊糊的小桌子旁,要了啤酒,焦渴地一口氣喝光了第一杯。他頓感全身舒暢,頭腦清醒?!斑@全是胡思亂想,”他滿懷希望地說,“沒有什么值得你驚慌的!只不過是身體虛弱罷了!只要喝一杯啤酒,吃一小片面包干——瞧,立刻就會精神健旺,思路清晰,意志堅(jiān)強(qiáng)!呸!這一切是多么不值一提!……”盡管他鄙夷地啐了一口唾沫,但他顯然歡快起來,仿佛突然甩掉了一副可怕的重?fù)?dān),于是向在座的所有的人投去友善的目光。然而,即使在這個時候,他也朦朦朧朧地預(yù)感到,這種一切都往好處想的樂觀態(tài)度也是一種病態(tài)。
這時,小酒館里的人已經(jīng)屈指可數(shù)了。除了在梯子上遇見的那兩個醉鬼以外,又有五六個男人帶著一位姑娘,拿著一架手風(fēng)琴,跟在他們身后,鬧鬧哄哄地走了出去。他們走后,小酒館里變得安靜而寬綽。剩下的人中,一個已經(jīng)喝醉,但只是帶有幾分醉意,他坐在擺著啤酒的桌子旁,看上去像個小市民;他的同伴,是個胖大的漢子,穿著一件單領(lǐng)打褶的細(xì)腰短呢上衣,留著一把斑白的大胡子,已經(jīng)爛醉如泥,躺在一條長凳上打瞌睡,有時仿佛似醒未醒,突然伸開兩手,啪啪地打著響指,他并未從長凳上坐起來,只是將上半身不時上抬,嘴里哼著一支亂七八糟的小曲,他竭力想唱出歌詞,這歌詞似乎是:
整整一年我使老婆快活,
整——整一年我使老——婆快——活……
醒來后,又突然唱道:
順著波季亞契大街跑,
找到了從前的老相好……
但是沒有誰分享他的快樂,他那位一聲不吭的伙伴對這種情感迸發(fā)甚至抱著敵視和懷疑的態(tài)度。屋里還有一個人,看上去像個退職的官吏。他獨(dú)坐一旁,面前擺著一瓶酒,不時喝上一口,朝四處望望。他似乎也有點(diǎn)心神不寧。
二
拉斯科爾尼科夫一向不愛交際,正如上面所說的那樣,他總是躲避一切應(yīng)酬,最近一個時期更是如此。然而現(xiàn)在,不知何故他突然特別想與人往來。他身上似乎出現(xiàn)了新的變化,同時深深渴望跟人們接觸。整整一個月來,他愁海苦熬,惴惴不安,被弄得疲憊不堪。他迫切希望到另一個天地去透一口氣,哪怕只有一分鐘,不論是什么樣的天地。因此,盡管小酒館齷齪不堪,現(xiàn)在的他也很樂意待在這里。
小酒館的老板待在另一間屋里,但他常會從那里走下臺階,進(jìn)入這間大店堂,而且首先讓人看到的是他那雙十分考究、油光發(fā)亮、有著紅色大翻口的皮靴。他穿著一件腰部打褶的長外衣和一件油跡斑斑的黑緞背心,沒打領(lǐng)帶。他的整個面孔仿佛搽了一層油,儼然鐵鎖上過油一樣。柜臺里面站著一個十四歲左右的男孩,另外一個男孩年紀(jì)更小,客人要什么,他就端過去。柜臺上擺著黃瓜片、黑面包干和切好的小魚塊,這些東西散發(fā)出一股難聞的氣味。酒館里又十分悶熱,讓人簡直無法坐住,而且酒氣濃厚,充滿屋內(nèi),似乎只要呼吸這種氣味,五分鐘就會使人醉意醺醺。
有時,我們會碰到一個素不相識的人,不知怎的,還沒有開始交談,剛一見面他就引起了我們的興趣。那個坐得稍遠(yuǎn)、貌似退職官吏的客人,就使拉斯科爾尼科夫產(chǎn)生了這樣的感覺。青年后來多次回憶這第一次印象,甚至把它當(dāng)作一種預(yù)感。他頻頻打量那個官吏,當(dāng)然,這也是因?yàn)槟侨艘恢痹谀坎晦D(zhuǎn)睛地看著他,顯然,他很想和他交談。而對酒館里的其他人,包括老板在內(nèi),那個官吏似乎已司空見慣,在看他們時深感索然無味,甚至還露出一種傲慢的鄙薄神情,仿佛對待無知無識的下等人,覺得跟他們無話可談。那人已經(jīng)年過半百,中等身材,身體結(jié)實(shí),兩鬢斑白,頭頂禿了很大一塊,由于經(jīng)常酗酒,一張臉浮腫發(fā)黃,甚至有點(diǎn)發(fā)青,微腫的眼皮下,一雙細(xì)若裂縫但又神采奕奕、微微發(fā)紅的眼睛精光灼灼。但他身上有一種很古怪的東西;他的目光里似乎閃耀著一種亢奮——也許,還閃耀著理性和智慧——但同時也似乎隱約地閃耀著瘋狂。他穿著一件破爛兮兮的老式黑色燕尾服,紐扣都快掉光了,只有一粒還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吊著,他就是用這一??圩涌圩∫路@然是想保持一點(diǎn)體面。黃色土布背心下面露出一件皺成一團(tuán)、被菜湯和酒漬弄得污跡斑斑的臟胸衣。他的臉按官吏的式樣修刮過【10】,但已經(jīng)修刮很久了,因此又密密麻麻地長出了大片青灰色的胡子茬。他的舉止之間確確實(shí)實(shí)有一種莊重的官吏派頭。但他焦躁不安,把頭發(fā)撓得亂蓬蓬的,有時郁郁寡歡,袖子已經(jīng)磨破了的胳膊肘撐在臟兮兮、黏糊糊的桌子上,用雙手托住頭。最后他徑直望著拉斯科爾尼科夫,毅然決然地高聲說道:“尊敬的先生,恕我冒昧,不知我能否向你請教?因?yàn)槟m然沒有講究的衣著,但我憑經(jīng)驗(yàn)看得出來,您是一個學(xué)識淵博的人,而且對喝酒很生疏。我向來尊重有學(xué)問而又情真意摯的人,而且我也是個九等文官【11】。馬爾梅拉多夫【12】——這是敝人的姓,九等文官。請恕我冒昧地問一句,您供職了嗎?”
“不,我在讀書……”青年回答。對方同他說話時那種文縐縐的腔調(diào),以及那種直截了當(dāng)、開門見山的方式,使他頗感驚奇。雖然剛才他曾霎時間希望與人進(jìn)行不管什么性質(zhì)的接觸,但當(dāng)真有人和他說話,才聽到第一句,他又突然感到討厭和惱怒,平常他對所有與他接觸或想要與他接觸的人,就是懷著這種心情。
“看來,是個大學(xué)生,或者以前是大學(xué)生!”那個官吏高聲說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經(jīng)驗(yàn)嘛,尊敬的先生,百試百靈的經(jīng)驗(yàn)嘛!”他用一根手指按著額頭,自我吹噓道,“您曾經(jīng)是大學(xué)生,或者鉆研過學(xué)問!對不起……”他欠身起來,拿了自己的酒瓶和酒杯,踉踉蹌蹌地走到青年身旁坐下,身子稍微斜對著他。他喝醉了,不過說起話來依然滔滔不絕,口若懸河,只是偶爾有點(diǎn)前言不搭后語和啰啰唆嗦。他急不可耐地要與拉斯科爾尼科夫交談,似乎他也有整整一個月沒跟任何人說過話了。
“尊敬的先生,”他幾乎是神情莊重地開始說,“貧非罪,這是真理。我也知道,酗酒不是美德,這更是真理。然而行乞,尊敬的先生,行乞卻是罪惡。雖然家徒四壁,您還能保持自己與生俱來的高尚情操;但挨家乞討時,卻無論何時也無論何人都無法再保持自己的情操。對于行乞者,人家甚至不屑于用棍棒把他從人類社會里趕出去,而是用掃帚掃出去,以便讓他受到更大的凌辱;這也是公正的,因?yàn)槲胰ハ蛉似蛴懀@首先是自己準(zhǔn)備侮辱自己。因此我就喝起酒來!尊敬的先生,一個月以前,我的太太被列別賈特尼科夫先生毒打了一頓,不過我太太和我不是一類人!您明白嗎?請?jiān)试S我再問您一個問題,只不過是出于好奇:您是否在涅瓦河上的干草船【13】里過過夜?”
“不,沒有去過,”拉斯科爾尼科夫回答道,“這是怎么回事???”
“唉,我就是從那里來的,已經(jīng)住過四夜了……”
他倒?jié)M一杯酒,一飲而盡,然后沉思起來。果真,有一片片干草屑這里那里地粘在他的衣服上,甚至頭發(fā)上。很可能,他已經(jīng)五天沒有脫過衣服,也沒洗過臉了。他那雙手更是骯臟無比,油垢層層,顏色發(fā)紅,指甲污黑污黑??磥恚脑捯鹆舜蠹业淖⒁?,不過反應(yīng)不太強(qiáng)烈。柜臺后面的兩個男孩吃吃地笑起來,老板似乎特意從上面的房間里走了下來,以便聽聽這個“現(xiàn)世寶”說些什么。他坐到稍遠(yuǎn)點(diǎn)的一個位子上,萎靡不振而又煞有介事地打著呵欠。顯然,馬爾梅拉多夫在這里早已是眾所周知的人物了。他說起話來總是文縐縐的,大概這是由于他習(xí)慣于經(jīng)常在酒館里同各種各樣的陌生人談話的緣故。這種習(xí)慣已成為某些酒鬼的一種需要,特別是那些在家里深受禁錮、備遭虐待的人。因此,他們跟眾多酒伴在一起時,總是盡力設(shè)法為自己辯白,如果可能的話,甚至試圖博得別人的尊敬。
“現(xiàn)世寶!”老板高聲說道,“既然你是一個官員,那你為啥不去工作,為啥不去上班呢?”
“我為啥不去上班,尊敬的先生,”馬爾梅拉多夫接過話來,卻只是對拉斯科爾尼科夫說,仿佛是他提出了問題,“為啥不去上班?難道我卑躬屈節(jié)也是枉然,自己就不感到痛心嗎?一個月以前,當(dāng)列別賈特尼科夫先生動手毒打我妻子的時候,我卻酒醉醺醺地躺在床上,難道我就不感到痛苦嗎?對不起,年輕人,您是不是曾經(jīng)……嗯……譬如說,明明知道毫無希望,但還是向人開口借錢?”
“借過……可毫無希望是什么意思???”
“就是壓根兒沒有指望,事先就知道會毫無結(jié)果。比方說,您早就知道,而且十分肯定地知道,這個人,這個心腸最好、助人為樂的公民,哪怕您磨破了嘴皮,也決不會借錢給您。因?yàn)?,請問,他為什么要借錢給我呢?他本來就知道我不會還錢的。出于同情嗎?然而經(jīng)常關(guān)注各種新思想的列別賈特尼科夫先生,前幾天解釋道:在我們這個時代,就連科學(xué)也禁止同情。在創(chuàng)立了政治經(jīng)濟(jì)學(xué)的英國早已照此行事了【14】。請問,他為什么要借錢給我呢?瞧,雖然您事先知道他不會借,但您還是去了……”
“您為什么要去呢?”拉斯科爾尼科夫追問道。
“那是由于沒有別的人可找,也沒有別的路可走啊!不是嗎,任何人總得至少有條路可走啊。因?yàn)橛袝r候一個人必須有條路可走!當(dāng)我的獨(dú)生女兒首次憑黃色執(zhí)照【15】去拉生意時,我也出去了……(因?yàn)槲业呐畠菏强奎S色執(zhí)照謀生的……)”他附帶補(bǔ)充了一句,有點(diǎn)驚慌地望著青年,“沒關(guān)系,尊敬的先生,沒關(guān)系!”柜臺里面的兩個男孩撲哧一下笑出聲來,老板也露出了微笑,因而他急忙聲明,但看樣子他的心情是平靜的?!皼]關(guān)系!他們的搖頭不會使我難堪,因?yàn)榇蠹以缫阎獣粤艘磺?,一切掩藏的事都已公開了【16】;對此,我不是抱著不屑一顧的態(tài)度,而是懷著逆來順受的心情。讓他們說去!讓他們笑去!‘你們看這個人!’【17】請?jiān)彛贻p人,您能不能……不,換一種更得勁、更生動的說法,不是您能不能,而是您敢不敢,此刻望著我,肯定地說,我不是豬玀?”
青年一句話也沒有回答。
“唔,”等到店堂里因這番話引起的哄堂大笑停息以后,這位演說家又莊重地,甚至比原來更富有自尊感地繼續(xù)說,“唔,就算我是豬玀吧,可是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我的妻子,是個有文化的人,一位校級軍官的千金小姐。就算,就算我是個下流東西,但她有一顆高潔的心靈,受過良好的教育,滿懷崇高的感情。然而……哦,假如她肯憐愛我的話!尊敬的先生,尊敬的先生,總得至少有那么一小塊地方,讓每個人能得到別人的憐愛??!而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雖然是一位寬宏大量的太太,但她并不公正……雖然我自己也明白,揪我的頭發(fā)完全是因?yàn)樗蓱z我(不怕您笑話,年輕人,我反復(fù)說這事,因?yàn)樗拇_常常揪我的頭發(fā))?!彼致牭揭魂嚒昂俸佟钡男β?,便以加倍的自尊承認(rèn)道,“不過,上帝啊,假如她哪怕有一次……然而,不!不!這一切都是枉然,沒什么好說的了!沒什么好說的啦!……因?yàn)橐呀?jīng)不止一次,我的愿望變成了現(xiàn)實(shí),我也不止一次得到了憐愛,可是……我就是這樣一副德行,我天生是個畜生!”
“那還用說!”酒館老板打著呵欠說。
馬爾梅拉多夫用拳頭在桌子上斷然一捶。
“我就是這樣一副德行!您知道嗎,您知道嗎,我的先生,我甚至把她的長襪都拿去換酒喝了?不是她的皮鞋,因?yàn)檫@多多少少還合乎情理,而是長襪,我把她的長襪都拿去換酒喝了!她的一條山羊毛頭巾也讓我拿去換酒喝了,那是以前別人送給她的,純屬她自己的東西,不是我的;而我們住在一間寒冷刺骨的小屋里,去年冬天她受了寒,常??人裕呀?jīng)吐血。我們有三個幼齡的小孩,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起早摸黑地忙碌,擦啊,洗啊,給孩子們洗澡啊,因?yàn)樗龔男【宛B(yǎng)成了愛清潔衛(wèi)生的習(xí)慣??墒撬姆尾糠浅L撊?,很可能得了癆病,我感覺到了這一點(diǎn)。難道我感覺不到嗎?我酒喝得越多,就越感覺得到。因?yàn)檫@個緣故我才喝酒,試圖在酒中尋找憐憫和發(fā)泄感情……我喝酒,是為了使自己加倍地痛苦!”說完,他似乎陷入了絕望,把頭俯到桌面上。
“年輕人,”他又挺腰抬頭,接著說道,“從您臉上,我發(fā)現(xiàn)您似乎有什么煩惱。您一進(jìn)門,我就看出來了,所以我立即跟您攀談。因?yàn)?,我向您講述自己生活的情況,并不是想在這些好逸惡勞之徒面前羞辱自己,這一切即使我不說,他們也全都知道,我是想借此結(jié)識一個富有同情心的、有學(xué)問的人。您要知道,我的太太是在省立高等貴族女子學(xué)校受的教育,畢業(yè)晚會上,她在省長和其他社會名流面前表演了披巾舞【18】,為此獲得了一枚金質(zhì)獎?wù)潞鸵粡埅劆?。金質(zhì)獎?wù)履亍?,金質(zhì)獎?wù)卤毁u掉了……那是很久以前……嗯……獎狀至今還收在她的箱子里呢,前不久她還拿給女房東看過。盡管她與女房東經(jīng)常吵架,但她總是無論對什么人都要炫耀一番,并且說說過去那些幸福的日子。我并不是指責(zé)她,我也并不責(zé)怪她,因?yàn)檫@是她記憶中僅存的最后一個亮點(diǎn),其余的一切都已灰飛煙滅了。是啊,是啊,她是一位急躁、高傲而又倔強(qiáng)的太太。她能親自擦洗地板,啃吃黑面包,但絕不容許別人對她有絲毫不尊敬。因此,她不愿原諒列別賈特尼科夫先生的粗魯無禮,而列別賈特尼科夫先生為此打了她一頓,她就臥病不起了,這與其說是因?yàn)閭似と?,倒不如說是因?yàn)閭怂淖宰鹦?。我娶她的時候,她已經(jīng)是個寡婦,并且有三個孩子,一個比一個小。她的前任丈夫是個步兵軍官,她深深迷戀著他,便離開父母家跟他私奔了。她愛極了自己的丈夫,可他卻嗜牌如命,吃了官司,就這樣死了。最后那些日子,他也常常打她,但她沒有原諒他,對此我確切知道,并且有真憑實(shí)據(jù)。盡管如此,她至今仍然淚流滿面地懷念他,還責(zé)罵我不如他。而我感到高興,感到歡喜,因?yàn)樗辽僭谙胂笾姓J(rèn)為自己曾經(jīng)是幸福的……丈夫死后,她帶著三個幼小的孩子流落在一個偏遠(yuǎn)荒涼的縣城里,當(dāng)時我也在那里,她窮得昏天黑地,走投無路。雖然我久歷滄桑,多見多聞,可我也無法形容她的處境。所有的親戚都把她拒之于門外。而她依舊是高傲的,甚至高傲得有點(diǎn)過分……而當(dāng)時,尊敬的先生,當(dāng)時我也是個鰥夫,身邊帶著前妻留下的一個十四歲的女兒,我實(shí)在不忍心看她如此受苦,于是就向她求婚。她,一個有學(xué)問、有教養(yǎng)的名門閨秀,竟答應(yīng)下嫁給我,她窮到何等地步,您就由此可想而知了!然而她居然嫁給了我!她絞著雙手,痛哭流涕,但還是嫁給了我!因?yàn)樗咄稛o路啊!您明白嗎,您明白嗎,尊敬的先生,什么叫走投無路?不,您還不能懂得這個問題……整整一年,我虔誠而神圣地履行著自己的義務(wù),不曾碰過這東西(他用一個手指碰了碰那個能裝半俄升【19】酒的酒瓶),因?yàn)槲乙彩怯懈星榈摹<幢闳绱?,我也沒能讓她稱心滿意;而接著我又丟了差事,這倒不是因?yàn)槲矣惺裁催^錯,而是因?yàn)椴脺p編制,于是我就喝起酒來!……一年半以前,我們經(jīng)過漫漫長途,歷盡千難萬險,終于來到了這雄偉壯麗、聳立著無數(shù)紀(jì)念碑的首都。在這里我又找到了一件差事……找到了,又丟掉了。您明白嗎?這次是因?yàn)樽约旱倪^錯而弄丟的,因?yàn)槲矣帧f病復(fù)發(fā)’了……現(xiàn)在我們一家租住著半間屋子,房東是阿瑪莉婭·費(fèi)奧多羅芙娜·利佩韋赫澤爾,至于靠什么生活,用什么付房租,我不知道。除了我們,還有很多人住在那里……像所多瑪【20】一樣,混亂不堪……唔……是呀……而就在這時,我前妻生的女兒長大了,她,我的女兒,是怎樣在繼母的虐待中長大成人的,我就不說了。因?yàn)榭ń萘漳取ひ寥f諾芙娜雖然心地寬厚,卻是一位脾氣暴躁、容易發(fā)怒的太太,而且粗暴地不許別人說話……是??!這些事有什么好回憶的!您可以想象得到,索尼婭沒受過什么教育。四年前我試圖教她地理和世界歷史;不過在這方面我自己也所知甚少,而且沒有像樣的教科書,因?yàn)槭诸^的那幾本書算什么書啊……唉,現(xiàn)在連這些書也沒有了,因而整個教育也就到此結(jié)束了。我們只學(xué)到波斯的居魯士大帝【21】這一章就停止了。后來,在她成年以后,她讀過幾本愛情小說,不久前,通過列別賈特尼科夫先生的幫助,她還讀過一本劉易斯的《生理學(xué)》【22】——您知道這本書嗎?——她饒有興味地讀完了,甚至還念過其中的幾個片斷給我們聽。這就是她受過的全部教育。我尊敬的先生,現(xiàn)在我以自己的名義,向您請教一個非正式的問題:依您看,一個貧苦但是正派的姑娘,憑誠實(shí)的勞動能掙許多錢嗎?……先生,如果她老老實(shí)實(shí),但沒有特別的本事,那么即便她雙手一刻不停地干活,一天也掙不到十五戈比!而且那個姓洛普什托克的五等文官,也就是伊萬·伊萬諾維奇——這個人您聽說過么?——借口她縫的襯衣領(lǐng)子不合尺寸,而且縫歪了,不僅至今未付那半打荷蘭式襯衫的工錢,甚至還跺著雙腳,污言穢語地百般辱罵,把她攆出門外。而這個時候幾個孩子在家里正饑火燒腸呢……這時,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絞著雙手,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兩頰泛出潮紅——患這種病的人常常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她罵道:‘你這個好吃懶做的東西,住在我們這里,白吃白喝,還要取暖,可是家里還有什么可吃可喝的東西呢,孩子們已經(jīng)三天連面包皮都沒見過一丁點(diǎn)了!’當(dāng)時我正躺在床上……唉,有什么辦法呢!我醉醺醺地窩在床上,聽見我的索尼婭(她性情溫順,說話的聲音也是那樣柔和不過的……一頭金黃色的秀發(fā),小臉蛋總是那么蒼白、清瘦)說:‘怎么啦,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難道真要我去干這種事嗎?’而達(dá)里婭·弗蘭采芙娜,這個不安好心的女人,警察局知名的掛號人物,已經(jīng)通過女房東打聽過三次了?!疄槭裁床蝗??’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譏諷地回答道,‘有什么舍不得的?哎喲,還當(dāng)作寶貝呢!’不過請不要責(zé)怪她,不要責(zé)怪她,尊敬的先生,請不要責(zé)怪她!她說這話時已理智失常,情緒焦躁,再加上身體有病,孩子們又餓得大哭大喊,而且她說這話不是真有那個意思,多半是為了羞辱她……因?yàn)榭ń萘漳取ひ寥f諾芙娜就是這么一種脾氣,只要孩子們一哭,哪怕是餓哭了,她也會立刻揮手就打。我看見,快六點(diǎn)的時候,索涅奇卡起身了,扎上頭巾,搭上披肩,從家里走了出去,八點(diǎn)多鐘才回來。一進(jìn)屋,她徑直走到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跟前,一言不發(fā)地把三十盧布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她這樣做的時候雖然瞥了她一眼,但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拿起我們那塊綠色的德拉德達(dá)姆細(xì)呢大頭巾(這是我們公用的一塊頭巾,是德拉德達(dá)姆細(xì)呢的)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蒙住頭和臉,然后躺到床上,臉朝著墻,只是兩個瘦小的肩膀和整個身子在不住地顫抖……而我依然像原先一樣躺著……當(dāng)時我看到,年輕人,我看到,隨后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也默默無語地走到索涅奇卡的床前,在她身邊跪了整整一夜,吻著她的腳,不愿站起來,后來她倆相互擁抱著,一起睡著了……兩人一起……兩人一起……是的……而我……卻醉醺醺地躺著。”
馬爾梅拉多夫靜默下來,仿佛他的聲音突然斷了。然后,他忽然飛快地斟了一杯酒,一飲而盡,咳了一聲,清清嗓子。
“從那以后,我的先生,”他稍稍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從那以后,由于一件倒霉事,也由于幾個居心不善的人告密——特別是達(dá)里婭·弗蘭采芙娜在其中煽風(fēng)點(diǎn)火,似乎是因?yàn)樗龥]享受到應(yīng)有的尊敬——就從那時開始,我的女兒,索菲婭·謝苗諾芙娜,被迫領(lǐng)了黃色執(zhí)照,由于這個緣故,她不能再跟我們住在一起了。因?yàn)榕繓|阿瑪莉婭·費(fèi)奧多羅芙娜也不樂意讓她住在這里(而她以前親自幫過達(dá)里婭·弗蘭采芙娜的忙),那位列別賈特尼科夫先生也……唉,就是為了索尼婭,他和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才發(fā)生那件倒霉的事。起初他自己老是討好索涅奇卡,這時候卻突然宣稱自尊心受了傷害而勃然大怒:‘怎么,’他說,‘我,這樣一個飽受教育的人,難道竟要和這樣一個女人住在同一幢房子里嗎?’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不服氣,出來為她辯護(hù)……于是就吵起來了……現(xiàn)在,索涅奇卡大多是天黑的時候才到我們這里來,幫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干活分憂,也盡其所能地送點(diǎn)錢來……她住在裁縫卡佩爾納烏莫夫家里,租了他們的一個房間。卡佩爾納烏莫夫是個跛子,又是個結(jié)巴,他那一大家子人都是結(jié)巴,他妻子也是個結(jié)巴……他們都擠住在一間房子里,而我的索尼婭獨(dú)住一間,是用板壁隔開的單間……唔,是啊……他們都是一些窮到極點(diǎn)的人,說話都結(jié)結(jié)巴巴……是啊……不過那天我大清早就起床,穿上自己的破衣爛衫,舉起雙手向蒼天祈禱,然后就動身去找伊萬·阿法納西耶維奇大人。您認(rèn)識伊萬·阿法納西耶維奇大人嗎?……不認(rèn)識?嗬,這樣一位道德高尚的人,您竟然不認(rèn)識!這是一塊蠟……上帝面前的一塊蠟;像蠟一樣容易融化!【23】……聽完我的傾訴,他竟然熱淚盈眶?!Γf,‘馬爾梅拉多夫,你已經(jīng)有一次辜負(fù)了我的期望……現(xiàn)在我再次給你一件差事,責(zé)任由我個人承擔(dān),’他這樣說,‘你可要記住我的話,’他說,‘回去吧!’我吻了吻他腳上的灰塵,不過是在心里吻的,因?yàn)樗頌榇蟪?,是個有著新的治國方略和教育思想的人物,實(shí)際上他是不會允許我這樣做的;一回到家里,我就宣布,我又被正式錄用了,又可領(lǐng)一份薪水了,上帝啊,當(dāng)時大家是何等的快樂??!……”
馬爾梅拉多夫過度激動,又停住了。這時一群已經(jīng)喝醉的酒鬼從街上走了進(jìn)來,雇來賣唱的一架手搖風(fēng)琴聲和一個七歲孩子所唱《小小莊園》【24】的發(fā)顫歌聲也從門口傳了進(jìn)來,頓時熱鬧非凡。酒館老板和伙計(jì)都忙著招待新來的顧客。馬爾梅拉多夫卻對這些進(jìn)來的人視若無睹,繼續(xù)講著他的故事。此刻他看起來已極其虛弱,可是他醉意越濃,就談鋒越健。憶及不久前成功地謀到了一件差事,他似乎倏然變得生氣勃勃,臉上甚至閃現(xiàn)出某種神采。拉斯科爾尼科夫凝神細(xì)聽。
“我的先生,這已是五個禮拜以前的事了。真的……她倆,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和索涅奇卡一聽到這件喜事,上帝啊,我簡直就像進(jìn)了天堂。過去我老是挨罵:你就像畜生那樣躺著吧!可是如今,她們都踮著腳尖走路,還制止孩子們吵嚷:‘謝苗·扎哈雷奇工作累了,正在休息,別出聲!’上班之前,給我喝咖啡,為我煮凝乳!弄來了真正的乳脂,您聽見沒有!我真不明白,她們是怎樣積攢了十一盧布五十戈比?居然為我置辦了一套體面的制服。靴子,細(xì)棉布胸衣——都是最考究的,還有一件文官穿的燕尾制服,所有的東西總共只花了十一盧布五十戈比,而且式樣都精美極了。第一天大清早我下班回家一看,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已經(jīng)做好了兩道菜:一道菜湯,一道洋姜燒腌牛肉,這樣的菜,我以前是連想都不敢想的。她什么衣服也沒有……也就是說,沒有一件像樣的衣服,然而這時候卻精心打扮起來,好像要去做客一般,這并非說她穿了什么新衣服,而是說她什么也不用,照樣能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她梳好頭,換了一個干凈襯領(lǐng),戴上一副套袖,就仿佛換了一個人,顯得又年輕又漂亮。索涅奇卡,我的寶貝女兒,一直拿錢幫助我們,她說,現(xiàn)在這一段時間里,不便常來你們這里,除非是天黑以后,免得別人看見。您聽見了嗎?聽見了嗎?有一回午飯后,我回家午睡片刻,您猜怎么著?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憋不住了:一個星期前,她才和女房東阿瑪莉婭·費(fèi)奧多羅芙娜相互大吵大鬧了一場,現(xiàn)在卻請她來喝咖啡了。她們在一起足足嘀嘀咕咕了兩個小時。她說:‘謝苗·扎哈雷奇眼下又上班了,又有薪水了,他親自去拜謁大人,大人也親自出來接見他,讓其他人都等著,卻拉著謝苗·扎哈雷奇的手,從他們面前走過,到辦公室里去。’您聽見沒有?您聽見沒有?大人說:‘謝苗·扎哈雷奇,您過去的功勞,我當(dāng)然記得,雖然您有這種荒唐的嗜好,不過您現(xiàn)在既然做出了保證,而且沒有您,我們的工作就每況愈下?!犚姏]有?聽見沒有?)他又說:‘現(xiàn)在我相信您的允諾。’我得告訴您,上面所說的這些話,全是她信口胡編的,這倒并非她生性輕浮,喜歡瞎吹!不,她對這一切深信不疑,她用想象來安慰自己,的確如此!我并不責(zé)怪她,不,對此我一點(diǎn)也不責(zé)怪!……六天以前,我把我的第一次薪水——二十三盧布四十戈比——統(tǒng)統(tǒng)帶回家時,她管我叫小寶貝。她說:‘你真是個小寶貝!’這是在只有我倆的情境中叫的,您明白嗎?唉,我又有什么值得稱贊的地方呢,我又算個什么樣的丈夫呢?不,她輕擰著我的面頰,說:‘你真是個小寶貝!’”
馬爾梅拉多夫住口不說了,他本想笑一笑,但他的下巴突然顫抖起來,不過他強(qiáng)忍住了。這家小酒館,他那副窮愁落魄的外表,在干草船上度過的五個夜晚,還有一俄升酒;以及對妻子和家庭這種近乎病態(tài)的深沉的愛,這一切把聽他說話的拉斯科爾尼科夫弄得暈頭轉(zhuǎn)向。拉斯科爾尼科夫聚精會神而又痛苦不已地聽著。他后悔不該到這里來了。
“尊敬的先生,尊敬的先生!”馬爾梅拉多夫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又高聲說起話來,“哦,我的先生,也許您和別人一樣,認(rèn)為這一切只是茶余飯后的笑料,我這只是瞎扯一些瑣屑不堪的家庭雜事來打擾您,但我認(rèn)為這不是笑料!因?yàn)檫@一切都是我的切身體會……我曾在飛揚(yáng)的幻想中度過一生中天堂般幸福的一整天和一整晚,也就是說,我幻想著怎樣安排好這一切:讓孩子們穿上新衣服,讓她過幾天安逸的日子,讓我的獨(dú)生女兒遠(yuǎn)離恥辱,回到家庭的懷抱……還有很多,很多想法……先生,這樣想,應(yīng)該情有可原吧。唉,我的先生(馬爾梅拉多夫似乎突然打了一個哆嗦,抬起頭來,緊盯著聽他說話的人),唉,然而就在這一切幻想之后(就是說恰好在五天五夜之前),就在第二天,黃昏時候,我采用了欺騙的高招,像夜里偷東西的小偷一樣,偷出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鎖箱子的鑰匙,拿走了剩下的全部薪水,一共有多少錢,我記不清了,您看看我吧,全完了!我離家已經(jīng)有五天了,家里的人在找我,差事也丟了,文官制服押在埃及橋畔的一家小酒館里,我用它換了這身破衣服……一切都完了!”
馬爾梅拉多夫用拳頭“呯”地敲了一下前額,咬緊牙關(guān),閉上雙眼,將一個胳膊肘使勁地支在桌子上。然而過了一會兒,他臉上的表情就突然變了樣,以一種假裝的滑頭,故作厚顏無恥地瞥了拉斯科爾尼科夫一眼,嘿嘿笑了起來,并且說:
“今天我去了索尼婭那里,要了點(diǎn)錢,買些解酲酒【25】!嘿,嘿,嘿!”
“難道說她真的給了你?”新來的一伙人中,有人大聲嚷著,嚷完后就哈哈大笑起來。
“瞧,這半俄升酒就是用她的錢買的,”馬爾梅拉多夫僅僅對拉斯科爾尼科夫說,“她給我三十戈比,她親手拿的,這是她最后的一點(diǎn)錢,我親眼所見……她一言不發(fā),只是默然望了我一眼……塵世間不會有這樣的事,然而那邊【26】……他們?yōu)槿税l(fā)愁,為人哭泣,而毫不責(zé)備,毫不責(zé)備!可是這更叫人心痛,更叫人心痛!……三十戈比,是的。要知道,她自己現(xiàn)在也急需錢用,不是嗎?您認(rèn)為怎樣呢,我尊敬的先生?要知道,她自己現(xiàn)在也必須講究整潔。這種整潔,這種特殊的整潔,需要花錢。您明白嗎?您明白嗎?哦,她還要買化妝的香膏,不能不買??;還要買上過漿的裙子,穿時髦精致的皮鞋,以便在不得不過水洼的時候,露出一雙小腳來。先生,這種整潔意味著什么,您明白嗎?唉,可是我,她的親生父親,卻把這三十戈比拿來買酒喝了!我正在喝著!而且已經(jīng)喝光了!……唉,誰會可憐我這種人呢????先生,您現(xiàn)在是否可憐我呢?你說,先生,可憐還是不可憐呀?嘿,嘿,嘿!”
他試圖斟酒,然而酒已倒光了。酒瓶已空空如也。
“為什么要可憐你呢?”重又出現(xiàn)在他們身旁的老板叫了一聲。
接著響起了一片哄笑聲,甚至還有辱罵聲。聽他說話的和沒有聽他說話的人,都只盯著退職的官吏一個人,大家都在又笑又罵。
“可憐!為什么要可憐我!”馬爾梅拉多夫突然大叫起來,他異常激動地霍地站起身,向前伸出一只手,仿佛只等著這句話似的,“為什么要可憐我,你說?是的!我不值得可憐!我應(yīng)該被釘死,被釘死在十字架上,而不是可憐我!釘死我吧,法官,釘死我吧,釘死以后,再可憐他!到那時我會自動走到你面前,讓你把我釘死,因?yàn)槲铱是蟮牟皇菤g樂,而是悲痛和眼淚!……賣酒的,你是不是認(rèn)為,你這半俄升酒讓我喝出了快樂?悲痛,我在瓶底尋找的是悲痛,悲痛和眼淚,我嘗到了,也找到了;而憐憫我們的人,將是那個憐憫一切的人,了解一切人和一切事物的人,他是我們唯一的主,他是法官。到那一天【27】,他將會來問:‘那個女兒在哪里?她為了狠心的、患肺病的繼母,為了別人的年幼的孩子們,不惜出賣自己的身體。那個女兒在哪里?她那人間的父親,是個不可救藥的酒鬼,她不僅不畏懼他的殘忍,而且還憐憫他?!€會說:‘你來吧!我已經(jīng)赦免過你一次了……赦免你一次了……現(xiàn)在你的許多罪孽都赦免了,因?yàn)槟愕膼鄱唷?8】他一定會赦免我的索尼婭,會赦免她,我早已知道,會赦免她的……不久前我在她那里的時候,我的心感覺到了這一點(diǎn)!……所有的人都要受到他的審判,也將獲得赦免,不管是好人和壞人、聰明的人與溫順的人……當(dāng)他審判完他們,他就會傳召我們:‘你們也上前來吧!酒鬼們上前來吧,怯懦者上前來吧,無恥之徒上前來吧!’于是我們大家都走上前去,毫不羞恥地站到他的面前。他會說:‘你們都是豬玀!作獸相,受獸的印記【29】;不過你們也上前來吧!’聰慧者和明理者都會說:‘上帝??!你為什么接收這些人呢?’他會說:‘聰明的人啊,我之所以接收他們,明理的人啊,我之所以接收他們,是因?yàn)樗麄冎袥]有一個人認(rèn)為自己是該當(dāng)如此……’然后他向我們伸出雙手,而我們都伏在地上……號啕大哭……我們將明白一切!到那時我們將明白一切!……而且所有人都會明白……就連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她也會明白的……上帝啊,愿你的天國早日降臨人間吧!”
說罷他又坐到長凳上,精力衰竭,疲憊不堪,對任何人都不看一眼,仿佛忘記了周圍的一切,深深地陷入沉思之中。他的話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有一陣子鴉雀無聲,但很快又響起了剛才那種笑聲和罵聲。
“他在作評判呢!”
“他瞎說一氣!”
“好一個芝麻小官!”
以及諸如此類的許多話。
“我們走吧,先生,”馬爾梅拉多夫突然抬起頭,對拉斯科爾尼科夫說,“請您送我回家吧……柯澤爾公寓,從院子里上樓。是回……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那里去的時候了……”
拉斯科爾尼科夫早已想離開,他私下也打算送他回家。馬爾梅拉多夫走路的勁兒比他說話的勁兒無力得多,他全身都緊靠在年輕人身上。只要走兩三百步路。離家越近,這個醉鬼就越發(fā)驚慌和恐懼。
“我現(xiàn)在害怕的并非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他不安地嘀咕著,“也不是怕她揪我的頭發(fā)。頭發(fā)算得了什么!……頭發(fā)不值一提!我就說這話!她要是揪我的頭發(fā),那倒還好些!我怕的不是這個……我……害怕的是她的眼睛……是的……眼睛。臉頰上的潮紅我也害怕……還有……我害怕她的呼吸……你見過這種病的患者怎樣呼吸嗎?……在情緒激動的時候?孩子們的哭聲我也害怕……因?yàn)?,如果索尼婭不養(yǎng)活他們,那……我真不知道會怎么樣了!真不知道!而挨打我并不怕……要知道,先生,這樣挨打我不但不覺得痛苦,反而覺得是一種快樂……因?yàn)椴贿@樣,我自己倒還活不下去……挨打倒好些。讓她打吧,讓她出出氣吧……打了還好些……就是這幢房子。柯澤爾的房子。他是個鉗工,德國人,很富?!垘疫M(jìn)去吧!”
他們穿過院子,走向四樓。越往上走,樓梯越昏暗。已經(jīng)快到十一點(diǎn)了,雖然在這個季節(jié)彼得堡并無真正的黑夜【30】,但樓梯頂上還是相當(dāng)昏暗。
在最高那層樓梯的盡頭,一扇熏得烏黑的小門敞開著。一支蠟燭頭照亮了一間十來步長的簡陋不堪的屋子;整個屋里的情況從過道上即可一目了然。滿屋子都七零八落、雜亂無章地放著各種東西,尤其是孩子們的破衣爛衫。后半間屋子前掛著一條百洞千孔的床單。床單后面大概放著一張床。外面房間里總共只有兩把椅子和一張極其破舊的漆布面長沙發(fā),沙發(fā)前擺著一張廚房里用的舊松木桌子,未曾油漆過,也沒鋪?zhàn)啦肌W雷舆叺囊粋€鐵燭臺上,點(diǎn)著一段即將燃盡的脂油蠟燭頭??磥恚R爾梅拉多夫家是住在一間特殊的屋子里,而不是住在某屋子的一個角落里,也就是說他們的房間實(shí)際上是個過道。通向里邊那些鴿子籠似的小房間的門半開著,這些房間是由阿瑪莉婭·利佩韋赫澤爾的一個套間分隔而成的。里面人聲喧嘩,吵鬧不休,哈哈大笑聲不斷??磥碚谕媾坪秃炔?。不時還飛出幾句不堪入耳的臟話。
拉斯科爾尼科夫立即認(rèn)出了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這是一個瘦骨伶仃的女人,身材纖秀,體態(tài)苗條勻稱,還有一頭美麗的深褐色頭發(fā),臉頰果真泛出一片潮紅。她正在自己那間小小的屋子里走來走去,雙手按著胸部,嘴唇干裂,呼吸很不均勻,上氣不接下氣。她的雙眼仿佛患熱病一般灼灼發(fā)光,但目光尖利而呆滯。殘燭的余光在她臉上搖曳晃動,明暗不定,使這張肺病患者的激動不安的臉,給人一種痛苦難受的印象。拉斯科爾尼科夫覺得她大約有三十歲,與馬爾梅拉多夫的確不般配……她既沒聽見、也沒發(fā)覺有人進(jìn)來;看來,她正陷入出神的深思狀態(tài),因此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屋子里窒悶異常,但她沒有打開窗戶;從樓梯上飄來陣陣惡臭,可通樓梯的門卻未關(guān)上;從里面那些屋里,通過那扇未曾關(guān)嚴(yán)的門,涌來一陣陣香煙的煙浪,她咳個不停,卻沒有把門關(guān)緊。那個最小的只有五六歲的女孩,不知怎么睡在地板上,身子蜷縮成一團(tuán),頭埋在沙發(fā)里,看上去就像坐著。一個比她大一歲的小男孩,站在角落里,渾身發(fā)抖,嗚嗚哭泣,大概是剛挨了打。大女兒九歲左右,身材高長又纖細(xì),骨瘦如柴,穿著一件瘦小而又百孔千瘡的舊襯衣,裸露的雙肩上披著一件德拉德達(dá)姆細(xì)呢舊斗篷,這件斗篷大概是兩年前給她做的,現(xiàn)在連她的膝蓋都遮不住了。她站在角落里的弟弟身旁,用自己那細(xì)長干瘦如火柴棍一般的手臂摟住他的脖子。她似乎正在哄他,柔言細(xì)語地對他說著什么,使出渾身解數(shù)讓他別哭,同時用自己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恐懼地偵視著母親,在她那清瘦而驚恐的小臉上,那雙眼睛似乎顯得更大了。馬爾梅拉多夫不敢進(jìn)屋,就在門口跪了下來,卻把拉斯科爾尼科夫推到前面。那女人看見一個陌生人,心不在焉地站在她面前,霎時間回過神來,似乎在揣想:他進(jìn)來干什么?但她隨即想到,他大概是到別的屋里去,因?yàn)樽约哼@間屋子是一條過道。想到這點(diǎn),她就不再理會他,而走向通往過道的門口,打算把門關(guān)上,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跪在門口的丈夫,便突然大叫起來。
“??!”她怒氣沖沖地大叫著,“回來了!你這個囚犯!你這個惡棍!……錢在哪里?你口袋里是什么,拿給我看看!衣服也不是那一件了!你的衣服在哪里呢?錢在哪里呢?你說!……”
說著,她撲過來搜他的身子。馬爾梅拉多夫馬上馴服而恭順地張開雙臂,讓她更方便地搜自己的口袋。然而連一個戈比都沒有。
“錢到底在哪里?”她大喊大叫,“噢,上帝啊,難道他把錢都喝光了嗎!原來還有整整十二盧布在箱子里呀!……”突然她發(fā)瘋似的一把揪住他的頭發(fā),把他拖進(jìn)屋內(nèi)。馬爾梅拉多夫?yàn)榱俗屗⌒┝?,乖乖地跟在她后邊跪爬進(jìn)去。
“對于我,這也是一種快樂!我并不覺得這是痛苦,而是快—樂,先—生。”他大聲叫道,由于頭發(fā)被揪住了,他的身子?xùn)|搖西晃,甚至額頭都在地板上碰了一下。睡在地板上的那個孩子被驚醒了,哇哇哭了起來。角落里的小男孩忍受不住了,全身嗦嗦發(fā)抖,他幾乎是歇斯底里地尖叫著,失魂落魄般撲進(jìn)姐姐懷里。大女兒仿佛從夢中驚醒,身子像樹葉一樣簌簌戰(zhàn)栗。
“喝光了!全都喝光了,喝光了!”可憐的女人絕望地叫喊著,“衣服也不是那一件了!他們都餓著肚子,都餓著肚子呀。(她絞著雙手,指著孩子們)。噢,該死的生活!而您,您就不感到羞愧嗎,”她突然沖著拉斯科爾尼科夫罵道,“從酒館里來!你和他一起喝酒吧?你也和他一起喝酒!滾!”
青年未發(fā)一語,匆匆離去。這時,里面的房門完全敞開,幾個看熱鬧的人從門里探頭張望。那些戴著小圓帽的腦袋一個個伸了出來,嘴里叼著香煙或煙斗,放肆無禮地嘻嘻哈哈著??梢钥吹接腥松碇?,袒胸露腹;有人穿著夏天的內(nèi)衣,有傷大雅;還有幾個手里拿著紙牌。馬爾梅拉多夫被揪著頭發(fā)拖著走、大叫這對于他是一種快樂的時候,他們笑得異常開心。他們甚至開始走進(jìn)屋里來了;最后,傳來了刺耳的尖叫聲:這是阿瑪莉婭·利佩韋赫澤爾本人擠到前面,想要按自己的意志來整頓秩序,用罵罵咧咧的命令口吻叫她明天就搬走,而她這樣威脅這個可憐的女人已經(jīng)上百次了。拉斯科爾尼科夫離開時匆匆伸手到口袋里,摸出一把銅幣,這是他在小酒館里用一個盧布換來的零錢,神不知鬼不覺地放在窗臺上。走到樓梯上的時候,他又改變了主意,想要轉(zhuǎn)身回去。
“唉,我這是干了一件多么荒謬的蠢事,”他尋思,“他們自己有索尼婭幫助,而我自己正要錢用呢?!钡紤]到錢已經(jīng)不可能拿回,而且即使能拿回來,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再拿,便把手一揮,走回自己的住所?!八髂釈I還得買化妝的香膏呢,”走在大街上,他繼續(xù)想道,并且譏諷地冷笑了一下,“這種整潔是要花錢的……哼!索涅奇卡自己說不定今天也失敗了呢,因?yàn)檫@和獵獲珍稀動物……開采金礦……一樣冒險……因此,沒有我那點(diǎn)錢,他們?nèi)颐魈炀椭挥懈砂ゐI了……唉,可憐的索尼婭!然而,他們真是能干,挖出了一口多好的礦井!而且正在享受利益!不是嗎,正在享受利益!而且習(xí)以為常了。開頭哭哭啼啼,后來就習(xí)以為常了。人這種下流的東西,對什么都會習(xí)慣的!”
他沉思起來。
“喏,假如我想錯了呢?”他突然情不自禁地驚叫起來,“假如人的確不是下流的東西,也就是說,從總體上看,整個人類不是下流的東西,那就意味著,其余的一切——都是偏見,只不過是臆造的恐懼,因此不存在任何障礙,因而那件事也就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了!……”
三
第二天他很晚才醒來,夜里噩夢不斷,很不安寧,睡眠并未使他恢復(fù)精力。他醒來后肝火很旺,脾氣火暴而兇狠,他憎恨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斗室。這是一間很小的“鴿子籠”,只有六步長,外表極其簡陋,墻紙發(fā)黃,布滿灰塵,而且到處脫落,它是這么低矮,個子稍高一點(diǎn)的人在里面就得擔(dān)驚受怕,總是感到腦袋就要碰到天花板上了。家具與這小屋倒是配得恰當(dāng):三把還沒有完全損壞的舊椅子,一張上過漆的桌子放在角落里,桌上放著幾個筆記本和幾本書;筆記本和書上灰塵密布,單憑這一點(diǎn)便可以知道,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碰過它們了;最后,還有一張笨重的大沙發(fā),幾乎占據(jù)了一面墻壁的長度和半間屋子的寬度,以前沙發(fā)上蒙著印花布面子,但現(xiàn)在這面子已經(jīng)破損得不像樣子了。這張沙發(fā)就是拉斯科爾尼科夫的床。他常常和衣睡在沙發(fā)上,也不墊床單,蓋著自己那件破舊的學(xué)生大衣,頭下枕著一只小枕頭,枕頭下面墊著他所有干凈的和穿臟了的內(nèi)衣,以便使枕頭增高。沙發(fā)前面放著一張小桌子。
不修邊幅,邋里邋遢,已經(jīng)無以為甚了;然而拉斯科爾尼科夫在目前的精神狀態(tài)下,反倒覺得這樣最稱心愜意。他斷然孤身獨(dú)處,好似烏龜縮進(jìn)自己的硬殼,就連那個負(fù)責(zé)服侍他的女仆偶爾朝他的房間里張望一眼,也會引得他大發(fā)脾氣,甚至全身痙攣。那些過度全神貫注于什么問題的偏執(zhí)狂常常就是這樣。他的女房東已經(jīng)有兩個星期停止給他送飯了。雖然沒有飯吃,但他至今仍未想過要去跟她交涉。女房東唯一的女仆兼女廚娜斯塔西婭,反倒有點(diǎn)喜歡房客的這種心情,于是干脆經(jīng)常不來收拾、打掃他的房間,只是每星期偶爾一次拿起掃帚草草打掃一下?,F(xiàn)在正是她叫醒了他。
“起床吧,干嗎老睡覺!”她俯身朝他喊道,“都九點(diǎn)多鐘了。我給你送來了茶;想喝茶嗎?大概都餓癟了吧?”
房客睜開兩眼,顫抖了一下,認(rèn)出了娜斯塔西婭。
“茶是女房東讓你送來的嗎?”他虛弱乏力,慢慢騰騰地從沙發(fā)上支起身來,問道。
“哪會是女房東讓送的!”
她把自己專用的那把有裂痕的茶壺放到他面前的小桌上,壺里盛著已沏過多次的茶,還放了兩小塊發(fā)黃的方糖。
“給,娜斯塔西婭,請你拿著,”他在衣袋里摸了一陣子(他就這樣和衣而睡),掏出一小把銅幣,“請給我去買個小圓面包,再到香腸店隨便買點(diǎn)香腸,挑便宜些的?!?/p>
“小圓面包我馬上就給你拿來,你想不想喝點(diǎn)菜湯代替香腸?挺可口的菜湯,昨天做的。昨天我就替你留下了,可你回來得太晚了。挺可口的菜湯?!?/p>
菜湯端來后,他就開始喝起來。娜斯塔西婭坐在他身旁的沙發(fā)上,打開了話匣子。她是一個鄉(xiāng)下娘們兒,而且是非常喜歡嘮叨的娘們兒。
“普拉斯科維婭·帕甫洛芙娜想去警察局告你呢。”她說。
他皺緊雙眉。
“去警察局?她想干什么?”
“你不給房錢,又不搬走。她要干什么,還用得著說嗎!”
“唉,竟有這樣見鬼的事,”他把牙齒咬得“格格”響,喃喃地說,“不,這對于我,眼下……真不是時候……她是個蠢貨,”他大聲補(bǔ)充了一句,“我今天就去找她談?wù)??!?/p>
“她蠢倒是蠢,跟我一個樣,可是你呢,一個聰明人,卻像只口袋那樣,成天躺著,又有什么益處?你說,從前你還去教孩子們念書,可如今干嗎啥事也不干了?”
“我在干……”拉斯科尼科夫勉強(qiáng)地以嚴(yán)肅的口氣說道。
“干什么?”
“工作……”
“啥工作?”
“我正在思考?!背聊艘粫汉?,他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
娜斯塔西婭立即放聲哈哈大笑起來。她是個愛笑的人,只要一有什么事引她發(fā)笑,她就會不出聲地笑個不停,笑得前仰后合,渾身亂顫,直到笑得自己都感到惡心,才會停止。
“莫非你思考出許多錢來了?”她終于能說話了。
“沒有靴子,就不能去教孩子們念書【31】。而且,對于教書,我真想吐它一口痰。”
“你可別往井里吐痰喲?!薄?2】
“教孩子念書,只能掙幾個小錢。幾個戈比又能做什么呢?”他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地繼續(xù)說道,仿佛在回答自己思考的問題。
“莫非你想一下子就發(fā)大財?”
他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不錯,想發(fā)大財。”他沉思片刻,果斷地回答。
“喲,你可得慢慢來呀,要不,會嚇?biāo)廊说模@實(shí)在太可怕了。小圓面包還要不要去買?”
“隨你的便吧?!?/p>
“啊,我倒忘了!昨天你出去的時候,送來了你的一封信?!?/p>
“信!我的信!誰來的信?”
“是誰來的,我不知道。我代你給了郵差三個戈比【33】,你會還的,是嗎?”
“那就快去拿來,看在上帝的份兒上,快去拿來!”拉斯科爾尼科夫急不可耐地大聲叫了起來,“上帝?。 ?/p>
不一會兒,信就拿來了。果真是母親從P省寄來的。接信的時候,他甚至連臉色都變白了。他已經(jīng)好久沒有收到家信了,然而現(xiàn)在還有另一件事突然揪緊了他的心。
“娜斯塔西婭,出去吧,看在上帝的份兒上;給,這是還你的三個戈比,不過,看在上帝的份兒上,你快點(diǎn)出去吧!”
信在他手里瑟瑟顫動,他不愿當(dāng)著她的面拆開信,他想獨(dú)自一人看這封信。娜斯塔西婭出去后,他飛快地把信放到嘴唇上吻了一下;然后又久久地端詳著信封上地址處的筆跡,端詳著曾經(jīng)教他讀書寫字的母親那如此熟悉、如此親切的纖秀斜體字。他極力延緩著,他甚至好像害怕什么似的。最后,他終于拆開了信:信又長又厚,足有兩洛特【34】重,蠅頭小字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兩大張信紙。
“我親愛的羅佳【35】,”母親寫道,“我已經(jīng)有兩個多月未曾與你通信談心了,因此感到非常難受,有時夜里思前想后,轉(zhuǎn)側(cè)難眠。不過,對于我這種迫不得已的沉默,你想必不會責(zé)怪吧。你知道,我是多么愛你:你是我們——我和杜尼婭唯一的親人,你是我們的一切,是我們的全部希冀,我們的期望。當(dāng)我獲悉,你因?yàn)槿狈囈跃S生的東西,已經(jīng)幾個月未去大學(xué)聽課,而且教課酬金和其他收入均已完全斷絕時,我心如刀割!我一年僅有一百二十盧布養(yǎng)老金,這點(diǎn)錢我又能幫你什么呢?四個月前,我寄給你的那十五盧布,你自己也知道,還是我以這筆養(yǎng)老金作抵押,向本地商人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瓦赫魯申借來的。他是個大好人,又是你父親的故交。不過,把領(lǐng)養(yǎng)老金的權(quán)利轉(zhuǎn)讓給他之后,我就必須等到這筆債務(wù)還清,而現(xiàn)在才剛剛還清,因此在這一段時間里,我一直不能寄一點(diǎn)錢給你。不過現(xiàn)在,謝天謝地,看來我又能給你寄點(diǎn)錢了,而且總體看來,我們現(xiàn)在甚至可以自夸說,我們紅運(yùn)臨頭了,因而我急于要告訴你這一切。第一,你可否料到,親愛的羅佳,你妹妹同我住在一起已有一個半月了,而且今后我們將永遠(yuǎn)不分離。感謝上帝,她所受的磨難總算熬到盡頭了,但我要把這一切按先后順序說給你聽,讓你知道事情的原原本本,以及我們至今對你隱瞞的情況。兩個月前,你在給我的信中說,你聽別人談到,似乎杜尼婭在斯維德里蓋洛夫先生家遭到粗暴無禮的對待,你向我詢問真實(shí)的情況——當(dāng)時我能寫什么答復(fù)你呢,假如我向你寫明一切真情實(shí)況,那么你也許會拋下一切,哪怕步行,也會趕到我們這里,因?yàn)槲液芮宄愕男愿窈湍愕钠?,你是決不會讓自己的妹妹受人欺侮的。我自己也陷入了困境之中,而我又能干什么呢?當(dāng)時我自己也不知道全部真相。主要的障礙是,杜涅奇卡【36】去年到他們家去做家庭教師的時候,曾預(yù)支過整整一百盧布,議定每月從她的薪水中扣還,因此,未還清借款前,她不能辭職。她借這筆錢(現(xiàn)在可以向你說明一切了,親愛的羅佳)主要是為了給你寄六十盧布,你當(dāng)時那樣急需那筆錢,而且去年你已從我們手里收到它了。我們當(dāng)時欺騙了你,在信里硬說這是從杜涅奇卡過去的積蓄中拿出來的,其實(shí)不是這么回事;現(xiàn)在我告訴你一切實(shí)情,因?yàn)楝F(xiàn)在一切都按照上帝的旨意突然好轉(zhuǎn)了,同時也是讓你知道,杜尼婭是多么愛你,她有一顆多么珍貴的心。確實(shí),斯維德里蓋洛夫先生最初對她很粗暴,用餐時常常有諸多無禮之舉,并挖苦她……不過,現(xiàn)在這一切都已結(jié)束,我不希望再細(xì)述這些令人難受的事情,以免讓你枉自心煩。簡而言之,盡管斯維德里蓋洛夫先生的夫人瑪爾法·彼得羅芙娜和家里所有人待人慈善,宅心仁厚,但杜涅奇卡還是十分苦惱,特別是當(dāng)斯維德里蓋洛夫先生依循軍隊(duì)里的老習(xí)慣,受制于巴克斯【37】的時候。然而,后來怎樣呢?你瞧,這個癲狂之徒早已對杜尼婭心生暗戀,卻用表面的粗暴和蔑視來對此加以掩蓋。也許他看到自己上了年紀(jì),又是一家之主,還萌發(fā)如此輕狂的念頭,連自己也覺得羞愧和害怕,因此情不自禁地遷怒于杜尼婭。也許他只是想以自己粗暴的態(tài)度和挖苦來遮人耳目,掩蓋真相。然而,他終于春心難抑,竟然膽敢厚顏無恥地公然向杜尼婭求婚,許諾給她各種好處,除此之外,還許愿拋棄一切,同她一起私奔到另一個村子,甚至跑到國外去。你可以想象得到,她是多么的痛苦!立即辭職可不行,這不僅是因?yàn)榻鑲催€,而且是顧惜到瑪爾法·彼得羅芙娜,她可能突生疑慮,從而引起一場家庭糾紛。同時,對杜涅奇卡來說,這也是一件十分丟臉的事,因此這不是辦法。此外,還有諸多各種各樣的原因,因而六個星期以前,杜尼婭無論如何也沒有希望擺脫這個可怕的家庭。當(dāng)然,你是了解杜尼婭的,你清楚她是多么聰穎,性格多么剛強(qiáng)。杜涅奇卡善于忍耐,即使身臨絕境,她也能泰然處之,意志堅(jiān)強(qiáng)。在寫給我的信中,她對這一切只字不提,以免讓我傷心,而我們是經(jīng)?;ネㄐ畔⒌?。結(jié)局竟是出乎意外的:瑪爾法·彼得羅芙娜偶然偷聽到自己的丈夫在花園里央求杜涅奇卡,她誤白為黑,把一切都?xì)w咎于杜尼婭,認(rèn)為她是全部事情的罪魁禍?zhǔn)?。于是花園里立即就出現(xiàn)了可怕的一幕:瑪爾法·彼得羅芙娜甚至動手打了杜尼婭,她不愿聽任何解釋,而自己卻大吵大鬧了整整一個鐘頭。最后,她指令立即用一輛普通的農(nóng)民大車把杜尼婭送回城里我的住處,把她所有的東西,內(nèi)衣,外衣,既不堆疊,也不捆扎,就全部亂丟在大車上。這時瓢潑大雨嘩嘩直下,杜尼婭滿腹委屈,飽受羞辱,還得和一個莊稼漢同坐一輛無篷大車,足足走十七俄里路程?,F(xiàn)在你想一想,當(dāng)我兩個月前收到你的來信時,我又能在回信中寫些什么答復(fù)你呢?我自己也陷入絕望的境地,我不敢告訴你實(shí)情,因?yàn)槟銜纯嗖豢?,傷心欲狂,憤怒不已,而且你又能做些什么呢?也許你還會毀掉自己,何況杜尼婭也不讓我告訴你;而我當(dāng)時萬分痛苦,我無法在信里寫些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瑣事。這件事變成各種流言蜚語,在我們?nèi)菤鈩輿皼暗刈阕泗[騰了一個月,甚至鬧到這種地步:我和杜尼婭連教堂都不能去了,因?yàn)槿藗儗ξ覀儾恍家活?,竊竊私語,甚至當(dāng)著我們的面高聲說三道四。所有的熟人都紛紛回避我們,大家都不再向我們點(diǎn)頭致意,我還確切地了解到,某些商店的小伙計(jì)和一些小公務(wù)員企圖以卑鄙的手段侮辱我們,在我們家的大門上涂上柏油【38】,這樣房東就開始逼我們搬家。這一切都是因?yàn)楝敔柗āけ说昧_芙娜的緣故,她挨個走家串戶,指責(zé)杜尼婭,敗壞她的名聲。我們這里的人,她全都認(rèn)識,這個月她頻頻進(jìn)城,由于她有點(diǎn)兒多嘴多舌,喜歡談?wù)撟约杭依锏氖拢绕湎矚g逢人就發(fā)自己丈夫的牢騷,這個習(xí)慣很不好,因此在短短的幾天里,她就把這件事鬧得不僅全城皆知,而且全縣都曉。我病倒了,杜涅奇卡卻比我剛強(qiáng),要是你能看見就好了——她是如何忍受這一切,并安慰我,鼓勵我!她真是個天使!但是,由于上帝的慈悲,我們的苦難結(jié)束了:斯維德里蓋洛夫先生良心發(fā)現(xiàn),幡然悔悟了,也許是憐憫杜尼婭吧,他向瑪爾法·彼得羅芙娜提出了一個充分的、毫無疑義的證據(jù),證明杜尼婭是清白無辜的,這是一封信,它是還在瑪爾法·彼得羅芙娜在花園里撞見他們之前,杜尼婭迫不得已寫給他的,而且已轉(zhuǎn)交給他,為的是拒絕他執(zhí)意要求的當(dāng)面解釋和秘密約會。杜涅奇卡離開以后,這封信還保存在斯維德里蓋洛夫先生手里。在這封信里,她正氣凜然、義憤填膺地斥責(zé)他,而且斥責(zé)的恰恰是他對瑪爾法·彼得羅芙娜的不正派的行徑,讓他記住,他是一個父親和有家室的人,最后斥責(zé)他說,對一個本已不幸和無力自衛(wèi)的姑娘進(jìn)行折磨和制造禍害,這是何等的卑鄙??傊?,親愛的羅佳,這封信寫得如此光明正大,如此感人肺腑,竟使我讀信時痛哭流涕,而且現(xiàn)在讀它仍不能不熱淚盈眶。此外,仆人們也終于紛紛出來做證,為杜尼婭辯護(hù),他們的所見所聞遠(yuǎn)遠(yuǎn)超出斯維德里蓋洛夫先生預(yù)料的,這也是正常的?,敔柗āけ说昧_芙娜深感震驚,就像她自己向我們承認(rèn)的那樣,她‘又一次痛苦不堪’,但是她已徹底相信杜尼婭是清白無辜的。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天,她乘車直奔大教堂,跪在圣母像前,眼淚潸潸地祈求圣母賜給她力量經(jīng)受這一新的考驗(yàn),完成自己的義務(wù)。爾后,她走出教堂,沒有去找任何人,徑直來到我們這里,向我們細(xì)述了這一切。她號啕痛哭,悔恨萬分,抱住杜尼婭,懇請饒恕她。當(dāng)天早晨,離開我們家之后,她毫不耽擱,直接拜訪城里的家家戶戶,淚流滿面地為杜涅奇卡昭雪,到處對她贊不絕口,用最優(yōu)美的言辭贊揚(yáng)她感情高尚、作風(fēng)正派,恢復(fù)她的清白。不僅如此,她還把杜涅奇卡寫給斯維德里蓋洛夫先生的親筆信拿給大家看,念給大家聽,甚至讓人傳抄(我覺得這純屬多事)。就這樣,一連好幾天,她訪遍了全城所有的人。由于有些人抱怨她偏愛別人,于是就排好了次序,因此,每家都預(yù)先有人等待著她,而且每人都知道,瑪爾法·彼得羅芙娜將于什么時間什么地方念這封信,每次念信時,就連那些按照順序已經(jīng)在自己家里和別的熟人家里聽過好幾遍的人,又匯聚在一起再聽一次。我認(rèn)為,這樣做真是過分,太過分了,實(shí)在大可不必,但瑪爾法·彼得羅芙娜就是這種性格。至少她完全恢復(fù)了杜涅奇卡的名譽(yù),而這件事的全部卑鄙之處就全都落到了罪魁禍?zhǔn)住煞虻念^上,使他蒙受了難以洗刷的恥辱,我甚至因此可憐起他來:對這個癲狂之徒的懲罰實(shí)在是太嚴(yán)厲了。立即有好幾戶人家邀請杜尼婭去教書,但她都委婉地謝絕了??傊蠹叶紝λ蝗婚_始特別尊敬起來了。而所有這一切,在很大程度上又促成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機(jī)緣,可以說,由于這一機(jī)緣,我們的整個命運(yùn)現(xiàn)在大大改變了。你要知道,親愛的羅佳,有一個未婚的男子向杜尼婭求婚了,而她已經(jīng)答應(yīng)下來,這就是我急于要盡快告訴你的。雖然這件事的最終決定未曾征求你的意見,但你想必?zé)o論對我還是對你妹妹都不會有意見,因?yàn)槟阕约阂部梢钥闯?,這件事我們不可能等待和拖延,直到你回信過來。何況依據(jù)通信,你自己也無法對全部事情做出準(zhǔn)確的判斷。事情是這樣的:他已經(jīng)是七等文官【39】,叫彼得·彼得羅維奇·盧仁,是瑪爾法·彼得羅芙娜的遠(yuǎn)房親戚,正是她在大力促成這門婚事。起初,他通過瑪爾法·彼得羅芙娜表達(dá)了和我們認(rèn)識的愿望,我們好好地接待了他,請他喝了咖啡,第二天他就送來一封信,在信里彬彬有禮地提出求婚,并要求盡快給予明確的答復(fù)。他十分能干,而且很忙,現(xiàn)在他正急著去彼得堡,因此珍惜每一分鐘。當(dāng)然,我們起先大吃一驚,因?yàn)檫@一切發(fā)生得太快,太突如其來了。那一天我們一起整整考慮了一天,大為躊躇。他是個可靠、富裕的人,在兩個地方供職,并且有一大筆財產(chǎn)。確實(shí),他已經(jīng)四十五歲了,但他儀表非凡,還能討女人喜歡,而且總的來說,他是個十分莊重的體面人物,只是有點(diǎn)陰沉,似乎還有點(diǎn)傲慢。但這也許只是第一印象。我還要預(yù)先告訴你,親愛的羅佳,你們將在彼得堡見面,這是很快就要出現(xiàn)的事,假如你一見到他,就覺得他身上有什么東西讓你反感,你可不要感情沖動地匆匆做出判斷。而你生性一向如此。我說這話是以防萬一,雖然我也相信,他一定會給你留下良好的印象。何況,真要了解任何一個人,必須一步一步地細(xì)心觀察,才不致產(chǎn)生錯誤和偏見,否則,以后糾正錯誤和消除成見就十分困難了。而彼得·彼得羅維奇,根據(jù)許多跡象來看,至少是個頗為可敬的人。他第一次拜訪我們時就對我們宣稱,他是個正派的人,但在很多方面,就像他自己說的那樣,贊成我們‘最新一代人的信念’,而且是一切偏見的敵人。他還說了許多話,因?yàn)樗坪跤悬c(diǎn)愛虛榮,而且很喜歡別人聽他說話,但是這幾乎算不上缺點(diǎn)。我當(dāng)然懂得不多,但杜尼婭給我解釋道,他這人雖然受教育不多,但人很聰明,而且看起來很善良。你是了解你妹妹的性格的,羅佳。這個姑娘性格剛強(qiáng),通情達(dá)理,吃苦耐勞,寬宏大量,但她也有一顆熾熱的心,對此我是十分清楚的。當(dāng)然,無論是從她這一方,還是從他那一面來說,都還談不上有什么與眾不同的愛,但杜尼婭不僅是個聰穎的姑娘,而且也是個品質(zhì)高尚的人,就像天使一樣,把使丈夫幸??醋髯约旱穆氊?zé),而他也會同樣關(guān)心她的幸福,對于后面這點(diǎn),我們暫時還沒有足夠的理由加以懷疑,雖然應(yīng)該承認(rèn),事情決定得稍稍匆忙了些。何況他是一個精細(xì)的人,當(dāng)然,他自己也想得到,杜涅奇卡嫁給他以后越是幸福,他自己婚后的幸福也就越發(fā)穩(wěn)妥。至于性格上的某些不一致,各自的某些老習(xí)慣的不和諧,甚至思想上的某些分歧(這是最美滿的婚姻也難以避免的),杜涅奇卡自己對我說,她堅(jiān)信自己可以處理好這一切,不必為此擔(dān)心,許多事情她都能夠忍讓,只要今后兩人誠心相待,平等互愛。比方說,起先我覺得他說話似乎有點(diǎn)不顧情面,但也許這正因?yàn)樗莻€性格爽直的人,因而必定如此。再比方說,他在求婚已被接受、第二次拜訪我們的時候,在說話中提到,早在認(rèn)識杜尼婭之前,他就已經(jīng)決意娶一個貞潔但沒有陪嫁的姑娘,而且她必須歷經(jīng)苦難;因?yàn)?,他解釋道,丈夫不?yīng)蒙受妻子的任何恩惠,而如果妻子把丈夫當(dāng)作自己的恩人,那會好得多。我得補(bǔ)充一句,他說的比我寫的要委婉得多并溫和一些,因?yàn)槲彝怂脑挘挥涀×舜笠?,此外,他說這話絕對不是早已深思熟慮的,而顯然是談興勃發(fā)時脫口而出的,因而后來他甚至竭力加以修正,并把話說得更委婉;但我還是覺得這話似乎有點(diǎn)刺耳,并且后來把這想法告訴了杜尼婭。然而她甚至懊惱地回答我道,‘言語并非行動’,這話當(dāng)然是對的。杜涅奇卡在拿定主意前,通宵未睡。她以為我已睡著了,便從床上爬起來,在屋里來來回回地踱了一整夜,最后她跪在圣像前,久久地、熱烈地進(jìn)行祈禱,第二天清晨便對我宣布,她已拿定了主意。
“我已經(jīng)提到,彼得·彼得羅維奇眼下就要動身去彼得堡。他在那里有許多重要事情要辦,他還想在彼得堡開辦一個律師事務(wù)所。他早已在承辦各種訴訟案件,前不久剛打贏一場很大的民事訴訟官司。他必須去彼得堡,是因?yàn)樗谀抢锏拇罄碓骸?0】有一個重要的案子要辦。因此,親愛的羅佳,他對你可能會好處多多,你甚至在各個方面都將獲益匪淺。我和杜尼婭都認(rèn)為,甚至從今天起你就可以開始明確籌劃自己的前程了,并且認(rèn)為自己的命運(yùn)已經(jīng)確定無疑。啊,如果這事能心想事成,那該多好!這是一件極其有利的事,只能看作上帝給我們的直接恩賜。杜尼婭一個勁地整天幻想著這件事。對此,我們已冒險向彼得·彼得羅維奇試探過。他說話很謹(jǐn)慎,他說,當(dāng)然啦,他沒有秘書是不行的,更不用說,與其把薪水付給外人,不如付給自己的親戚,只要這位親戚能夠勝任職務(wù)(你還會不勝任嗎),不過他又立即表示疑惑:你大學(xué)里的功課恐怕不會讓你有時間去他的事務(wù)所工作。這次談話就到此為止,但是杜尼婭現(xiàn)在除了這件事,其他什么都不想了。至今她已有好幾天完全處于狂熱狀態(tài),制訂了一套完整的計(jì)劃,使你以后能夠成為彼得·彼得羅維奇訴訟事務(wù)方面的助手,甚至成為他的合伙人,因?yàn)槟阏米x的是法律系。羅佳,我完全同意她的意見,贊賞她的一切計(jì)劃和所有期望,認(rèn)為它們是完全能夠?qū)崿F(xiàn)的;盡管彼得·彼得羅維奇現(xiàn)在還比較含糊其辭,這種態(tài)度是可以理解的(因?yàn)樗€不了解你),但杜尼婭卻堅(jiān)信,通過自己對未來丈夫的良好影響,一定會天從人愿,對此她信心十足。當(dāng)然,我們也十分留神不向彼得·彼得羅維奇透露我們這些未來幻想的絲毫內(nèi)容,尤其是你將成為他的合伙人一事。他是一個講求實(shí)際的人,也許對此會冷漠相待,因?yàn)樵谒磥?,這一切只不過是空中樓閣而已。同樣,無論我還是杜尼婭,都沒有把我們的強(qiáng)烈愿望——資助你讀完大學(xué),向他透露只言半語;我們之所以閉口不談,是因?yàn)?,第一,以后這將是水到渠成的事,也許無須別人多說,他就會主動提出(在這件小事上,他還會拒絕杜涅奇卡嗎),況且你自己可以在事務(wù)所里成為他的得力助手,你得到這種幫助,就并非以受人恩賜的形式,而是以領(lǐng)取應(yīng)得薪水的方式。杜涅奇卡力求這樣安排,我完全同意她的意見。第二,我們之所以閉口不談,是因?yàn)槟銈兗磳⒁娒妫姨貏e希望,到時你和他能處于完全平等的地位。當(dāng)杜尼婭欣喜若狂地向他介紹你的情況時,他回答道,對任何一個人做出判斷,首先都必須親自仔細(xì)觀察,盡量與他接近,還說當(dāng)他和你認(rèn)識以后,他要自己形成對你的看法。你知道嗎,我親愛的羅佳,我覺得,考慮到某些方面的原因(不過這與彼得·彼得羅維奇絕對無關(guān),而是出于我個人的,甚至可以說是出于上了年紀(jì)的婦道人家的某些任性念頭)——我覺得,在他們結(jié)婚以后,我最好不跟他們住在一起,而像現(xiàn)在這樣單獨(dú)生活。我完全相信,他這人一定溫柔敦厚,禮節(jié)周全,因此會主動邀請我,讓我不要和女兒分開,至于他至今還未提出此事,那么,不言而喻,是因?yàn)樗J(rèn)為這是理所當(dāng)然的,不過我會拒絕他的邀請。我這一輩子不止一次發(fā)現(xiàn),丈母娘總是難討女婿的歡心,而我不僅不愿意成為任何人的哪怕微不足道的累贅,而且自己也希望能享有充分的自由,至少我暫時還能勉強(qiáng)糊口,并且還有像你和杜尼婭這樣的孩子。假如可能,我要住在離你們兩個都不遠(yuǎn)的地方。羅佳,我把最激動人心的消息留到信末,因?yàn)槟阋溃矣H愛的朋友,分別了三年后,也許我們很快就會重聚,三個人又將擁抱在一起了!我和杜尼婭去彼得堡一事已經(jīng)確定,具體出發(fā)時間還不知道,但無論如何這將會很快,很快,也許就在一星期以后。一切都決定于彼得·彼得羅維奇的安排,他只要稍微熟悉一下彼得堡的環(huán)境,就會馬上通知我們。由于某些原因,他希望盡快舉行婚禮,如果可能,就在眼下這個開齋期內(nèi)【41】,如果時間倉促,來不及辦,那么過了這個圣母升天節(jié)齋期【42】就立刻舉行婚禮。啊,我將把你緊緊地?fù)г趹牙?,讓你緊貼著我的心,那是多么的幸福??!杜尼婭一想到同你見面時的樂趣,便眉開眼笑,激動不已,有一次她開玩笑說,即使單為這一點(diǎn),她也愿意嫁給彼得·彼得羅維奇。她真是個天使!現(xiàn)在她就不親筆附言了,只是讓我?guī)蠋拙?,說她有千言萬語、萬語千言要對你說,現(xiàn)在卻無法提筆,因?yàn)榧埗糖殚L,寥寥數(shù)行難以盡意,反而只會使自己心煩意亂;她讓我寫上緊緊地?fù)肀?,頻頻地親吻你。不過,雖然我們也許很快就會見面,但我還是要在近幾天里盡我所能多寄一些錢給你。因?yàn)楝F(xiàn)在大家都知道杜涅奇卡即將嫁給彼得·彼得羅維奇,所以我的信譽(yù)也突然提高了,我確信,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現(xiàn)在一定會對我以養(yǎng)老金作抵押大放寬心了,甚至?xí)杞o我七十五盧布,那樣我也許就可以匯給你二十五甚至三十五盧布了。很想多寄一點(diǎn)給你,但我擔(dān)心我們旅途開支緊張;雖然彼得·彼得羅維奇心地善良,承擔(dān)了首都之行的部分費(fèi)用,也就是說,他主動提出負(fù)擔(dān)我們托運(yùn)行李和一只大箱子的費(fèi)用(設(shè)法通過他在那里的熟人),但我們畢竟還得考慮到達(dá)彼得堡以后的開銷,到那里后總不能囊空如洗,至少頭幾天不能如此。不過,我和杜尼婭已經(jīng)把一切費(fèi)用都精確計(jì)算過了,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路上不用花多少錢。從我們這里到火車站僅僅九十俄里,我們已經(jīng)和一個我們認(rèn)識的趕車的農(nóng)民談妥,可以隨叫隨到;然后我和杜尼婭就可以乘坐三等車平平安安地走完全程了。因此,也許我寄給你的不是二十五盧布,而大致肯定能寄三十盧布。好,夠了;兩張信紙兩面都寫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牧?,再也沒有多余的地方了;這就是我們所有的事情;可不是,多少事情都趕趟兒湊到一起了!而現(xiàn)在,我親愛的羅佳,讓我擁抱你,直到我們不久后會面之時,讓我以一個母親的愛心祝福你平安無事。羅佳,你要愛杜尼婭,你的妹妹;要像她愛你那樣愛她,要知道,她對你的愛是無窮無盡的,勝過愛她自己。她是天使,而你,羅佳,你是我們的一切——我們的全部希冀和所有期望。只要你幸福,我們也就感到幸福。你是不是還像以前那樣禱告上帝,羅佳,你是不是依然相信我們那創(chuàng)世主和救世主的仁慈?我憂心忡忡的是,你是不是已陷入近年來非常時髦的無神論思想?果真如此的話,那我要為你祈禱。你要記住,親愛的,還在你童年時代,你父親還活著的時候,你就常常坐在我的膝上咿咿呀呀地念禱詞,我們一家那時是多么幸福??!別了,或者最好還是說,再見!緊緊、緊緊地?fù)肀?,千萬次地吻你?!?/p>
至死愛你的
普莉赫里婭·拉斯科爾
尼科娃
拉斯科爾尼科夫從開始讀信時起,幾乎在讀信的整個過程中,一直淚流滿面;但當(dāng)他讀完信以后,卻面色蒼白,由于陣陣痙攣,臉都變歪了,他的嘴唇掠過一絲痛苦、憤恨和兇狠的微笑。他把頭枕在干癟癟、爛兮兮的枕頭上,思索起來,思索了很久很久。他的心激劇地跳動著,思想也劇烈地波翻浪卷著。最后他深感在這墻紙發(fā)黃、像柜子或像箱子的斗室里,窒悶得發(fā)慌,壓抑得難受。視線和思想都需要廣闊的空間。他抓起帽子,邁步出門,這一次不再害怕在樓梯上碰見什么人了,他已經(jīng)忘記這件事了。他穿過В大街,往瓦西里島【43】方向走去,似乎急著到那里去辦什么事,但他習(xí)慣性地不看道路就往前行走,嘴里喃喃地自言自語著,甚至還說出聲來,使得過往的行人都萬分驚奇。很多人認(rèn)為他是個醉鬼。
四
母親的信使他備受折磨。但是對于信中最主要、最基本的一點(diǎn),即使在他讀信的時候,他也不曾有片刻的懷疑。事情的最實(shí)質(zhì)之點(diǎn)在他的腦海里已經(jīng)定型,而且完全決定下來了:“只要我活著,就不會有這門親事,讓盧仁先生見鬼去吧!”
“因?yàn)檫@件事是再清楚不過的?!彼匝宰哉Z地嘟囔著,得意地冷笑著,惡狠狠地預(yù)祝自己的決定獲得成功,“不,媽媽,不,杜尼婭,你們騙不了我!……她們竟然還向我道歉呢,說什么未曾事先征求我的意見,未曾得到我的同意就作了決定!可不是嗎!她們以為,大局已定,無法更改;可是咱們倒要瞧瞧,到底能不能更改!借口倒是堂而皇之:‘彼得·彼得羅維奇是個能干的人,是個大忙人,因而得飛快舉行婚禮,要快如驛馬跑路,最好快似火車飛馳?!?,杜涅奇卡,我已看穿了一切,我也知道你打算跟我講的那很多話內(nèi)容怎樣;還了解你在屋子里徹夜踱來踱去想些什么,更明白你在媽媽臥室里的那個喀山圣母像【44】前祈禱些什么,上各各他【45】是痛苦的。哼……這么說,已經(jīng)最終定局了: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請你嫁給一個精明干練、十分理性的人吧,他有一大筆財產(chǎn)(已經(jīng)擁有自己的一大筆財產(chǎn),這就更加可靠,更能打動人心了),在兩個地方供職,而且贊成我們最新一代的信念(一如媽媽信上所說),并且‘看來心地善良’,正如杜尼婭自己所說。這個看來真是妙不可言?。∫虼硕拍婵ň推藿o這個人來了!……真是妙不可言?。∶畈豢裳园?!……
“不過,有意思的是,媽媽在信上為什么要向我提起‘最新一代’呢?只不過是為了展示一個人的性格呢,還是別有深意:討好我,讓我對盧仁先生產(chǎn)生好感?嘿,真是用心良苦?。∵€有一個情況要是搞清楚了,也一定十分有趣:她們兩人究竟推心置腹到了什么程度,在那個白天和那個黑夜,以及后來的所有日子里?是不是所有的話都進(jìn)行了開誠布公的交談?抑或兩人都明白,雙方心有靈犀,所見略同,因此開懷暢談也就純屬多余,甚至只言片語也無須吐露。也許或多或少就是這樣吧。從信上可以看出:媽媽覺得他說話刺耳,有點(diǎn)而已,然而,天真的媽媽竟然硬是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杜尼婭。而杜尼婭顯然生氣了,所以‘懊惱地回答’她。這還用說嗎!既然事情已經(jīng)明白不過了,何必提出天真的問題呢,而且已經(jīng)決定下來了,還有什么好商量的呢,誰能不發(fā)火呢。為什么她要在信中給我寫上這樣一句:‘你要愛杜尼婭,羅佳,她愛你勝過愛自己’;是不是她為了兒子而同意犧牲女兒,因此受到良心譴責(zé)的隱秘折磨呢?‘你是我們的希望,你是我們的一切!’啊,媽媽!……”他越來越氣憤填膺,假如此刻他碰上盧仁先生,看來他定會把他殺了!
“呵,這句話倒是不錯,”他繼續(xù)想道,追蹤著腦海里旋風(fēng)般飛速轉(zhuǎn)動的思想,“這句話倒是不錯,‘要了解一個人,得耐心而又細(xì)致地觀察他’;不過盧仁先生的為人是一眼就可以看穿的。主要的是,‘這人精明干練,而且看來心地善良’:他負(fù)責(zé)托運(yùn)行李,承擔(dān)大箱子的運(yùn)費(fèi),這可真不是鬧著玩的!他的心地還不高尚嗎?而她們兩人,未婚妻和丈母娘,卻要雇上一個莊稼漢,坐一輛席篷大車(要知道,我也乘坐過這樣的大車)上路!沒關(guān)系!僅僅九十俄里,‘在火車站,我們就可以乘坐三等車平平安安地走完全程’,一千多俄里。這是合情合理的:要量體裁衣,看菜吃飯嘛,然而你呢,盧仁先生,你是怎么回事???要知道,這是你的未婚妻啊……而且你不可能不知道,丈母娘是以養(yǎng)老金作抵押預(yù)借路費(fèi)的吧?當(dāng)然,你們這是在做一筆合伙生意,一樁利益均沾的買賣,股金相等,開支也得對開;俗話說得好,吃飯?jiān)谝黄?,煙葉分開吸。不過這個精明干練的人卻有點(diǎn)欺哄她們:行李費(fèi)遠(yuǎn)比她們的路費(fèi)便宜,也許不要花一個子兒。她們兩人為何竟然看不到這一點(diǎn)呢,還是有意不加計(jì)較呢?可不是嗎,因?yàn)樗齻円呀?jīng)心滿意足,心滿意足了!但怎么也應(yīng)該想到,這還只是蓓蕾初綻,真正的苦果在后頭呢!要知道,這里最關(guān)緊要的是什么:不是吝嗇,也并非極端小氣,而是他的作風(fēng)。要知道,這也是他將來婚后的作風(fēng),是一個預(yù)兆……但是媽媽干嗎要花掉最后那一點(diǎn)點(diǎn)錢呢?她能有多少錢帶到彼得堡來呢?是帶三個盧布,還是帶兩張‘票子’,就像那個……老太婆說的那樣……哼!以后她在彼得堡靠什么生活下去呢?根據(jù)某些原因,她不是已經(jīng)猜到,在他們結(jié)婚以后,她不能跟杜尼婭住在一起了,甚至在最初的一些日子里?那個可愛的人大概設(shè)法說漏了嘴,顯露了自己的真相,盡管媽媽搖著雙手對此加以否認(rèn),宣稱:‘我自己拒絕接受’。那么她指靠什么呢:指靠那一百二十盧布養(yǎng)老金嗎?可還得扣除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的債款。她在那里可以編織冬天用的三角頭巾,還可以縫制袖套,但這會弄壞她的一雙老花眼睛。而且編織三角頭巾,只能給她的一百二十盧布增加二十盧布的收入,我對此十分清楚。這就意味著,還是得寄希望于盧仁先生的高尚情懷:‘他會主動提出邀請,全力勸我去住的’。別異想天開了!席勒筆下的那些好心人【46】總是這樣:直到最后一刻,還在用孔雀羽毛裝扮別人,直到最后一刻,都信賴善,而不相信惡;即使他們已經(jīng)預(yù)感到勛章的反面【47】,但是他們無論如何也不肯事先對自己說真話;就連想到這一點(diǎn),他們都會深感厭惡;他們搖著雙手躲避真理,直到最后那個被他們裝扮的人親自出來愚弄他們。我倒想知道盧仁先生是否有勛章;我敢打賭,他的扣眼里一定掛著一枚安娜勛章【48】,出席包工頭和商人的宴會時,他都會佩戴著它。在舉行婚禮的時候,他也許會戴上它!不過,讓他見鬼去吧!……
“……唉,媽媽,就隨她去吧,愿上帝保佑她,她的本性就是如此,可杜尼婭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杜涅奇卡,親愛的,我可是了解您的?。∥覀兩洗我娒鏁r,您都已經(jīng)快二十歲啦:您的性格我早已了如指掌啦。媽媽在信中寫道:‘杜涅奇卡善于忍耐’。對此,我也是清楚的。兩年半以前,我就知道這一點(diǎn)了,而且從那時起,兩年半以來,我一直顧慮著這一點(diǎn),正是這一點(diǎn),‘杜涅奇卡善于忍耐’。既然她能忍受斯維德里蓋洛夫先生及其所造成的一切后果,可見她的確善于忍耐。而現(xiàn)在她竟和媽媽都認(rèn)為,這位盧仁先生她也可以忍受得了;此人搬出一套理論,說什么娶貧寒之家、蒙受丈夫恩惠的妻子好處多多,甚至幾乎是初次見面就宏宣這一高論。就算他是‘說漏了嘴’吧,至少他是一個理性的人(因此,也許他根本就不是說漏了嘴,而恰恰是有意盡快闡明自己的觀點(diǎn)),然而杜尼婭,杜尼婭呢?她可是對這個人洞悉入微的,而且她還得跟這個人一起生活啊。當(dāng)然,即使只吃黑面包只喝白開水,她也不肯出賣自己的靈魂,也不會因?yàn)榈⒂谑孢m而放棄精神方面的自由,哪怕是給她整個石勒蘇益格-荷爾斯泰因【49】,她也不會放棄,何況是盧仁先生!不,杜尼婭不是這種人,我相當(dāng)清楚……而且,她現(xiàn)在當(dāng)然也不會變!……還用說嗎!斯維德里蓋洛夫一家實(shí)在令人難以忍受!為了一年兩百盧布,終生奔波外省當(dāng)家庭教師,也是十分艱辛的,但我知道,我妹妹情愿像黑人那樣去給種植場主干活,或者像拉脫維亞人那樣在波羅的海東岸為德國人做苦工【50】,也不會糟蹋自己的靈魂和道德情感,去和一個她既不尊敬也毫無共同之處的人結(jié)婚——僅僅為了一己私利而永遠(yuǎn)委身于他!哪怕盧仁先生整個人是以一塊純金鑄就,或者是用整塊鉆石雕成,她也決不會應(yīng)允去做盧仁先生的合法姘婦!可現(xiàn)在她為何又應(yīng)允了呢?奧妙在哪里呢?謎底在何處呢?實(shí)情顯而易見:為了她自己,為了自己生活的舒適,甚至為了拯救自己的性命,她決不會出賣自己,而現(xiàn)在為了別人她卻要出賣自己!為了一個她親愛的人,為了一個她奉若神明的人,她卻愿意出賣!全部奧秘就在這里:為了哥哥,為了母親,她可以出賣自己!徹底出賣!啊,必要時我們會壓制我們的道德情感,并且把自由、寧靜,甚至良心,所有的一切,都拿到舊貨市場上去拍賣。連生命也毫不顧惜!只要我們熱愛的人能夠幸福。不僅如此,我們還會編造出一套貌似有理的借口,向耶穌會會員學(xué)習(xí)【51】,也許這樣便能聊以自慰,讓自己相信應(yīng)該如此,為了善良的目的,的確應(yīng)該如此。我們就是這樣的人,一切都像白晝一樣清晰明朗。顯然,羅季昂·羅曼諾維奇·拉斯科爾尼科夫無形中成了處于首要位置的人,除了他不會有別人。可不是嗎,這將使他獲得幸福,讓他讀完大學(xué),成為事務(wù)所的合伙人,整個一生有了保障;也許以后他會成為富翁,聲名鵲起,受人敬仰,或許還會成為名人享譽(yù)一生呢!然而母親呢?要知道,這件事關(guān)系到羅佳,她親愛的羅佳,她的頭生子【52】!為了這樣的頭生子,怎么能不犧牲這樣好的女兒呢!啊,可愛而不公正的心靈!而且,真正到了這種地步:就連索涅奇卡那樣的命運(yùn),我們大概都無法拒絕!索涅奇卡,索涅奇卡·馬爾梅拉多娃,只要世界存在,就永遠(yuǎn)會有索涅奇卡【53】!這樣的犧牲,這樣的犧牲,你們倆都充分掂量過嗎?掂量過嗎?力所能及嗎?有濟(jì)于事嗎?合乎理智嗎?杜涅奇卡,你是否明白,索涅奇卡的命運(yùn)絲毫也不比和盧仁先生結(jié)婚更壞?媽媽在信里說:‘這里并沒有什么愛情’。而假如既沒有愛情,連尊敬都談不上,那會怎樣呢?而且恰恰相反,早已有的卻是反感、蔑視和憎惡,那又會怎樣呢?最終,又必然將是‘講究整潔’了。難道不是這樣嗎?您是否明白,您是否明白,這種整潔意味著什么?您是否了解,盧仁太太的整潔與索涅奇卡的整潔全無二致,或許甚至更壞,更丑惡,更卑鄙,因?yàn)槟拍婵ó吘故菫榱擞悬c(diǎn)多余的舒適,而她那邊所面對的卻正是事關(guān)餓死的大問題!‘杜涅奇卡,這種整潔的代價太昂貴了,太昂貴了!’唉,要是以后感到無法忍受,您會后悔嗎?將會有多少悲傷,多少憂愁,多少咒罵,多少背著人們流下的眼淚,因?yàn)槟吘共皇乾敔柗āけ说昧_芙娜啊!到那時,母親將會怎樣呢?要知道,她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心神不寧,憂心忡忡;一旦洞悉一切,又如何是好?而我又會怎樣?……實(shí)際上,你把我看作什么人了?我不要您的犧牲,杜涅奇卡,我不要,媽媽!只要我活著,就決不會出現(xiàn)這樣的事,決不會,決不會!我拒絕接受!”
他突然從沉思中緩過神來,站住不動。
“決不會嗎?為了使這件事決不會發(fā)生,你究竟又能做些什么呢?禁止嗎?可你有什么權(quán)利呢?從你自身來說,為了擁有這樣的權(quán)利,你又能給她們什么承諾呢?你會把自己的整個命運(yùn),全部未來都獻(xiàn)給她們嗎,等你大學(xué)畢業(yè),有了職業(yè)之后?我們早已耳聞過這一類話,但這還只是空頭支票,可現(xiàn)在該怎么辦呢?要知道,在這方面,急需現(xiàn)在就做點(diǎn)什么,對此你明白嗎?而你現(xiàn)在又在做什么呢?你是在把她們賴以維生的一點(diǎn)點(diǎn)錢掠奪一空啊。要知道,她們的錢是以一百盧布的養(yǎng)老金,以斯維德里蓋洛夫先生家的薪水為抵押借來的啊!你這個未來的百萬富翁,掌握著她們命運(yùn)的宙斯【54】,用什么來保護(hù)她們,讓她們遠(yuǎn)遠(yuǎn)離開斯維德里蓋洛夫們的侮辱以及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瓦赫魯申的盤剝呢?十年之后嗎?可在這十年里,母親會因編織三角頭巾而雙目失明,也許以淚洗面也是一個原因;還會因節(jié)衣縮食而虛弱不堪;而妹妹呢?唉,你想想看吧,十年以后或者就在這十年里,妹妹可能變得怎樣,你猜想得到嗎?”
就這樣,他用這些問題折磨自己,逗引自己,甚至以此為樂。其實(shí),所有這些問題都不是新問題,也并非突如其來,而是好久以前就已存在而又亟待解決的老問題。它們早已開始折磨他的心靈,并使他痛苦不堪。很久很久以前,現(xiàn)在的這一切煩惱就已在他心中生根發(fā)芽長葉,后來日積月累,枝繁葉茂,最近變得成熟,竟凝結(jié)出一個可怕、怪異、荒誕的問題,這個問題折磨著他的頭腦和心靈,無可抵制地要求解決?,F(xiàn)在,母親的來信使他仿如突遭雷霆擊頂。顯然,當(dāng)務(wù)之急并非愁鎖雙眉,消極地苦悶,徒自談?wù)搯栴}無法解決,而是必須付諸行動,立即行動,越快越好。無論如何必須下定決心,不管是去干什么,或者……
“或者就干脆放棄生活!”他突然發(fā)狂般地大叫起來,“馴順地接受命運(yùn)的安排,不管它究竟怎樣,永遠(yuǎn)扼殺心靈里的一切,放棄一切行動、生活和愛的權(quán)利!”
“您明白嗎,先生,您明白無路可走意味著什么嗎?”他突然記起昨天馬爾梅拉多夫所提的問題,“因?yàn)榭偟米屆總€人哪怕有一條路可走啊……”
他突然震顫了一下:昨天就出現(xiàn)過的一個念頭又掠過他的腦海。但他震顫并非由于掠過這個念頭。因?yàn)樗?,他預(yù)感到這個念頭必然會“掠過”,并且已經(jīng)在等著它,而且這個念頭完全不是昨天才出現(xiàn)的。只是區(qū)別在于,一個月前,甚至就在昨天,它還僅僅是個幻想,可是現(xiàn)在……現(xiàn)在它突然現(xiàn)身,不是以幻想,而是以嶄新的、嚴(yán)酷的、完全陌生的面目現(xiàn)身了,他自己突然意識到了這一點(diǎn)……他的腦袋嗡的一下,雙眼一陣發(fā)黑。
他匆匆掃視四周,在尋找什么東西。他很想坐一會兒,原來他是尋找長椅,當(dāng)時他正行走在K林蔭道上??吹靡娗懊婕s一百步遠(yuǎn)的地方,有一條長椅。他盡可能地加快步伐;但是途中出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意外,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有好幾分鐘。
在尋找長椅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有一個女子在他前面二十來步的路上行走,不過,起初他根本沒注意她,就像此前他對在他眼前一閃即逝的所有東西一樣。這種情況他已經(jīng)出現(xiàn)好多次了,比方說,在回家的時候,他完全不記得走過些什么路,而他早已對此習(xí)以為常了。但這個行走的女子身上卻有某種奇異的東西,初看一眼就很惹人注目,于是他的注意力漸漸被吸引到她的身上去了——最初是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地,似乎有點(diǎn)懊惱,后來卻越來越專注。他忽發(fā)奇想,試圖弄清這個女子身上那種奇異的東西究竟是什么。首先,她想必是個十分年輕的姑娘,在赤日炎炎下行走,卻既不戴帽子,也不打傘,更不戴手套【55】,而且有點(diǎn)可笑地?fù)]舞著雙手。她穿一件用輕盈柔軟的料子(絲綢)做的連衣裙,但是不知為何穿得十分古怪,扣子未曾扣好,在裙子的最上端靠近后面腰部的地方被撕破了一塊,有一大塊布片倒掛下來,左右晃蕩。一塊小小的三角頭巾披在裸露的脖頸上,但卻歪斜到一邊去了。此外,那姑娘走路腳步不穩(wěn),踉踉蹌蹌,甚至七歪八倒。這種狀況終于吸引了拉斯科爾尼科夫的全部注意力。就在長椅旁邊,他和這姑娘劈面相逢,但她剛走到那里,就突然倒在長椅的一端,仰頭靠在椅背上,閉上雙眼,顯然是疲勞過度。他把她細(xì)細(xì)察看了一會兒,立即猜到她已喝得爛醉如泥。目睹這種情景,令人深感奇怪而荒唐。他甚至以為自己是不是搞錯了。在他面前的是一張異常年輕的小臉,大約十六歲,也許甚至只有十五歲——一頭金黃的頭發(fā),一張漂亮而稚嫩的小臉,但卻通紅通紅,并且似乎有點(diǎn)浮腫。這姑娘看來有點(diǎn)不省人事了,她把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裸露出了不該露出的部分,這一切跡象無一不表明,她幾乎完全不曾意識到自己是在大街上。
拉斯科爾尼科夫沒有坐下,也不愿走開,而是莫名其妙地站在她的面前。這條林蔭道上總是人跡罕至,而現(xiàn)在又是下午一點(diǎn)鐘,烈日炎炎,幾乎寂無人影。然而,在相距約十五步遠(yuǎn)的那邊,在林蔭道的邊緣,有一位先生停住了腳步,種種跡象表明,他心懷某種目的,也很想到這個女孩跟前來。大概他也老遠(yuǎn)就發(fā)現(xiàn)了她,跟蹤而至,但拉斯科爾尼科夫妨礙了他。他用惡毒的眼光不時盯上拉斯科爾尼科夫一眼,但又竭力不讓他看見自己的目光,并且迫不及待地等著這個穿著破衣爛裳的討厭鬼走開,以便自己一近芳澤。事情已不言而喻。這位先生約莫三十歲,身材敦實(shí)而肥胖,面色紅潤,嘴唇朱紅,留著一撮小胡子,衣著十分入時。拉斯科爾尼科夫赫然大怒;他突然心生一念——侮辱一下這個胖乎乎的花花公子。他暫時撇下那個女孩,走到那位先生跟前。
“嘿,是您呀,斯維德里蓋洛夫【56】!您在這里有何貴干?”他攥緊雙拳,大聲叫嚷,嘴角透著獰笑,憤恨得嘴唇沾滿了唾沫。
“您這是什么意思?”這位先生皺緊雙眉,傲慢地露出詫異的神情,厲聲喝問。
“滾開,就這個意思!”
“你敢,流氓!……”
他揮舞著皮鞭。拉斯科爾尼科夫握緊拳頭撲向他,他竟然沒有想到,這位身體健壯的先生足足可以對付兩個像他這樣的人。然而,就在這時,有人從身后緊緊地拉住了他,一名警察站到了他們中間。
“好了,先生們,請別在公共場所打架。你們要干什么?您是什么人?”他發(fā)現(xiàn)拉斯科爾尼科夫穿得破爛不堪,便厲聲問道。
拉斯科爾尼科夫仔細(xì)打量著他。這是一張雄赳赳的軍人面孔,嘴唇上留著灰白的小胡子,滿臉絡(luò)腮胡子,目光中透出精明能干。
“我正要找您,”他抓住警察的一只手臂,高聲說道,“我叫拉斯科爾尼科夫,以前是大學(xué)生……對此您能一目了然,”他轉(zhuǎn)身對那位先生說,“而您也過來吧,我讓您看一件事情……”
于是,他抓住警察的手臂,把他拉到長椅跟前。
“喏,您看,她已經(jīng)爛醉如泥,剛才才從林蔭道上走過來:誰知道她是什么人,不過不像是干那一行的。很可能在什么地方讓人給灌醉了,上了別人的當(dāng)……是頭一回……您明白嗎?然后就這樣給扔到大街上來了。您看,連衣裙都被撕破到這種樣子了,再看看,她的衣服是怎么穿的:顯然,這是別人給她穿的,而不是她自己穿上的,并且是一個笨手笨腳的男人給她穿上衣服的。這是一望可知的?,F(xiàn)在再請您看看這邊:剛剛我想揍他的這個花花公子,我并不認(rèn)識,我是頭一回見到他;不過他也是剛剛在路上盯上她的,她喝醉了,神志不清,因此他現(xiàn)在急不可耐地想走過來,中途攔截——因?yàn)樗幱谶@種狀態(tài)——把她帶到什么地方去……情況大致就是這樣;請您相信,我不會弄錯。我親眼看見,他緊盯著她,一路跟蹤她,只是我妨礙了他,現(xiàn)在他正等著我走開。瞧,現(xiàn)在他又稍稍走開一點(diǎn),站在那里,好像在卷煙……咱們怎樣才能不讓他如愿以償呢?咱們怎樣才能送她回家呢——請您想個辦法吧!”
警察明白了一切,并開始思考。那位胖先生的居心當(dāng)然十分明顯,只是這個女孩的情況還弄不清楚。警察躬身貼近她細(xì)細(xì)察看,臉上流露出真摯的同情。
“唉,真可憐??!”他搖搖頭說,“還完全是個孩子呢!她讓人騙了,定是這樣。喂,小姐,”他開始大聲叫她,“請問您住在哪里?”姑娘睜開一雙疲倦不堪、黯然無神的眼睛,木然看了看盤問她的人,揮了揮手。
“喂,”拉斯科爾尼科夫說,“給(他伸手到衣袋里摸了一陣,掏出二十戈比;還有點(diǎn)余錢),給,請您叫輛馬車,讓車夫按地址送她回家。只是我們得先問清楚她住在哪里!”
“小姐,小姐?”警察收下錢后,又開始叫她,“我馬上給您叫一輛出租馬車,親自送您回家。請您告訴我,送您到什么地方????請問您住在哪里?”
“走開!……纏死人了!”小女孩嘟嘟噥噥著,又揮了揮手。
“哎喲喲,哎喲喲,多糟糕呀!哎喲喲,多丟人啦,小姐,多丟人啦!”他又搖搖頭說,既帶點(diǎn)挖苦,也帶點(diǎn)憐憫,又帶點(diǎn)憤怒,“真是個難題!”他轉(zhuǎn)身對拉斯科爾尼科夫說,說著又飛快地從頭至腳把他掃視了一遍。在他看來這個人大概也很奇怪:穿得破爛不堪,卻還解囊助人!
“您發(fā)現(xiàn)她的那個地方,離這里很遠(yuǎn)嗎?”
“我告訴過您:她在我前面東倒西歪地走著,就在這條林蔭道上。一走到長椅跟前,就倒在上面了?!?/p>
“唉,上帝呀,現(xiàn)今這世上發(fā)生了多么可恥的事??!這么年紀(jì)輕輕,就已經(jīng)喝得醉醺醺的!讓人家給騙了,一定是這樣!瞧,她的連衣裙也給撕破了……唉,如今盡出些這樣傷風(fēng)敗俗的事!而她沒準(zhǔn)出身名門貴族,沒準(zhǔn)生在貧寒家庭……如今這樣的事太多了。看樣子?jì)傻蔚蔚模瓜駛€小姐?!彼止砣タ此?。
也許,他也有幾個這樣的女兒——“像個小姐,嬌滴滴的”,舉止文雅,盡力追逐潮流,衣著打扮時髦。
“最重要的是,”拉斯科爾尼科夫關(guān)注地說,“千萬不能讓她落到這個流氓手里!他一定還會凌辱她!他的企圖一望可知;瞧這個流氓,還戀戀不舍呢!”
拉斯科爾尼科夫高聲說道,而且用手直指著他。那人聽了,又想動怒,但隨即改變了主意,只是輕蔑地朝這邊瞥了一眼。然后,他慢悠悠地走開十來步,又停了下來。
“不讓她落到他的手里,這倒好辦,”警察凝思著說,“只要她說明往哪里送就行了,不然……小姐,小姐!”他又躬下身去。
那姑娘突然圓睜雙眼,凝神細(xì)看,似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從長椅上站了起來,轉(zhuǎn)身朝她來的那個方向走去。
“呸,這些無恥之徒,老是纏著不放!”她又揮了揮手說。她走得很快,但身子仍像原來一樣劇烈地東搖西晃?;ɑü右簿o隨她而去,不過走的是另一條林蔭道,一雙眼睛只盯著她。
“別擔(dān)心,我不會讓他得手的?!毙『泳鞌蒯斀罔F地說,也尾隨他們而去。
“唉,如今盡出些這樣傷風(fēng)敗俗的事!”他嘆息著又高聲重復(fù)道。
這時,拉斯科爾尼科夫似乎被什么東西蜇了一下,他頓時感到天旋地轉(zhuǎn)。
“喂,您聽我說!”他追著小胡子喊道。
那個小胡子轉(zhuǎn)過身來。
“您別管了吧!跟您有什么關(guān)系呢?拋開吧!讓他消遣消遣吧(他指指那個花花公子)。跟您有什么關(guān)系呢?”
警察疑惑莫解,瞪眼直望著他。拉斯科爾尼科夫哈哈笑了。
“哎—哎呀!”警察揮了揮手說,又尾隨花花公子和那個姑娘走了,大概他把拉斯科爾尼科夫或者當(dāng)作瘋子,或者當(dāng)作更糟糕的某種人。
“拿走了我的二十戈比,”拉斯科爾尼科夫憤恨地說,他被獨(dú)自留了下來,“哼,讓他也從那個家伙那里拿點(diǎn)錢,任憑小姑娘跟他走,事情就這樣結(jié)束了吧……我何必多管閑事,在這件事上幫忙呢?用得著我?guī)兔??我有資格幫忙嗎?就讓他們互相把對方活生生地吃掉好了——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怎么膽敢送掉這二十戈比。難道它們是我的?”
盡管他說出了這些奇言怪語,心里卻感到非常沉重。他坐到空空的長椅上。思緒飄飛,紛亂無序……此時此刻,不論想什么,他都覺得難受。他真希望昏然入睡,忘懷一切,然后一覺醒來,一切從頭開始……
“可憐的小女孩!”他看了看長椅空空如也的一角說道,“她清醒后會痛哭一場,然后母親知道了……先打她一頓,再用鞭子猛抽,痛心,羞恥,也許還會把她趕出門去……即使不把她趕出門去,達(dá)里婭·弗蘭佐芙娜之流也會打聽出來,我們的小女孩就得東躲西藏……不久就會進(jìn)醫(yī)院【57】(那些與十分正派的母親住在一起又瞞著她們偷偷地不時尋歡作樂的女孩總是如此),那么以后呢……以后又是醫(yī)院……喝酒……小酒館……又是醫(yī)院……兩三年后,就變成殘廢,從呱呱墜地以來,她不過才活了十八九歲……難道我未曾見過這樣的姑娘?她們是怎樣墮落的呢?她們?nèi)季褪沁@樣墮落的……呸!管它呢!據(jù)說,這是理該如此。據(jù)說,每年都應(yīng)該有百分之幾【58】……去那個鬼地方,想必是為了讓其他的人保持清純,不受攪擾。百分之幾!他們的這些話實(shí)在說得可愛:它們?nèi)绱肆钊税残?,又如此合乎科學(xué)。宣稱只有百分之幾,就沒有什么可擔(dān)心的了。假如換一個詞語,那么……也許更使人驚慌不安……假如杜涅奇卡也落在這百分之幾里,那該怎么辦呢……不是落到這個百分之幾,就是落到那個百分之幾?……”
“而我這究竟是往哪里去???”他突然想到,“奇怪。我本來是為了什么事才出來的。剛一讀完信,我就出來了……我是去瓦西里島,找拉祖米欣,就是去那里,現(xiàn)在……我記起來了??墒?,去干什么呢?去找拉祖米欣這一念頭是怎樣飄進(jìn)我的腦海的呢,為什么恰恰是現(xiàn)在呢?這值得注意?!?/p>
他感到驚訝。拉祖米欣是他以前大學(xué)里的一個同學(xué)。奇怪的是,拉斯科爾尼科夫在大學(xué)里幾乎沒有什么朋友,他躲避一切人,不與任何人來往,也厭煩別人來找他。因而,大家也就很快不再理睬他了。無論是同學(xué)聚會,無論是閑談聊天,也無論是娛樂活動,總之他一概什么也不參加。他學(xué)習(xí)倍加刻苦,從不吝惜身體,因此頗受大家尊敬,不過沒有一個人喜歡他。他一貧如洗,卻有一點(diǎn)目空一切的自高自大,并且離群索居,仿佛心里隱藏著什么秘密似的。有些同學(xué)覺得,他高高在上地把他們、把所有的人都看成小孩,似乎他在修養(yǎng)、學(xué)識和信念方面都遠(yuǎn)遠(yuǎn)勝過他們所有的人,并且認(rèn)為他們的信念和興趣都是低級趣味。
不知什么原因,他和拉祖米欣倒是情意相投,其實(shí)還談不上情意相投,而是他跟拉祖米欣接觸較多,坦誠相見一些。不過,跟拉祖米欣的關(guān)系不可能是別的樣子。這是一個極其樂觀、善于交際的小伙子,善良到了憨厚的地步。不過,在這種憨厚的外表下,蘊(yùn)藏著深刻和自尊。他的好朋友都了解這一點(diǎn),大家都喜歡他。他其實(shí)十分聰明,雖然有時他的確也有點(diǎn)兒缺心眼。他的外貌很惹人注意——身材又高又瘦,胡子總是沒刮干凈,頭發(fā)烏油油的。有時他也胡鬧,被人稱為大力士。有一天夜里,他和伙伴們在一起,曾經(jīng)一拳就把一個兩俄尺十二俄寸【59】高的警察打翻在地。他的酒量大得沒譜,喝起來可以無休無止,但他也能滴酒不沾;有時他頑皮起來簡直令人無法容忍,但他也可以一點(diǎn)都不頑皮。拉祖米欣還有一個優(yōu)點(diǎn),就是任何失敗從來也不會攪擾他內(nèi)心的平靜,任何惡劣的環(huán)境似乎也無法使他感到沮喪。他甚至能住在房頂上,能忍受極度的饑餓和非凡的寒冷。他身無分文,但他立志自力更生,干活掙錢糊口。他有許多掙錢的門路,這些門路當(dāng)然是打工。有一年,整個冬天他的屋子里從來沒有生過一次火,他還肯定地說,這樣更使人舒適,因?yàn)樵诤涞奈堇锼酶恪,F(xiàn)在他也被迫停學(xué),但為期不長,他正全力以赴地盡快增加收入,以便繼續(xù)上學(xué)。拉斯科爾尼科夫已經(jīng)有四個月左右沒到他那里去了,而拉祖米欣甚至連他住在哪里都不知道。大約兩個月前,有一次他們曾在大街上偶然相遇,但拉斯科爾尼科夫扭過頭去,甚至走到街對面去,以免被他發(fā)現(xiàn)。拉祖米欣雖然看見了他,但不愿驚動朋友,便從一旁悄悄走過。
五
“不錯,不久以前我還希望請拉祖米欣幫我找份工作,或者安排我教書,或者讓我干點(diǎn)別的什么……”拉斯科爾尼科夫記起來了,“不過,現(xiàn)在他能給我什么幫助呢?縱然他幫我找到教書的工作,縱然他甚至把自己僅有的幾個戈比也平分給我,假如他真有錢的話,那么我至少可以買雙皮靴,換身像樣點(diǎn)的衣服,以便去教書……哼……然而,以后呢?這幾個錢對于我能有多大作用?難道我此刻需要的只是這幾個錢嗎?真的,我去找拉祖米欣,實(shí)在可笑……”
為什么現(xiàn)在去找拉祖米欣這個問題使他心緒不寧的程度,甚至超過了他原來的想象;他在這似乎十分尋常的行動中,驚慌地尋找某種預(yù)示自己不祥的征兆。
“怎么,難道我僅僅指靠拉祖米欣來解決所有問題,在拉祖米欣身上找到擺脫一切困境的出路?”他詫異地自己問自己。
他冥思苦想,并且揉著自己的額頭,真是奇怪,經(jīng)過長久的苦苦思索之后,一個非常古怪的想法不知怎的,仿佛是偶然地,又似乎自然而然地倏然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
“唔……去找拉祖米欣,”他突然平心靜氣地說,似乎已經(jīng)做出了最后決定,“我去找拉祖米欣,這是當(dāng)然的事……但——不是現(xiàn)在……我去找他……必須在干完那件事的第二天,在那件事已經(jīng)辦完以后,在一切都重新做出安排的時候……”
他突然清醒過來。
“在干完那件事以后,”他從長椅上跳起來,高聲叫道,“然而那件事難道會發(fā)生?難道真的會發(fā)生嗎?”
他甩開長椅走了,幾乎是一路小跑;他原本打算轉(zhuǎn)身回家,但他突然又對回家非常厭惡:正是在那個地方,在那個角落里,在那個可怕的柜子里,這一切已經(jīng)醞釀成熟一個多月了。于是他信馬由韁地往前走去。
他那神經(jīng)質(zhì)的抖顫變成了某種瘧疾般的抖顫,他甚至打起陣陣寒戰(zhàn)來;置身于炎炎烈日下,他卻感到渾身發(fā)冷。出于內(nèi)心的某種需要,他幾乎無意識地、似乎竭盡全力地開始注視劈面相逢的各種東西,仿佛在拼命尋找什么排遣,但效果極差,他反倒不斷陷入沉思之中。當(dāng)他又一次抖顫著抬起頭來環(huán)視四周時,他立即忘記了剛才所想的是什么,甚至記不住走過的地方。就這樣,他走遍了瓦西里全島,來到小涅瓦河【60】邊,過了橋,便轉(zhuǎn)彎走向群島。最初,濃濃翠綠和清新空氣使他那疲倦的雙眼感到十分舒適,那雙眼睛看慣了城市的煙塵、石灰以及緊緊擠壓在一起的高樓大廈。這里既無悶熱,又無臭氣,也無小酒館。然而轉(zhuǎn)眼間,這些新鮮、愉悅的感覺也變成痛苦和憤怒的東西了。有時他佇立在某棟綠樹環(huán)抱的別墅前,透過籬笆朝里張望,看到遠(yuǎn)處的陽臺和露臺上有幾個衣飾華麗的婦女,花園里有幾個奔來跑去的小孩。鮮花引起了他特別的興趣,他久久地觀賞著鮮花。他還遇到過一些豪華的四輪馬車和幾個男女騎手,他用好奇的目光送走他們,但他們還未從視線里消失,他就已經(jīng)忘記了他們。有一次他停住腳步,數(shù)了數(shù)自己的錢,發(fā)現(xiàn)還有將近三十戈比?!岸瓯冉o了警察,三戈比還了娜斯塔西婭代付送信的錢——這么說,昨天給了馬爾梅拉多夫家四十七戈比或者五十戈比?!彼麑に贾恢獮槭裁此闫鹳~來,但是一眨眼他甚至忘記了為什么從口袋里掏出錢來。當(dāng)他經(jīng)過一家近乎小飯館的飲食店門口時,他才想起算錢的事來,并且覺得肚子餓了。他走進(jìn)小飯館,喝了一杯伏特加酒,吃了一個不知餡為何物的餡餅。他走到路上時才把它吃完。他好久沒喝伏特加了,雖然僅僅喝了一杯,但是酒勁立刻發(fā)作了。他感到兩腿突然沉甸甸的,并且產(chǎn)生了濃濃的睡意。他邁步向回家的路走去,但當(dāng)他走到彼得羅夫島時,他停住了腳步,深感精疲力竭,于是離開大路,鉆進(jìn)灌木叢里,倒在草地上,立即沉沉入睡了。
人在病態(tài)中的夢境往往異常鮮明、清晰,并且與現(xiàn)實(shí)生活驚人地相似。有時會出現(xiàn)極其可怕的情景,但這情景及整個發(fā)展過程卻如此真實(shí)可信,并且?guī)е粋€個如此逼真準(zhǔn)確、出人意料而又很藝術(shù)地與整個情景十分吻合的細(xì)節(jié),以致做夢者即使是像普希金或屠格涅夫那樣的藝術(shù)家,在醒著的時候也無法構(gòu)想出這樣的細(xì)節(jié)。這種夢,這種病態(tài)的夢,總是讓人久久難以忘懷,并且給失調(diào)和早已處于亢奮狀態(tài)的人體留下強(qiáng)烈的印象。
拉斯科爾尼科夫做了一個可怕的夢。在夢中他回到了童年時代,還是在他們那個小城里。他大約七歲,一個節(jié)日的傍晚,他跟著自己的父親在城外散步。天灰蒙蒙的,又悶又熱,那個地方和他保存在記憶中的印象如出一轍:甚至記憶中的印象,比他此時夢中出現(xiàn)的景象還要模糊得多。小城兀立在曠野之中,四周連一棵柳樹都沒有,一眼望去,了如指掌;只是在遙遠(yuǎn)的地方,在那最天邊處,有一片黑乎乎的小樹林。離城邊最后一片菜園幾步路的地方,坐落著一家酒館,一家大酒館,每當(dāng)他和父親出來散步,路過酒館門口時,它總是讓他產(chǎn)生厭惡之感甚至恐懼之情。那里老是聚集著一大群人,大喊大叫,哈哈大笑,罵罵咧咧,嘶啞著嗓子不成體統(tǒng)地唱歌,還常常大打出手;酒館周圍老是有那么一些愛酒如命、面丑如鬼的人來來往往……每次遇到他們,他就緊貼在父親身上,渾身發(fā)抖。酒館旁邊有一條道路,一條鄉(xiāng)間小路,總是塵土飛揚(yáng),而且這路上的塵土總是黑黑的。這條小路向前三百步左右,便繞過城市的公墓,向右邊蜿蜒。在墓地的中間,有一座帶綠色圓頂?shù)氖^教堂,他跟著父母每年要去教堂做一兩次禮拜【61】,追薦他那去世很久、從未見過的祖母。去做禮拜的時候,他們每次都帶一盤蜜飯,盛在一個白盤子里,再用餐巾包上,蜜飯?zhí)鹛鸬?,用大米加白糖做成,還用葡萄干在飯上鑲嵌出一個十字。他喜歡這座教堂和它里面那些古老的、絕大多數(shù)沒有金屬裝飾的圣像,以及那位腦袋總在顫動的老神父。祖母的墳?zāi)股仙w著一塊石板,它的旁邊還有一座小小的墳?zāi)梗鞘切〉艿艿?,小弟弟出世才六個月就夭折了,這個弟弟他甚至一點(diǎn)兒也不知道,因此完全沒有記憶:但是人們告訴他,他曾經(jīng)有一個小弟弟,所以他每次上墳的時候,都要按照宗教儀式恭恭敬敬地對著這座小墳畫十字,向它鞠躬,并且吻一吻它?,F(xiàn)在他正夢見:他和父親沿著那條小路走向公墓,從酒館旁經(jīng)過;他拉著父親的手,畏懼地回頭望著酒館。他的注意力被一個特殊的景象吸引住了:這一次,這里仿佛在舉辦游園會,熙熙攘攘地擠著大群大群穿得五光十色的城市婦女,鄉(xiāng)下娘們兒,她們的丈夫,以及各種各樣看熱鬧的人。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一齊唱著歌,而在酒館的臺階旁,停著一輛大車,不過這是一輛奇怪的大車。這是一種通常套著高頭大馬,用來裝運(yùn)貨物和酒桶的四輪大車。他一向愛看這些拉車的高頭大馬,它們有著長長的鬃毛,粗壯的四條腿,悠閑地邁著均勻的步伐,拉著的貨物好似整整一座山,也泰然自若,毫不吃力,似乎拉車比不拉車還要輕松些。然而現(xiàn)在,讓人奇怪的是,如此大的一輛大車卻套著一匹又小又瘦、黑鬃黃毛的農(nóng)家劣馬。以前他經(jīng)??吹?,這種馬有時竭盡全力地拉動一車堆得高高的木柴或干草,尤其是當(dāng)車輪陷入泥濘或車轍里的時候,農(nóng)夫總是用鞭子狠狠、狠狠地抽打它們,有時甚至痛抽它們的臉和眼睛,看到這種情景,他每次都覺得極其極其悲慘,心酸得幾乎痛哭起來,而媽媽總是照舊把他從窗口拉開。然而,這時突然人聲鼎沸:從酒館里走出一群喝得酩酊大醉的高大莊稼漢,他們身穿紅襯衫或藍(lán)襯衫,披著厚呢上衣,大喊大叫,高聲歌唱,彈著巴拉萊卡琴【62】?!吧宪?,大家都上車!”一個漢子叫喊著,他相當(dāng)年輕,脖子很粗,一張胖乎乎的臉紅通通的,紅得就像胡蘿卜,“我送大家回去,上車吧!”但應(yīng)聲響起的卻是一陣哄笑和叫喊:
“這樣一匹劣馬拉得動我們嗎!”
“米科爾卡,你沒發(fā)瘋吧:把這么一匹小母馬套在這樣大的一輛大車上!”
“這匹黑鬃黃毛馬準(zhǔn)有二十歲了吧,哥們兒!”
“上車,我把大家都送回去!”米科爾卡又大喊起來,并帶頭跳上大車,拉起韁繩,挺直身子站在大車的前部,“棗紅馬不久前讓馬特維給牽走了,”他在車上喊道,“而這匹小母馬,弟兄們,只是讓我傷心:真恨不得打死它,免得糟蹋糧食!喂,上車吧!我要讓它飛跑!它跑起來像飛一樣呢!”他手執(zhí)馬鞭,喜盈盈地準(zhǔn)備抽打那匹黑鬃黃毛馬。
“唔,上車吧,干嗎不上呀!”人群中爆發(fā)出一陣哈哈大笑聲,“聽見了嗎,它會飛跑呢!”
“它恐怕有十年沒飛跑了吧?!?/p>
“它飛騰起來了!”
“別憐憫它,弟兄們,一人一根鞭子,準(zhǔn)備抽它!”
“對哇!抽它!”
大伙兒笑嘻嘻的,說著俏皮話,爬上了米科爾卡的大車。上去了五六個人,還可以坐人。于是就又把一個面頰緋紅的胖婆娘拉上去了。她穿著一身大紅布衣服,戴著一頂鑲有小玻璃珠的兩角帽子,腳蹬一雙女式暖鞋,咔吧咔吧地嗑著花生,不時發(fā)出咯咯的笑聲。周圍的人群也笑不住口,而且說實(shí)話,哪能不笑呢:這等瘦弱的小母馬竟拉這樣笨重的大車,還說要飛跑呢!車上的兩個小伙子立即一人拿起一根鞭子,準(zhǔn)備幫米科爾卡。隨著“駕”的一聲,小母馬竭盡全力往前拉車,但它不僅不能飛跑,甚至連邁步都很艱難,只能半步半步地向前挪移,口里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并且被雨點(diǎn)一樣落在背上的三根鞭子抽打得直往下蹲。大車上的人和圍觀的人群笑得更起勁了,米科爾卡卻怒火沖天,狂暴地用鞭子越來越快地連連抽打這匹小母馬,似乎他當(dāng)真認(rèn)為它會飛跑呢。
“弟兄們,讓我也上去!”人群中一個小伙子也來了興致,大聲喊道。
“上車!大家都上車!”米科爾卡嚷著,“它拉得動大家。我要抽死它!”他揮鞭啪啪啪啪地猛抽,氣得已經(jīng)不知用什么打它才能解恨。
“爸爸,爸爸,”拉斯科爾尼科夫叫著父親,“爸爸,他們在干什么??!爸爸,他們在毒打那匹可憐的小馬呀!”
“我們走吧,走吧!”父親說,“他們喝醉了,在胡鬧,一幫傻瓜:我們走吧,別看了!”父親想帶他走,但他從父親的手里掙脫出來,情不自禁地奔向小馬。但是可憐的小馬已經(jīng)情況不妙。它氣喘吁吁,站立了一會兒,又使勁拉車,幾乎摔倒在地。
“抽死它!”米科爾卡大喊著,“不打不行。我要抽死它!”
“難道你沒有心肝嗎,魔鬼!”一個老頭兒在人群中說道。
“哪里都沒見過,讓這樣的小馬拉這么重的大車?!绷硪粋€人補(bǔ)充一句。
“你會累死它的!”第三個人吼道。
“別瞎操心!我的東西!我想咋樣,就咋樣!再上來幾個!大伙兒都上來!我篤定讓它飛跑!……”
突然一陣哈哈大笑聲齊發(fā),蓋住了一切聲音:小母馬忍受不了越來越快的抽打,竟開始無奈地尥起蹶子來。甚至那個老頭兒也忍不住笑了起來。確實(shí):這樣一匹瘦骨伶仃的小母馬,還想尥蹶子呢!
人群中又有兩個小伙子,每人拿了一根鞭子,奔到小馬跟前,抽打它的兩肋。兩人從各自的一邊,沖上前來。
“打它的臉,打它的眼睛,瞄準(zhǔn)眼睛打!”米科爾卡大叫。
“唱支歌吧,弟兄們!”有人在大車上喊道,于是車上所有的人隨聲唱了起來。歡樂豪放的歌聲轟響著,鈴鼓丁零當(dāng)啷地敲擊著,在曲調(diào)中還夾雜著口哨聲。胖婆娘還在咔吧咔吧地嗑著花生,一邊咯咯地笑。
……拉斯科爾尼科夫跑到馬兒身旁,又奔到前面,他看見,這些人怎樣抽打它的眼睛,而且瞄準(zhǔn)眼睛抽打!他大哭起來。他的心怦怦劇跳,眼淚嘩嘩地往下直流。打馬者中有一個人的鞭梢把他的臉碰了一下;他全然沒有感覺到,他傷心地絞著雙手,大聲喊叫,沖向那個對這一切頻頻搖頭并痛加斥責(zé)的須發(fā)斑白的老頭兒身邊。一個婆娘抓住他的一只胳膊,想拉開他;當(dāng)他掙脫出來,又奔向小馬。那匹馬已經(jīng)氣息奄奄了,但它還是再次尥起蹶子來。
“你他媽見鬼去吧!”米科爾卡狂怒地大吼一聲。他甩掉鞭子,俯身從大車底部拖出一根又長又粗的轅木,雙手握住它的一頭,使勁在黑鬃黃毛馬的頭上揮舞著。
“會劈死它的!”圍觀的人大喊著。
“會打死它的!”
“我的東西!”米科爾卡叫著,掄起轅木使勁往下打去。一聲沉重的打擊“嘭”的響起。
“抽它,抽它!干嗎不抽了!”人群中有幾個聲音在喊。
于是米科爾卡再次掄起轅木,這全力的一擊又重重地落在倒霉的劣馬背上。馬的整個屁股蹲落地面,但它又跳站起來,向前拉車,它竭盡最后的力氣左拉右拖,想讓大車轉(zhuǎn)動起來;但有六根鞭子從四面八方一齊抽向它,而那根轅木又已高高地舉起,第三次,隨即是第四次,沉重而有節(jié)奏地落了下來。米科爾卡因?yàn)椴荒芤话糁旅鴼獾冒l(fā)瘋。
“還活著呢!”周圍的人高叫著。
“這就保準(zhǔn)倒下啦,弟兄們,它就要完蛋啦!”人群中一個看熱鬧的大聲說。
“干嗎不用斧頭砍它,一斧頭就砍死了!”第三個人叫道。
“咳,別指手畫腳啦!讓開!”米科爾卡瘋狂地大叫一聲,他丟掉轅木,又朝大車俯身,拖出一根鐵棒來,“當(dāng)心!”他喊著,掄起鐵棒傾盡全力打向自己那可憐的小馬。鐵棒“噗”的一聲落下,小母馬搖搖晃晃了幾下,便無力地倒下了,它還想拉車,但鐵棒又狠狠地打到它的背上,它跌倒在地,就像四條腿一下子被全部砍斷了。
“打死它!”米科爾卡高叫著,發(fā)狂般地從大車上跳將下來。幾個同樣喝得滿臉通紅、酒醉醺醺的小伙子隨手抓起碰到的東西——鞭子、棍子、轅木,沖向奄奄一息的小母馬。米科爾卡站在一旁,用鐵棒照準(zhǔn)它的背部亂打猛擊。馬兒伸直頭頸,艱難地喘了一口氣,漸漸死去。
“打死了!”人群中有幾個人叫道。
“誰叫它不飛跑呢!”
“我的東西!”米科爾卡喊著,他雙手拿著鐵棒,兩眼充血。他站在那里,似乎因?yàn)樵贈]有什么東西可打而深感憾恨。
“唉,這么說,你真的是狼心狗肺!”人群中已經(jīng)有許多的聲音在高喊。
但是,可憐的孩子已經(jīng)無法控制自己。他大叫著,沖出人群,來到黑鬃黃毛馬跟前,抱住那僵硬的、血跡斑斑的馬頭吻了起來,吻它的眼睛,吻它的嘴唇……隨后,他突然一躍而起,捏緊兩個小拳頭發(fā)狂般地?fù)湎蛎卓茽柨?。就在這時,一直在后面緊追他的父親終于抓住了他,把他拖出了人群。
“我們走吧!我們走吧!”父親對他說,“我們回家吧!”
“爸爸!為什么他們……要把可憐的馬……打死呀!”他嗚嗚咽咽地說,他激動得喘不過氣來,因此他的話變成叫喊,從他那窒悶的胸膛里直沖出來。
“他們喝醉了,在胡鬧,與我們無關(guān),咱們走吧!”父親說。他用雙手緊抱住父親,但他感到胸口堵得發(fā)慌,憋得難受。他試圖緩一口氣,便大叫一聲,卻醒了過來。
他全身汗淋淋地睡醒了,頭發(fā)也被汗水浸得濕漉漉的,他感到喘不過氣來,便驚恐地欠起身子。
“謝天謝地,這只是一個夢!”他感嘆著,他坐到一棵大樹下面,深深地喘了一口氣,“然而,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是不是在發(fā)著高燒:做了這樣一個亂七八糟的夢!”
他覺得全身疲軟無力,心里驚慌不安,郁郁寡歡。他把胳膊肘撐在膝蓋上,用雙手托住腦袋。
“上帝呀!”他大叫一聲,“難道,難道我當(dāng)真要拿起斧頭,瞄準(zhǔn)腦袋猛劈,劈碎她的頭蓋骨……滑行過黏黏的、暖暖的鮮血,去撬鎖,偷竊,戰(zhàn)戰(zhàn)兢兢;躲躲藏藏,渾身沾滿血跡……拿著斧頭……上帝呀,難道果真要如此嗎?”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身子顫抖得像一片樹葉。
“我這是怎么啦!”他接著想道,又低垂下頭,似乎感到萬分驚恐,“我早已知道,干這件事我會受不了,那么為何直到如今我還在折磨自己呢?要知道,還在昨天,昨天,當(dāng)我去進(jìn)行這次……試探,要知道,昨天我就已徹底明白了,我會受不了的……那為何我現(xiàn)在還想著呢?為何我直到如今還沒有定準(zhǔn)呢?要知道,還在昨天走下樓梯的時候,我自己就說過,這件事是骯臟的,可惡的,卑鄙的,卑鄙的……要知道,只要真正地想著這件事,我就覺得惡心,感到心驚肉跳……”
“不,我會受不了,受不了!哪怕,哪怕所有的這些計(jì)劃都已天衣無縫,哪怕這個月以來決定實(shí)施的這一切,清晰猶如白晝,準(zhǔn)確好似算術(shù)。上帝?。〖词惯@樣,我畢竟還是下不了決心??!我定然受不了,受不了!……可為何,為何直到如今……”
他站起身來,驚奇地看了看四周,似乎很詫異自己竟然跑到這里來了,接著便走向Т橋。他面白如紙,雙眼灼灼發(fā)光,渾身筋疲力盡,但他突然間覺得呼吸似乎輕松了些。他感到,已經(jīng)甩掉了長久以來緊壓在身上的可怕的重負(fù),心里倏然變得輕松和平靜?!吧系郯。 彼矶\著,“給我指引一條回家的路吧,我要擯棄我這個該死的……幻想!”
過橋的時候,他心緒平靜、悠閑自在地欣賞著涅瓦河上的風(fēng)光,欣賞著亮麗的火紅夕陽撒下的燦爛晚霞。雖然他十分虛弱,但他甚至沒有感到疲累。似乎在他心里膿腫了整整一個月的膿皰,突然間迸裂了。自由,自由了!現(xiàn)在,他掙脫了那些魔法,巫術(shù),蠱惑,魔力,而獲得了自由!
后來,當(dāng)他一分鐘緊接一分鐘、一個地點(diǎn)緊挨一個地點(diǎn)、一條街緊連一條街地逐一回憶起這段時光和在這些日子里他所發(fā)生的一切時,有一個情況總是使他驚訝到迷信的程度,盡管這個情況實(shí)際上并不特別異常,但他后來老是覺得,這似乎是冥冥中天數(shù)注定的。
這個情況就是:他怎么也搞不明白,也無法對自己解釋,那時勞累過度、疲憊不堪的他,最好是抄近路或走直路回家,可他為何還要純屬多余地繞道干草市場回去呢?雖然繞路不多,但顯然是多此一舉。當(dāng)然嘍,他回家時常常記不住走過的街道,這樣的事已經(jīng)有幾十次了。但究竟為什么,他總是問自己,究竟為什么在干草市場(他甚至無須經(jīng)過那里)的那次相遇,那次對他如此重要、如此具有決定意義同時又極其偶然的相遇,恰好發(fā)生在他一生中的現(xiàn)在這個時刻、這一分鐘,而且恰好是他處在那種心境和那種狀態(tài)下的時候?只有在這種境況下,這次相遇才能對他一生的命運(yùn)產(chǎn)生決定性的、無法逆轉(zhuǎn)的影響。這次相遇就像是早已特意在等候著他。
當(dāng)他經(jīng)過干草市場時,剛好是九點(diǎn)鐘左右。所有擺攤的、挑擔(dān)的、開大小店鋪的商販們正紛紛在關(guān)門落鎖、撿貨收攤,像他們的買主一樣,各自回家。在樓房底層開設(shè)的那些小吃鋪附近,以及在干草市場上那些房子的臭烘烘、臟兮兮的院子里,特別是那些小酒館旁邊,擁擠著形形色色的、各行各業(yè)的手藝人和穿得破破爛爛的窮人。當(dāng)拉斯科爾尼科夫漫無目的地出來溜達(dá)的時候,首選的是這些地方和附近的所有胡同。在這里,他那身破衣爛衫不會招惹任何高傲的關(guān)注,穿著可以隨心所欲,而不怕引起任何人的難堪。在Κ胡同的一個角落里,一個小市民和一個娘們兒(他的妻子)擺著兩張貨桌,賣的是:針線,帶子,印花布頭巾等等物品。他們也準(zhǔn)備回家,但是他們耽擱了一會兒,因?yàn)橐鸵粋€走過來的熟人聊天。這個熟人就是莉扎薇塔·伊萬諾芙娜,或者就像大家那樣直呼她為莉扎薇塔,她就是那個十四等文官夫人、放高利貸的老太婆阿廖娜·伊萬諾芙娜的妹妹,昨天拉斯科爾尼科夫還到老太婆那里抵押過一塊表,并且進(jìn)行了試探……他早已了解這個莉扎薇塔的所有情況,而她,對他也多少了解一點(diǎn)。這是一個個子高高、反應(yīng)遲鈍、膽小怕事、性格柔順的老處女,幾乎像個白癡【63】,她已三十五歲,卻是自己姐姐的十足的奴隸,起早摸黑地為姐姐干活,見了姐姐就嚇得渾身發(fā)抖,甚至還老挨姐姐的打。她拿著包袱,沉思般地站在小市民和他的婆娘跟前,專心致志地聽他們說話。那兩口子正在熱情非凡地向她解釋著什么。當(dāng)拉斯科爾尼科夫忽然看到她時,陡然被一種類似震驚的奇怪感覺所攫住,雖然這次相遇沒有任何值得驚訝的地方。
“莉扎薇塔·伊萬諾芙娜,您最好自己決定,”小市民大聲說道,“您明天來吧,六點(diǎn)多鐘。他們也會來。”
“明天?”莉扎薇塔拖長了聲音、若有所思地說,似乎有點(diǎn)猶疑不決。
“唉,瞧阿廖娜·伊萬諾芙娜把你嚇成這樣!”小商販的妻子,一個乖巧的娘們兒,開始炒豆般地說了起來,“我看您呀,簡直像個幼齡兒童。她又不是您的親姐姐,又不是同一個娘生的,可什么都要您聽她的。”
“對呀,這一次您什么都別給阿廖娜·伊萬諾芙娜說,”丈夫打斷她的話,“我建議您不用問她準(zhǔn)不準(zhǔn),您自己徑直來我們這里好了。這件事好處多多。以后您姐姐自己也會明白的?!?/p>
“那就來?”
“明天六點(diǎn)多鐘。他們也會來的;您自己決定吧。”
“我們還會燒好茶炊呢?!逼拮蛹由弦痪洹?/p>
“好吧,我來?!崩蛟彼f道,口氣中依然有點(diǎn)舉棋不定,然后慢悠悠地動身走了。
拉斯科爾尼科夫這時已經(jīng)走過身了,沒有聽到后面的談話。他靜悄悄地、不引人注目地走了過去,盡量不漏掉他們的一句話。最初的驚訝不已漸漸地變成了恐怖,似乎有一股寒氣掠過他的背上。他了解到,他突然間,意外地、完全出乎意料地了解到,明天,晚上七點(diǎn)鐘,莉扎薇塔,老太婆的妹妹和唯一的伴侶,將不在家,那時,正好晚上七點(diǎn)鐘的時候,只有老太婆只身一人待在家里。
離他的住所只有幾步路了。他走進(jìn)自己的屋里,就像一個被判處死刑的犯人。他什么也不思索,而且完全喪失了思索的能力;他突然全身心都感到,他再也沒有思索的自由了,再也沒有自己的意志了,一切都無可更改、突如其來地決定了。
當(dāng)然,為了萬無一失地實(shí)現(xiàn)自己的計(jì)劃,即使他整年整年地等待合適的時機(jī),也未必能指望得到一個比現(xiàn)在這一突然出現(xiàn)的天賜良機(jī)更好的機(jī)會了。在任何情況下,都很難在動手的前夕,無須進(jìn)行任何危險的探尋和調(diào)查,就確切得知,而且盡可能準(zhǔn)確無誤,盡可能減少風(fēng)險地確切知道,明天,這個時刻,那個他蓄意殺掉的老太婆,將形單影只地獨(dú)自在家。
六
后來,拉斯科爾尼科夫才偶然了解到,那個小市民和他的老婆究竟為什么要邀請莉扎薇塔上他們那里去。事情十分平常,毫無特別之處。有一戶外來人家,窮困臨身,準(zhǔn)備賣掉一些什物、衣服等等,全都是女性用品。因?yàn)榈绞袌錾铣鍪蹌澆粊?,所以想找一個幫忙推銷的女小販,而莉扎薇塔正是干這行的:她為人代銷貨物,收取一點(diǎn)兒傭金,為生意四處奔波,并且經(jīng)驗(yàn)豐富,因?yàn)樗龢O其誠實(shí),定價總是公平合理:她出個什么價,就會照這個價成交。總的說來,她沉默寡言,而且就像前面所說,她性格柔順,膽小怕事。
但拉斯科爾尼科夫最近一段時間變得頗為迷信。很久以后,迷信的影響還幾乎不可磨滅地殘留在他的身上。后來,他總是傾向于認(rèn)為,整個這件事情似乎有某種奇異、神秘的東西,好像存在著某些特別的影響和巧合。早在去年冬天,他認(rèn)識的一個大學(xué)生波科列夫去哈爾科夫之前,在一次談話中告訴了他老太婆阿廖娜·伊萬諾芙娜的地址,以便他萬一急需用錢能去抵押點(diǎn)什么東西。他很長時間都沒有去找她,因?yàn)樗塘它c(diǎn)書,生活還能將就著過下去。一個半月以前,他記起了這個地址。他有兩件適宜作抵押品的東西:父親的一塊舊銀表和一枚鑲有三顆紅寶石的小金戒指,這是臨別時妹妹贈給他的紀(jì)念品。他決定把小戒指送去;他找到了老太婆,雖然事先對她一無所知,也一點(diǎn)都不了解她有何特別之處,但第一眼看去,就對她產(chǎn)生了一種難以遏制的厭惡之情,他在那里當(dāng)了兩張“票子”,順路去了一家劣等小飯館。他要了一杯茶,坐著陷入了深思。一個怪異的念頭仿如小雞破殼而出那樣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讓他十分、十分的著迷。
在緊鄰的一張小桌子旁,坐著一個他完全不認(rèn)識也毫無印象的大學(xué)生和一個年輕的軍官。他們剛剛打完一盤臺球,正在喝茶。忽然他聽到那位大學(xué)生向軍官說起女高利貸者阿廖娜·伊萬諾芙娜,十四等文官之妻,并且把她的地址告訴了他。光是這一點(diǎn)就已讓拉斯科爾尼科夫覺得有點(diǎn)奇怪:他剛從她那里來,而這里恰好在議論她。當(dāng)然,這只是巧合,然而他現(xiàn)在卻正是擺脫不了一個十分奇特的印象,而這里正好有人仿佛在討好他:大學(xué)生突然開始向他的同伴介紹阿廖娜·伊萬諾芙娜各方面的詳細(xì)情況。
“她可是鼎鼎有名,”他說,“在她那里你總是能借到錢。她像猶太人一樣富有,一次就能借出五千盧布,但是,只值一盧布的小抵押品她也照收不誤。我們很多人都去過她家。只是這個老混蛋十分缺德……”
接著他開始述說,她是多么心狠手辣,翻臉不認(rèn)人,只要你的借款過期一天,你的抵押品就沒了。她的借款只值你的抵押品的四分之一,卻要收取百分之五甚至百分之七的月息【64】,等等。大學(xué)生口若懸河地說著,他告訴軍官,除此之外,老太婆還有一個妹妹,名叫莉扎薇塔,她被那個矮小而又卑劣的老太婆家常便飯般地毆打,被完全當(dāng)作奴隸,當(dāng)作幼齡兒童,然而莉扎薇塔的身材至少有兩俄尺八俄寸高【65】……
“這也是一大奇觀?。 贝髮W(xué)生高聲感嘆道,接著便哈哈大笑起來。
他們開始談?wù)摾蛟彼?。談起她,大學(xué)生興致勃勃,笑聲不斷,而軍官也聽得津津有味,并且請大學(xué)生介紹這個莉扎薇塔去給他補(bǔ)內(nèi)衣。拉斯科爾尼科夫不曾聽漏一句話,一下子就搞清楚了所有情況:莉扎薇塔是老太婆的同父異母(生自不同的母親)的妹妹,已經(jīng)三十五歲。她起早摸黑地給姐姐干活,在家里既當(dāng)廚娘又當(dāng)洗衣女工,除此之外,還做些針線活賣錢,甚至受雇去給人家擦洗地板,而勞動所得的報酬全都得交給姐姐。沒有老太婆的準(zhǔn)許,她不敢自作主張接受任何定做的針線活和任何苦力活。老太婆早已立下遺囑,莉扎薇塔本人對此也十分清楚,按照遺囑,她一個子兒也得不到,只能繼承一些動產(chǎn)、椅子之類的東西;所有的錢都指定捐給H省的一所修道院,用作永遠(yuǎn)追薦她的亡魂的費(fèi)用。莉扎薇塔只是個小市民,而非官太太,又是個老處女,體形極不諧調(diào),高得出奇的身子,兩只就像外八字的長腳,總是穿著一雙破羊皮鞋,但身上總是干干凈凈的。最使大學(xué)生感到驚異和可笑的是,莉扎薇塔老是懷孕……
“依你所說,她不是個丑八怪嗎?”
“對,她長得黑乎乎的,煞似一個男扮女裝的大兵,然而,你要知道,她完全不是丑八怪。她的面容和眼神是多么善良啊,甚至極其善良。證據(jù)嘛——就是很多人喜歡她。她是如此溫良、柔順、馴服、隨和,什么都能答應(yīng)。而她的笑容甚至十分好看?!?/p>
“難道你也喜歡她?”軍官笑著說。
“我是出于獵奇。不,我要告訴你的是,我真想殺死那個萬惡的老太婆,搶走她的錢,請你相信,我絲毫不會為此感到良心的責(zé)備?!贝髮W(xué)生激情洋溢地補(bǔ)充道。
軍官又哈哈大笑起來,而拉斯科爾尼科夫卻不禁打了個哆嗦。這是多么奇怪??!
“對不起,我想向你提一個嚴(yán)肅的問題,”大學(xué)生熱情似火,“我剛才當(dāng)然是開玩笑的,但是,你看:一方面,是個愚不可及、毫無意義、微不足道、心狠手辣、體弱多病的老太婆,她不僅對任何人都無益,反倒對大家有害,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為什么活著,而且一不小心明天就會自己死掉。你明白嗎?你明白嗎?”
“哦,我明白?!避姽偈謱W⒌赝榫w激昂的同伴,回答道。
“請繼續(xù)聽我說。另一方面,年輕的新生力量因?yàn)榈貌坏劫Y助而瀕臨絕境,這樣的人千千萬萬,舉目皆是!用老太婆必定要浪費(fèi)在修道院的那筆錢,可以完成和改進(jìn)千百件好事和創(chuàng)舉!成千上萬的人也許因此而走上正路;幾十個家庭可以免于貧困、離散、死亡、墮落以及進(jìn)花柳病醫(yī)院——用她的錢可以辦成這一切。殺死她,取走她的錢,為的是以后用這些錢為整個人類以及公共事業(yè)服務(wù):你難道認(rèn)為,千萬件好事還不能抵消一件小而又小的罪行嗎?用一條性命,可以換來幾千條性命免于墮落和離散。用一個人的死,換來一百人的生——這是多么合算??!再說,以公共原則來衡量,這個癆病纏身、愚不可及、心狠手辣的老太婆的生命又有什么價值呢?不過像只虱子或蟑螂而已,甚至連它們都不如,因?yàn)槔咸盼:θ恕K龑e人吹毛求疵,任意欺壓:前幾天,她還惡毒地咬了莉扎薇塔的手指,差點(diǎn)沒咬斷呢!”
“當(dāng)然,她不配活著,”軍官說道,“然而,要知道,這是一種本性。”
“呃,老兄,要知道,本性也是可以糾正,可以引導(dǎo)的,不然,就會淹沒在偏見之中。不然,世上連一個偉人也沒有了。人們總是高喊‘責(zé)任’、‘良心’——我絲毫也不想反對責(zé)任和良心——但是我們究竟應(yīng)該怎樣理解它們呢?等一等,我再向你提一個問題。你聽著!”
“不,你等一等,我也問你一個問題。你聽著!”
“請說!”
“瞧你剛才說東道西,高談闊論,那么,請你告訴我:你會不會親手殺死這個老太婆?”
“當(dāng)然,不會!我只是為了正義……那件事不是我……”
“可依我看來,假如你自己都不打算干,那就沒有什么正義可談了!走,我們?nèi)ピ偻嬉槐P臺球!”
拉斯科爾尼科夫處在極度的激動中。當(dāng)然,這一切都是年輕人最平平常常、最司空見慣的議論和想法,他已不止一次聽到過,只不過形式和話題略有不同罷了。但是,為什么正好是現(xiàn)在,他的頭腦里剛剛萌生……一模一樣的念頭時,就恰巧聽到同樣的議論和同樣的想法呢?而且為什么正好是現(xiàn)在,他帶著剛剛萌生的念頭才從老太婆那里出來,就恰巧碰上別人在談?wù)摾咸拍??……他總感到這種巧合有點(diǎn)古怪。小飯館里這場微不足道的談話,在事情繼續(xù)發(fā)展的過程中,對他產(chǎn)生了非同尋常的影響:似乎這里真有什么定數(shù)和天意……
……
從干草市場回到家里,他急忙靠在沙發(fā)上,一動不動地坐了整整一個小時。這時天已昏黑;他沒有蠟燭,而且他頭腦里根本就沒想到過要點(diǎn)蠟燭。無論何時他總想不起來:當(dāng)時他是否思考過什么?最后,他感覺到前幾天發(fā)過的熱病【66】又纏身了,寒戰(zhàn)陣陣,于是,喜盈盈地暗想,可以在沙發(fā)上躺下睡覺了。轉(zhuǎn)眼間,濃厚的、烏灰色的睡意仿佛緊壓一般罩裹住了他。
他睡得出奇的久,而且連夢都沒做一個。第二天上午十點(diǎn)鐘,娜斯塔西婭走進(jìn)他屋里,費(fèi)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叫醒。她給他送來了茶和面包。茶依然是沏過多次的淡茶,而且依舊是用她那把茶壺沏的。
“咳,瞧他睡得多死!”她憤懣地大叫道,“他老是睡覺!”
他艱難地?fù)纹鹕碜?。他頭痛欲裂,他本來已經(jīng)站起來了,但在自己的斗室里轉(zhuǎn)了一圈,又撲的倒在沙發(fā)上。
“又睡了!”娜斯塔西婭大叫起來,“你是病了,還是怎么的?”
他沉默以對。
“想喝茶嗎?”
“待會兒吧?!彼粤Φ卣f道,又緊閉雙眼,翻身朝著墻壁。娜斯塔西婭在他身旁站了一會兒。
“看來,真的病了。”她嘀咕一聲,轉(zhuǎn)身走了。
下午兩點(diǎn),她又端著一碗湯進(jìn)來了。他仍舊像早上那樣躺著。茶一滴未動地擺在原處。娜斯塔西婭甚至生起氣來,她憤憤地狠推了他幾下。
“干嗎還在睡!”她厭惡地看著他,大叫一聲。他欠著身子坐了起來,但默默無言,雙眼望著地面。
“你是不是病了?”娜斯塔西婭問道,但依然沒有回答。
“你哪怕上街走走也好啊,”她稍稍停頓了一下,又說,“哪怕是吹吹風(fēng)透透氣。吃點(diǎn)東西,好嗎?”
“待會兒吧,”他微弱無力地說,“你走吧!”他揮了揮手。
她又站了一會兒,憐憫地望了望他,便出去了。
過了幾分鐘,他抬起頭來久久地望著茶和湯。然后,一手拿起面包,一手抓起湯匙,吃了起來。
他吃得很少,毫無食欲,只喝了三四匙子湯,而且似乎是無意中吃下去的。頭痛減輕了。吃完午飯,他又直挺挺地躺到沙發(fā)上,但再也無法睡著,只得一動不動地趴著,臉朝下埋在枕頭里。他的腦海里不斷涌現(xiàn)各種各樣的幻想,全是些稀奇古怪的幻想:而浮現(xiàn)得最多的一個是,他置身在非洲的某個地方,在埃及,在一片綠洲上。商隊(duì)正在休息,一匹匹駱駝安寧地躺著;四周環(huán)繞著棕櫚樹;大家正在吃飯。他卻只是一個勁地喝水,趴著直接從小溪里喝水,小溪就在身邊流著,水聲淙淙。這里涼爽宜人,淡藍(lán)的溪水是如此的妙不可言,如此的清涼沁人,它奔流在五顏六色的卵石上,奔流在晶瑩潔凈、金光閃閃的沙子上……突然,他清楚地聽到,鐘聲當(dāng)當(dāng)?shù)厍庙憽K蛄藗€哆嗦,倏然驚醒,微微抬起頭,望了望窗外,估算了一下時間,他完全驚醒了,陡地跳起身來,就像有人把他從沙發(fā)上拽下來一樣。他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輕悄悄地把門開了一條縫,留心細(xì)聽樓梯上的動靜。他的心怦怦地狂跳著。但是樓梯上寂無聲息,似乎所有的人都已沉沉入夢……他感到驚奇和不可思議的是,他竟然從昨天起就一直昏睡到現(xiàn)在,還什么都沒做,什么準(zhǔn)備也沒有……而剛才,也許已經(jīng)報過六點(diǎn)鐘了……睡意和昏沉麻木消失后,代之而突然支配他的是十分狂熱、有點(diǎn)不知所措的忙亂。其實(shí),需要做的準(zhǔn)備是很少的。他特別聚精會神地力求考慮到一切,不忘記任何事情;他的心還在怦怦地狂跳,跳得如此劇烈,以致他連氣都喘不過來。首先,他應(yīng)該做個繩套,并把它縫到大衣里面——這是幾分鐘的事。他伸手到枕頭底下,從亂糟糟塞在那里的一堆內(nèi)衣中摸出一件破爛不堪、未曾洗過的舊襯衫。他從這件破襯衫上撕下一塊一俄寸寬、八俄寸長的布條。他把布條對折起來,接著從身上脫下自己那件肥大而又結(jié)實(shí)的粗布夏季大衣(他唯一的一件外衣),把布條的兩端縫在大衣里面的左腋下邊。在縫的時候,他雙手發(fā)抖,但他盡力控制住了。當(dāng)他縫好后穿上大衣,從外面看不見絲毫痕跡。針和線是他早已準(zhǔn)備好的,用紙包著,放在小桌子里。至于說繩套,這是他本人的一項(xiàng)靈慧的發(fā)明:它是用來掛斧頭的??偛荒苁帜弥^招搖過市呀。如果把斧頭藏在大衣里,畢竟還得用手扶著,那也很容易被人察覺。現(xiàn)在有了這個繩套,只要把斧刃套進(jìn)去,整個路上斧頭就會穩(wěn)穩(wěn)妥妥地掛在里面的腋下。在大衣側(cè)面的口袋里伸入一只手,就能輕輕握住斧柄的頂端,使它難以晃動;而因?yàn)榇笠孪喈?dāng)肥大,簡直是只口袋,所以從外面無法看出他用手隔著口袋握著什么。這個繩套也是他早在兩星期以前就已設(shè)想好了的。
做完這件事后,他朝自己那“土耳其式”的沙發(fā)和地板之間的細(xì)縫里探進(jìn)幾個指頭,在左邊的角落旁摸了一會兒,掏出了早已預(yù)備并藏在那里的一件抵押品。這件抵押品其實(shí)根本不是什么抵押品,而只是刨得很光滑的一塊小木板,大小和厚薄就像一只銀煙盒。這塊小木板是他有一次散步時,在一個院子里偶然撿到的,那個院子的廂房里開了一家什么作坊。后來他給這塊小木板加了一塊光滑的薄鐵皮——大概是什么東西的斷片——這也是那時在街上撿來的。他把兩塊東西疊放在一起,鐵皮比木板小些,他用線十字交叉地把它們緊緊綁在一起,然后把它們整整齊齊、十分講究地用一張潔凈的白紙包起來,再用細(xì)絳帶把包也成十字形扎上,結(jié)兒打得很有水平,解開它得大費(fèi)周章。這是為了在老太婆解開結(jié)兒的時候,暫時分散她的注意力,贏得一點(diǎn)時間。而加上鐵片,是為了增加重量,以便老太婆至少在接到手上的當(dāng)兒不會想到這“東西”是木頭的。這兩樣?xùn)|西他都預(yù)先藏在沙發(fā)底下。他剛拿出抵押品來,院子的什么地方就突然傳來某人的叫喊:“六點(diǎn)早就過啦!”
“早就過了!我的上帝??!”
他飛撲到門口,留心細(xì)聽了一會兒,然后抓起帽子,像貓一樣小心翼翼、無聲無息地溜下自己的十三級樓梯。眼下的頭等大事是——從廚房里偷一把斧頭。這件事必須用斧頭干,這是他早已決定的。他還有一把花匠用的折刀,但他對折刀,尤其是對自己的力氣,都不信賴,因而最后決定用斧頭。順便指出,在這件事情上,他所做出的所有最后決定都有一個特點(diǎn)。這些決定都有這樣一種奇怪的特性:它們越是最終確定,在他眼里就越是立即變得雜亂無章,荒誕不經(jīng)。盡管他一直處于痛苦的內(nèi)心斗爭中,但在整個這段時間里,無論何時,哪怕一瞬間,都未曾相信過自己的計(jì)劃可以實(shí)現(xiàn)。
即使他對這件事的一切,甚至最后的一個細(xì)節(jié),都進(jìn)行過細(xì)致的研究,并且做出了最后的決定,不再有任何疑慮——而現(xiàn)在他也似乎要放棄這整個計(jì)劃,就像放棄一件荒誕不經(jīng)、駭人聽聞、難以想象的事情。不過,事實(shí)上沒有解決的問題和疑難還真多如牛毛。至于說到什么地方去弄把斧頭,這是小事一樁,不足為慮,因?yàn)闆]有比這更容易的事了。原來娜斯塔西婭經(jīng)常不在家,尤其是傍晚:或是上鄰居家聊天,或是到小鋪?zhàn)永镔I東西,而且廚房門總是敞開的。僅為此事,女房東就經(jīng)常跟她吵個不休。這樣,到時候他只要悄悄溜進(jìn)廚房,拿走斧頭,然后在一小時后(當(dāng)一切都已結(jié)束)再溜進(jìn)去放歸原處就完事大吉了。不過,也有疑難之處:比方說,當(dāng)他一小時后回來歸還斧頭時,萬一娜斯塔西婭突然回來了呢?當(dāng)然,那就得從旁邊走過去,靜候她再次出來。然而要是她當(dāng)時發(fā)現(xiàn)斧頭不見了,東尋西找,大喊大叫——那就會引起懷疑,或者至少也是一件讓人猜疑的事。
不過這都是些屑屑小事,他還不曾費(fèi)神思考,也沒有時間思考。他考慮的是重大問題,至于那些區(qū)區(qū)小事,則留待自己對一切都確信不疑時再說。不過,對一切都確信不疑,這似乎是完全辦不到的。至少,他本人覺得如此。例如,他根本無法想象,會有那么一個時候他停止思考,抽身而起——真的走向那里……就連不久前他進(jìn)行的那次試探(就是有意對那個地方進(jìn)行最后調(diào)查而做的訪問),也只不過是他所做的一個試驗(yàn)而已,而絕非真刀實(shí)槍地干,而是這樣:“讓我,你就說,讓我去試一試吧,為何老是幻想不休呢!”但他立即感到難以堅(jiān)持,啐了一口唾沫,便逃之夭夭了,并且極其惱怒自己。而事實(shí)上就解決問題的道德意義來說,他所進(jìn)行的一切分析似乎都已結(jié)束:他的詭辯鋒利得就像剃刀一樣,他在自己身上已經(jīng)找不到有意識的反駁了。然而到了緊要關(guān)頭,他又無緣無故地不相信自己了,并且固執(zhí)地、盲目地從各方面尋找反駁的依據(jù),似乎是有誰在強(qiáng)迫、誘引他去干那件事。最后一天竟這樣不期而至,一切轉(zhuǎn)眼間就決定了,而他幾乎是完全機(jī)械性地順應(yīng)它:仿佛有人抓住他的手,難以抗拒地、盲目地、以超自然的力量、無可反對地拽著他走。就像他的一角衣服被車輪卷軋住了,結(jié)果連他也給拖到車子底下去了。
起初——其實(shí),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了——有一個問題使他饒有興致:為什么幾乎所有罪行都會如此容易發(fā)覺和偵破,而幾乎所有罪犯都會如此明顯地留下暴露自己的痕跡?他漸漸得出了各種各樣而又趣味盎然的結(jié)論,依他看來,最主要的原因與其說毀掉物證以掩蓋罪行是枉然的,不如說在于罪犯本人;罪犯本人,而且?guī)缀蹙褪敲恳粋€罪犯,在犯罪的時候都會陷入某種意志衰退、理智減弱的狀態(tài),正是在最需要高度理智和謹(jǐn)慎行事的時刻,幼稚和罕見的輕率反倒取而代之。根據(jù)他的見解,可以得出一個結(jié)論:這種理智的一時糊涂和意志的暫時衰退就像疾病一樣控制著人,逐漸加劇,到采取犯罪行動之前不久達(dá)到頂點(diǎn);在犯罪的那一剎那和犯罪之后的若干時間內(nèi),這種狀態(tài)依然如故,至于持續(xù)多長時間,則因人而異了,然后它將像任何疾病那樣無蹤無影。問題本身在于:究竟是疾病引起犯罪,還是犯罪由于其自身的特殊性,總是伴隨著某種類似疾病的現(xiàn)象?——解決這個問題,他感到自己還力不從心。
得出上述結(jié)論后,他斷定,他本人,在自己這件事情上,不會出現(xiàn)類似的病態(tài)大變化,在實(shí)施計(jì)劃的整個過程中,他都將始終充分保持理智和意志,唯一的原因在于,他的計(jì)劃——“并非犯罪”……關(guān)于他如何做出最后決定的整個過程,我們就略過不提了吧,我們就這樣也已經(jīng)扯得太遠(yuǎn)了……只是,必須補(bǔ)充一點(diǎn):總的說來,這件事情中那些實(shí)際上的、純物質(zhì)方面的困難,在他的意識中只居于次要地位?!爸灰3秩恳庵竞腿坷碇且詫Ω哆@些困難,在了解到事情的各種細(xì)節(jié)和微妙之處后,對一切困難都將戰(zhàn)無不勝……”不過,事情還沒有開始。他依舊不太相信自己的最后決定,因而時機(jī)一到,一切都徹底改變,而使人頗感突如其來,甚至幾乎出人意料。
他尚未下完樓梯,就有一個最微不足道的情況搞得他不知所措。當(dāng)他走到女房東的廚房門口時,廚房的門像往常那樣大敞著,他小心翼翼地朝里面瞟了一眼,以便預(yù)先看清:如果娜斯塔西婭外出的話,女房東本人會不會在那里,假如不在,那么她的房門是不是緊關(guān)著,以免當(dāng)他進(jìn)屋拿斧頭時,她從房間里看見。然而使他驚得魂飛魄散的是,他突然發(fā)現(xiàn)娜斯塔西婭這次不但在家,在自己的廚房里,而且正在干活:從籃子里拿出一件件內(nèi)衣,晾到繩子上!一見到他,她立即不晾衣服了,朝他轉(zhuǎn)過身來,久久地凝望著他,直到他走了過去。他把目光投向別處,似乎什么也沒看見,就走了過去。然而事情已經(jīng)泡湯了:沒有斧頭!他覺得遭到了可怕的致命一擊。
“我有什么理由認(rèn)定,”他走到大門口時想道,“我有什么理由認(rèn)定,這個時候她必然不在家里?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我如此自以為是地這樣判斷呢?”他感到沮喪不已,甚至有點(diǎn)兒屈辱。他真想惡狠狠地嘲笑自己……一種隱隱的、獸性的憤怒在他心中激蕩。
他站在大門口,陷入了沉思之中。煞有介事地上街散步吧,他深感惡心;回家去吧,更令人厭惡?!岸嗪玫臋C(jī)會呀,永遠(yuǎn)失去了!”他嘴里念念有詞,漫無目的地站在大門口,正對著看門人那間黑漆漆的小屋,小屋的門也是敞開的。忽然,他打了個哆嗦。在離他僅兩步遠(yuǎn)的看門人的小屋里,一條長凳的右下方,有個什么東西晃亮了他的眼睛……他環(huán)視四周——一個人也沒有。他躡手躡腳地走到看門人的屋前,下了兩級臺階,壓低嗓子喊了看門人一聲?!肮娌辉诩?!也許就在附近,在院子里,因?yàn)殚T是敞開的?!彼w速沖向斧頭(這是一把斧頭),從長凳底下的兩塊劈柴之間把它拖了出來;他沒有走出屋門,就在原地把斧頭掛到繩套上,雙手插進(jìn)衣袋,走出了看門人的小屋;沒有任何人發(fā)現(xiàn)!“理智真無用,魔鬼顯神通!”他怪里怪氣地笑著,心想。這件事使他精神大振。
他慢慢悠悠,老成持重,不慌不忙地在路上走著,以免別人懷疑。他很少看過往行人,甚至力求完全不看他們的面容,盡可能做到平平常常。這時他忽然想起了他的帽子。“我的上帝?。∏疤煳揖陀辛隋X,可居然沒去換它一頂制帽!”他打心眼里咒罵自己。
他偶然朝一家小鋪?zhàn)映蛄艘谎?,發(fā)現(xiàn)墻上的掛鐘已經(jīng)指著七點(diǎn)十分。必須加快步伐,但同時又得繞一個彎:從另一邊繞到那幢房子跟前……
從前,當(dāng)他偶然想象這一切時,他有時擔(dān)心,自己會相當(dāng)害怕。然而現(xiàn)在他并不太害怕,甚至壓根兒不感到害怕。此時此刻,吸引他的注意力的是一些與此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想法,不過它們吸引他的時間很短。當(dāng)他路過尤蘇波夫花園【67】時,他甚至興致盎然地萌生了建造高大噴泉的想法,想到這些噴泉似乎會使所有廣場的空氣清新宜人。他逐漸得出一個結(jié)論:如果把夏園【68】擴(kuò)大到馬爾斯廣場【69】,甚至讓它與米哈伊洛夫?qū)m【70】四周的御花園連為一體,那么對于城市將是一件無比美好、利益多多的事情。這時他突然又對一種現(xiàn)象大感興趣:為什么正是在所有的大城市里,人們并非出于需要,但卻特別嗜好住在那些既無花園、又無噴泉并且污穢不堪、臭氣熏天、垃圾成山的區(qū)域?這時他想起了自己在干草市場散步的情景,霎時間醒悟過來?!罢媸腔恼Q無稽,”他想,“不,最好任何事情也別想!”
“那些被押赴刑場的人想必就是這樣,對路上所遇到的一切都產(chǎn)生一種依依難舍之情?!彼哪X海里倏然冒出這樣一種想法,不過它只是像閃電那樣騰空一閃,他自己迅速掐滅了這個想法的火苗……不過,已經(jīng)近在眼前了,就是這幢房子,就是這扇大門。突然不知什么地方的鐘當(dāng)?shù)厍昧艘宦??!斑@是怎么回事,難道七點(diǎn)半了嗎?不可能,準(zhǔn)是這鐘快了!”
他很走運(yùn),又順利地進(jìn)了大門。不僅如此,甚至有點(diǎn)如有神助,就在這一瞬間,剛好有一輛裝運(yùn)干草的高大馬車在他前面駛進(jìn)大門,他跨進(jìn)門口的時候,大車把他遮得完全不露形跡。大車剛從門口駛進(jìn)院子,他就從右邊一溜煙貓了進(jìn)去??梢月牭?,在大車的那邊,有幾個人在鬧鬧嚷嚷、爭爭吵吵,但沒有一個人發(fā)現(xiàn)他,也沒有誰與他劈面相逢。朝向這個正方形大院子的許多窗戶在這個時候是開著的,但他沒有抬頭——沒有勇氣。通向老太婆那里的樓梯相距不遠(yuǎn),從門口往右拐便是。他已經(jīng)來到了樓梯上……
他喘了一口氣,用一只手按著怦怦狂跳的心,隨即摸了摸斧頭,再一次把它扶正,然后小心翼翼、悄無聲息地走上樓梯,還不時留神細(xì)聽。然而,那時候樓梯上也完全是空寂無人,所有的門都緊閉著,沒有碰見一個人。的確,二樓有一套空房子的房門洞開著,有幾個油漆工正在里面干活,但他們根本未曾看他一眼。他稍停片刻,思考了一會兒,然后繼續(xù)上樓?!爱?dāng)然嘍,假如這些人根本不在這里,自然是最好不過了,然而……他們上面還有兩層呢……”
不過,眼前就是四樓了,就是這扇房門,就是對面的那套房間;另一套是空蕩蕩的。根據(jù)種種跡象判斷,三樓上老太婆住房底下的那套房間,顯然也是空空如也:用小釘子釘在門上的名片取掉了——搬走了!……他感到呼吸急促。一個念頭在他的腦子里霎時間閃過:“是否回去算了?”但他并未答復(fù)自己,而是留神細(xì)聽老太婆房間里的動靜:死一般的沉寂。隨即他又諦聽下面樓梯上有無動靜,久久地聽著,全神貫注……然后他最后一次環(huán)視四周,悄悄走到門口,整理了一下衣服,再一次摸了摸掛在繩套上的斧頭?!拔沂遣皇悄樕n白……十分蒼白?”他想著,“我是不是顯得特別忐忑不安?她疑心很重……是否再等一會兒……等到心跳正常?”
然而心跳并未正常。相反,倒還存心作對似的越跳越劇烈,越跳越劇烈……他無法忍耐,慢慢把手伸向門鈴,拉了一下。半分鐘后,他又拉了一次,聲音更響。
毫無反響。再拉鈴是徒勞無益的,而且對他來說也不合適。老太婆必定在家,但她生性多疑,而且是孤身一人。他多少了解一點(diǎn)她的習(xí)慣……他再一次把耳朵緊貼在門上。是他的感覺極其敏銳(一般來說這是難以設(shè)想的),還是確實(shí)聽得分明,反正他突然聽到一點(diǎn)似乎是手摸門鎖把手的小心謹(jǐn)慎的沙沙聲,以及似乎是衣服碰到門上的窸窣聲。有人難以覺察地站在門鎖旁,也像他在外面一樣,躲在里面留神細(xì)聽,看來,也把耳朵緊貼在門上……
他故意活動了一下,并且聲音略高地嘀咕了一句,以免別人認(rèn)為他是藏在那里;然后他第三次拉動門鈴,不過拉得很輕,頗有風(fēng)度,毫無急躁情緒。后來當(dāng)他回憶這一情景時,它是那么清晰,那么鮮明——這一分鐘已經(jīng)永遠(yuǎn)銘刻在他的腦海里?!麩o法理解,自己從哪里學(xué)來這些巧招,何況當(dāng)時他的腦袋懵了好一陣,甚至感到身體都幾乎不屬于自己……過了一會兒,傳來了開門鉤的聲音。
七
像上次一樣,門只開了一條很小的縫。又是兩道犀利、多疑的目光,從黑暗中注視著他。這時拉斯科爾尼科夫一時慌張,犯了一個不小的錯誤。
他擔(dān)心老太婆因?yàn)橹挥兴麄儍扇硕纳窇?,也不指望自己的表情會使她疑慮頓消,于是一把抓住房門,向自己這邊猛拉,以免老太婆心有所忌再把門關(guān)上。看到這種情形,老太婆沒有把門朝自己身邊拉回去,然而也不曾松開所抓著的門鎖把手,因此他幾乎把她連門一起拉到樓梯上。他見她橫著攔在門口,不讓自己進(jìn)去,便徑直沖她走去。她驚嚇地往旁閃開,想要說點(diǎn)什么,但又似乎說不出來,只是直瞪雙眼望著他。
“您好,阿廖娜·伊萬諾芙娜?!彼噲D盡量把話說得自然隨便些,但聲音太不盡如人意了,變得磕磕巴巴,而且不斷打戰(zhàn),“我給您……帶來了一件東西……哦,最好我們到這里來……到光亮的地方……”他把她拋在一旁,不等邀請便徑直走進(jìn)屋里。老太婆緊隨他跑了進(jìn)去,舌頭終于靈活起來:“上帝啊!您到底要干什么?……您是什么人?您有什么事?”
“得了吧,阿廖娜·伊萬諾芙娜……您的熟人……拉斯科爾尼科夫……這不,帶來了抵押品,前幾天說好的……”說著,他把抵押品遞給她。
老太婆本想看看抵押品,卻又立刻睜大雙眼直盯盯地逼視著這位不速之客的眼睛。她目不轉(zhuǎn)睛、兇相畢露、疑心重重地看著他。這樣過了一分鐘;他甚至覺得她的眼睛里有一種近乎嘲諷的神情,似乎她已經(jīng)洞察一切。他感到張皇失措,幾乎恐懼起來,假如她再這樣盯著他半分鐘,而且一言不發(fā),他就會恐懼地從她這里逃掉。
“呃,您為什么這樣看著我,好像不認(rèn)識似的?”他突然也兇巴巴地說,“有興趣,就拿去,沒興趣,我就去找別人,我沒工夫?!?/p>
他并不想說這些話,然而這些話卻突然自己脫口蹦出。
老太婆鎮(zhèn)靜下來,客人那不容置疑的口氣顯然使她的精神為之一振。
“喂,你這是怎么回事,先生,這樣突然……這是什么東西?”她瞄著抵押品,問道。
“銀煙盒:我上次就已說過的?!?/p>
她伸出一只手來。
“啊,您的臉色為啥這樣白?瞧,兩只手也在發(fā)抖!您剛洗過澡是嗎,先生?”
“寒熱病發(fā)了,”他含含糊糊地回答,“臉色哪能不白……要是沒有東西吃?!彼a(bǔ)充了一句,勉勉強(qiáng)強(qiáng)才把話說完。他又覺得渾身無力了。不過他的回答倒也近乎情理。老太婆接過抵押品。
“這是什么東西?”她問道,手里掂量著那件抵押品,又一次仔仔細(xì)細(xì)地看了看拉斯科爾尼科夫。
“一個玩意兒……一個煙盒……銀的……您看看吧。”
“可怎么不大像銀的……咦,還捆著呢?!?/p>
她力求解開繩子,轉(zhuǎn)身面向窗戶的光亮之處(盡管天氣悶熱,她家里的所有窗戶卻全都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有幾秒鐘她完全把他拋在一邊,背對著他站著。他解開大衣,從繩套上取下斧頭,不過還沒有完全拿到外面來,而是用右手在大衣里握住它。他的雙手虛軟得可怕,他自己覺得,一瞬間又一瞬間,手變得越來越麻木,越來越僵硬。他極怕手兒稍松,斧頭就會掉落地上……他突然感到頭暈?zāi)垦!?/p>
“嗐,他這是捆的什么玩意兒!”老太婆氣惱地叫了起來,朝他這邊挪了一挪。
連一霎都不能再錯過了。他徹底拿出斧頭,雙手舉起往下一揮,幾乎下意識地、幾乎不費(fèi)勁地、幾乎機(jī)械性地用斧背砸向她的頭部。這時,他似乎全無力氣。但他的斧頭剛一落下,就立即力透全身。
像往常一樣,老太婆沒戴頭巾。她那稀稀疏疏、夾雜著斑斑白發(fā)的淺色頭發(fā),照例厚厚地抹了一層發(fā)油,編成一根老鼠尾巴似的細(xì)辮子,用一把斷了的牛角梳子盤起,翹在后腦勺上。斧頭正好落在頭心,這是因?yàn)樗齻€子矮小。她叫了一聲,不過聲音十分微弱,突然全身癱軟,倒在地板上,但是她還能舉起雙手護(hù)向頭部。她的一只手還緊抓著“抵押品”。這時他竭盡全力猛地一砸,兩砸,用的都是斧背,并且砸的都是頭心。鮮血就像從一只翻倒的杯子里嘩嘩地飛涌而出,身子仰天倒了下去。他往后退開,讓她躺下,接著立即彎腰去看她的臉,她已經(jīng)一命嗚呼。眼珠鼓凸,好似要蹦出來一樣,而前額和整個臉面因?yàn)槌榇?,變得皺紋深陷,極其難看。
他把斧頭放在死尸旁邊的地板上,立即伸手去摸她的衣袋,盡力避免飛涌的鮮血沾到身上——他摸的是右口袋,上次她就是從這個口袋掏出了鑰匙。他的頭腦已經(jīng)十分清醒,神志不清、天旋地轉(zhuǎn)的感覺早已煙消云散,但雙手仍然哆嗦發(fā)抖。他后來還記得,當(dāng)時他甚至十分細(xì)致入微、小心翼翼,竭力不讓任何東西沾上血跡……他眨眼間就掏出了鑰匙,和上次一樣,所有的鑰匙都串成一串,掛在一個小鋼圈上。他立刻拿著鑰匙跑進(jìn)臥室。這是一個很小的房間,一面墻上有一個供著神像的大神龕。靠另一面墻擺著一張大床,床上十分整潔,放著一床被面用碎綢子拼成的棉被??康谌鎵[著一個五屜柜。怪事一樁:他剛把鑰匙插進(jìn)五屜柜的鎖孔里,剛聽到鑰匙咔嗒響了一聲,就似乎感到全身痙攣。他突然又想拋開一切,抽身離去。但這只是一轉(zhuǎn)瞬的念頭;要離開已經(jīng)晚了。當(dāng)另一個令人憂慮的念頭突然在腦海中浮現(xiàn)時,他甚至嘲笑起自己來。他突然覺得,老太婆興許還活著,還會蘇醒過來。他扔下鑰匙和五屜柜,跑回尸體跟前,抓起斧頭,又一次揮向老太婆,但中途停住了。毋庸置疑,她已經(jīng)死了。他又俯身近前仔細(xì)察看,他明白無誤地看到,頭蓋骨已被砸碎,甚至稍稍歪向一邊。他本想用手指摸一摸,但又迅疾縮手,即使不摸也已昭然可見。這時血已經(jīng)流了一大攤。突然他看見,她脖子上有一條細(xì)帶子,他拉了一拉,但細(xì)帶子拴得很牢,并未拉脫,而且浸透了鮮血。他試著從她懷里拉出它來,但不知有什么東西擋著,卡住了。他急不可耐地又試圖揮動斧頭,就在尸體上由上而下地把帶子砍斷,但他又不敢,他費(fèi)了九牛二虎之力,弄得雙手和斧頭都血糊糊的,忙亂了大約兩分鐘,才沒讓斧頭碰到尸體,割斷了那條細(xì)帶子,并把它取了出來,他沒估計(jì)錯——這是一個錢袋。細(xì)帶子上系著兩個十字架,一個是柏木的,一個是銅質(zhì)的,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小小的琺瑯圣像;同這些東西一起,還系著一個油跡斑斑的麂皮小錢袋,錢袋上面還套著一個小鋼圈和一個小指環(huán)。錢袋塞得脹鼓鼓的;拉斯科爾尼科夫來不及細(xì)看,就把它塞進(jìn)了衣袋,兩個十字架則扔到老太婆的胸上,這一次他還順手拿了斧頭,然后轉(zhuǎn)身跑回臥室。
他心急如焚,抓起鑰匙又忙碌起來。但不知怎的,總是沒有成效:鑰匙插不進(jìn)鎖孔。這并非由于他的手劇烈抖顫,而是因?yàn)樗鲜歉沐e:例如,他明明看出那把鑰匙不對,不配套,但還是往里插。他忽然想起,并恍然大悟,和其他幾片小鑰匙串在一起的這把帶鋸齒的大鑰匙,必定不是開五屜柜的(上次他就想到了),而是開某只什么小箱子的,而在這只小箱子里,可能藏著所有的財寶。他拋開五屜柜,迅速鉆到床底下,他知道,老太婆們通常都把箱子藏在床底下。不出所料:床底下擺著一只頗為不小的箱子,長達(dá)一俄尺多,箱蓋隆起,上面蒙著一層紅色的山羊皮,釘著一些小鋼釘。帶鋸齒的鑰匙剛好配套,箱子應(yīng)聲打開。最上面蓋著一條白床單,床單下面是一件用紅色的法國圖爾綢罩著的兔皮小襖;兔皮小襖下面是一件綢連衣裙,再下面是一條披巾,再繼續(xù)往下似乎盡是些破衣爛衫了。他首先用那塊紅色的法國圖爾綢擦拭干凈自己那雙血糊糊的手?!凹t色的,血在紅色的東西上是難顯痕跡的,”他產(chǎn)生了這樣一個念頭,但他又突然醒悟過來:“上帝啊!我不是瘋了吧?”他吃驚地想。
不過,他剛一翻動這堆破衣爛衫,皮襖底下就突然滑出一只金表。他趕忙一層層翻遍這堆東西。果真,在這堆破衣爛衫里夾雜著不少金器——大概,都是抵押品,待贖的和不會來贖的——金鐲子、金項(xiàng)鏈、金耳環(huán)、金別針,等等。有的裝在小盒子里,有的索性用報紙包著,但包得整整齊齊、細(xì)致謹(jǐn)慎,而且包了兩層報紙,四面還用小帶子捆著。他爭分奪秒,趕緊把這些東西塞進(jìn)褲袋和大衣口袋,既不挑選,也未打開那些紙包和盒子看看;但他還是來不及拿很多……
突然他仿佛聽到躺著老太婆尸體的房間有人在走動。他停止動作,像死人那樣默無聲息。然而,萬籟俱寂,看來,這是他的幻覺。但突然他又分分明明地聽見一聲輕微的叫喊,或者仿佛有人在輕輕地、斷斷續(xù)續(xù)地呻吟,隨即又住了口。然后又是死一般的寂靜,足足有一兩分鐘。他蹲在箱子旁等著,屏息靜氣,但他霍地躍身而起,抓起斧頭,沖出臥室。
莉扎薇塔站在房子中央,雙手抱著一個大包袱,呆若木雞地望著被打死的姐姐,臉色煞白一如麻布,仿佛連叫喊的力氣都沒有了。一見到飛奔出來的拉斯科爾尼科夫,她就像一片樹葉那樣輕輕哆嗦著顫抖起來,整個臉孔都抽搐起來;她稍稍舉起一只手,張大了嘴,但還是叫不出聲來,于是慢慢地后退著從他跟前挪到角落里,兩眼一眨也不眨、直勾勾地盯著他,但仍然沒有叫喊,仿佛連叫喊的氣息都不足了。他拿著斧頭向她撲將過去;她的嘴唇痛苦地抽搐歪了,就像被什么東西給驚嚇住的幼兒,眼睜睜地看著嚇壞他們的東西,想要叫喊出聲一樣。這個不幸的莉扎薇塔太過老實(shí)了,她以前已被打得永遠(yuǎn)膽小如鼠,因而甚至不曾抬起手來擋護(hù)一下自己的臉,雖然此時此刻,這是一個最必不可少、自然本能的動作,因?yàn)楦^高高舉起,正照準(zhǔn)她的臉。她只是微微抬起那只空著的左手,但遠(yuǎn)遠(yuǎn)沒有達(dá)到臉部,慢慢地朝前向他伸去,似乎想要推開他。斧刃恰好劈在頭頂,前額的上半部,幾乎直到天靈蓋,頓時被劈成兩半。她撲通一聲栽倒在地。拉斯科爾尼科夫徹底失魂落魄了,他抓起她的包袱,又扔掉它,然后跑向前室。
他越來越感到恐懼,特別是在第二次根本出乎意料的殺人之后。他只想盡快地逃離此處。假如在那時他能更加準(zhǔn)確地觀察和判斷;假如他只要還能弄清自己處境的重重困難,想到自己的所有悲觀絕望、所有丑陋行徑、所有荒謬言論,同時明白,在此情況下,要想從這里逃回到家里,他還得面臨多少障礙,也許還得學(xué)會并實(shí)施種種殘暴行為,那么他就很有可能會拋下一切,立即前去自首,這甚至并非由于為自己憂慮,而僅僅是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驚恐萬狀和厭惡透頂。厭惡的情緒特別突出地騰騰升起,而且每一分鐘都在不斷擴(kuò)展?,F(xiàn)在這世上再也沒有什么東西能讓他再去箱子跟前,甚至再走進(jìn)那套房間。
然而,他漸漸感到有點(diǎn)兒神思恍惚,甚至似乎是陷入了沉思:有時他仿佛迷迷糊糊,或者更準(zhǔn)確地說,忘掉了重大事情卻緊緊抓住微不足道的小事。不過,當(dāng)他打量了一下廚房,發(fā)現(xiàn)長凳上有一只盛著半桶水的水桶時,他醒悟到應(yīng)該把自己的雙手和斧頭洗干凈。他的雙手血跡斑斑,黏黏糊糊。他把斧刃直接泡在水里,抓起放在小窗臺上破碟子里的一小塊肥皂,就在水桶里洗起手來。手洗干凈后,他拿出斧頭,洗凈了鐵上的污血,接著又花了長達(dá)將近三分鐘的時間,清洗被血染污的木柄,甚至嘗試用肥皂洗凈上面的血痕。然后,用晾在廚房里繩子上的一件內(nèi)衣把一切擦干,又走到窗前把斧頭用心地久久檢查了一遍。血痕完全洗凈了,但斧柄還濕濕的。他把斧頭仔細(xì)地掛在大衣里的繩套上。然后,在昏暗的廚房最大限度的光亮處把大衣、褲子和靴子檢查了一遍。表面上略略一看,似乎沒有什么漏洞,只是靴子上有幾處血跡。他浸濕一塊抹布,把靴子擦得干干凈凈。不過,他清楚,自己檢查得比較潦草,也許,還有某些扎眼的東西,而他自己卻疏漏了。他凝思地站在房子的中間。一個折磨人的陰郁念頭在他的腦海里倏然升起——這個念頭就是,他瘋了,并且在此時此刻既不能理性判斷,也無法保護(hù)自己,也許,根本就不應(yīng)該做他剛才所做的事情……“我的上帝!該溜了,該溜了!”他嘀咕著,沖向前室。但是在這里等待他的卻是極度的恐懼,當(dāng)然,這樣的恐懼他還從未經(jīng)歷過。
他站住一看,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門,外面那道門,從前室通向樓梯的那道門,他方才拉鈴后進(jìn)來的那道門,竟然開著,甚至開了整整一只手掌那么寬:既未上鎖,也不曾扣上門鉤,在整個這段時間里,自始至終,一直如此!老太婆隨他進(jìn)屋后沒有鎖門,也許,是出于謹(jǐn)慎。然而,上帝??!要知道他后來可是看見了莉扎薇塔呀!他怎么能,怎么能不想到,她究竟是從什么地方進(jìn)來!她總不能穿墻而入吧。
他撲向門口,扣上了門鉤。
“可是不對呀,又錯了!該走了,該走了……”
他摘下門鉤,開開門,細(xì)聽樓梯上的動靜。
他凝神聽了很久。下面很遠(yuǎn)的某處,大約是大門口,有兩個聲音在尖叫大喊,爭爭吵吵,罵罵咧咧?!八麄冊诟墒裁??……”他耐心地等待著。最后,叫喊聲遽然停息,頓時萬籟俱寂,人都一哄而散了。他剛要離去,但是突然下面那層樓一扇通往樓梯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了,有人不知哼著什么曲調(diào),走下樓去?!八麄冊趺蠢鲜沁@樣吵吵鬧鬧!”——這個想法在他腦子里電光一閃。他只得關(guān)上門等著。終于一切都沉寂下來,不見一個人影!他已邁步踏上樓梯,突然又傳來了某個人的新的腳步聲。
這腳步聲來自很遠(yuǎn)的地方,還在樓梯的入口底層,但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記得,他剛一聽到腳步聲,不知為何就頓生疑慮,它定然是上這里,到四樓來找老太婆的。為什么呢?莫非是聲音特別,韻味獨(dú)特嗎?腳步聲沉重,穩(wěn)健,不慌不忙。是的,他已經(jīng)登上了二樓,是的,他還在繼續(xù)上樓,腳步聲越來越清晰了!來人粗重的喘息聲也已聲聲在耳。是的,已經(jīng)到了三樓……奔這里來了!他突然覺得,他似乎全身僵硬,仿如做夢,夢見有人緊追在后,逼近身來,要?dú)⑺浪?,而自己卻好像在原地生了根,連雙手都無法動彈。
最后,當(dāng)客人已經(jīng)開始上四樓的時候,他才猝然一驚,總算及時迅速、機(jī)敏地從過道溜回屋里,隨手關(guān)上了房門。然后抓起門鉤,輕輕地、毫無聲響地扣入鐵環(huán)。本能幫了他。做完這一切后,他立即屏息斂氣,徑直躲在門后。那位不速之客也已來到了門外。他們現(xiàn)在面對面站著,就像方才他和老太婆一樣,當(dāng)時門一里一外分開了他們,而他在外面留神細(xì)聽。
客人沉重地不住喘氣?!翱磥硎莻€大胖子。”拉斯科爾尼科夫緊握著斧頭想道。真的,這一切仿佛在夢中??腿俗プ¢T鈴,用力猛地一拉。
白鐵皮的門鈴聲叮當(dāng)一響,他突然似乎感覺到,房間里有人在動。他甚至認(rèn)認(rèn)真真地凝神細(xì)聽了幾秒鐘。陌生人又叮當(dāng)?shù)乩艘淮伍T鈴,又等了一會兒,突然急不可待地全力以赴,猛拉門的把手。拉斯科爾尼科夫提心吊膽地望著在鐵環(huán)里跳動不已的門鉤,滿懷隱隱的恐懼等待著,門鉤眼看就要跳出來了。這實(shí)在是大有可能:如此用勁猛拉。他本擬用手按住門鉤,但那人定會發(fā)覺。他的腦袋似乎又開始天旋地轉(zhuǎn)?!拔揖鸵獣灥沽?!”這個念頭在他的頭腦里剛一閃現(xiàn),但陌生人開口說話了,他倏然警醒。
“她們到底在屋里干什么,是呼呼大睡呢,還是讓人給掐死了?該死的!”他甕聲甕氣地咆哮著,聲音就像從桶里傳出,“喂,阿廖娜·伊萬諾芙娜,老妖婆!莉扎薇塔·伊萬諾芙娜,舉世無雙的美人兒!開門哪!唔,該死的,莫非她們都睡著了?”
他怒不可遏,又使盡全力,一口氣拉了十次門鈴。顯而易見,這是個愛耍權(quán)威而又與這一家關(guān)系密切的人。
就在這時,突然從不遠(yuǎn)的樓梯那里傳來匆忙的碎步聲。又有一個人走過來了。拉斯科爾尼科夫起初并未聽清。
“難道沒一個人在家?”新來的人聲音洪亮、高高興興地對第一個來訪者大聲說,那人還在一個勁兒地拉門,“您好,科赫!”
“根據(jù)說話的聲音來看,是個十分年輕的人。”拉斯科爾尼科夫突然想到。
“鬼知道她們是怎么回事,鎖都差點(diǎn)讓我給弄斷了,”科赫回答道,“請問,您又是怎樣認(rèn)識我的?”
“哦,是這么回事!前天,在‘岡布里努斯’【71】,我接連贏過您三盤臺球?!?/p>
“啊-啊-啊……”
“這么說,她們不在家?真奇怪。愚蠢透頂,不過,也糟糕透頂。老太婆會上哪里去呢?我有事來著?!?/p>
“我也有事啊,老兄!”
“嗐,那怎么辦呢?看來,回去算了。嗐,嗐!我原想到這里換點(diǎn)錢呢!”年輕人高聲說道。
“當(dāng)然,只好回去了,可她干嗎約我來呢?老妖婆,這是她自己跟我約定的時間呀。我可是繞了個大彎來的。我真不明白,她能跑到哪個見鬼的地方去呢?老妖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坐在家里,病歪歪的,腿又老痛,而現(xiàn)在卻突然閑逛去了!”
“不去問問看門人嗎?”
“問啥呢?”
“問她到哪里去了,啥時回來?”
“哼……問個……鬼……要知道,她是哪里都不去的呀……”他又拉了一下門鎖的把手,“真見鬼,沒法子,走吧!”
“且慢!”年輕人突然叫了一聲,“您看:您注意到嗎,拉門的時候,門在晃動?”
“那又怎樣呢?”
“這就意味著,門沒上鎖,而是扣著,也就是用門鉤扣著!您聽到門鉤卡拉卡拉地響嗎?”
“那又怎樣呢?”
“你怎么還不明白呢?這就意味著,她們兩人中總有一個在家。如果兩人都出去了,必定從外面用鑰匙鎖門,而不是從里面用門鉤扣上??墒乾F(xiàn)在——您聽到門鉤咔嗒咔嗒在響嗎?而家里一定得有人,才能用門鉤從里面把門扣上,您明白嗎?因此,她們定然在家,可就是不開門!”
“哇!真是這么回事!”科赫驚奇地高叫起來,“那她們在里面這是干啥呀!”他又開始瘋狂地拉起門來。
“且慢!”那個年輕人又叫了起來,“別拉了!這里有點(diǎn)不太對勁……您盡管又拉鈴又拽門——她們卻總是不開門;這就意味著,要么她們倆都已昏迷不醒,要么……”
“什么?”
“這樣好了,我們?nèi)フ铱撮T人,讓他親自來叫醒她們?!?/p>
“有道理!”兩人邁步向樓下走去。
“且慢!您就留在這里吧,我一個人跑下去找看門人?!?/p>
“干嗎要留下?”
“這并不要緊吧?”
“好吧……”
“要知道,我正準(zhǔn)備當(dāng)法院偵察員呢!毫無疑問,毫——無——疑——問,這里有點(diǎn)不太對勁!”年輕人興奮地大聲叫嚷著,朝樓下飛跑。
科赫留在原地,又一次輕輕地拉了一下門鈴,門鈴叮當(dāng)?shù)仨懥艘宦?;隨即他輕輕地,似乎在一邊沉思,一邊細(xì)看,開始轉(zhuǎn)動門把手,拉一下,又放開,以便再一次證實(shí)門只是用門鉤扣上的。然后他氣喘吁吁地俯身朝鎖眼里張望,然而鑰匙從里面插在鎖眼內(nèi),因此什么也無法看見。
拉斯科爾尼科夫站在門里,手里緊握著斧頭。他似乎頭腦發(fā)昏。他甚至準(zhǔn)備,假如他們進(jìn)來,就跟他們拼殺一場。當(dāng)他們敲門和商議時,他多次突然產(chǎn)生一個念頭:一下子結(jié)束這一切,從門里對他們大吼一聲。有時他想與他們對罵,逗弄他們,直到門被打開?!翱煨﹥喊?!”他的頭腦里閃現(xiàn)出這么一個想法。
“但是他,真見鬼……”
時間飛逝,一分鐘,又一分鐘——誰也沒來??坪臻_始來回走動。
“真是活見鬼!”他突然大叫一聲,煩躁不安地拋下了自己的崗位,也急匆匆地跑下樓去,樓梯上傳來咚咚的靴子聲。腳步聲也完全消失了。
“上帝啊,究竟怎么辦呢?”
拉斯科爾尼科夫摘下門鉤,把門微微開了一條縫,聽不到任何聲音,忽然,他毅然決然走出屋子,隨手盡可能地把門關(guān)嚴(yán),然后向樓下走去。
他剛下完三道樓梯,就突然聽到下面人聲鼎沸——往哪里躲呢!毫無藏身之處。他本已往回跑,想重回屋里。
“嘿,妖怪,魔鬼!抓住他!”
有人叫喊著從下面的某套房間里沖出來,這人并非沿著樓梯往下跑,而像是從樓梯上往下滾,同時還放開嗓門大喊大叫:“米季卡!米季卡!米季卡!米季卡!米季卡!活——見——鬼!”
叫喊聲最后變成了尖叫,余音傳來時已經(jīng)在院子里了;隨即一切又歸于寂靜。但就在這個時候,有幾個人嘰里呱啦、吵吵嚷嚷地上樓來了??偣灿腥娜?。他聽出了那個年輕人洪亮的聲音?!笆撬麄儯 ?/p>
在徹底絕望中,他徑直迎面向他們走去,聽天由命吧!他們攔住的話,一切都完了,他們放過的話,一切也完了:他們記得他。他們已經(jīng)快要劈面相逢了,在他們之間總共只剩一道樓梯了——但他突然獲救了!在離他幾步遠(yuǎn)的地方,右邊有一套房門大敞的空房子,這就是二樓工人正在刷油漆的那套房間,而現(xiàn)在,仿佛天從人愿,工人們都離去了。剛才大喊大叫跑下樓去的可能就是他們。地板剛剛刷過油漆,房子中間放著一只小桶和一只小罐,罐里盛著油漆和一把刷子。眨眼間他一溜便溜進(jìn)敞開的門里,躲到墻后,時間恰好:他們已經(jīng)踏上樓梯平臺了。隨即他們轉(zhuǎn)身向上,經(jīng)過門口,走向四樓,同時還大聲談?wù)撝K缘绕?,便輕手輕腳地走出門來,向樓下跑去。
樓梯上沒有一個人!大門口也不見人影。他火速穿過門洞,轉(zhuǎn)身左拐,來到了街上。
他十分清楚地知道,頂頂清楚地知道,此時此刻他們已經(jīng)進(jìn)入屋內(nèi),當(dāng)他們發(fā)現(xiàn)房門沒扣準(zhǔn)會驚詫莫名,因?yàn)閯偛欧块T還是扣著的,他們已經(jīng)在察看尸體了,過不多久,他們就會想到,會全然明白,兇手剛剛就在這里,他成功地藏在某處,從他們身邊溜走,跑掉了;也許他們還會猜到,他們上樓的時候,他就躲在那套空房間里。雖然離第一個轉(zhuǎn)彎處只有百把步遠(yuǎn),但他無論如何也不敢走得太快。“我是否溜入哪個門洞,在哪個陌生的樓梯上稍等一會兒呢?不,那才真要命呢!是否把斧頭扔到某個地方呢?是否叫輛馬車呢?真要命!真要命!”
終于前面就是一條胡同,他半死不活地折入胡同;這會兒他已經(jīng)有了一半獲救的希望,對此,他心中有數(shù):在這里他會很少受到懷疑,何況這里人潮涌動,他會像一粒沙子被人潮所吞沒。然而他經(jīng)受的這一切痛苦已經(jīng)把他折騰得疲憊不堪,他僅能勉強(qiáng)舉步。他汗如雨下,整個脖子都汗涔涔的?!扒疲鹊么笞?!”——當(dāng)他走到運(yùn)河邊時,有人沖他嚷嚷。
他現(xiàn)在精神恍惚,越往前走,越是糟糕。不過,他還記得,當(dāng)他走到運(yùn)河邊時,倏然一驚,這里人少,比較引人注目,因此打算轉(zhuǎn)身回到胡同里去。盡管他走路跌跌撞撞,但還是繞了個彎,從截然相反的方向回到家里。
他神志不清地走入自己那幢公寓的大門,至少是上了樓梯后,他才想起那把斧頭來。還有一項(xiàng)十分重要的任務(wù)擺在面前:把斧頭送回原處,并且盡可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覺。當(dāng)然,進(jìn)行思考他已經(jīng)無能為力了,也許根本不把斧頭送歸原處,而把它扔到別人的院子里,即使以后去扔,也比送回原處好得多。
然而一切都一帆風(fēng)順。看門人的房門只是虛掩著,并未上鎖,因而看門人八成是在家。但他已經(jīng)徹底暈頭暈?zāi)X了,所以對直走向看門人的屋子,推開房門。假如看門人問他:“有啥事嗎?”——他興許會直截了當(dāng)?shù)匕迅^交給他。但是看門人又不在家,于是他得以盡快把斧頭照原處放回長凳下,甚至照舊用一塊劈柴遮住它。隨后他直到進(jìn)入自己的房間,一路上沒有碰到一個人影,女房東的門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一走進(jìn)自己的房間,他就跟往常一樣和衣倒在沙發(fā)上。他睡不著,但腦子里卻昏天黑地。假如當(dāng)時有誰走進(jìn)他的房間,他定會立刻縱身跳起,大喊大叫。思想的各種斷章殘片在他的腦海里七零八亂地飄來飛去,盡管他竭盡全力,但卻無法捕獲其中的任何一個,也無法把思想集中到任何一點(diǎn)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