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六回
送走了傅城恒,永定侯府上下都陷入了一片低迷的狀態(tài)。
老太夫人自不必說,本就上了年紀,之前又發(fā)生了那么多事,因身體不好一直在請醫(yī)問藥,連為傅城恒踐行都是強撐著病體。如今傅城恒走了,只覺一下子就支撐不住了,病得比先時還嚴重一些,若非孔琉玥及時請了小華太醫(yī)來,還不定會怎樣呢,饒是這樣,依然下不來床。
三個孩子也是情緒不佳,臉上鮮見笑容,尤其傅镕,更是除了吃飯睡覺練武,其余時間都是撲在學業(yè)上,大有頭懸梁錐刺股之勢,幾日下來便瘦了一圈。
主子們都這樣了,下人們自然不敢高聲喧嘩說笑,況本來就在孝期,禁一切娛樂活動,因此每個人進出間都神色匆匆的,以致永定侯府各個角落都彌漫著一股緊張的氣氛。
然只怕所有人的緊張和不安加起來,都比不上孔琉玥彼時心里的煎熬。
自打傅城恒離開后,她的精神便陷入了高度的緊張和焦慮當中,每日里只要一得了閑,便會拿出請晉王幫忙找來的大秦版輿圖,掰著指頭一遍又一遍的計算傅城恒這會子大概已到了哪里,以致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瞧著就似著了魔一般。
直看得梁媽媽珊瑚等人俱是憂心不已,甚至在私下里說:“真希望府里這幾日事情能多一些!”皆因事情一多,孔琉玥一忙,就不會再著了魔似的計算侯爺?shù)男谐塘恕?br/>
這一日,去樂安居瞧過老太夫人回來以后,孔琉玥照例去了小書房看版輿圖,正計算著傅城恒這日是到了柳州還是郴州。
就有月桂進來屈膝回道:“國公府李媽媽請安來了。”
李橋家的來了?孔琉玥的第一反應便是:“不見!”她如今是巴不得與尹家劃清界限,省得她們再獅子大開口提一些讓人啼笑皆非的要求,尹家的人自然是能不見就不見的好,“就說我要服侍老太夫人,不得閑兒,讓以后再來!”
月桂答應著正要去,梁媽媽卻叫道:“慢著!”說完轉(zhuǎn)向孔琉玥笑道,“夫人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就見一見李橋家的,看她說什么?她若是說得中聽呢,夫人就讓她多說一會兒,若是說得不中聽,只管打了她出去便是,權當解解悶兒了!”
孔琉玥見梁媽媽滿臉的期待之色,只當她是想自李橋家的口中打聽昔日舊友的近況,不忍掃她的興,因點頭道:“好罷,讓她進來罷!”
梁媽媽一張臉立時笑成了一朵花兒,一迭聲的命月桂領人去,李橋家的雖不是什么好的,能為夫人解解悶兒,總比讓夫人又對著版輿圖的強。
月桂很快領著李橋家的到了正房,一進屋便滿臉是笑的對著孔琉玥行禮:“給孔姑奶奶道喜來了。我們大奶奶昨兒夜里發(fā)動,于今日巳時生下一位小少爺,母子均安,老太太和大太太特地打發(fā)奴才過來給姑奶奶道喜,另外請姑奶奶后日過府參加洗三禮,順道散淡散淡。”
霍氏生了兒子?孔琉玥暗暗點頭,那霍氏這輩子就算靠不上尹淮安,也總算有所依靠了,只是她卻并不想去湊這個熱鬧,“李媽媽也知道我如今有孝在身,不便貿(mào)然登門,省得沖撞了小侄子,還請回去稟了老太太和大太太,就說后日我禮定然會到,人卻是萬萬不能到了,等出了孝,我一定登門給各位長輩請安,瞧小侄兒去。”命梁媽媽賞了李橋家的五兩銀子,不由分說將人送了出去。
見打發(fā)了李橋家的,孔琉玥又要去小書房看版輿圖,梁媽媽不由急了,賠笑勸道:“連日來也夠悶的了,偏韓小姐,不,應該是世子妃了,偏世子妃又剛過門,事情極多,連與夫人寫信解悶的時間都沒有,夫人不如后日就回去散散?就算老太太和大太太想說別的事,到時候當著滿堂的賓客,也未必就好說的,橫豎夫人閑著也是閑著,要我說,只回去與三姑娘說說話兒也是好的。”
孔琉玥猶豫了一下,仍是搖頭道:“罷了,還是不去了,省得橫生枝節(jié),倒不如待在家里的好。”
梁媽媽聞言,還待再勸,一旁瓔珞已笑著插言道:“夫人之前不是說想去莊子上小住幾日?橫豎老太夫人身上已好多了,家里又還有二爺二夫人在,不如回了老太夫人,去莊子上逛逛?說來夫人還從沒去過那里呢,如今天氣也正好,不冷不熱的,權當是去散散了。”
這話倒是說得孔琉玥有些心動起來,想到了連日來三個孩子的郁郁寡歡,點頭道:“這時節(jié)去莊子上散散的確再合適不過,”說著蹙起眉頭,嘆一口氣,“但只老太夫人猶在病中,雖有二弟妹和盧嬤嬤等人,我身為長孫媳,便是老太夫人素日再寬厚,終究開不了那個口……”
說得瓔珞再沒了話,的確,也有長輩正在病中,晚輩不侍疾于床前,反而自己出去散淡受用的理兒?
主仆二人只得丟開了這個念頭。
不想晚間去給老太夫人請安時,老太夫人卻忽然說道:“老大家的,連日來你也夠勞神費心的,趁著這兩日天氣好,不如帶了三個孩子出去散散?我聽說你有個莊子在城外,當日便可往返,不如就帶了孩子們?nèi)ツ抢铩T蹅冞@樣人家,雖說不需要孩子們親自耕種勞作,卻也不能五谷雜糧不分,你就帶著他們,去那里小住個三五日的,權當是換換心情了。”
孔琉玥聽說,疑心是上午她跟瓔珞說話時,不防被人聽了去,傳到了老太夫人耳朵里,忙賠笑道:“祖母愛惜孫媳并曾孫,原是我們的福氣,但只祖母身體如今猶未大安,我們又豈敢只圖自己受用?還是待祖母身體大安后,再議此事不遲。”
老太夫人擺手道:“如今天氣好,不冷不熱的,正適合出門。”
頓了一頓,笑道,“你放心,我并無其他意思,只是瞧著連日來你們母子都悶悶不樂的,想你們出去換換心情罷了!老大這才走了幾日呢,距離凱旋歸來,少說也得幾個月,難道你們母子就悶悶不樂幾個月不成?日子還是一樣得過下去,且必須過得比老大在家時還好,讓他回來瞧了也高興!”老人家說話時,眉眼間一片安詳,瞧著竟是真不擔心傅城恒的樣子。
孔琉玥自問做不到像老太夫人那般豁達,老人家的豁達是幾十年人生閱歷慢慢積淀下來的,她也許終其一生都達不到那個境界!
又聽得老太夫人說道:“镕哥兒請封世子的折子已經(jīng)遞上去了,只怕不日就要有圣旨下來,我瞧著他連日來竟像是一下子長了幾歲似的,比先懂事老成多了。雖說懂事老成是好事,畢竟才得七歲的孩子,哪里就至于這樣?你也別說了,就定在明兒帶他們姐弟去你的莊子上散散,住個三五七日的……罷了,估計讓你自己決定,你最多就住三日,你又是主持中饋的,不能離家太久,索性我來幫你做決定,五日,你們就去住五日。另外,你再抽空告訴镕哥兒,一口是吃不成胖子的,讓他不要把自己逼得那么緊,家里還有我們這些長輩呢,他當前最該做的事,便是好好讀書,好好習武,明白嗎?”
老太夫人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況孔琉玥本心也想去,一為換換心情,二為瞧瞧白書藍琴,三為瞧瞧自己的莊子,再推辭就顯得矯情了,索性順水推舟道:“那孫媳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只家里的事,說不得就要請二弟二弟妹和盧嬤嬤多費心了。”
一旁二夫人和盧嬤嬤忙都笑道:“大嫂(大夫人)客氣了,家里自有管事媽媽,我們不過幫忙看著罷了。”
當下孔琉玥又簡單與二夫人和盧嬤嬤做了一番交代,囑咐二人務必要記得每日打發(fā)老太夫人吃藥,兩三日要請了小華太醫(yī)來瞧瞧,又找機會不著痕跡探了探老太夫人的脈搏,知道老太夫人的確已經(jīng)好了許多后,方放心的回了蕪香院,命人收拾行囊并安排車馬清點要跟去莊子上的人。
適逢三個孩子結伴過來,瞧得珊瑚瓔珞正領著丫頭婆子整理箱籠,初華因問道:“母親這是要去哪里?”語氣里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慌,爹爹才走了幾日,難道母親也要走了嗎?
孔琉玥笑道:“你們?nèi)齻€來得正好,我正要打發(fā)人請你們?nèi)ツ亍2盘婺搁_恩,允了我們母子四人去城外我的陪嫁莊子上小住五日,你們等會兒吃了飯回去后,就告訴各自的奶娘丫鬟,哪些東西是要帶的,讓他們收拾好箱籠,再安排好跟去的人和留下來看家的人,明兒一早我們便出發(fā)。”
此話一出,初華和潔華臉上都瞬間溢滿了喜色,拍手道:“母親,我們真的可以去您的莊子上小住幾日嗎?”終究還是孩子,情緒來得快也去得快,一聽得可以出去散淡幾日,姐兒倆的雙眼都是亮晶晶的。
惟獨傅镕不見喜色,有些為難的道:“母親,兒子還要讀書練武呢,就不去了罷?您和姐姐妹妹玩開心一點。”
這孩子的確把自己逼太緊了!孔琉玥暗嘆一口氣,上前一步摸著傅镕的頭頂笑道:“镕哥兒,看你這么有上進心,母親心里很高興,但你也要知道,一口氣是吃不成胖子的,做任何事都需要勞逸結合,尤其是做學問,拔苗助長只會事倍功半,指不定還會傷了身體,你明白嗎?好了,這事兒就這么定了,你待會兒回去后,只管操心要帶的東西便是,至于學堂和師父那里,我自會使人去與你說的。”
傅镕聞言,還待再說,見母親和姐姐妹妹都是一臉的喜色,想著自父親離開后,還是第一次見她們這么開心,不忍掃她們的興,況他自己內(nèi)心深處也并非就是真不想去,也就順勢沒有再說。
母子四人用了晚飯,打發(fā)了三個孩子各自回房收拾,孔琉玥便清點起珊瑚瓔珞領著人收拾好的箱籠來,又命留在家里的梁媽媽,“記得后日備一份厚禮送去國公府,咱們?nèi)穗m不到,禮卻是必須要到的!”
梁媽媽忙屈膝應了,“夫人放心,我省得厲害關系的。”
孔琉玥點點頭:“我不在期間,有什么事,你記得先問過二夫人和盧嬤嬤的意思,不要擅作決定,再就是約束好我們院子的人,別讓她們以為主子不在,就可以為所欲為。”
她說一句,梁媽媽應一句,末了道:“夫人只管放心的去散淡,家里有我呢,絕不會出任何岔子的。”
孔琉玥又交代了幾句,奉命去看三個孩子的箱籠都收拾得怎么樣了的珊瑚回來了,行禮后稟道:“三位小主子的箱籠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大姑娘和四姑娘已經(jīng)梳洗了睡下了,三少爺還在看書。”
聞得傅镕都這會兒了還在看書,孔琉玥越發(fā)堅定了此行要讓他好生散散的念頭,才七歲的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真讓他把自己的身體累垮了,才真是丟了西瓜撿了芝麻,因小失大了!
次日一早,孔琉玥領著三個孩子去樂安居辭了老太夫人,便被送行的二夫人和盧嬤嬤等人簇擁著到得垂花門外上了車,緩緩向城外駛去。
孔琉玥領著三個孩子坐了一輛朱輪華蓋車走在前面,后面是四輛黑漆平頭馬車,各坐了謝嬤嬤珊瑚瓔珞曉春知夏并三個孩子的奶娘及兩個近身服侍的大丫鬟,再加上跟車的婆子和護衛(wèi),一群人浩浩蕩蕩的出了城門,沿著臨河的官道不緊不慢的往莊子行去。
已是九月的天,天際高闊,絲絲白云如練,萬里清光傾灑在大地上,發(fā)出淡泊且炫目的光彩。
別說初華潔華長這么大還從沒出過城,連孔琉玥來了這里這么久,也是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出城,對道路兩旁的風光自然有些貪戀,不時掀起車簾往外看之余,母女三人還時不時的說笑幾句,一掃連日來的郁郁,車內(nèi)的氣氛十分歡快。
馬車沿著河道繼續(xù)前行,眼見河道對面是一片望不到頭、荒無人煙的空地,微微凸出有一米左右的矮坡上是一片片白色的結晶,在日光下反射著耀眼的光芒,仿佛是不曾化盡的雪,孔琉玥只覺好看得緊,因招呼孩子們道:“快看對面的地,像不像是一片將化未化的雪?”
初華和潔華忙順著她的視線看過來,都拍手道:“像,像極了,好漂亮!”
孔琉玥笑著點點頭,正要再說,冷不防就瞥見傅镕正靠在車壁上閉目養(yǎng)神,方后知后覺的意識到,一路上傅镕就沒怎么說話,因坐到他身旁,一手撫上他的額頭,一面關切的問道:“镕兒,你怎么不說話?敢是身體不舒服?”
傅镕睜開眼睛,搖頭笑道:“母親不必擔心,我沒有不舒服,我只是在默誦昨兒個師父講的功課罷了。”
這孩子,怎么就能這么懂事呢?孔琉玥半是心疼半是無奈,正色說道:“镕哥兒,我知道你心里有壓力,覺得你爹爹既然把重擔交給了你,你就一定要承擔起來,方能不辜負他一番期望。可你也要想想,你才七歲,還這么小,就算真要讓你承擔,你短時間內(nèi)承擔得起來呢?家里還有太祖母和我,還有你二叔二嬸呢,你當前最主要的任務,便是念好書習好武,其他的你真的不必多想,且想了也沒用,反倒還有可能傷了身體。今兒個既然是出來散淡的,你就把這些都暫且丟開,只管安心的散淡,所謂‘磨刀不誤砍柴工’,等你散淡回去,精神好了,讀起書練起武來,自然也比以前更事半功倍!”
“可是,”傅镕被她一席話說得有些意動了,但仍自我克制著,“可是此行足足五天呢,我怕回去后就生疏了……”
孔琉玥不待他把話說完,已揮手打斷了他,“可是什么?生疏什么啊?說了是出來散淡的,你再膩歪,掃了我們的興,我可就生氣了啊!”說話間,已不由分說撩起他身后的車簾,讓他看外面。
傅镕說到底只是一個七歲的孩子,愛玩愛笑原是天性,就算自制力別同齡人強也有限,被孔琉玥這么一說,又親眼看到了外面的景色,漸漸便也就丟開了課業(yè),與初華潔華一起說笑玩鬧起來。
孔琉玥看在眼里,方松了一口氣,暗自決定到了莊子上就吩咐人做好吃的,一定要趁這幾日給傅镕好生補補才是。
馬車一路前行,只在中途停下吃了一次帶的點心,一行人于午后到了莊子上。
方走到莊口,就有珊瑚的爹并高昌順領著十來個小管事來接人,隔著馬車磕頭行禮后稟道:“回夫人,屋子都已灑掃安置妥當了,夫人和小主子們直接就可以入住了。”
孔琉玥隔著車簾說道:“很好,帶路罷!”
一行人便前呼后擁的繼續(xù)往前走去。
孔琉玥忍不住掀起車簾一角,四處張望起來。當看到到處都一片綠油油,生機勃勃的景象時,一股驕傲夾雜著滿足和得意的情緒,漸漸溢滿了她的胸腔,這些田地都是她的,她是這片土地的主人,這種感覺真是太太太爽了!
六千畝地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小,饒是車輕馬快,依然又花了足足一個時辰,才到了莊院外,饒是這樣,據(jù)來過這里的珊瑚說,她們方才只走了莊子的一半。
孔琉玥聽了,自是越發(fā)滿足兼得意,想不到有一天她也能成為劉文彩黃世仁那樣的大地主!
莊院是一棟三進的院子,外帶兩個小跨院,孔琉玥自然住了正院,因見正院正房、東西廂房、凈房并耳房一應俱全,想著只住幾日,倒不如母子四人都住一起的好,省得麻煩,遂命初華住了東廂房,潔華住了東次間,傅镕住了西廂房,跟來的下人們則住了耳房。
院子很大,院墻上爬滿了爬山虎,地上則全鋪的青石板,種了株老石榴并幾株正在盛開的桂花,在桂花樹之間,還有張石桌,配了四個石凳。桂花滿綴枝頭,馨香撲鼻,只要一推窗戶,就能聞得見,讓人只覺心曠神怡。
西邊墻下,還有一口井,聽說有些年頭了,井石磨得光滑之極,早已沒了鑿痕,里頭的井水甘冽清甜,乃是難得的好水,據(jù)說泡茶喝是極好的。
總之一切都很合孔琉玥的心意就對了。
不但孔琉玥合心,三個孩子也都很喜歡這里,齊齊嚷道:“以后母親可要經(jīng)常帶了我們來這里!”他們自打生下來,便絕少出門,成日價都呆在永定侯府那一方小天地里,如今乍然出來,自然是見到什么都新鮮。
孔琉玥應了,命他們領著各自的人回房去整理箱籠,等整理好后,再過來吃晚飯。
打發(fā)了三個孩子,孔琉玥正要命珊瑚去外面問問她娘白書和藍琴怎么不見,——珊瑚娘與高昌順家的領著眾管事婆子并執(zhí)事人給孔琉玥母子四人磕過頭后,便都等在外間聽候吩咐,不叫不敢擅入。照理她們兩個聽見她來了,應當?shù)谝粫r間來迎才對,卻緣何這會子都不見人影?難道藍琴還沒走出來?可她先時明明聽珊瑚娘傳信回來說,她已經(jīng)一日好似一日,臉上的笑容也一日比一日多了。
“夫人!”冷不防就聽得外面?zhèn)鱽韮傻朗煜ざ拥穆曇簦皇莿e個,正是屬于白書和藍琴的。
孔琉玥聽在耳里,立刻滿臉的激動,等不及二人進來,已先迎了出去。
急得謝嬤嬤在后面跺腳:“夫人,哪有您當主子的,反去迎下人的理兒?”
孔琉玥回頭一笑,“我都這么久沒見白書藍琴了,嬤嬤還計較這些虛禮做什么!”腳下卻未停頓,看得出來心情極好。
一旁珊瑚瓔珞看在眼里,對視一眼,都暗暗決定以后伺候夫人更要經(jīng)心些,似夫人這般念舊寬和的主子,她們敢說滿京城絕對找不出第二個!
說話間兩道分著淡黃與淺紫色衣衫的人影已經(jīng)走了進來,孔琉玥激動不已,叫道:“白書,藍琴,你們這一程還好罷!”
白書與藍琴已跪下給她磕頭,抬起頭來時,淚水已流了滿臉,“夫人,我們都好著呢,您呢?您可還好?”
孔琉玥受到她們的感染,也禁不住紅了眼圈,一手一個拉了她們起來,含淚笑道:“我也好著呢!”
說著細細打量白書,見她還是如在家時那般一副溫婉秀麗的樣子,只是比在家時稍微黑了一些,襯著身上淡黃色的衣衫和髻間的銀釵,給人以一種很素雅很舒服的感覺。
再看藍琴,還是漂亮得跟以前一樣讓人移不開眼,只是也黑了一些,一頭鴉黑的頭發(fā)只隨意梳成兩條大辮垂于胸前,通身只戴了一副銀耳環(huán),少了幾分嬌柔嫵媚,卻多了幾分爽利與干練,瞧著日子應當過得還不錯。
孔琉玥一直懸在心口的那塊大石總算是落了地,含淚笑嗔二人道:“你們兩個好大的膽子,聽見我來了,也不說第一時間過來服侍,倒叫我等起你們來,你們自己說說,該當何罪!”
說話間忽然察覺得手下的觸感粗糙了許多,不待二人答話,忙又問道:“是不是誰讓你們做活兒了?怎么你們的手都粗糙了這么多!告訴我,是誰給了你們氣受,我為你們做主!”白書和藍琴是她在這個世界最看重的人之二,她愿意當千金小姐一般白白養(yǎng)著她們!
白書聽她話里帶上了幾分厲色,忙笑道:“夫人誤會了,沒有誰讓我們做活兒,吳媽媽還特意撥了兩個小丫頭并兩個粗使婆子供我們使喚,是我們自己要做的。”
藍琴也笑道:“是啊,夫人,是我們自己要做的,反正我們閑著也是閑著。夫人您不知道,我還養(yǎng)了幾只雞呢,自上月起就開始下蛋了,已經(jīng)有足足二十個了!我原還想著什么時候給夫人捎回去,那可是我親自養(yǎng)的雞下的,沒想到夫人就來了,我一聽說夫人來了,想著一路行來,夫人定然沒顧上吃午飯,立刻就下廚給夫人蒸雞蛋羹去了,這才沒來得及迎接夫人的,夫人可別怪我!”
她連說帶比的,瞧著比先時還要開朗爽利幾分,襯得整個人都籠上了一層勃勃的生機,直看得孔琉玥滿臉都是笑,叫道:“你還親自養(yǎng)雞呢?你也不怕它們啄你?雞蛋羹在哪里?我正好有些餓了,還不快端了來我吃呢!”
藍琴聞言,忙揚聲叫道:“小舍兒,還不快將雞蛋羹端進來!”
片刻,便見一個約莫十一、二歲,長得眉清目秀的小丫頭子端著一個紅漆托盤走了進來,其上放著一碗白白的,正冒著熱氣的雞蛋羹。
藍琴忙上前接過,雙手奉于孔琉玥,“夫人,您嘗嘗?”
孔琉玥點點頭,拿起調(diào)羹舀了一勺放進嘴里,待咽下去后,方笑著贊道:“香軟嫩滑,入口即化,藍琴,你的手藝比先時又見長了!”
藍琴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那是夫人不嫌棄。”
孔琉玥又問,“還有嗎?三位小主子中午也只吃了一些點心,若是還有,先送些過去給他們墊墊,他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
藍琴忙道:“給三位小主子也準備了的。”命小舍兒,“再去端三碗來。”
小舍兒屈膝行了個禮,答應著要出去。
孔琉玥因見她進退有度,笑向藍琴道:“這個丫頭倒好,可見你調(diào)教得好。”命珊瑚,“賞她二兩銀子!”
小舍兒眉開眼笑,忙跪下磕頭:“謝夫人賞!”
吃完雞蛋羹漱了口,傳話讓眾管事媽媽都先散了,有什么事明兒再說后,趁著謝嬤嬤與珊瑚瓔珞收拾箱籠的空檔,孔琉玥命白書藍琴坐了小杌子說話兒,“想必你們也聽說了侯爺率軍出征了之事罷?如今家里是輕易離不得人,老太夫人又身體不好,一直在請醫(yī)問藥,此番來這里都是忙里偷閑,前后只得五天,所以我想先問問你們,你們可愿意幾日后跟我一塊兒回去?”
白書聞言,先道:“奴婢自然愿意跟夫人回去。雖說如今三位小主子都跟夫人好,太夫人又沒了,三房也再掀不起什么波浪,畢竟那么大一家子人,每日里瑣事不知凡幾,我回去后,總能為夫人分點憂!”
孔琉玥點點頭,又看向藍琴,“藍琴,你呢?你可愿意跟我回去?”
藍琴見問,一臉的猶豫,片刻方低聲道:“夫人,我是打小兒便跟著您的,照理應該伺候您一輩子的,但只……那個家,我真是一輩子都不想再回去了,而且這幾個月以來,我在這里已經(jīng)住習慣了,您就讓我留下罷……”
“可是你一個人留下,我也不放心啊……”孔琉玥原還以為藍琴已經(jīng)走出來了,如今看來,只怕還沒有,可要讓她一個人留在這里,她又委實不放心;若說是讓白書留下來繼續(xù)陪她罷,她又怕耽誤了白書的終生,白書已經(jīng)十九歲了,再不嫁人,就要成老姑娘了。
白書在一旁插言道:“夫人,您讓藍琴再考慮考慮好不好?橫豎今兒個您才到,還要幾天才回去呢。”說著趁藍琴不注意向孔琉玥使眼色。
孔琉玥會意,順勢改口道:“既是如此,就過幾日再說此事罷。”
正說著,初華姐弟三人被簇擁著走了進來,白書藍琴忙上前屈膝給三人行禮。
姐弟三人都知道白書藍琴乃孔琉玥身邊得力的,只受了她們半禮,又命各自的奶娘賞了二人一人兩個約莫八分的銀錁子。
是夜,珊瑚娘親自下廚,做了一桌豐盛新鮮的鄉(xiāng)村家常菜,比如現(xiàn)宰的活羊,附近河里才打撈起來的肥美鯉魚,莊子里自家喂的柴雞,剛從地里現(xiàn)摘來的新鮮蔬菜,還有泡發(fā)的野木耳,自家打的豆腐。
每道菜的做法都極簡單,賣相也算不上有多好,味道卻是鮮美之極,孔琉玥和三個孩子都是食指大動,比在家里都多吃了半碗到一碗飯不等。
吃畢晚飯,孔琉玥去看三個孩子的房間,順道消食。
房間的格局都差不多,家具一律是松木的,瞧著雖及不上侯府的精巧,卻也別有一番風味,當中的大圓桌上,都用瓷盤裝著黑白瓜子、花生、窩瓜子、柿餅等物,三個孩子的奶娘丫鬟早已領著人將帶來的衾褥和隨身物品收拾妥了,瞧著比在家時倒也差不了多少。
孔琉玥暗暗點頭,吩咐三個孩子,尤其是傅镕早些歇下,明兒還要帶他們?nèi)デf子上到處逛逛,又吩咐上夜的丫頭婆子經(jīng)心些后,方被簇擁著回了正房。
就見白書藍琴正領著捧了熱水毛巾香胰子等物的小丫鬟候著,顯然是在等著服侍孔琉玥盥洗。
孔琉玥想了想,笑著吩咐藍琴道:“今晚上讓白書和瓔珞伺候我即可,你先回去歇著,明晚上再與珊瑚一道服侍。她難得見她娘老子,定是有許多體己話兒要與他們說的,我才已答應她,今晚上讓她跟父母住了。”
藍琴聞言,不疑有他,屈膝應了一聲“是”,笑嘻嘻的與珊瑚手挽著手去了。
這里孔琉玥見她二人走遠了,方命瓔珞等人都退下,正色問起白書來:“下午我問藍琴可愿意跟我回去時,見你不停沖我使眼色,可是其中有什么隱情?”
白書笑著點頭道:“實不相瞞夫人,的確有隱情。莊子東頭有一戶人家,以打獵為生的,父母親人俱已亡故了,只剩下了一個兒子,今年二十五歲,叫蕭鐵生,長得嘛,倒也一表人才,還念過幾年私塾。有一次我和藍琴去村子里逛,可巧兒就遇上了他,拎著一只斷了腿的小白兔,藍琴見那兔子叫得可憐,就向他討了來,帶回家給兔子治傷。打那以后,他便對藍琴上了心,隔三差五的送些自己抓的小動物來,有時候是小白兔,有時候是小松鼠,有時候是小鳥兒……一來二去的,藍琴跟他又見了幾次面,也就漸漸熟絡了起來……”
“這是好事啊!”孔琉玥不待白書把話說完,已忍不住笑容滿面的打斷了她,“藍琴怎不與我直說呢?難道還怕我棒打鴛鴦不成?”難怪藍琴瞧著精神了許多,原來是因為有愛情的滋潤,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
白書皺眉道:“她倒不是怕夫人棒打鴛鴦,她是覺得,自己配不上那蕭鐵生,且蕭鐵生瞧著也沒有使媒人來提親的打算……”
“什么配不上?”又是不待白書把話說完,孔琉玥已打斷了她,只是臉上的笑容已被怒色所取代,“藍琴怎么能如此妄自菲薄?在我看來,她配誰都綽綽有余!還有那個什么蕭鐵生,他既然喜歡藍琴,怎么就沒想過使人上門來提親?難道他還想就這樣吊著藍琴不成?”
這可不是戀愛自由的二十一世紀,而是男女大妨大過天的古代,就算這里是鄉(xiāng)野之地,沒有那么多忌諱,彼此都見過好幾次面了,也難怪藍琴會把一顆芳心寄到那蕭鐵生身上。只可恨那蕭鐵生,既然也對藍琴有意,卻怎么還不使人來提親?還是他其實對藍琴無意?
白書見孔琉玥動了氣,忙道:“夫人您誤會了。我因見藍琴前陣子郁郁寡歡的,所以委了吳大娘找人去試探蕭鐵生的意思,他倒是想娶藍琴,就是怕自己家境貧寒,只靠打獵為生,委屈了藍琴,說總不能讓藍琴跟著他過苦日子……還說總要等他積攢下一定的家底后,才敢登門為藍琴贖回身契兼提親。”
孔琉玥聞言,方面色稍緩,點頭道:“原來是這樣。照你這么說來,那蕭鐵生倒算得上是一個值得托付終生的人。”不為藍琴的美色和她在她這個主子面前的體面所迷,還能為藍琴著想,怕她跟了他過苦日子,還打算為她贖回賣身契,這個蕭鐵生,倒是有幾分真性情!
“那蕭鐵生知道藍琴在我面前的體面嗎?”孔琉玥想了想,又問道,只要藍琴能過得好,她倒是不介意給蕭鐵生一個管事做,甚至資助他們自立門戶,當家做主。
白書點頭:“這個倒是知道,畢竟吳大娘和高大娘包括吳管事和高管事都待我們客氣得緊,想瞞也瞞不了。不過據(jù)吳大娘說,蕭鐵生素來是個有志氣的,早年好幾戶殷實人家想招贅他當上門女婿,都被他婉拒了,說倒不是老腦筋怕斷了蕭家的香火,而是他堂堂男子漢大丈夫,養(yǎng)家糊口原是應當應分的,怎能吃妻子的軟飯?估計就是因為這,他才一心想為藍琴贖回身契的!”
除了懂得為藍琴著想,還有志氣和責任心,孔琉玥對這個蕭鐵生是越來越好奇,緩緩點頭道:“這么說來,這個蕭鐵生倒是真值得藍琴托付終生!不過,不親眼看過人,我還是不放心,這樣,你明兒悄悄說與吳大娘,讓她設法安排我見一見那蕭鐵生,再做定奪不遲!”
“夫人放心,我明兒一早就跟吳大娘說!”白書忙屈膝應道。
“嗯,你記得別讓藍琴知道。”孔琉玥囑咐她,說著忽然又想到另一個最關鍵的問題,“對了,蕭鐵生知道那件事嗎?”
白書怔了一下,方反應過來她口中的‘那件事’是指的哪件事,當即皺起了眉頭,片刻方囁嚅道:“這樣事情,怎好隨意與外人說道?橫豎等藍琴過門后,蕭鐵生自然知道了。”
孔琉玥聞言,正色道:“這是什么話,難道我們就只管將藍琴嫁出去,她以后過得好不好就不管了?比起眼睜睜看著藍琴成親后因此而受氣,我寧愿在她成親前就把事情先說與男方知道,彼此心里都有個底的好,若是他蕭鐵生不能徹底的包容藍琴,不能站在同等的角度對待她,我寧愿養(yǎng)著她一輩子,也好過她成親后受委屈!”
“那依夫人之見,該怎么辦?”白書囁嚅著問道。
孔琉玥思忖了片刻,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想了想,說道:“一切都等我見過了那蕭鐵生后,再多定奪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