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回 成親
送走任媽媽之后,孔琉玥與白書對視一眼,都忍不住高興的笑了起來。
如果是以前的孔琉玥,忽然得到這樣一張已故嫡母留下的財物單子,一多半會立刻去找尹老太太要個說法,正是因為她眼里揉不得一點沙子,所以之前才會在下人們口中落了個‘目無下塵’的名聲。她或許不會在乎那些財物,但她一定會為自己討個說法,這才是之前的孔琉玥,清高孤傲卻又心思單純的孔琉玥!
現(xiàn)在的孔琉玥當然不會這么做。
一來她從沒見過尹鵑,跟她談不上有感情,兼之前身又非尹鵑所生,她跟后者沒有那種所謂“血濃于水”的、即便換了瓢子也不會喪失的母女天性,真正血濃于水的,反倒是尹老太太和尹鵑,在她心里,尹老太太作為尹鵑的母親,與后者血緣關(guān)系最近的人,繼承后者的遺產(chǎn),本來就是名正言順的事;
二來則是她心里清楚的知道,便是她真拿了單子去找尹老太太,只怕也要不到什么說法,反而極有可能讓尹老太太和尹大太太婆媳越發(fā)厭棄她。如今的形式,固然是尹家需要她嫁入永定侯府,來為宮里的尹納言和宮外的他們帶來利益;但同樣的,她也需要尹家這樣一個娘家,在她嫁過去之后,做她的靠山與后盾,讓她能在永定侯府早日站穩(wěn)腳跟,然后過上在至少一定范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生活。所以,現(xiàn)在不止是尹家害怕得罪她,她也同樣害怕得罪了他們!
不過,既然機會都送到她面前了,——前陣子她還在想到底要怎樣做,才能讓尹老太太痛快且不生疑的將梁媽媽瓔珞母女及珊瑚一家的身契都一次性給她,想不到這么快就有一個這么好的機會送上門來了,她當然要好好把握。
“去把珊瑚和藍琴都叫來,我有幾句話要問你們!”
吩咐完白書,瞧得她掀簾離去之后,孔琉玥低下頭,再次認真仔細的看起那張任媽媽送來的單子來。看完之后,她忍不住再次在心里嘆道,怪道人常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呢,想她那個便宜爹不過一從四品知府爾,卻攢下了這么多的家產(chǎn),千百年來那些讀書人拼了命的進學趕考乃至衍生出“范進中舉”那樣的鬧劇來,也就不難理解了!
白書很快領(lǐng)著珊瑚藍琴進來了,屈膝行禮后,白書先道:“姑娘,人齊了!”
孔琉玥點點頭,吩咐她們在身側(cè)的小杌子上坐了后,方低聲說道:“你們?nèi)齻€是我屋里的主心骨,現(xiàn)在,我有一件事要與你們商量!”頓了一頓,“這件事,我暫時不想讓第五個人知道!”言下之意,是讓她們別告訴其他任何人!
三人見她滿臉的肅然,忙都點頭道:“姑娘放心,我們理會得的。”
孔琉玥又點了點頭,視線緩緩掃過珊瑚與藍琴的同時,將方才之事簡要說了一遍,末了低笑道:“我正愁尋不下合適的機會呢,想不到今兒個機會便自個兒送上了門來!”
珊瑚藍琴聽完她的話,也是忍不住像先前的她與白書一樣,都高興的笑了起來,異口同聲道:“太好了,有了這個機會,姑娘便可以不用裝病了!”她們兩個也瞬間意識到了這張單子的價值!
珊瑚又道,“十年前三老爺已經(jīng)在掌管府里的庶務(wù)了,三太太手里能有這樣的單子,倒也不足為奇,顯見得這張單子是真的!”
之前她們主仆幾個曾一度為如何能將身契順利要到手而絞盡腦汁,想來想去,其中最好的辦法,莫過于讓孔琉玥裝病,那樣一來,尹老太太為了讓她寬心,自然會不吝于答應(yīng)她任何要求。但是,裝病畢竟有利更有弊,其中最大的弊端,便是怕消息傳到永定侯府和晉王妃的耳中,讓這樁婚事再生變故,因此不到萬不得已,主仆幾個其實都是不贊成用這個法子的。
所幸如今有更好的機會擺在眼前了!
迎上幾個丫頭滿臉的喜色,孔琉玥又沉吟了一回,才又道:“不過,這事兒也急不得,眼下畢竟才五月,離九月……那一日,還有整整四個多月,若是現(xiàn)在我便拿了這張東西去老太太那里,萬一老太太羞惱變作怒,致使事情再生枝節(jié),那可就太得不償失了!因此我打算,至少等到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之后再行事,所以現(xiàn)在,我有幾件差事要你們?nèi)マk!”
看向珊瑚,“梁媽媽等了這么久,還沒等到我一個準信兒,瓔珞雖然來了咱們安苑,心里只怕也一直是七上八下的,安撫她們母女兩個的事,我就交給你了,沒問題罷!”
珊瑚忙起身屈膝應(yīng)道:“姑娘放心,奴婢知道怎么做的!”
孔琉玥的目光就又落在了藍琴身上:“你跟三太太屋里的茗香關(guān)系不錯,這陣子多去三太太屋里走走,看看三太太跟三老爺相處和睦不和睦,兩位少爺平常又都在忙什么,三太太屋里的人是不是時常出府……一旦有什么異常,立刻回與我知道!”
尹三太太送了東西來后,心里一定會非常著急,巴不得她立刻就去找尹老太太討說法,那樣她才好緊隨其后行事。可問題是,她不會立刻去找尹老太太,怕就怕尹三太太會沉不住氣,先于她去找了尹老太太,那樣她的目的或許能達成,但后者也自然會知道是誰將那張東西給了她,這也就與她將東西送來與她的初衷背道而馳了。
雖然對尹三太太利用自己來混淆尹老太太視線和思維之事有些不爽于心,但孔琉玥想著這畢竟是雙贏的事,利用就利用罷,她何嘗沒有利用她?三房的處境本來就已經(jīng)夠不好了,看在尹三太太為母親的一片心上,她不想讓其再雪上加霜。
她已經(jīng)想好,即便將來到了跟尹老太太攤牌的時刻,她也一定會將三房給擇干凈,所以當務(wù)之急,是要在尹三太太一旦有所行動時攔住她,不要讓她趕在她之前,拿了單子去找尹老太太!
藍琴忙也起身屈膝應(yīng)了“是”。
眼見她兩個都領(lǐng)了差事,只自己沒領(lǐng)到,白書不由有些急了,“姑娘,那我呢,我做什么?”
孔琉玥呵呵笑了起來:“你什么都不必做,只需要管好咱們屋里上上下下的人和事,讓我不至于后院失火就行了!”白書素來穩(wěn)重心細,但在“敏”字上卻要差珊瑚和藍琴一些,不是很善于與外人打交道,所以她打算從現(xiàn)在起就有意識的培養(yǎng)她掌管院子,以便她們過去永定侯府之后,她好盡快上手,讓她沒有后顧之憂。
這幾個月在柱國公府連說話聲音都不敢大了的憋屈生活,她實在是過夠了,而要改變這種現(xiàn)狀,就必須要自己手上有權(quán),她的要求并不高,只希望過去永定侯府后,至少在自己的院子里,能有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權(quán)限,便已經(jīng)足矣。至于多的,她現(xiàn)在還不敢想。
白書先還有些悶悶的,后一細想,管好安苑大大小小的人和事,原非一件輕松的事,姑娘既委了她,便是信任她,她當然要做好了,方對得起姑娘這一番信任,也就釋然了。
尹三太太院子里。
眼見任媽媽急匆匆走了進來,守在門口的小丫頭子忙屈膝行禮,恭敬的喊了一聲:“任媽媽。”
任媽媽卻沒有像往常那樣笑瞇瞇的點頭回禮,也沒有等小丫頭子給她撩簾子,滿臉肅然的自己撩起簾子,便大步走進了屋里去。
她徑自去了尹三太太日常居坐宴息的東廂房,卻見尹三太太并不在屋里,因忙隨意抓了一個路過的丫鬟問道:“知道太太這會子在哪里嗎?”
丫鬟見是她,忙屈膝行禮,笑道:“太太去了兩位少爺院里。”
任媽媽聞言,忙又一陣風似的往后面的院子刮去。
尹三老爺和尹三太太的住所是一座三進四間的院落,第一進院子做了尹三老爺?shù)臅俊褪液鸵难缦⑻帲诙M做了夫妻二人的臥室,第三進則住了三房的兩位少爺,三少爺尹新安和四少爺尹勤安。
任媽媽到得第三進院子時,尹三太太正滿面是笑的與兩個寶貝兒子吃著茶果點心說話兒。平常這個時候,他兄弟兩個都是要去家學的,今兒個因是端午佳節(jié),學里放假,所以母子三人才得了這么個難得的清閑時光。
見此狀,任媽媽不敢驚動,正要悄聲退出去,尹三太太卻已看見她了,叫道:“差事都辦好了?”
任媽媽猶豫了片刻。
尹三太太起身道:“我們回屋去說。”說完轉(zhuǎn)頭笑瞇瞇的吩咐兩個兒子,“我先回去了,你們也床上歇會子去,不然晚上沒精神。”
“娘,我們知道了。”尹新安和尹勤安忙齊聲應(yīng)了。
尹三太太滿意的點點頭,又吩咐丫頭婆子們“好生伺候著”后,方扶著任媽媽的手,回了第二進院子的臥室。
“怎么樣?東西交給孔丫頭看了嗎?她看了之后,是個什么反應(yīng)?”一回到臥室,尹三太太便屏退了滿屋子的下人,迫不及待的問道。
任媽媽先給尹三太太斟了一杯茶,方壓低了聲音道:“東西已經(jīng)交給孔姑娘看過了。不過在那之前,孔姑娘見了太太賞的果子后,說是不敢獨享,立時要使人請幾位姑娘去,被我以太太也賞了其他姑娘們?yōu)橛桑日谘诹诉^去……”
尹三太太會意,忙揚聲喚了大丫鬟蘭香進來,“去把晨起舅太太送來的果子,裝三份與二姑娘幾個一人送一份去。”
“是,太太。”蘭香應(yīng)了,自去安排去了不提。
這里尹三太太方又急聲問道:“那孔丫頭看過東西之后,是個什么反應(yīng)?”
任媽媽于是低聲將之前自己與孔琉玥說的話,并孔琉玥說話時的表情,一五一十學了一遍,末了皺眉道:“雖說孔姑娘說她‘知道該怎么做了’,據(jù)我看來,短時間內(nèi)她未必會如咱們的意,去找老太太要一個說法。她就算真要去找老太太要一個說法,只怕也會等到出嫁前夕,不然在這期間若是再生出什么變化來,她‘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惹惱了老太太,可就真是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yīng)了!”
尹三太太想了一回,方有些忿忿的道:“那個丫頭也真是沒膽量,她也不想想,兩家連婚期都定了,這期間還能再生出什么變故來?”說著泄憤一般一口飲盡了杯中的茶。
將那張單子送與孔琉玥,固然有向她示好,希望她能在以后得勢后多照拂三房一二之意,但尹三太太更主要的目的,卻是希望能借她拿了單子去找尹老太太要說法之舉,混淆一下尹老太太的視線和思維,讓后者不至于疑到他們?nèi)款^上來,以為這張單子是出自于三房;然后她再拿了自己手上的備用單子去找尹老太太要求分家,后者雖有可能仍會動疑,但畢竟無憑無據(jù),也就奈何不了她了!
她雖然滿心想分家,卻并不想跟府里尤其是尹老太太把關(guān)系弄得太僵,不然尹老太太作為婆婆,要磨搓起她來,還是有很多法子的。再者,三老爺如今并無官職在身,還得仰仗兩位兄長與他謀個職位呢。
尹三太太這個主意不能說打得不好,一旦事情真如她所預期的那樣發(fā)展了,饒是她利用了人,人還會念著她的恩情,以后會報答于她,端的是既得了名聲又得了實惠。
只可惜她怎么也不會想到,此孔琉玥已非彼孔琉玥了,她根本就沒想過要找尹老太太要什么說法,或是將那些銀子給討回來,她只想順順利利的出嫁,然后好早日見到她心心念念想見的人夏若淳,也就是韓家大小姐韓青瑤而已!
任媽媽動手給尹三太太續(xù)了茶,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要我說,孔姑娘會有這樣那樣的顧慮,倒也無可厚非,老太太和大老爺可不是那么好唬弄的人……而且現(xiàn)在,兩家已是板上釘釘?shù)挠H家,說句不好聽的,就算孔姑娘這會子有個什么三長兩短,兩家也已是正兒八經(jīng)的親戚了,焉知老太太和大老爺不會釜底抽薪?太太不妨聽我一句,且先什么都不要做,只管盯著安苑那邊的動靜,若是孔姑娘有什么打算,相信最遲在她出嫁前夕,一定會有分曉,到時候咱們自然就知道該怎么做了!”
尹三太太沉吟了半晌,方面有幾分不甘又有幾分無奈的嘆道:“也只好如此了,橫豎多的日子都已熬過去了,還怕再多熬這幾個月不成?就依你說的,且先等到過了九月再說罷!若是到那時孔丫頭那邊還沒有反應(yīng),說不得我們也只能另謀出路了……”
咬牙發(fā)狠道,“不管怎么樣,今年之內(nèi),我是一定要分家出去單過的,過了年新哥兒可就虛歲十一了,這幾年在家學又什么都沒學到,再不請了西席在家里痛補兩年,過了最佳的進學年紀,他這一輩子,可就真是毀了!”說著已是紅了眼圈,若是只有他們兩個老的,必須待在府里一輩子仰人鼻息也就罷了,可問題是還有兩個小的,她既然生了他們,就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重復他們老子的舊路,仰人鼻息,碌碌無為的過一輩子!
任媽媽從尹三太太還待字閨中時,便一直跟著她,二人名為主仆,實則情同姐妹,對她這些年來的委屈都看在眼里,自是很能理解她的心情,聞言不由亦紅了眼圈,片刻方哽聲道:“太太且放寬心,我相信我們一定能得償所愿的!”
申時二刻,孔琉玥剛午睡起來,就有尹老太太使丫鬟過來傳話:“老太太說晚上早些開席,等散了席后,大家好看煙火,請孔姑娘早些過去呢!”
“嗯,知道了。”孔琉玥應(yīng)罷,打發(fā)了她離去,簡單梳洗了一番,便換好衣服,被眾丫鬟簇擁著去了慈恩堂。
不多一會兒,眾人便陸陸續(xù)續(xù)都到齊了,再一會兒,又聞得丫頭唱:“大老爺、二老爺、三老爺來了!”
除過尹老太太以外的所有人,忙都站了起來,霍氏則忙忙要避到屏風后面去。
尹老太太見狀,因笑道:“都是自家爺兒們娘兒們,又是大節(jié)下,就不必忌諱那么多了。”
霍氏聞言,方留了下來。
就見三個長相頗為相似,分別著玄青、靛藍和石清色袍子的中年男子,魚貫走了進來,然后齊齊向尹老太太行禮:“見過母親,祝母親福壽安康,萬事順意!”
“快起來,快起來,都是自家母子,講這些個虛禮作什么!”尹老太太滿臉是笑,看向三個兒子的目光要多慈祥有多慈祥。
尹大太太忙領(lǐng)著眾人上前見禮,三位老爺先受了,尹二老爺和尹三老爺忙又上前給尹大太太還禮,一時間屋子里是請安問好之聲不絕,熱鬧得不得了。
等到大家都廝見過了,又有丫鬟報:“幾位少爺來了!”
當下又是好一番廝見,眾丫鬟也是絡(luò)繹不絕的上茶上點心,原本十分寬敞的屋子,很快便顯得擁擠喧囂起來。
在眾人行禮問安的過程中,孔琉玥雖然一直跟著大家動作,實則心思卻大半放在了觀察尹三太太上。
尹三太太乍看之下與平常并無什么兩樣,依然打扮得光彩照人,將尹大太太和尹二太太的風頭都搶了去。但只要認真細看,就會發(fā)現(xiàn)她的眼神很飄忽,時不時還會發(fā)一下愣,抑或是趁孔琉玥“不注意”時,飛快的覷她一眼。
孔琉玥心里就有了底,看來尹三太太聽完任媽媽轉(zhuǎn)述她的話后,一多半已經(jīng)明白了她的意思,現(xiàn)在不過是想進一步求證一下罷了。她索性在她又一次看過來時,微微沖她點了一下頭。
尹三太太就觸電一般,猛地偏過了頭去。孔琉玥不由有些好笑,她干嘛一副做賊心虛的樣子,這可是雙贏的事,她又不會怪她!
念頭閃過,耳邊忽然傳來一個聲音:“……外甥女兒之前病了那么些日子,如今可大好了?”
孔琉玥回過神來,就見右首第一個位子上坐的男子正看著她,一臉關(guān)切的樣子,顯然剛才的話,正是他問的。
她忙凝神答道:“回大舅舅,琉玥已經(jīng)大好了,多謝大舅舅關(guān)心!”感謝封建社會“長幼有序”的制度,讓她得以僅憑三人座次的順序,便能在第一次見他們時,清楚明白的分出他們誰是誰。
尹大老爺聽說,滿意的點了點頭,笑道:“如此甚好!”他長得跟尹淮安有五六分相似,只不過他的輪廓要稍顯粗獷一些,不似后者那般俊秀,且下巴上多了一圈胡須罷了。
他頓了頓,又捋須道,“想什么吃的玩的,只管告訴你舅母們,丫頭婆子們不好了,也只管告訴你舅母們,你要記得,這里永遠是你的家,在自己家里,萬不可生分了!”
孔琉玥嘴上一一應(yīng)了,心里卻對這些場面話很是不以為然甚至是嗤之以鼻,他若是真關(guān)心她這個“便宜甥女兒”,就不會私下侵吞了尹鵑留下的財產(chǎn),也不會任由自己的老婆那樣對她了!
接下來尹二老爺和尹三老爺也依次表達了一下他們對外甥女兒的“關(guān)心”,孔琉玥仍然恭敬的答了他們的話,即便心里早已不耐至極。
好在很快就有人來回:“宴席已經(jīng)齊備了。”
眾人方魚貫去了慈恩堂的正廳。
就見廳里早已列下了桌椅,又用一架大圍屏隔作兩間,凡桌椅形式皆是圓的,特取團圓之意。
尹老太太不用說坐了上面居中的位子,左垂首依次是尹大老爺兄弟三個,右垂首則是尹淮安兄弟五個,但也僅僅只是坐了半張桌子而已。
上了年紀的人大多喜歡熱鬧,尹老太太也不例外,見屏風內(nèi)外兩張桌子都只坐了半桌人,便有些不自在,嘆道:“常日倒還不覺人少,今日看來,還是覺得人少了些!也罷,都是自家人,也不用避諱那么多了,且把這屏風撤了去,大家都坐一張桌子罷。”
忙有婆子上前將圍屏給撤了去,尹淮安兄弟幾個則忙一起出座,先盡尹大太太等人坐了,又盡尹敏言姊妹等人也坐了,方在下方依次坐定。
尹老太太方滿意的笑了起來,“這樣看起來好多了。”又命虛座在側(cè)的霍氏,“開席吧!時候不早了,等會大家還要看煙火呢!”
霍氏便忙指揮丫頭婆子們上起菜來。
待得尹老太太舉了酒杯,領(lǐng)著大家都滿飲了第一杯后,大家便都舉了箸,開始吃將起來。
這個時代講究的是“抱子不抱孫”,作兒子的大抵都怕作父親的,因此滿桌子小一輩的都顯得有些拘謹,連年紀最小的五爺尹念安也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一句話不敢多說。原本該熱熱鬧鬧的一餐飯,也吃得稍顯沉悶。
好容易吃完了飯,大家移至西邊花廳喝茶。
眼見眾孫男孫女都一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樣子,尹老太太因笑攆尹大老爺兄弟三個道:“你們兄弟且去罷,外頭還有那么清客相公們候著呢,也不可輕忽了他們;況你們在這里,他們姊妹也都不敢說笑,沒的倒叫我悶,你們散了,再讓我和他兄弟姊妹們樂一回,也好歇著了。”
尹大老爺聞言,只得賠笑領(lǐng)著尹二老爺和尹三老爺退了出去。
就有粗使婆子上前,盡量不發(fā)出聲音的摘起窗格門槅來,然后不知是誰一聲令下“點起來”,滿天星、九龍入云、一聲雷、飛天十響……等各式爆竹便飛入空中,絢爛至極。
孔琉玥從來不知道古代的煙花也能絢爛到這個地步,看著看著,不由自主就走出了屋子,走到了廊檐下去,……也不知道夏若淳得知了她的下落沒有?她現(xiàn)在是不是也跟她一樣,在同一片天空下,欣賞著這滿天的花雨?她現(xiàn)在又是不是跟她一樣,也在想她呢?
尹淮安趁眾人都不注意,悄悄從花廳的側(cè)門踱出來,踱到樹蔭下,正好就看見了孔琉玥美不勝收的側(cè)臉。
雙腳也似是忽然有了自己的意志一般,不由自主便朝著那抹倩影,一步一步走了過去,“表妹……”
孔琉玥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冷不防卻聽得身側(cè)傳來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回過神來循聲一看,卻見聲音的主人竟是尹淮安。
因著之前尹淮安在尹大太太面前為自己出頭之事,讓孔琉玥先前對他的厭棄鄙薄之心淡了不少,這會兒見他走進來,倒也并沒有掉頭就走,而是矮身福了一福,淡聲打招呼道:“大表哥。”語氣客氣而有禮,既不顯得冷淡,也不絕無親熱。
但對尹淮安來說,她這樣的態(tài)度,已經(jīng)足以讓他高興了。他原本還以為,經(jīng)過之前他負了她,又經(jīng)過前日他母親算計了她這兩件事,她心里一定恨極了他,不然剛剛在廳里坐席時,她也不會從頭至尾沒看過他一眼,眼里只當根本沒有他這個人存在了,卻沒想到,她還愿意搭理他,還愿意跟他說話!
“表妹!”尹淮安從神情到聲音都很激動,“我以為你一直怨著我的,再想不到你還愿意跟我說話……之前都是我負了你,都是我對不起你,你竟然還愿意理我……我有很多話想要與你說……”
“大表哥,都是自家骨肉親戚,琉玥又豈會不愿意跟大表哥說話?”孔琉玥見他越說越激動,想著廳里廊下都有那么多人,說不準什么時候就會被人看見了他們,為免橫生枝節(jié),不得不出言打斷了他,“但只男女有別,且大表哥如今已有了大表嫂,琉玥也已經(jīng)……,瓜田李下的,有什么話,大表哥不妨廳里去說。”
話音剛落,像是為了給她的話作證似的,一個滿天星忽然伴隨著一聲脆響騰空升起,霎時將他們所站的地方照得亮如白晝,幾道視線同時射過來,但很快又躲躲閃閃的移了開去。
孔琉玥看在眼里,越發(fā)覺得此地不宜久留,道了一句:“大表哥,且容琉玥先行一步了。”轉(zhuǎn)過身便欲進廳里去。
方走出兩步,身后卻忽然傳來一聲極輕極細又似壓抑了極大痛苦的嘆息:“你果然還是怨著我的……也罷,原是我負了你在先,你怨我也是我自找的,此生我也不奢望你能原諒我了……我只盼,只盼你以后能過得好,事事都能順心順意,能與……他舉案齊眉,白頭到頭,此生也便無所求了……”
這樣肉麻“窮搖”的說辭,若是放在之前,孔琉玥是一定會嗤之以鼻的,但今兒個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這番說辭,竟讓她越聽心里越酸痛,明明不想流淚的,淚水卻如絕了堤一般,忽然泉涌而出,怎么忍也忍不住,幾乎就要忍不住哭出聲了。
同時身體也似是被人施了定身法一般,一動也動不了了。
孔琉玥心里有幾分慌張,又有幾分明了,一定是因為前身對尹淮安的感情太深太濃,如今即便人已經(jīng)逝了,愛恨卻不肯就此放下,所以才會引得她不由自主的想流淚,這根本就是這具身體的本能反應(yīng),不是她想控制,就能控制得住的!
她聽見自己用從未有過的溫柔語氣,輕輕說了一席她壓根兒沒想過會出自于她之口的話,“表哥,你的苦衷我都明白,你也是不得已……我已經(jīng)不怨你也不恨你了!但只到了今天,一切都已不可能再回到過去,你希望我以后能過得好,我又何嘗不希望你過得好?大表嫂是個好的,能干穩(wěn)重且不說,又得老太太和大舅母喜歡,有她伴著你,以后我也放心了……這輩子我們有緣無分,我只盼下輩子,我們不要再這樣,最好是連遇見都不要再遇見了……”
這是自打自己成親的消息在府里傳開至今大半年以來,尹淮安第一次聽到孔琉玥用曾經(jīng)只專屬于一人的溫柔語氣與他說話,——當然,他并不知道,此孔琉玥已非彼孔琉玥了,其歡喜激動,自是不必說,幾乎就快要喜極而泣了。
奈何噏動了幾次嘴唇,卻都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惟有癡癡的望著眼前的人兒罷了。
理智告訴孔琉玥,她該即刻拔腿走人的,她已經(jīng)看見不止檐下的丫頭婆子們在向他們這邊張望,連坐在廊下太師椅上的尹老太太和旁邊侍立著的尹大太太霍氏等人也在朝這邊看了,她要是再不走人,她們只會越發(fā)將她恨到骨子里去。
可是她很快就發(fā)現(xiàn),她已完全失去了行動力,她的大腦還是能思考,然而她的手腳,卻比剛才還要僵硬,她渾身上下除了眼珠還能動之外,其余任何地方都再動不了了!
眼見忽明忽暗光芒下尹大太太的臉已黑得堪比鍋底,霍氏的臉則已白得毫無血色,孔琉玥真是恨不能此刻地下能忽然裂開一條縫,讓她掉進去!
地上當然不會忽然裂開一條縫讓她掉進去,不過,一直侍立在尹大太太身后的尹慎言忽然走出人群,走了過來,一邊走,一邊還歡快的說道:“大哥哥,孔姐姐,知道你們一向不是親生,勝似親生!說了這么久的體己話兒,也該說完了罷?且過來同大家一道看煙花罷,才二姐姐還同大嫂子說,此情此境,應(yīng)當賦詩幾首以應(yīng)景呢!”
說著親熱的挽了孔琉玥的手,拉著她往人群方向大步走去。
手上傳來的溫熱觸感和微微的刺痛之感,終于讓孔琉玥如被解了穴一般,驀地清醒過來,手和腳也終于恢復了自由,她不由感激的看了尹慎言一眼。
就見尹慎言也正拿飽含擔憂和關(guān)切的眼神看她,見她終于不再像剛才那般呆呆的,身體也不再像剛才那般僵硬,臉色亦好看了幾分,暗中松氣之余,遂放輕了手上緊攥著她手的力道,并微皺眉頭探尋般沖她點了一下頭,意思是問她現(xiàn)在好些了嗎?
孔琉玥會意,也沖她點了一下頭,又深吸一口氣,調(diào)整了一下情緒,方手挽手的與她一道,慢慢的走到了人群當中。
迎接她們的是眾人或憤怒或疑惑或幸災樂禍……總之就是很復雜的目光,尤其尹大太太,眼里更是幾欲噴出火來,顫抖著嘴唇幾次都想要開口說話,無奈卻幾次都接觸到尹老太太射過來的嚴厲目光,只得暫且作罷。
彼時尹淮安也已回過了神來,情知自己又因一時忘情而給孔琉玥添了麻煩,想了想,強壓下滿心的波動,索性換上一臉與平常并無二致的溫雅笑容,也大步走了過來,沖著尹敏言道:“才我也正同孔妹妹說今兒個這煙花倒好,很該據(jù)此作幾首詩的,想不到二妹妹也有這個想法,咱們兄妹幾個,可真是心有靈犀,也不枉從小一塊兒長大的情誼!”
三言兩語,便將剛才與孔琉玥單獨說話的情景,定義為了二人是因為小時候一起長大的情誼,所以感情與親兄妹一樣深厚,所以才會一起討論詩作,卻是看也沒看旁邊臉色慘白的霍氏一眼。
尹敏言心里雖然不若母親和嫂子那般氣惱,對尹淮安和孔琉玥也是不無怨言的,當著一家子上下的面兒就那樣,讓大嫂子的臉往哪里擱?
但她原便是個再聰明不過的人,知道事情一旦鬧開了,孔琉玥固然沒臉,自家大哥的名聲也好聽不到哪里去,到頭來損害的還是自家的利益,現(xiàn)既聞得尹淮安這么說,也便順勢大說大笑道:“可不是,都是一塊兒長大的親兄弟親姊妹,豈會連這點子默契也沒有?”
尹老太太便也笑道:“知道你們兄弟姊妹素來親密,既這么著,也不必在這里陪著我們這些老背晦了,且叫了你其他幾個小兄弟,一塊兒玩去罷,難得今兒個大節(jié)下,便是玩得晚一會子,也不妨的!”
又吩咐尹淮安和霍氏:“你們兩個是兄弟姊妹們中年紀最長的,那些小的可就交給你們了,記得別拘緊了他們,但也不可讓他們玩得太忘形,也別叫他們拌嘴。”
尹淮安和霍氏忙應(yīng)了,領(lǐng)著一眾兄弟姊妹們,被眾丫頭婆子簇擁著,浩浩蕩蕩的園子里頑去了。
孔琉玥有意走在中間一個不顯眼的位子,暗中將方才之事又過了一遍,不由在心里嘆道,泰山壓頂尚面不改色,并且三言兩語便將事情給漂漂亮亮的揭了過去,尹老太太可真是一個厲害人!
晚上回到安苑后,孔琉玥第一件事便是命白書準備一些香燭紙錢去。
白書以為她是要祭奠孔慶之和尹鵑,乃勸道:“都這會子了,姑娘便是要祭奠老爺太太,也大可等到明兒個再祭奠亦不遲啊,相信老爺太太泉下也知,也是一定不會怪罪姑娘的。”
孔琉玥倒是沒想那么多,聽她這么一說,索性將錯就錯道:“既是祭奠,自然要選在正日子方顯誠意,明兒便不是端午了,到時候再祭奠,也沒什么意義了!你且準備去罷,不必太繁瑣,只要意思到了即可。”
白書聽如此說,只得領(lǐng)命去了,不多一會兒便抱著一堆香燭紙錢,領(lǐng)著兩個抬著小幾的小丫頭子回來了。
當下又是一番忙活,等到一切都收拾停妥后,孔琉玥于是將所有人都打發(fā)了,輕輕跪到正對著窗戶擺放的小幾前,虔誠的點燃一炷香,然后暗暗在心里道:“琉玥,我明白你的委屈和不甘,但一切都已經(jīng)過去了,我不回去了,你也回不來了,你就安心走你的路去罷,不要再執(zhí)著了。也希望你來生能得到一份真誠的、不再有雜質(zhì)的愛,希望你能得到一個心里只有你的人。你一路走好!”
這個送前身一程的念頭,其實早在很早之前,便一直存在于孔琉玥的腦海中了,之所以沒有付諸于行動,乃是出于不忍心和底氣不足,她總覺得,自己才是那個入侵者,占了人家的身體已是不該,如果連人家存在過的痕跡也要一并抹去,簡直就可以說是涼薄了!
但之前在花園里發(fā)生的事,卻給她敲了一個警鐘。她根本沒想到,前身對尹淮安的感情,會深到那個地步,甚至于已經(jīng)成為了她身體里的一種本能,就跟她渴了要喝水餓了要吃飯一樣,是那么的自然。只不過之前一直被她這個陌生的靈魂支配著,所以才沒有爆發(fā)出來罷了,一旦尹淮安有所反應(yīng),她的身體也必然會跟著有所反應(yīng)。
這實在是太危險了!她絕不能允許再有類似的事情發(fā)生,所以不管這番祭奠和送別是有效還是無效,她都要試一試!
虔誠的在心里將要說的話都說了一遍后,孔琉玥將香岔入香爐里,然后便閉上眼睛,雙手合十,在心里默送起前身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孔琉玥很快覺得有一陣清風吹過,帶得窗下的風鈴也跟著叮咚作響,再然后,她忽然覺得,自己從身到心都一下子輕松了不少。
她忽然覺得很傷感,忍不住默默撫了撫心口,暗道了一句:琉玥,愿你一路走好!
過罷端午節(jié),天氣一天比一天更熱了起來,孔琉玥本就不甚耐煩與尹府眾人應(yīng)酬,如今遂越發(fā)變得不愛出門,除了每天早晚過去慈恩堂給尹老太太問問安之外,其余時間都是呆在安苑足不出戶,日子便似長了翅膀一般,過得快了起來。
再說尹大太太那邊,經(jīng)過了端午那夜之事后,窩了一肚子火之余,又生恐孔琉玥再趁機生出什么事端來,當夜便命人去姨娘屋里將尹大老爺給請了過來,如此一般好一通商量。
到第二日早上,闔府上下便都知道了大老爺使大爺去青州為自己辦差,即日即出發(fā)之事。消息傳到安苑,孔琉玥好氣又好笑,尹大太太這是把她當成洪水猛獸還是怎么的,要這般嚴防死守?不過,既然已經(jīng)與前身做過了斷了,她也不耐煩再理會這些,只每日待在自己房里,或是看書或是練字或是與白書等人說笑,倒也十分樂業(yè)。
時光入箭,歲月如梭,展眼又是三個多月過去,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亦在眼前了。
因為離孔琉玥的婚期越來越近,連日來尹府上下都是日日忙亂,尤其尹大太太身為主持中饋的當家主母,更又比別人忙到了十分去,不但要打理好孔琉玥婚事的一應(yīng)事宜,要處理好家里一應(yīng)大小事務(wù),要準備過節(jié)的事,還要時不時應(yīng)付來自尹二太太或是尹三太太明里暗里的刁難……端的是一刻也不得閑,偏生在尹老太太跟前兒還落不下一個“好”字。
尹老太太原本便對尹大太太嚴防死守孔琉玥的作法頗不以為然,倒不是她有多喜歡或是信任孔琉玥,而是她覺得,尹淮安可是她的嫡長孫,打小養(yǎng)在她跟前兒的,是個一等一的好孩子,若說一時糊涂被人迷了心竅是可能有的,但若要說他會因此而做出什么不當或是越軌的事來,她是萬萬不信的。
再說孔丫頭,那丫頭雖然讓她生了不少氣,畢竟也是打小養(yǎng)在她跟前兒的,大兒媳婦這般防著她,固然有她的道理,但若防得太過,便顯見得是在打她的臉了,這不是擺明了再說她教導無方嗎?
事實證明,孔丫頭到底是個守禮的,每日里都幾乎足不出戶的呆在安苑,哪里有要出什么幺蛾子的樣兒?白害得她的淮哥兒在外吃了這幾個月的苦,連中秋不能趕回來一家團圓,真是想到就由不得她不生氣!
尹老太太和尹大太太都不高興,尹府上下眾人自然也不敢高興到哪里去,惟恐一個不慎,做了她婆媳二人的出氣筒。
安苑內(nèi),孔琉玥的心情卻十分之好。一想到過了八月十五很快就是九月,入了九月很快就會到二十六日,她就忍不住高興,高興之余,又會忍不住盼望時間能過得再快一點,最好一覺醒來,已經(jīng)是九月二十六日,因為那樣,她離能見到夏若淳的日子,就更近了!
所以此時此刻,即便繁復厚重的新嫁衣裹在身上又熱又重,纖繡坊的人為求完美改了一次又一次,累得孔琉玥也只能一次又一次的試衣服,也不能影響到她的好心情,反而很配合纖繡坊的繡娘師傅們,還吩咐丫頭不時上茶上點心來與她們吃,弄得她們受寵若驚之余,時不時交換一道或是感激或是嘆服的目光。
“……好了,這一次終于完美了,可以不必再改了!”看著眼前裊娜華貴,與身上大紅遍地金錦衣相得益彰的人兒,繡娘們都忍不住滿臉堆笑的夸贊起來,“孔姑娘真真是天仙一般的品貌!”、“不但品貌天仙一般,福氣更是一等一的好!”
白書藍琴幾個也在一旁贊道:“姑娘真真是漂亮!”
惟獨謝嬤嬤紅了眼圈,又是喜悅又是傷感的道:“可惜老爺太太沒能等到親眼看見姑娘批上嫁衣的這一天……”
孔琉玥站在人高的紫檁木雕花座水銀穿衣鏡前,看著鏡子里被火紅嫁衣襯得如玫瑰花一般嬌艷的自己,高興能盡快見到夏若淳之余,心里不由又有幾分迷惘幾分傷感,真的要嫁嗎?沒有婚紗,沒有戒指,沒有好友的祝福,甚至連新郎官長什么樣都沒有見過……真的就要這樣嫁了嗎?
可問題是,孔琉玥無聲的苦笑了一下,問題是她有選擇嗎?不管她愿不愿意,她都必須得嫁,不是嗎?
孔琉玥正對鏡自傷,冷不防就有一個聲音自外面?zhèn)鱽恚骸翱坠媚镌诩夷貑幔覀內(nèi)颇銇砹耍 ?br/>
尹三太太來了?孔琉玥一怔,隨即便大略明白了對方的來意,但要再換衣衫已是來不及了,只得飛快與白書藍琴并珊瑚三人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后領(lǐng)著她們接了出去。
果見尹三太太扶著任媽媽,被一眾丫頭婆子簇擁著走了過來,門外還站著一個穿綠色半袖衫的丫鬟,孔琉玥認得后者正是尹三太太的貼身大丫頭蘭香,顯然剛才那個聲音正是由她發(fā)出的。
孔琉玥忙上前幾步,對著已將行至她面前的尹三太太屈膝福了一福:“三舅母!”
早被尹三太太一把攙了起來,笑著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一回,方嘖嘖贊道:“大姑娘你穿這身衣衫可真真是漂亮,想來便是真的天仙下凡,也不過如此了!”
孔琉玥羞赧一笑,“三舅母過獎了。”被尹三太太攜著手,一塊兒回到了屋里。
娘兒兩個分主次落了座,白書忙親自沏了茶來。
尹三太太因見纖繡坊的繡娘們還在,于是問了后者幾句話,又命任媽媽給了賞錢,方打發(fā)了她們與尹大太太使來的人一塊兒離開。
原以為將不相關(guān)的人打發(fā)了之后,尹三太太便會切入正題了,因此孔琉玥心里的弦在繡娘們離去那一刻,已經(jīng)近乎本能的繃緊了。
卻沒想到尹三太太卻什么都沒說,而是自身后的蘭香手里接過一個黑漆鎏金的盒子,親自遞到她手上,笑道:“下個月便是大姑娘的好日子了,我作舅母的,于情于理都該給姑娘添一份妝。但只姑娘也知道,我在府里……是半點主做不得的,也不知道到時候你大舅母和二舅母會添點什么,我畢竟不好滅過她們的次序去,所以就想著趁今兒個來瞧姑娘時,先把大頭給了姑娘,等到鋪嫁妝前日添妝時,再添幾樣東西應(yīng)應(yīng)景也就罷了,這樣便既能全了我與姑娘娘們兒間的情誼,也能不傷及你兩位舅母的顏面了。”
說完喝了一口茶,才又笑道:“姑娘不妨打開盒子來瞧瞧,看喜歡不喜歡?”
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孔琉玥除了打開盒子,還能怎么樣?遂淡笑著依言打開了盒子,就見里面全是各式各樣的奇珍異寶,件件少說也能值幾百兩銀子。
孔琉玥不由有些發(fā)怔,尹三太太這是做什么,難道是想賄賂她不成?
在她發(fā)怔的當口,尹三太太已站了起來,一面說著話,“好了,我還要家去收拾送給親朋們的節(jié)禮,就不多留了!”,一面已走到了門口。
孔琉玥忙起身笑道:“這會子太陽正大,三舅母何妨多歇歇再走?”轉(zhuǎn)身捧了盒子,打算將其退還與尹三太太。“無功不受祿”、“吃人嘴軟,拿人手短”的道理她還是懂的,之前之所以收了尹老太太那么些東西,一來是推辭不掉,二來則是想著原是尹老太太對前身不起在先,她不過是在有限的范圍內(nèi),為她也為自己討回一點公道罷了。
但尹三太太卻不同,她跟她素無交情,尹三老爺又系庶出,與尹鵑并非親生兄妹,而她又非尹鵑所生,認真說來,他們之間八竿子也打不著,所存在的不過是彼此利用的關(guān)系罷了,今日一旦收了尹三太太這份大禮,明兒有什么也說不清了!
尹三太太卻已不由分說走出了門外,“沒事兒,秋日的太陽能有多烈,讓丫頭們撐把傘遮遮也就是了。”旋即便扶著任媽媽一徑去了。
余下孔琉玥看著那匣子首飾,不由有些張口結(jié)舌,敢情依尹三太太的意思,她是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了?
白書珊瑚幾個知情的,看著孔琉玥蹙起了眉頭,不由也跟著發(fā)起愁來,“如今咱們收了三太太的東西,將來她若有個什么為難事求到姑娘頭上,姑娘便不好回絕了。”
藍琴插言道:“那要不,找個由頭給三太太退回去?”
孔琉玥未及答言,珊瑚先就搖頭道:“恐怕不行,正所謂‘長者賜,不能辭’,一旦三太太惱了,搬出這個道理,到頭來理虧的反而是姑娘。”
留下也不行,還回去也不行,藍琴不由有些煩躁起來,沖珊瑚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說要怎么辦?”
白書忽然說道:“我倒是有個主意。等到明兒姑娘出閣之后,不是還有三朝回門嗎?這里雖不算姑娘的正經(jīng)娘家,姑娘還是該回來,也該給長輩們送一份表禮的,到時候把這匣子東西混在里面,再送還給三太太不就成了?”
孔琉玥眼前一亮,“對啊,我怎么就沒想到這個法子!”
藍琴與珊瑚也是連連點頭:“既能不傷了三太太的顏面,又能將東西還回去,這個法子好!”
解決了這個難題,孔琉玥心下松快不少,只等八月十五一過,將梁媽媽等人的身契要過來后,便萬事俱備,只待出閣了。
八月十五很快到了,尹府自然又是好一番熱鬧,但孔琉玥卻只在當晚去尹老太太屋里與大家吃了個團圓飯,飯后連尹敏言等人盛邀她去園子里賞月作詩都沒去,便借口身上乏了,早早回了安苑歇息。
第二日,府里依然很熱鬧,孔琉玥趁午飯后歇中覺的空檔,打發(fā)白書拿了她一早便謄好,裝在一個黑漆盒子里的單子,單獨去了慈恩堂找翡翠。
她不想跟尹老太太正面交鋒,不然以后即便戴著面具與之相處,她也會覺得不自然;而翡翠又是尹老太太跟前兒第一個得用的,什么事情她知道了,尹老太太自然也就知道了。相信以尹老太太的精明,應(yīng)該很快就能權(quán)衡出此事的利弊,然后做出讓大家都滿意的決定。
果然到了晚上,就有翡翠親自領(lǐng)著梁媽媽并抱了她鋪蓋妝奩包袱的小丫頭子來了安苑。
行禮問安后,翡翠笑道:“回孔姑娘,老太太說眼見您大喜的日子就在眼前了,偏您身邊還少一個老成持重的管事媽媽,因此特特將梁媽媽與了您。老太太還說,梁媽媽跟在她老人家身邊二十余載,是個有主意的,有她跟著您,她老人家也能放不少心!”
又笑意盈盈的向梁媽媽道:“梁媽媽,以后就要勞煩你侍奉好孔姑娘,多為姑娘分憂了!”語氣里多了幾分隨意,少了幾分敬重,甚至還隱隱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再沒了以前的親熱和恭謹。
梁媽媽何等樣兒人精,焉能聽不出來她語氣里的輕慢?面上卻滿滿都是笑意,“請翡翠姑娘回去稟告老太太,就說我一定會伺候好我們姑娘,會好好為我們姑娘分憂的,請老太太只管放心!”如今她的主子是孔琉玥,能決定她命運的也只有孔琉玥一個人,旁人愛說什么只管說便是,她只當沒聽見。
翡翠被梁媽媽說得一窒,才想起她從慈恩堂到安苑,說起來是降了,但她卻是來孔姑娘身邊做管事媽媽,下個月更是要隨了孔姑娘去永定侯府的,將來的體面只會遠勝于自個兒,因強笑著說了一句:“有梁媽媽這句話,老太太她人家就可以放心了!”
隨即又賠笑著與孔琉玥寒暄了幾句,說與她:“老太太還讓姑娘明兒一早過去呢,說是有東西要給姑娘。”方告辭而去了。
這里孔琉玥方對梁媽媽表達了她的歡迎之情,“……早盼著我屋里能有個老成的管事媽媽了,如今梁媽媽你來了,我可算是得償所愿了,以后我屋里的事,就全靠媽媽幫著張羅了。”
梁媽媽則忙忙對著她行了跪拜大禮,恭恭敬敬叫了一聲“姑娘”,正式定下了主仆名分,方起身肅手立在一旁,恭敬的說道:“能伺候姑娘,為姑娘分憂,是老奴的福分,老奴一定竭盡所能,不辜負姑娘這一番厚愛!”
新主子雖然年紀小,還只是個嬌滴滴的小姑娘,梁媽媽在她面前卻絲毫不敢托大。如果說前次欲算計她卻反被她拿捏住了把柄之事,讓她自此對她有了畏懼之心的話;那這一次的事,則讓她對她于畏懼之外,又更多了幾分由衷的佩服,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樣人不知神不覺的好法子,竟真讓老太太將她送到了安苑來?想到先前臨離開慈恩堂時,老太太與她說的話,‘你是我房里出去的人,可就要永遠不能忘了本!’她不由暗自慶幸起來,幸好她一開始就沒打過兩面三刀的主意。
這樣一個冷靜自持,有心計有手段,只要答應(yīng)了某件事就一定能做到的主子,梁媽媽相信跟著她,以后自己娘兒倆一定能有好日子過。當然,她們也確實別無選擇,自此都只能跟著她了!
孔琉玥滿意的點了點頭,又親切的問了梁媽媽幾句話,便使人叫了瓔珞來,由她親自領(lǐng)著梁媽媽安置去了。
打發(fā)了梁媽媽母女,孔琉玥在白書藍琴的服侍下盥洗了一番后,便早早上床歇下了。如果她沒有料錯,尹老太太讓她明兒一早便過去慈恩堂給她的東西,定然是梁媽媽等人的身契,而且她給她時,必然會當著眾人的面兒。
孔琉玥對此很是無所謂,她已經(jīng)得了好處得了里子了,尹老太太要找回一點面子,想把事情做得漂亮一點也無可厚非,就由著她去罷!
翌日,尹老太太果真當著尹府所有女眷的面兒,將一個黑漆雕花的盒子與了孔琉玥,話還說得無比好聽,“……我已指了我身邊的梁媽媽給孔丫頭作管事媽媽,另外,將吳家的一家子也給了她作陪房。雖說依照慣例,陪嫁的丫頭婆子及陪房都只是跟著新嫁娘過去人,身契仍留在家中,但孔丫頭自小在我跟前兒長大,又是姑老爺留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脈,我偏疼她一些,原也是該的,因此我連丫頭陪房的身契一塊兒給了她,也有防著他們奴大欺主,不聽使喚的意思。你們可不許吃醋,不然我可是不依的!”
尹老太太說這番話時,孔琉玥一直低垂著頭作傾聽狀,心里卻不無好笑,尹老太太話說得這般冠冕堂皇,好像多疼她多為她著想似的,恐怕只有她們彼此才知道,她根本就是不得不給!
等到尹老太太把話說完,她才抬起頭來,滿臉感激兼受之有愧的道:“老太太待琉玥原已是恩重如山,如今又為琉玥破例,琉玥真是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老太太的大恩大德!”
尹老太太看著眼前畢恭畢敬的人兒,眼里有戾色一閃而過。她倒是小瞧了這個丫頭,原以為她老實沒心機,又生得弱,是個好拿捏的,壓根兒沒想到她會事到臨頭了,才不聲不響給了她這么重的一擊!她可真是小看了她,早知道當初她病得要死要活之時,她就不該管她,就該任她死個干凈的!
但尹老太太很快便調(diào)整好了情緒,仍然一副慈眉善目的樣子,“報答我倒是不用,只要你以后能過得好,便是對我最大的報答了!”心下好歹因為她這幾句話舒坦了幾分,暗忖道,這丫頭打小兒便是個心內(nèi)沒成算的,在府里又沒有人脈,那樣隱秘的東西,她到底是從哪里得來的?必定是有人在背后給她支招!哼,憑是誰在她背后支招,等婚事一過,她一定將那個人揪出來,讓其吃不了兜著走!
又想到,萬幸這丫頭還算識趣,只提了這么一個無傷大雅的要求,沒有趁機獅子大開口,她又向來是個沒主見的,梁媽媽瓔珞等人還俱是從她屋里出去的,便是她出了閣,將來要拿捏起她來,只怕也不會太難……心里方又舒坦了幾分。
孔琉玥一直密切注視著尹老太太的神情,見她先是一臉的恨色,眉頭也蹙得緊緊的,但很快又平靜下來,恢復了平時的慈眉善目,也就知道今兒個這一關(guān)算是過了,——與尹老太太彼此心照不宣是一回事,當面將事情鬧開,弄得大家連面子情兒都再維持不下去,則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因此她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氣。
不經(jīng)意卻瞥見下面椅子上一字排開坐著的三位尹太太神色各異,尹大太太是神情古怪,尹二太太是一副恍然加憤慨的模樣,尹三太太則是眼角眉梢都染上了幾分喜意,想來三人都因方才尹老太太給了她陪房身契之事,生出了不少想法來。
孔琉玥才懶得理會她們,又陪著尹老太太說了一會子話兒,便以要回房收拾一些東西為由,辭了尹老太太,與珊瑚一塊兒離了慈恩堂。
回到安苑,孔琉玥第一件事就是命人去請了謝嬤嬤來。
將眾人都打發(fā)出去,關(guān)好門窗后,她將才從尹老太太處得來的眾人的身契都拿出來,讓謝嬤嬤辨別真?zhèn)危皨邒咔魄七@些可都是不是真的?”她一個“草根穿越者”,當然遠遠比不上謝嬤嬤這個“本土人士”在這方面來得有研究,讓謝嬤嬤先看一看,是絕對有必要的,不然她被尹老太太誑了都不知道,身契上這些人可都是她以后的心腹甚至可以說是依靠,半點都大意不得!
昨晚上得知梁媽媽自此都將跟著自家姑娘后,謝嬤嬤已經(jīng)夠吃驚了,這會兒又見到這么多人的身契,更是吃驚得嘴都合不攏,良久方結(jié)結(jié)巴巴的道:“姑娘從哪里、哪里來的這、這些東西?怎么、怎么得來的?”
孔琉玥道:“嬤嬤別管我怎么得來的了,且先辨別一下真?zhèn)瘟T!”
謝嬤嬤聞言,方覷了眼認真辨認起那些身契來,好一會兒方點頭道:“都是真的!但只姑娘到究是從哪里得來的?”一雙光華日減的眼里盛滿的擔憂。
“當然是老太太給我的!不然嬤嬤以為我能通過什么手段得到如此重要的東西?”孔琉玥反問,說著就著謝嬤嬤的手看了一下打頭那張身契,禁不住暗自感慨,不過這樣薄薄一張紙,卻決定著一個人的命運乃至生死,誰說老天沒有對她開金手指?!
謝嬤嬤還待再問,怎奈孔琉玥卻不想再多說,只是說了一句:“嬤嬤且放心,一應(yīng)事宜我心里都自有主張!”便打發(fā)了她回去。
接下來的時間過得極快,幾乎是一眨眼的功夫,便已到了九月二十四日,也就是鋪嫁妝的前一日。
依照慣例,這一日會有很多長輩親朋來與新嫁娘填妝。果然一大早,就有很多平常與柱國公府交好的親朋世家的夫人太太奶奶們登了門,過了不多一會兒,又有一些平常與柱國公府并無深交的人家也來了人,不用說這些人都是看的永定侯府的面子。
尹大太太臉上一直帶著得體的笑,無比熱情的招呼著來賓們,瞧著竟與嫁自己的親生女兒一般別無二致,但一想到新近發(fā)生的一系列事和外頭的那些風言風語,心里究竟是作何想,旁人便無從知曉了。
眾人見了面,免不了一番闊敘,待吃了茶,便一起起身,說說笑笑去了安苑。
孔琉玥早已得了信,迎在了院門口,瞧得大家過來,忙上前給大家行禮。
大家說笑著去到宴息處坐了,白書領(lǐng)著小丫頭子們穿梭不停的上茶上點心,來者中年紀最長輩分最高的忠勇伯府太夫人就拉了孔琉玥的手,呵呵笑著說了很多吉祥話兒,其他人等亦在一旁湊趣。
孔琉玥其實很不喜歡來自陌生人的碰觸,只得裝出一副嬌羞的樣子,一直將頭垂得低低的,借以掩飾眼底的不耐。
正自熱鬧之際,有丫鬟進來稟道:“老太太來了!”
正陪客人說話兒的尹大太太聞言,忙起身笑向眾人道了“少陪”,然后接了出去,片刻果然攙著尹老太太走了進來。
尹老太太今天穿了玄色遍地金葫蘆雙喜紋杭綢褙子,梳著圓髻,戴了金三事,簪了新摘的菊花,看起來比往日精神了許多。
她一進來便笑呵呵的向眾人賠禮:“恕我年紀大了,手腳都不靈便了,未能及時迎接貴客們。”
眾人忙都起身笑道:“您言重了!”
大家廝見了一陣,分賓主落座后,尹老太太便招手叫了孔琉玥至自己身邊,拉了她的手,摩挲著飽含感情的道:“恍惚記得昨兒個你才這么高,小尾巴似的跟在我身邊,懂事得不得了,一眨眼間卻要出閣了,我這心里,可真是舍不得呀!”說著拿了帕子拭淚。
旁邊忠勇伯太夫人忙笑道:“這是喜事兒,老太太雖舍不得外孫女,畢竟是長輩,可不興哭的,沒的白折了孔姑娘的福。”
眾人也都紛紛附和:“這可是大喜之事,老太太該高興才是!”
好說歹說,到底勸得尹老太太轉(zhuǎn)悲為喜,又拉了孔琉玥的手道:“后日你便要離開我,離開這個家了,以后雖然大家都在京城,要見面的機會很多,畢竟不能像現(xiàn)下這般朝夕相對了。我有幾樣東西要給你,明兒你見不著我時,見著這些東西,也算是有個念想!”
說著命身后侍立著的玳瑁上前,將手里一個一直捧著的海棠紋金八角嵌螺匣子打開,方又拍著孔琉玥的手滿臉慈愛的道:“這些都是我多年的珍藏,你拿了去,或是留著玩,或是有合適的款式再拿出來打首飾罷!”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玳瑁將匣子捧得剛好夠眾人都瞧見,但見匣子里全的大小形狀不一,流光溢彩的珠子寶石,從珍珠翡翠到玉石,從碧璽珊瑚到南珠再到硨磲,簡直就是應(yīng)有盡有,將匣子塞得滿滿當當?shù)模?br/>
眾人便都紛紛贊嘆起來:“老太太待孔姑娘這般好,只怕嫡親的孫女兒尚且要靠后了!”
尹老太太笑道:“這孩子可是我那苦命的姑老爺姑太太留在世間惟一的血脈了,我不疼她,疼誰去?”頓了一頓,又自另一個丫鬟玻璃手里接過一個小一些的匣子,這次卻沒有再當眾打開,而是直接遞給了孔琉玥,“這里面是三千兩銀票,我已命人全換成了小額的,從十兩到一百兩不等,算是我私房給你的壓箱錢,你可要收好了,明兒有用時好花銷!”
官中給了她多少壓箱錢不當眾說,私房給的卻當眾說了出來,只怕官中根本沒給罷!孔琉玥暗自冷笑一聲,面上卻作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樣子,哽聲陪著尹老太太作秀,“老太太,您待琉玥的好,琉玥一定永記于心……”
老狐貍必定是怕沒了陪嫁丫頭和陪房的身契在手,他們以后不會再聽她的使喚,要拿捏起她來也將不會再像現(xiàn)在這般容易,所以才會當眾上演了這么一出,好讓京城上流社會所有人都知道,柱國公府待她孔琉玥是多么的恩深義重,意圖挾恩義來壓她,將來她一旦不聽柱國公府的指揮,不把柱國公府的利益放在第一位了,便是忘恩負義,豬狗不如!
如果說方才看見那一匣子珠寶時,眾人還只是小小吃驚的話,現(xiàn)在再聽得尹老太太竟私房給了孔琉玥三千銀子的壓箱錢,眾人便是大大的吃驚了。須知孔琉玥又非尹老太太的親外孫女兒,不過占了一個名頭罷了,認真說來,與她是沒有一絲一毫血緣關(guān)系的,然現(xiàn)在她卻待她這般恩深義重,不是親生勝似親生,這等胸懷,這等氣度,可不是能裝得出來的,可見尹老太太果真是個菩薩心腸的寬厚人!
于是對之前那些柱國公府刻薄孤女,侵吞孤女財產(chǎn)的傳言便都有些將信將疑起來,暗想道,便是真有這等事,必定也是尹家大太太所為,只怕連尹老太太都被蒙在鼓里也未可知,不然以她待孔琉玥的情分,勢必會為她討回一個公道!
于是彼此間交換視線時,都有些心照不宣起來,看向尹大太太的目光,也變得意味深長起來。
孔琉玥察言觀色,對這些人的想法約莫也能猜到幾分,暗想看來今天尹老太太這番作秀,還是收到了她預期效果的,不過,那又如何?只要她手里握著那張單子一天,尹老太太便不敢太過分,而她卻可坐享三千兩銀子,何樂而不為呢?
尹老太太添完妝,就該輪到尹府三位太太了。
尹大太太給的是一個黑底填漆戧金松石藤蘿紋的漆盒,里面放著諸如耳墜、戒指、手鐲、玉佩等金的玉的飾物;尹二太太則給的是一個黑底戧金細鉤填魚戲荷塘紋的漆盒,放著簪、釵、步搖、華盛、頭花等發(fā)飾,瞧著竟隱隱有壓尹大太太之意。
輪到尹三太太時,她果然如那日她去安苑時說的那樣,只隨意給了幾樣樣式雖新巧,卻不甚值錢的首飾便罷了。
自家的長輩添完妝后,便輪到眾客人們了。
眾人也有給鎏金點翠朝鳳釵的,也有給赤金含珠鳳簪的,也有給赤金盤螭項圈的,也有給寶石鐲子的,還有給南珠紅藍綠三色寶石的……總之,直接讓孔琉玥賺了個缽滿盆盈!
添妝畢后,眾人又爭相說了一番吉祥話,忠勇伯太夫人便呵呵笑著起身道:“好了好了,鬧了孔姑娘一上午,我們也別再鬧她了,且去老太太屋里坐坐罷!”
眾人禮已送到,也在孔琉玥面前混了個臉熟,也就沒有必要再多呆,于是離了安苑,說笑著往慈恩堂方向去了。
這里藍琴領(lǐng)著小丫頭子們收拾完茶盞杯盤后,回到廳里,看見滿桌子都金光閃閃流光溢彩的,忍不住歡喜的叫道:“今兒個可真真是發(fā)財了!”隨意撿了一顆南珠在手,“旁的不說,光這珠子,少說也得值上百兩銀子了!”
白書見狀,戳了她的額頭一下,笑罵道:“你這蹄子平日里也不是沒見過好東西,今兒個眼皮子如何淺成這樣?”
珊瑚也道:“這些東西雖能值不少銀子,但都是死物,不到萬不得已之時,是不好拿出去變賣成銀子的,依我說,還不如給銀票來得實在呢!”她跟白書藍琴相處得越久,便越投契,再沒了以往的約束,也變得愛跟她們開玩笑起來。
藍琴一想,的確如此,沮喪的將南珠放回盒子里,悶悶的道:“誰知道后兒過去那邊后會是什么情形,的確是多點銀子比這些東西來得實在,畢竟‘有錢能使鬼推磨’嘛,有銀子傍身,也能多點底氣!”
孔琉玥作為一個“草根穿越族”,在仍是何田田之時,別說擁有,便是連見,都沒見過這么多珠寶玉石擺在一塊兒,還是在來到這里之后,才算對珠寶首飾的種類有了大概的了解。
而今兒個來添妝的太太夫人們,個個兒都非富即貴,且又存了奉承的心,所送的東西更是好中選好,優(yōu)中擇優(yōu),自然比她已經(jīng)擁有的那些更值錢,所以這會兒聽了幾個丫頭的話,她雖然深以為然,卻仍能在心里苦中作樂的安慰自己,如果沒有很多很多的愛,那就要很多很多的錢,她現(xiàn)在是沒有人愛,可她至少比在現(xiàn)代時富裕多了,知足罷,不然難受的只會是她自己!
孔琉玥發(fā)了一會兒呆,忽然走進里間,自自己的妝奩里取了一對羊脂玉鐲,一對翠鳥銜珠的小釵并幾支單珠釵,想了想,又添了一副八寶項圈并一對金絲鑲瑪瑙的鐲子,另外再叫謝嬤嬤取了三百兩她們早先存下的碎銀子,命白書趁歇午覺時,給尹慎言送去,——整個尹家上下,也就只有尹慎言待她是有幾分真情的了,她和她姨娘平日里日子又過得艱難,而她后日就要出閣了,現(xiàn)在能幫她一點,是一點罷!
下午歇了午覺起來,就有霍氏并尹敏言三人結(jié)伴來到安苑,來給孔琉玥送賀儀。
霍氏送的是一根雕刻成兩支喜鵲的黃金簪并一對沉重的黃金鐲,那簪子上的喜鵲嘴里都銜著珍珠珠鏈,繞著龍眼似的藍寶石,鐲子上則各鑲了五顆大珍珠。
尹敏言姊妹三個尚未出嫁,明面上只有每月的月錢以供花銷,當然不可能像霍氏出手那般大方闊綽,不過只各送了一個荷包或是兩條帕子以應(yīng)景也就罷了。
姑嫂姐妹幾個說了一會兒話,霍氏與尹敏言便借口要回去幫尹大太太打理一些瑣事,先行告辭了,她兩個一走,尹謹言也坐不住了,很快尋下一個由頭也離了安苑,于是便只剩下了尹慎言一個人。
尹慎言巴不得能單獨與孔琉玥說會子體己話兒,這會子見她三人相繼離去,正中下懷,起身坐到孔琉玥身邊,沉默了片刻,方低聲道:“孔姐姐,謝謝你!”
孔琉玥當然知道她所為何謝,拍了拍她的手,也低聲道:“你既然叫我姐姐,就不要說這等生分話兒。后日我就要離去了,以后姊妹間再要像現(xiàn)下這般相處,已是千難萬難,你要照顧好自己,要過得好好兒的……”
尹慎言聽她說得傷感,不由紅了眼圈,“這里終歸是我的家,我終歸在這里生活了十五年,再艱難又能艱難到哪里去?倒是姐姐你去了那邊后,人生地不熟的,……永定侯府規(guī)矩又打,永定侯又是……那樣的人,你可千萬要保護照顧好自己……”
“嗯,我會的,你放心。”孔琉玥心里有些感動,除了她身邊的人,整個尹府也就只有尹慎言會關(guān)心她過去后的處境了。
姐妹二人又低低說了半日的衷腸話兒,尹慎言怕前面尹大太太找她不見,又磨搓周姨娘,方依依不舍的告辭而去了。
尹慎言離開后,孔琉玥仍然沒有閑著,親自指揮白書幾個整點起箱籠來。明日便是鋪嫁妝的日子了,她日常用慣了的一些家俱成設(shè)并體己物品也要跟著一并送過去,當然要提前整理好了,登記成冊,去了那邊之后,才好清點。
等到所有的箱籠都整點登記好,已是晚飯時分。
雖然大多數(shù)時候,自己都只是動動口,并不需要事事親力親為,但孔琉玥依然累得恨不能連晚飯都不吃,便直接倒頭睡下,怪只怪這具身體弱,上午又應(yīng)付了那些夫人太太們一通,這會子便有些個吃不消了。
然而這忙碌混亂的一天卻還沒有結(jié)束。
孔琉玥正在白書珊瑚的軟言相勸下,意興闌珊的吃晚飯,就有尹老太太使了翡翠來傳話道:“老太太讓孔姑娘吃完晚飯后,過去慈恩堂一趟,說是還有幾句話想要交代姑娘。”
“我知道了,這就隨姐姐過去。”橫豎也沒有胃口,孔琉玥越性放下筷子,接過白書遞上的茶漱了口,然后扶著珊瑚,跟著翡翠一道去了慈恩堂。
與往常的熱鬧喧囂不同的是,今兒個的慈恩堂顯得很是安靜,顯然是尹老太太免得眾人的定省,孔琉玥心里一緊,隨即便打點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
進到內(nèi)室一看,果然上至尹大太太,下到尹敏言姊妹,再下至眾伺候的丫頭婆子,都一個不見,只有尹老太太一個人閉著眼睛,正歪在當中的榻上打盹兒,下剩一個玳瑁跪在榻尾,拿了美人捶在輕輕與她捶腿。
此情此境,反倒讓孔琉玥方才揪緊了的心,一下子松了開來,尹老太太連平常近身伺候之人都不留,只留了翡翠玳瑁兩個心腹中的心腹,顯見得是不想把事情鬧開;再一想,后日便是成親之日了,尹老太太之前做了那么多,忍了那么多,為的不就是這一天?她又豈肯在如此關(guān)鍵的時刻再生事端,弄得自己前功盡棄?
這般一想,孔琉玥心下也隨之更放松了,大大方方上前給尹老太太屈膝見禮道:“琉玥給老太太請安。”
尹老太太卻像是沒聽見一般,仍然緊閉著眼睛,一副睡得很沉的樣子。
孔琉玥也不著急,自顧直起身來,面色恬淡的站在原地等候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還是玳瑁輕輕爬到床頭,小心翼翼叫了一聲:“老太太,孔姑娘來了。”她方如夢初醒般驀地驚醒過來,然后半瞇著眼睛打量起四下來,十足一副剛睡醒弄不清楚狀況的模樣。
孔琉玥暗自冷笑,她以為這樣就能傷到她了?只會讓她覺得她黔驢技窮了,在想方設(shè)法找平衡而已!
面上卻仍笑得恬淡,上前半步又福了一福,“琉玥給老太太請安。”
尹老太太方就著玳瑁的手坐了起來,看向她呵呵笑道:“這人一上了年紀,就是這樣,老是不知不覺就睡著了,還睡著了就不容易醒過來,你等久了罷?”又罵翡翠玳瑁,“兩個蹄子,也不知道早些叫醒我,就白讓你孔姑娘等著?”
孔琉玥忙笑道:“琉玥也才剛到而已,老太太快別怪兩位姐姐了。”
雙方你來我往的虛與委蛇了一番,待得孔琉玥在錦杌子上落了座,翡翠也上了茶來后,尹老太太終于切入了正題,“這會子叫你來,不為別事,只是想與你大略說一下永定侯府的情形,也免得你明兒過去后,兩眼一抹黑。”
“老太太……”孔琉玥故作嬌羞的低垂下了頭去,眼底劃過一抹嘲弄,她還以為尹老太太會因為對她的厭惡死扛到底,無論如何不肯提前與她說一說永定侯府的情形,讓她過去后勢必要花上更多的時間和功夫才能站穩(wěn)腳跟呢,——當然,事實上該知道的她都早通過珊瑚和梁媽媽之口,知道得差不多了,卻沒想到,尹老太太還是沒能扛到最后!
尹老太太居高臨下看著她因為低垂著頭,而露出了一截的凝脂般雪白無暇的后頸,眼底的恨意一瞬間幾乎就要忍不住傾瀉出來。那天當眾給孔琉玥梁媽媽等人的身契時,她雖然安慰自己,梁媽媽等人都是跟了她多年的老人,便是沒了身契,以后要通過她們拿捏起孔琉玥來,當亦非難事,因此她才會痛快將東西與了她。
但事后一想,她卻是越想越不對,越想越生氣,那個丫頭為何不要別人,偏偏指名要梁媽媽和珊瑚一家?還要連身契一并拿去;而梁媽媽跟在她身邊多年,在府里的體面,幾乎可以說僅次于大兒媳,連二兒媳見了她都要給幾分面子,梁媽媽為何一點都不留戀便痛快去了安苑,僅僅是因為她干女兒去了安苑嗎?
尹老太太越想越覺得這其中有貓膩,指不定梁媽媽與那個丫頭私下里早已有了勾結(jié)亦未可知,不然當初那個丫頭也不會巴巴要了瓔珞去了,由此可見,那個丫頭一早就已在算計她了!
如此這般一想,尹老太太如何再咽得下這口氣?偏偏眼下她還奈何那個丫頭不得,還得另想辦法甚至是破財來籠絡(luò)她,不然她們之前所做的一切便都只能前功盡棄,因此她只能通過不告訴孔琉玥永定侯府的事,以期讓她過去后處處碰壁一事來找平衡。
然正如孔琉玥所想,尹老太太婆媳機關(guān)算計將她嫁入永定侯府,就是為了謀求更大的利益,又豈會因為眼前這點小事便與她撕破臉?她們還等著晉王妃提攜宮里的尹納言呢!
孔琉玥等了良久,都沒等到尹老太太開口,正暗自納罕,想要抬起頭來一覷究竟之際,耳朵里終于傳來了她有些冷厲的聲音:“永定侯府現(xiàn)下四世同堂,一共四房分,上有傅老太夫人,亦即姑爺?shù)淖婺福党穱蛉耍私裆现婀茫匚蛔鸪纾赂咄兀灰阊?guī)蹈矩的,當不難入她的眼;其下是傅太夫人,一品誥命夫人,系姑爺之繼母,你做足面子情兒也就罷了;再其下才是姑爺,姑爺乃長房嫡子,又是當今的永定侯爺,你過去后,便是長房長媳,侯府真正的女主人,就該拿出侯府女主人應(yīng)有的氣勢來,不能叫旁人小瞧了去,更不能叫旁人占了便宜去,明白嗎?”
頓了一頓,“姑爺之下,侯府還有三位爺,分別是二爺傅希恒,三爺傅旭恒,四爺傅頤恒,其中二爺系庶出,娶妻刑部李大人之次女,先掌管著府里的庶務(wù),是個好相處的,你若當家,勢必少不了與他接觸;三爺與四爺都系傅太夫人所出,三爺娶妻勇毅侯府長女孫氏,現(xiàn)正當著永定侯府的家,是個不好相與的主兒,你記得防著她,至于四爺,今年才十五歲,尚未婚配。另外,永定侯府還有三位姑奶奶,大姑奶奶便是晉王妃娘娘,下剩二姑奶奶三姑奶奶均系庶出,你只須記得有這么兩個人也就罷了……”
“再來就是,侯爺膝下現(xiàn)有一子兩女,都養(yǎng)在老太夫人屋里。其中長子和長女都原配封夫人所出,身份尊貴,長子更是將來要襲爵的,是侯爺?shù)难壑樽樱阌浀靡c他們處好關(guān)系,次女系第二位夫人蔣夫人所出,而蔣夫人又是太夫人娘家侄女兒,一向不得侯爺喜歡,倒是不足為慮……”
孔琉玥認真的聽著,一邊聽一邊在心里比較她說的與之前梁媽媽說的兩者之間的差異,發(fā)現(xiàn)兩者之間說得都差不多,只不過梁媽媽說得還要更詳細一些罷了,也就暗暗點了點頭,她就說嘛,以尹老太太的老謀深算,又豈會做那等因小失大之事?
第二日,便是鋪嫁妝的日子。
一大早,柱國公府大門外便響起了絲竹鑼鼓聲,還伴隨著一陣陣高喊:“新姑爺搬帳子來了!”
鑒于永定侯府的尊貴身份,雖然傅城恒并未親臨,——當然,搬帳子也確實不需要新郎官親臨,尹大老爺依然下令開正門迎接,連其他平輩或是小輩笑鬧著要紅包的程序都直接省略了。
等到來人們進了門,媒人又說了很多吉祥話,散了紅包之后,傅家的管事們便指揮著下人,吹吹打打的將四十八抬嫁妝依次抬走了,惹來街坊們都出來看熱鬧。
孔琉玥不耐煩這份喧囂,反正她作為新嫁娘,也不需要出面應(yīng)酬客人們,樂得足不出戶的躲在屋里,享受她僅剩的可憐而短暫的“單身時光”,連午飯也是在自己屋里獨自吃的。
下午她剛午睡起來,正坐在妝臺前由藍琴服侍著梳頭時,珊瑚忽然一臉驚喜的跑進來道:“大爺回來了!”
藍琴和一旁的白書聞言,立刻也是一臉的驚喜:“真的?”
珊瑚笑著點頭:“可不是真的!我聽跟大爺?shù)娜苏f,因為差使有些棘手,所以大爺一直到半月前才辦完,想著姑娘的大喜之日就在眼前了,所以星夜兼程的趕了回來,可喜趕上了,這會子正在老太太屋里說話兒呢!”
幾個丫頭之所以對尹淮安的忽然歸來這般驚喜,蓋因依照舊例,新娘子出嫁當日,從自己的房間到上花轎這一段路,腳是不能沾地的,得由兄弟背著走完這一段路,不然便是不吉利。奈何尹府就尹淮安一個長兄,其余兄弟皆比孔琉玥年小,最大的二爺尹思安如今也不過才十三歲,身量尚未長足,且又是庶子,實在難當大任。
萬幸尹淮安竟趕在這緊要關(guān)頭回來了,也難怪幾個丫頭會喜幸不已。
不多一會兒,果然就有尹淮安使書雙送了一個匣子來,行禮問安后笑道:“回孔姑娘,這是大爺從外面給孔姑娘帶回來的賀禮,還請孔姑娘笑納。”說著雙手奉上一個很是精巧的黑漆雕花匣子。
當著書雙的面兒,孔琉玥既不好當面打開匣子瞧瞧里面裝的什么,免得失了身份,又害怕里面的東西太貴重,多承了尹淮安的情。
因此待書雙前腳一離開,她立刻便打開了匣子,卻見里面裝的竟然不是預期中的珠寶玉石什么的,而是厚厚一疊銀票,全是十兩到五十兩不等的小額銀票,她大略清點了一下,竟然有足足兩千兩之多!
孔琉玥說不清楚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尹淮安雖然貴為柱國公府的世子,尹家也不缺銀子花,但據(jù)她說知,大戶人家的家教一般都很嚴,給子弟們吃好穿好之余,手頭上的銀子卻從來不多,免得有了錢就去學壞。尹淮安的月銀是十兩銀子,即便再加上年賞等等,兩千兩亦非一朝一夕所能攢得出來的,想必他暗中賣掉了不少貴重物件,才湊足了這么多!
有了這個認知,饒是孔琉玥已在心里送別過了前身,自覺這具身體已經(jīng)對尹淮安沒有了那種近乎本能的感情,也不由得暗自感動。
但也正是因為這份感動,她無論如何不能收下這筆銀子,這筆銀子是尹淮安給前身而非給她的,她如果收了,簡直就是對前身的褻瀆,她相信如果她還在世,也一定不會收的!
將匣子合上,叫了白書過來,孔琉玥吩咐道:“你去一趟及第居,將這個盒子還與大爺,就說他的心意我領(lǐng)了,但禮物實在太貴重,我萬萬不能收,請他見諒!”
白書有些猶豫,“真的要還回去嗎?如今咱們正是需要銀子的時候,大爺既誠心送來,便是咱們還回去,他也未必回收,……要不,別還了?”
孔琉玥正色道:“咱們需要銀子,難道大爺就不需要?何況是這么大一筆銀子,立刻還回去!”
“……是,姑娘。”白書聞言,只得應(yīng)了,一徑往及第居去了。
白書剛走,玳瑁來了,屈膝給孔琉玥行禮道:“孔姑娘,老太太請您過去一趟。”
孔琉玥微微一笑,“姐姐稍坐,我換件衣衫就過去。”說著進內(nèi)室由藍琴服侍著換了衣衫,帶了珊瑚一塊兒去慈恩堂。
主仆一行三人進了尹老太太的主屋,尹老太太正和尹大太太說話兒,瞧得孔琉玥進來,立刻沖她慈祥的笑道:“過來我身邊坐。”
待孔琉玥坐定后,方又笑道:“我才和你大舅母商量,你那兩個陪嫁莊子一個大,一個離得遠,你要管起來都不方便,且也鞭長莫及,吳家的又不善農(nóng)事,因此我特地讓你大舅母又給你另外安排了兩房精于農(nóng)事的陪房,以后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只管問他們便是。”
尹老太太在一旁笑著附和:“這兩房陪房都是極老實極能干之人,大姑娘只管放心罷。”說著吩咐身后的綠萼,“去把他們都叫進來。”
孔琉玥暗自冷笑,面上卻不動神色。
明明是她的陪嫁莊子,卻全由尹老太太和尹大太太安排的人手來管,而且還事到臨頭了才告訴她,讓她連拒絕或是換人的機會都沒有,也就是說,名義上是給她的陪嫁,實則卻依然由尹家掌控著,將來她一旦想動用這些陪嫁時,還得先經(jīng)過尹家的同意方能自己支配,尹家也就能借此對她提要求,果然是打得好算盤!
綠萼很快領(lǐng)著兩房陪房進來了,一時間屋子里站滿了人。
孔琉玥將陪房看了一遍,心里大致有了數(shù)。兩家的男仆看起來都還守規(guī)矩,并不敢抬眼直視她,女仆就活泛多了,左邊高昌順家的臉上一直帶著笑,看起來十分的和氣,迎上她的目光時,也大大方方的并不躲閃;右邊的江平安家的臉上也一直帶著笑,但笑容并不深,孔琉玥打量她時,和她的目光碰在一起,她立馬便移開了,但等到孔琉玥不再看她時,她又覷著眼悄悄觀察她。
只有對她有要求有期望的人才會仔細的觀察她,不管江平安家的是想要從她這里得到什么好處,至少他們一家是將她這個新主子看在眼里了的,反觀高昌順家的,只表現(xiàn)出一臉的和氣,卻并不在意她的喜好,顯然是一心終于尹大太太,對她沒有任何期望的。
孔琉玥故意又多看了江平安家的幾眼,才轉(zhuǎn)向尹老太太道:“老太太和大舅母安排的人,自然都是好的。”
兩家陪房便忙跪下,給她磕了頭,認了新主子,然后退了出去。
見過陪房之后,尹老太太和尹大太太估計是不想多對著孔琉玥,免得心里不痛快,只又略說了一句話,便打發(fā)了她回去。
孔琉玥一回到安苑,便叫了粱媽媽過來,把情況大略說了一遍,問:“……媽媽與這兩家可有過接觸?”
梁媽媽思忖了片刻,道:“高家的大女兒給的是大太太跟前兒李媽媽的侄兒,只怕不好降服他家,倒是江家的并非大太太的人,但家里有個得了癆病的老娘,這一二年來,都靠人參吊著命,日子過得很是拮據(jù)。”
難怪剛才江平安家的一直拿眼偷覷她,看來是在掂量跟著她好處多,還是跟著尹大太太好處多。
孔琉玥心里有了底。
正說著,白書回來了,手里卻仍捧著剛才那個匣子,“我去及第居找到書雙姐姐,把姑娘的話說了一遍,書雙姐姐說她不敢做主,去請了大爺來。我又當著大爺?shù)拿鎯喊压媚锏脑捳f了一遍,大爺依然不收,讓我轉(zhuǎn)告姑娘,若是姑娘心里委實過意不去,就權(quán)當那銀子是他借給姑娘的,等以后姑娘手上確實寬泛了,再還也不遲,不然,……就讓姑娘‘找個地方把這匣子扔了罷’!”
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孔琉玥除了留下這個匣子,還能怎么樣?不過她心里卻是打定了主意,等到三朝回門時,一定要跟趁那個機會將尹三太太之前給的東西退還與她一樣,將這個匣子還與尹淮安。
雖說已經(jīng)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告訴自己,眼下除了嫁入永定侯府,自己根本沒有任何一條別的路可以走,也以為自己已經(jīng)可以淡然的面對了。
但孔琉玥依然緊張得幾乎一夜都不曾合過眼,到早上五更天起床時,便隱隱覺得有些個頭重腳輕,兩邊眼瞼下也有了一圈很明顯的青影。
看得服侍她起身的白書與藍琴都不由大急,“呀,這可如何是好!”急忙命小丫頭子拿了煮雞蛋來,上上下下熱敷了一通,看著方好些了。
適逢瓔珞來回沐浴的香湯已經(jīng)準備好了,二人忙又服侍著孔琉玥去了凈房。
等到沐浴完畢,又將頭發(fā)絞得半干后,尹大太太領(lǐng)著今天的全福夫人齊大太太,也就是她娘家大嫂子,笑吟吟的被簇擁著進來了。
孔琉玥忙起身行禮,早被齊大太太按著坐回了位子上,笑道:“都是自家娘兒們,孔姑娘不必客氣!”
一旁梁媽媽忙趁機遞上了紅包。
齊大太太笑著接了,給孔琉玥道了賀,便手腳麻溜的打開隨身帶來的小箱籠,取出干凈的紅線以及其他一些瑣碎的修容小工具,熟練的與孔琉玥絞起臉上和手上的汗毛來,看得出來她經(jīng)常做這樣的事。
也難怪,齊大太太兒女雙全,父母與公婆也都還健在,本人看起來又很有福相,而依照風俗,給新娘子梳頭的一定要是這樣的全福夫人,寓意新娘子出嫁以后也一樣生活美滿,有著沾福氣的意思,想必請她作全福夫人的人家不在少數(shù)。
齊大太太給孔琉玥絞完手臉后,又取過煮熟的剝殼雞蛋滾了一圈,見她的皮膚已經(jīng)被弄得光溜溜的后,方滿意的點了點頭,隨即接過丫鬟遞上的梳子,一邊念念有詞,“一梳梳到尾,二梳白發(fā)齊眉,三梳兒孫滿地。”,一邊麻溜的給她挽好了一個富貴吉祥的牡丹團髻,然后給她戴上了金燦燦的鳳冠。
孔琉玥立刻有了一種頭重腳輕的感覺。
但新娘妝卻顯然還沒有化完,接下來,齊大太太又往她臉上抹了一層不知道什么膏,涼涼的還挺舒服,估計是類似補水霜的一種,然后才開始為她描眉畫眼。
等到化完妝,再被攙扶著穿好大紅色繡了麒麟瑞云圖案的圓領(lǐng)通袖喜服后,孔琉玥覺得自己至少重了十斤,但好在,總算是大功告成了。
有小丫頭來稟前面開席了。
尹大太太于是領(lǐng)著齊大太太往前面坐席去了。
孔琉玥端端正正坐著,表面看起來一片平靜,實則心已經(jīng)跳得快要跳出胸腔之外了,……兩世為人,做新娘子卻還是第一遭,她實在沒辦法做到讓自己不緊張,尤其還是在未來一片茫然的情形之下。
“姑娘,您要不含一片參片?待會兒可還有的累呢……”白書的聲音暫時中斷了孔琉玥的緊張。
她搖了搖頭:“不必了,這會子還不餓。”從這會兒開始,便不能再吃任何東西了,以免上了花轎之后出丑;不但不能吃東西,連話都要少說,只需等到吉時一到,把蓋頭遮在頭上就可以出閣了。
時間過得很快,天色漸漸大亮起來。
在外面的喧嘩熱鬧聲中,不時還有女眷進來看孔琉玥,也有她認得的,也有她不認得的,萬幸都不需要她說話,她只要保持矜持含羞的微笑就行。
不知道又過了多久,外面有人高喊道:“吉時到了!”
然后便是一陣噼里啪啦,如雷貫耳的鞭炮聲和鑼鼓聲。再然后,謝嬤嬤小步跑了進來:“快搭好蓋頭,出門了!”
孔琉玥的眼前便只剩下了紅艷艷的一片,惟一能看見的,便是自己的腳尖。
被攙扶著走了幾步,就聽得身邊的人齊聲道:“大爺!”
孔琉玥知道是尹淮安背自己來了,緊張之余,又有幾分納罕,平日里尹老太太和尹大太太防他們見面跟防什么似的,今兒個如何“開了恩”?轉(zhuǎn)念一想,反正她今兒個都要出閣了,以后他們再要見面,只怕也不容易了,何不面上做得好看一點?也就覺得不足為奇了。
思忖間,腳下忽然一輕,等到孔琉玥回過神來,尹淮安已經(jīng)背著她在往外走了,她的身體不由有些僵硬起來。
身下尹淮安自是第一時間感覺到了,說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片刻方用僅夠彼此聽得見的聲音說了一句:“以后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我萬死不辭!”
孔琉玥不知道該說什么,眼下也不敢更沒有再多什么,于是一直保持沉默,直至被輕輕放進了八人抬的花轎里。
伴隨著一陣沸反盈天的鞭炮鑼鼓聲,花轎被抬了起來,一顛一顛的,其實讓人很不舒服,但孔琉玥卻巴不得花轎能一輩子都別停下,那樣她就可以一輩子都不用去面對那茫然未知的未來了!
然這僅僅只是她的希望罷了,不管她怎樣緊張怎樣害怕,花轎還是很快在一陣“到了,到了……”的嘈雜聲和鞭炮聲中,停在了永定侯府的大門外。
緊接著,孔琉玥感覺到有人掀起了外面一層轎簾,然后是三聲箭響,隨即便聽得周圍的去起哄笑道:“新娘子下轎咯!”
孔琉玥由喜娘攙扶著下了轎,在吟唱聲中先穩(wěn)穩(wěn)當當跨過了預示婚后生活紅紅火火的火盆,接著又跨過了預示婚后生活平平安安的馬鞍,然后在手里被塞了一節(jié)綢緞之后,才慢慢走進了正房。
接著便是拜天地,敬高堂,因為始終搭著蓋頭,孔琉玥自然看不到傅城恒的樣子,只從余光中看見了一身同樣喜慶的大紅袍服,仿佛整個世界除了紅,還是紅。再加上周圍人聲不斷,一直吵吵鬧鬧的,等到進了新房,方才稍微清凈的松了一口氣。
然而僅僅才只安靜了片刻,便聽得有女子帶笑的聲音:“侯爺,快挑了蓋頭,讓我們敲瞧新娘子!”
孔琉玥還有些懵懂,頭上的喜帕已經(jīng)悄無聲息的滑落了下去。
她頓覺眼前一亮,又微微有些不適應(yīng),快速眨了一下眼睛,才看見屋子里圍了好幾圈的人,幾乎就沒有一個是她認識的,只能盡量鎮(zhèn)靜盡量自然的含著微笑任人打量,但眼睛的余光卻看向了床邊穿大紅吉服的男人。
男人很高,鳳眼斜挑,修眉入鬢,俊朗之間帶著幾分成熟男人的魅力,渾身上下更是若有似無散發(fā)著一種威儀,遠非尹淮安那等清俊溫雅的公子哥兒可比,顯然正是永定侯傅城恒,她的丈夫,如無意外她將要與之共度一生的人了!
許是察覺到孔琉玥在看他,傅城恒忽然轉(zhuǎn)過了頭去,兩人的視線便在空中交匯了。他的眼睛很深邃,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清明,讓人在對上這雙眼睛時,無端便會生出幾分無所遁形的感覺來。
被這樣一雙眼睛的主人抓包了她偷看他的事,孔琉玥的心猛地一跳,忙忙低垂下了頭去,心里卻反倒平靜了下來。
說她以貌取人也好,說她是外貌協(xié)會的也罷,總之傅城恒還算賞心悅目的外貌,的確讓她緊張的心平定了不少,雖然他看起來有些不大好相處,但她又不求什么濃情蜜意,只希望能與他互相尊重,應(yīng)該不會太難罷?
在人們此起彼伏的贊美聲中,喜娘捧了酒上前,對著傅城恒和孔琉玥笑道:“請侯爺和夫人飲合巹酒!”
傅城恒便矮身跟孔琉玥并肩坐了,然后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孔琉玥見狀,也將手里的酒杯送到嘴邊,一口氣喝掉里面的酒,頓時她的五臟六腑都跟著火辣辣起來,饒是她再怎么強忍,也不由得皺起了臉來,若不是考慮到屋子里還有很多人在,她甚至想把舌頭伸出嘴外了。
傅城恒看在眼里,眸底不由劃過一抹淡淡的笑意,吩咐一旁的丫鬟道:“給夫人倒杯茶來!”
周圍的人便都起哄笑道:“瞧瞧咱們的新郎官兒,生怕把新娘子嗆壞了。”
又有人笑道:“賓客們還等著侯爺換了衣衫好去敬酒呢,我們還是到花廳里去坐罷!”
除了屋里伺候的丫鬟們,其余眾人包括喜娘在內(nèi),便都笑著魚貫退了出去。
等到眾人都走光之后,傅城恒忽然沉聲說道:“服侍我更衣!”
孔琉玥心里一跳,有些吃不準他是在她說話,還是在跟丫鬟說話。正怔忡之際,就見他已大步走進了屏風后的隔間,又有兩個丫鬟也跟了進去,估計里間便是凈房了,她方暗自松了一口氣。
讓她給一個今天才第一次見面,連頭帶尾相處一個時辰都不到的男人換衣服,她寧愿再穿越一次!
又有丫鬟上前給她行禮,“奴婢曉春,見過夫人。”指著旁邊另一個丫鬟,“這是知夏,方才服侍侯爺去凈房的是暮秋和晚冬。夫人累了一天了,不如這會子先由奴婢二人服侍著卸了妝,換件衣衫,再凈凈面可好?”
孔琉玥打量了她二人一眼,見她二人都穿著一色黃綠色的比甲,頭上簪著大紅的絹花,只不過一個容長臉,一個圓臉罷了,因點了點頭,“嗯。”
二人便攙扶著她去了另一側(cè)的凈房,脫了外面的鳳冠霞披,換了一身早已準備好的石榴紅織金緞子鳳穿牡丹紋樣的衣衫,又將她的一把青絲綰成了靈蛇髻,插了一支赤金點翠的鳳凰步搖,再服侍著她凈完面,擦了手,方扶著她復又回到了外面。
就見傅城恒也已經(jīng)換好一身暗紅的衣衫等在外面了,看見她出來,怔了一瞬,才將右手握成拳放在嘴邊抵住咳了一下,道:“我出去敬酒了。”
他有意等在外面,就是為了向自己交代他的行蹤嗎?孔琉玥微微點了點頭,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之后,才暗自松了一口氣,也許,傅城恒并不像他外表所表現(xiàn)出來的那么不好相處!
她又想到,過了今天,她便是永定侯夫人了,以這個新身份去給韓家大小姐下帖子,順利見到她的概率無疑將比以前她還只是柱國公府的表姑娘時大得多,而且也不會輕易惹來旁人的懷疑。
決定了,等到三朝回門之后,她就派人給伏威將軍府下帖子去,她等了這么久,忍了這么久,就是為了這一天,她一定要見到夏若淳!
傅城恒站在通往前廳必經(jīng)的亭子里,居高臨下望著新房的方向。
雖說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他心里卻并沒覺得多高興,一來這已不是第一次甚至不是第二次,只會勾起他那些不好的回憶;二來一想到當日送聘去時尹淮安與他說的話,再想到今天背他新婚妻子上轎的人恰恰又正是尹淮安,他心里便本能的不舒服。
這種不舒服,一直持續(xù)到他揭了新婚妻子的蓋頭之時,也沒有散去,還是在不經(jīng)意瞥見她在偷看他,看見了她被他發(fā)現(xiàn)后驚慌失措,以及她喝了酒之后一張漂亮的臉立刻皺成一團的樣子后,他的心情才漸漸好轉(zhuǎn)了起來。
她的雙眼可真是靈動,難怪寫得出那樣蕙質(zhì)蘭心,讓人讀后滿口余香的詩句來!
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看向他的目光,雖然也有驚慌也有害怕,卻絕不是其他尋常閨秀見了他時,那種因為他那個京城人人都知道的“好名聲”所引起的害怕,或許,她并非不是心甘情愿嫁給他,她心里其實還是有幾分愿意的?
傅城恒一邊思忖著一邊往前走,不知不覺便走到了前廳的宴席處。
他的一眾好兄弟,包括晉王趙天翼,慶王世子趙天朗,輔國公府世子等人,并他的那些同僚屬下們一看見他,都端著酒杯嬉笑著迎了上來。
傅城恒只得暫時拋開心中的那些思量,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衫,含笑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