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蘭公子,我們就此,分道揚鑣
半月的時間過去,老燕王入斂皇陵,他生前最寵愛的皇貴妃被賜死陪葬,新王登基,一切,塵埃落定。
數(shù)日前,一批人因為被冠上議論新王的罪名,鋃鐺入獄,還有些人在鬧市上被處斬,在這樣的鐵血高壓政策下,茶樓酒肆內(nèi)再沒有討論那晚的事情,更沒有人敢將嗜弟殺父的罪名扣在燕榮旭頭上,那晚的事情,仿佛從未發(fā)生過,燕國沒有榮寵一時的皇貴妃,也沒有受盡寵愛的三皇子。
有些話能說,有些話卻是如何都說不得的。
這些生活在底層的人,總是會在大事發(fā)生時,大說特說,然后呢,在這樣的人言可能會危及到自己的時候,像只烏龜一樣縮進殼子,他們要的不過是平和簡單的生活,只要一切都可以和以前一樣,誰當(dāng)皇帝,誰不當(dāng)皇帝,誰死了,誰活著,對他們來說,根本就沒有任何的差別,強大的燕國一分為二的現(xiàn)實,他們很是坦然的接受了,沒有過多的糾結(jié),他們甚至沒有去想,在這樣的亂世,這樣的動蕩意味著什么。
每日太陽照舊升起,燕京恢復(fù)了暴動前的繁華和喧囂,叫賣聲一如往昔,只是大街上,不分晝夜的,會有巡邏的守衛(wèi)。天,還沒有全亮,隱約還能看到一閃一閃的星辰,遠(yuǎn)處的天邊,霧蒙蒙的,泛著仿若怎么都化不開的灰白色,隨著清晨尚有些冰涼的風(fēng),迎面襲來,吹在臉上,冰冰涼涼的。
燕京東郊,一條算不上熱鬧也算不得偏僻的街道上,一處沒有標(biāo)明府邸的朱門前,站著這個時辰,無論誰也想不到的身影。
蘭裔軒走到門口,入眼的便是一襲在晨間飛舞的素白,嬌小瘦弱的身影,脊背筆直到僵硬,永遠(yuǎn)都不會彎曲,像是要為誰撐起一片天地。
晨曦微明,他站在她的身后,看著她的背影出神,心底生出一股擔(dān)憂,總感覺那風(fēng)會將她的人帶走一般。
除了吃,就是睡,卻還是養(yǎng)不胖。
“弦月,這個時候,你該在床上做著美夢。”
弦月轉(zhuǎn)過身,咧嘴一笑:“美夢已經(jīng)醒了,好日子該到頭了。”
蘭裔軒的腳步頓住,只是一個很小的動作,微不可見,很快,恢復(fù)如初。
“蘭公子,陪我出去走走吧。”
弦月向另外一個方向退了幾步,躬身做了個請的姿勢,一雙清亮的眼眸卻盯著蘭裔軒,桀驁不馴,像只永遠(yuǎn)都不會屈服的小獸,配上這樣的動作,很是不倫不類。
蘭裔軒走到弦月跟前,垂眸看了她一眼:“燕京可沒采花賊。”
說完,含笑的雙眸在弦月的身上逡巡,頗為挑剔:“你這個樣子,采花賊也是看不上的。”
對于蘭裔軒的奚落打擊,弦月倒是半點也不生氣,表現(xiàn)出相當(dāng)?shù)拇蠓剑叩脚_階上的她轉(zhuǎn)過身,明眸含笑:“采花賊看不上我沒關(guān)系,不是還有采草賊嗎?蘭公子儀表堂堂,風(fēng)度翩翩,天人之姿,就算是那人瞎了眼,也會上門找你的,藍顏禍水,你自己可要小心些。”
蘭裔軒沒有半點羞惱,踩著弦月的足跡,跟在她的身后:“你不會就是為了與我說這些的吧。”
弦月?lián)u了搖頭:“當(dāng)然不是。”
她指著蘭裔軒,一副理所當(dāng)然的模樣:“我要找個人給我付銀子。”
蘭裔軒莞爾:“相信白兄一定非常樂意,為弦月效勞。”
弦月無辜的眨了眨眼睛:“蘭公子仁心善術(shù),難道忍心看到我被念姑娘抽的皮開肉綻?”
情敵見面,分外眼紅,盡管她對白戰(zhàn)楓丁點想法都沒有,有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自己的心上人,什么都是最好的,最棒的,念小魚難免還是會覺得擔(dān)心,看到白戰(zhàn)楓對自己好,心里總歸是不舒服的,被一雙哀怨而又憤恨的眼神盯著,多少都會影響她的食欲。
兩人從東郊一路步行,等到了燕京城的大街上,天已經(jīng)大亮,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灑在身上,暖暖的,絲毫沒有酷夏的炎熱之感,淡淡的暈紅貼在石板砌成的街道上,被經(jīng)過的馬車碾碎,一地的金光。
時辰尚早,兩邊的街道卻早就擺滿了攤位,老遠(yuǎn)就可以聞到香味,讓人食指大動,吆喝叫賣,聲聲不息,來往的行人很少,零星的幾根,行色匆匆,見到了熟人,也不過是點頭致意,然后擦肩而過,便是尋常的寒暄都沒有,明明是炎炎夏日,那些人卻縮著脖子,頭都不敢抬。
蘭裔軒與弦月二人悠哉閑適,一路上說說笑笑,十分引人注目。
弦月從來都不是那種會虧待自己的人,一大清早就起來了,自然要好好慰勞自己的肚子,讓蘭裔軒跟著,一直從街頭吃到街尾,肚子圓鼓鼓的,她滿足的打嗝,然后用沾滿了油的臉對著蘭裔軒,十分暢快的咧嘴微笑。
蘭裔軒看著弦月滿嘴的油,依舊一副高貴雍容的姿態(tài),那雙空濛的眼眸迸射出星火般的笑意,清晨的陽光灑在他的身上,弦月覺得這個時候的他才是一塊真正無暇的美玉,溫潤干凈,質(zhì)樸無華。
“雷云沒有給你準(zhǔn)備晚餐?”
他走到弦月跟前,手上突然多了一方素白的手帕,遞到弦月跟前:“你這個樣子,誰敢要你。”
弦月伸手毫不客氣的從蘭裔軒的手上奪過手帕,用手揮開,陽光下,那一角盛開的墨蘭十分別致:“這么好的東西用來擦嘴巴,真是浪費。”
她揮了揮手上的帕子,胡亂一擄,放進懷中:“將來要是沒錢了,拿到當(dāng)鋪,告訴老板,說這是蘭公子用過的,沒準(zhǔn)還能當(dāng)幾個錢。”
伸手一溜,麻利的抹去滿嘴的油:“你說那掌柜的會不會認(rèn)為我是神經(jīng)病,然后很不客氣的指著說,說一句,你這手帕要是蘭公子的,我身上的衣裳還是軒轅世子親自給我做的呢?”
弦月說完,仰著腰,看著蘭裔軒,大笑出聲。
笑完,轉(zhuǎn)身繼續(xù)往前走,蘭裔軒照舊跟在她的身后,她看中什么,他便直接付銀子。
穿過鬧市,直到了盡頭,不知不覺間,兩人居然走到被燒毀的樓王府前。
一場大火,焚盡了一切。
昔日的奢華精致變成了斷壁殘垣,那金燦燦,炫目刺眼的樓王府三個大字依舊掛在大門正中,歪歪斜斜的,歷經(jīng)一場大火,變成了黑金色,灰灰的,蒙上了灰塵,朱紅的鐵門貼上了封條,陽光下,那一縷縷的,像是織成的蜘蛛網(wǎng),守在大門口的獅子倒在地上,脖子上還綁著那晚系上去的紅緞子,紅艷艷的,卻再不找到當(dāng)日的喜慶。
那晚,樓王府前,車馬絡(luò)繹不絕,來道賀的皆是朝堂上三品以上的大員,人聲鼎沸,一切,似乎還發(fā)生在昨日,眼前,破敗不堪,竟給人一種時過境遷之感。
雖然是在繁華的鬧市,四周卻一個人都沒有,更不要說像弦月與蘭裔軒這樣站在門口,這個地方,冷清的嚇人。
“浪費。”
弦月?lián)u了搖頭,嘖嘖了兩聲:“就算是要放火也應(yīng)該把樓王府那些值錢的搶出來啊。”
她轉(zhuǎn)身看著蘭裔軒,語氣微微的有些冷:“蘭公子,你覺得我說得對嗎?”
蘭裔軒為抿著唇,看著弦月,沒有說話。
“進去看看吧。”
弦月手指著樓王府,向后退了幾步,四下看了一眼,沒有找到合適的入口。
“跟我來。”
蘭裔軒道了聲,走在前邊,繞過那一條長長的門墻,經(jīng)過一條并不是很長的小巷,尚算隱蔽的一個地方,有一處小小的木門,被從墻內(nèi)伸展出來的樹枝遮擋住,蘭裔軒上前,輕輕將門推開,許是太長時間沒人打掃,門上停了許多灰,在風(fēng)中起舞,十分嗆人。
弦月跟在蘭裔軒身后,看著他用手將那些灰塵拂開,那微微皺起的眉頭,愉悅的笑出了聲:“蘭裔軒,還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嗎?”
高貴優(yōu)雅,淡定從容,他也有常人沒有壞毛病,譬如說潔癖,看著他皺眉的模樣,她心里就覺得開心,她喜歡將自己的快樂建立在蘭裔軒的痛苦之上。
弦月?lián)屧谔m裔軒身前,進了木門,看著那一幢幢被燒毀的樓房,想來這個地方應(yīng)該就是樓王府的后院,雖然受到大火波及,還殘留著往日的影子,假山,流水,還有掉在地上的琉璃宮燈,比面目全非的大堂要好上許多。
弦月轉(zhuǎn)過身,嬉笑看著蘭裔軒,蘭裔軒向前走了兩步,眉頭還未完全舒展開來,那神情,弦月看著著實想笑。
這個人的潔癖,無藥可救了。
四周的樹木,樹葉被燒光殆盡,只有少數(shù)一些枯黃的完全沒有養(yǎng)分的敗葉殘留在枝頭,上邊還有被火烘烤以后留下的黑色印記。
弦月拍了拍手上沾上的灰塵,縱身一躍,跳上了屋頂,雙腿不停的晃悠,看著下邊的蘭裔軒,嘴唇緊抿,似乎在思量什么,末了,她突然笑出了聲。
蘭裔軒聽到她的笑聲,仰頭看著她。
“蘭公子,上來吧。”
她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他坐在旁邊。
蘭裔軒瞥過頭,背著弦月的方向,眉頭微微皺起,那雙眼睛滑過冰冷而又無奈的嘆息。
“這個地方的風(fēng)景不錯。”
蘭裔軒上了屋頂,從懷中取出一方干凈的帕子,墊在地上,方才坐下。
弦月抬眼看他,滿臉鄙夷:“蘭公子。”
蘭裔軒笑了笑,兩人靜靜的坐在屋頂,誰都沒有說話。
太陽,已經(jīng)完全升了起來,照著周圍的一切,那絢爛而又奪目的光亮,襯的這方世界一片凄涼。
“蘭公子,你聽到了嗎?”
弦月雙手托著下巴,沒有看蘭裔軒,仰頭看著天空翻白的云朵,突然開口問道。
“好像有人在哭。”
弦月松開托住下巴的手,轉(zhuǎn)頭看著蘭裔軒,拉著臉,故意用那種陰冷而又低沉的音調(diào),一般的頭啊佛這擋住臉,鼻翼以下的位置,在陽光的照耀下,晶瑩剔透的白,嫣紅的唇,配上那陰陽怪氣的聲音,有幾分瘮人。
蘭裔軒放在膝蓋的小指突然向上翹起,側(cè)身,看著故作陰森的弦月,微微一笑:“你不怕嗎?”
那模樣,那口吻,仿佛所有的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或者說問心無愧。
弦月哼了一聲,別過頭:“他們又不是我害死的,就算是要索命,也該找蘭公子。”
蘭裔軒的眼底驚光閃過,恍若夏日夜空的流星,快的無法捕捉。
“我什么都沒做。”
蘭裔軒看著弦月,一派坦然:“他們死于燕國新王的羽林軍,這把火也是他們放的。”
弦月靜靜的聽他說完,笑出了聲,那清亮的眼眸滿是冰冷的譏誚,很是贊同的點了點頭:“這一切確實是燕榮旭所為。”
她盯著蘭裔軒,嘴角上翹,似笑非笑:“蘭裔軒不是會做虧本買賣的人。”
弦月輕笑出聲,仰望著湛藍的天空:“我一直奇怪,樊城時,你對找尋那對采花賊為什么如此熱衷,給離煙閣的芷蘭姑娘贖身,只為她將那采花賊交給你處理,白戰(zhàn)楓問你要人,你說他們二人再無禍害江湖的機會,我卻不曾想你將他們送給了三皇子。”
蘭裔軒臉上的笑容越濃:“弦月如此冰雪聰明,怎么會想不通呢?”
“怎么也比不上蘭公子料事如神,智謀無雙。”
冰冷的口氣,是濃的化不開的嘲諷。
“燕國上下皆知,燕王寵愛三皇子母子,燕榮旭驕奢淫逸,脾氣暴躁,燕王早就不滿,轟動燕國的采花賊事件是太子一手主導(dǎo)的,這件事如果被燕王知道,他對太子必定大失所望,燕榮旭一旦被廢黜,皇太子之位必定落到燕宇樓頭上,你幫了他這么大的忙,他說什么也會感恩戴德,將你的恩情銘記在心的,可燕王到最后還是沒能如你和燕宇樓所愿,太子不過是被削了權(quán)而已。”
陽光照在手上,滾燙滾燙的,掌心開始不停的冒冷汗,蘭裔軒將手從膝蓋上移開,放在了有樹蔭遮擋的身后。
他抿唇,似乎是在笑,不出意外,燕榮旭必定會被廢的,可是那個人在皇宮。
“縱然太子沒有被廢,以你蘭公子的本事,想讓燕宇樓登上燕國新君的王位,絕非難事,蘭公子,你后來為什么又改變主意了呢?”
蘭裔軒伸出一只手撿起落在弦月肩上的落葉,拈起根莖,旋轉(zhuǎn)了幾圈,毫不憐惜的扔在屋頂上,拍了拍手:“他動了不能碰的東西,自然要受到懲罰。”
弦月抬腿,踢掉蘭裔軒扔在他腳邊的樹葉,任由它在風(fēng)中旋轉(zhuǎn),最后落在地上,與塵埃溶成一體。
弦月不去想那不該碰你的東西到底是什么,笑出了聲,如銀鈴般清脆悅耳:“所以,你命人將燕宇樓的計劃提前告知了燕榮旭,賣了個天大的人情給他,宴上換酒,那些刺客也是你們事先安排好的,燕榮旭的羽林軍早就潛伏在樓王府,只等有刺客行刺,燕榮旭便能給燕宇樓安上刺殺太子的罪名,可是他怎么也沒想到你只告訴了他計劃的一半。”
蘭裔軒不置可否,看著弦月,等待她下邊的話。
“他不知道燕京城外有安城樊城日夜兼程趕來的五萬精兵,他不知道你早就秘密將樓王妃還有小世子送了出去,他更不知道老燕王會在當(dāng)晚駕崩。”
蘭裔軒輕笑出聲,帶著幾分志得意滿的驕傲:“他沒有你的聰慧,自然不會知道這些。”
弦月側(cè)身,看著皇宮的方向,嘆了口氣:“燕榮旭真是個倒霉蛋,登上王位,卻還要為別人背黑鍋,燕京上下雖然沒有人再敢議論,不過在天下人的眼里,他就是個嗜弟殺父的殘暴分子,誰想得到,老燕王其實是被他一直寵愛著的三皇子所害。”
弦月笑著轉(zhuǎn)過身,陽光下的她,一臉明媚:“我敢打賭,老燕王泉下有知,就算是死,也不會瞑目的,蘭公子,你說是嗎?”
弦月看著蘭裔軒,聲音又冷了幾分。
蘭裔軒嘆了口氣,滿含憐憫:“對著真心待自己好的人也能下此毒手,三皇子不配為王。”
弦月冷哼了一聲:“什么皇子,太子,還不是被你蘭公子玩弄于鼓掌之間,燕榮旭感念你的好,那樓王妃更是將你當(dāng)成救命恩人,怕是在樊城設(shè)下長生牌位,日日膜拜呢。”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弦月也。”
他挑眉,眉梢眼角,皆是笑意,并未因為弦月揭穿事情的真相而惱火,依舊是那副不溫不火的模樣,很是坦然的接受了弦月所有的尖銳還有不滿。
這樣的淡定從容,讓人忍不住覺得惱火。
“是嗎?”
弦月勾唇,滿是嘲諷:“但是蘭裔軒,我覺得自己一點也不了解你。”
她死死的盯著蘭裔軒,像是要從他臉上看出些什么來:“江湖中人,為什么要攪進朝堂的爭斗來,你這樣做,有什么好處呢?你到底為什么要這樣做呢?”
蘭裔軒轉(zhuǎn)頭,看著弦月:“知道太多,對彼此都沒好處。”
弦月瞪著蘭裔軒,恨不得在他身上戳住一個洞來:“那那些刺殺我的究竟是什么呢?這你總該告訴我吧。”
蘭裔軒微瞇著眼睛,別過頭,那薄薄的唇,在陽光劃出僵硬的弧度:“你不必知道。”
“哈哈。”
弦月坐直身子,大笑出聲,那雙清亮的眼眸卻是閉著的,一絲一毫的縫隙都沒有,現(xiàn)在的她一點也不開心,她半點也不想笑,衣袖下的雙手緊握成拳,似乎在壓抑些什么。
好久,她才抽出一只手出來,一下下,撫摸著自己的胸口,輕輕的拍了拍,那個地方好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悶悶的難受。
“難怪世人都說蘭公子大仁大義,原來這就是江湖人人稱頌的江湖大俠,我算是見識了。”
她生生的止住笑意,劇烈的咳嗽了幾聲。
“我從來沒有說過自己是大仁大義的江湖大俠,我也從來不曾說過自己是好人,世人卻這樣認(rèn)定,一番美意,我怎能辜負(fù)。”
蘭裔軒也笑,那笑中卻帶著濃濃的嘲諷:“弦月,我們都是同一種人,你何必說我?”
弦月仰頭,看著半空的太陽,只覺得眼前白花花的一片,十分晃眼:“一樣嗎?”
她用力的閉上眼睛,然后睜開,轉(zhuǎn)頭,定定的看著神色從容淡定的蘭裔軒,她搖了搖頭:“蘭裔軒,我和你不一樣。”
清亮的目光,像是開荒之處無法撼動的山石,前所未有的堅定,比此刻的陽光還要耀眼,生生將人的眼睛灼痛。
“我確實不是什么好人,但是呢,我絕對不會濫殺無辜的人,死在我手上的那些人,是因為他們想要傷害我,我珍惜自己的生命,所以我不允許任何人打她的主意,就算是閻王開口向我要,也休想我給他,蘭裔軒你呢?樓王府的那些人都是無辜的,以你的本事,若是想要保住那些人,又如何會做不到?燕榮旭承了你這么大的恩情,你素來又有仁義之名,只要開口,他定然就不會拒絕,可是你沒有。”
這個時候的太陽太過灼熱,那光芒灑在臉上,讓人十分厭惡,蘭裔軒抬手,擋在臉上,五指微微張開,似想要擋住那刺眼的陽光。
“我做事目標(biāo)明確,有我自己原則,蘭裔軒,你呢,你做這么多又是為了什么?”
弦月緊握成拳的手松開,指尖微微有些顫抖:“而且,蘭裔軒,我從未利用過你。”
蘭裔軒嘴角的笑容僵住。
“樊城時,你利用我去擒拿采花賊,到了燕京,你利用我擋桃花,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最討厭別人利用我了,尤其是事后才知道真相,感覺像個傻瓜。”
蘭裔軒聞言不怒反笑,俯身湊近弦月,溫?zé)岬臍庀⒃谒哪樕希敝钡亩⒅难垌骸澳氵@樣生氣,是因為那些無辜的生命,還是因為我利用了你,心里難受?”
弦月的眼眸微閃,快的難以捕捉,很快,那雙清亮的眼眸變成了一望深邃的海洋,似平靜的掀不起一絲波瀾的湖面。
蘭裔軒卻不肯罷休,那沉靜的目光像是一面鏡子,直想要照進弦月的心里。
“被人利用了,還要感恩戴德,銘感五內(nèi),我自問還沒有那樣的胸襟。”
弦月推開蘭裔軒:“還有——”
她笑了笑,十分坦誠:“我并非冰雪聰明,燕王叛亂之事,是有人告訴我的,還就得我消失的那晚嗎?在回來的路上,我遇上了一個身受重傷的人,他說他是樓王府的小廝,聽到你與樓王爺密謀造反之事,讓我轉(zhuǎn)告太子殿下。”
蘭裔軒的眸光微動,似有些懊惱,那眼底的微光被他的右掌擋住,什么都瞧不見。
“知道了這些,下邊的事情也就不難猜了。”
燕榮旭至今坐在黃金寶座上,每日紙醉金迷,沉醉在溫柔夢鄉(xiāng),可見當(dāng)日他根本就沒有中神笑散的毒,燕宇樓再蠢再笨,也不會犯這樣的錯誤,她追著紅衣女子出去,前后不過是三個時辰的時間,等她趕回來的時候,樓王府已經(jīng)變成了一片火海,可里邊半點聲音都沒有,里邊的十有八九是被殺了,如果不是事先知曉,燕榮旭怎么可能有那般的雷霆之速,將樓王府重重包圍。
“一直都知道蘭公子深不可測,可真知道結(jié)果,還是覺得,你比我想象的要恐怖太多了。”
從燕京開始,或許更早,早在臨安客棧,他的好心,不過是為了利用。
弦月越想越覺得心里悶悶,十分氣惱,看著蘭裔軒擋住額頭的手,十分礙眼,可她的臉上卻沒有表現(xiàn)出分毫的煩躁,譏諷的笑容,似有若無,掛在唇邊。
她伸手,拽下蘭裔軒的手,蘭裔軒的五指動了動,中間修長的三根手指,被弦月緊緊捉住,指尖交疊:“弦月,你手上還有油。”
蘭裔軒小指動了動,低頭看著弦月,她雪白的側(cè)臉,在陽光下,泛著不滿的柔光。
弦月看都沒看蘭裔軒一眼,低頭看著自己的掌心的紋路,很是認(rèn)真仔細(xì),然后雙手戳著蘭裔軒的右手,仿佛要將手上已經(jīng)被陽光曬干了的油水抹到他的手上。
他傾身,向前探去,將蘭裔軒放在身后的手一并拉到自己的跟前攤開,很是認(rèn)真道:“這是清安。”
她的眼看著他的左手,轉(zhuǎn)而看向他的右手:“這是燕國。”
她笑了笑,仰頭看著蘭裔軒,嘲諷的意味更濃:“燕國一分為二,全都在蘭公子的掌心之中。”
蘭裔軒抽回被弦月捉住的左手,五指微抓,微微嘆息:“弦月,我們生在亂世。”
弦月仰頭,眉頭微皺,握著蘭裔軒的手一點點松開,蘭裔軒卻始終沒有抽回自己的手。
他在笑,笑的坦然,自信而又從容:“總該有人將這一切結(jié)束。”
弦月的瞳孔猛然睜大,前傾的身子在一瞬間挺的筆直,蘭裔軒被她握著的手,可以很明顯的感覺到她指尖的顫抖。
“你想做那個人?”
蘭裔軒沒有直接回答:“周惠王每日只知飲酒作詩,不理朝政,周王朝早就失去了天下共主之位,天分天下,表面平和,總有一天會被打破,我不過是利用了這個契機而已,如果不是樓王府的七百六十三條人命,很有可能就是伏尸百萬,血流成河,孰輕孰重。”
“這樣說來,這樓王府的那些人也算死得其所。”
她不明白,自己何苦要如此執(zhí)著于這個問題,可自那晚從乞巧山回來,直到今日,這件事便一直壓在她的心中,讓她十分惱火。
她看著蘭裔軒,目光平靜,可那平靜的表層下,內(nèi)里卻是驚濤駭浪。
她微抿著唇,一動也不動,就那樣看著蘭裔軒,高貴優(yōu)雅,泰山崩于色也不會改變分毫的自信從容。
這樣的人,將來的某一日,他們也許會并肩作戰(zhàn),可如若沒有意外的話,他們更有可能成為在戰(zhàn)場對立的敵人。
弦月斂著眉頭,思索了很久,此刻的天空碧藍如洗,陽光明媚,微風(fēng)和暢,兩人想對,發(fā)絲纏繞,說不出的美好,卻彼此都有著自己的思量。
直到眼睛發(fā)酸,弦月舒了口氣,在蘭裔軒平和包容的目光中,笑出了聲,暢快而又釋然,眉頭徹底舒展開來:“蘭公子的手,很干凈。”
七百六十三條人命,他的手,卻沒有沾上半點血腥。
她笑著,伸出左手,繞環(huán),取下了頭上一直戴著的蝴蝶珠花,那飄逸的翅膀上已經(jīng)染上了點點的血跡。
她一手拿著蝴蝶珠花,甩了甩頭,發(fā)絲如瀑,素衣,烏發(fā),清眸,朱砂,紅唇,這等美人,他不知見過多少,比她美的,更不在少數(shù),可這張臉,就像是一把銳利的斧子,直直的劈進你的眼底,然后,所有的人間姝色,都變成了胭脂俗粉。
蘭裔軒的右手?jǐn)傞_,還是被她的右手握著,然后,他看著弦月手上拿著珠花在空中劃出優(yōu)美的弧度,最后,翩然落在他的掌心。
弦月的左手將他的五個手指,一個個慢慢的合上,指著珠花上的血跡:“這個,不是我的。”
然后,他的掌心徹底合攏,她笑了笑,轉(zhuǎn)過身,完全沒有形象可言的拍了拍自己占滿灰塵的屁股,站在屋頂?shù)臋M梁上,向后退了幾步:“蘭公子,我們就此,分道揚鑣吧。”
一字一句,陳述著她不可違逆的決定,淡淡的聲音,鏗鏘有力。
蘭裔軒細(xì)聽,抬頭,眼底隱隱有殘留著的震驚,她的身后,枝葉脫落殆盡的樹枝壓在她的頭頂,擋住周身的陽光,只看到那薄薄的唇,劃出冰冷而又殘忍的弧度。
“我貪吃,愛睡,希望能吃好的,住好的,但是呢,我可不想在夢里被人賣掉了,醒來還幫人數(shù)錢。”
她為自己的離開找了個很好的理由。
“你就這樣走,不與白兄道別嗎?”
弦月很是堅定的搖了搖頭:“我可不想自己的身邊多兩個跟屁蟲,一個跟在我的身后,管這管那的,一個呢,整天用幽怨而又憤怒的眼神看著我,控訴我和她搶男人,所以呢,他們,就麻煩蘭公子了,之前你利用我的事情,就此一筆勾銷了。”
她仰頭,將擋在頭頂?shù)臉涓蓳]開:“蘭公子大仁大義,我們相識一場,你總不忍心讓我露宿街頭吧,所以呢,臨安客棧的銀票,就由我保管了。”
弦月轉(zhuǎn)過身,光潔尖細(xì)的下巴在空中劃出冰冷而又絕情的弧度,縱身從屋頂跳下,長長的發(fā)絲凌空,像是旌旗一般,肅肅作響,一下下,打在人的心上,像是疾風(fēng)驟雨,打在臉上,悶悶的疼。
弦月翩然落地,向前走了幾步,突然轉(zhuǎn)過身,對著尚坐在屋頂?shù)奶m裔軒用力的揮了揮手,對著他,雙手做喇叭狀:“蘭公子,磐城之會,記得啊,你答應(yīng)過我的事情,絕對不能反悔,要不然是這個。”
她對著蘭裔軒豎起小拇指,得意的挑了挑眉,那素白的身影,沒有一絲一毫的留戀。
“算是后會有期嗎?”
他坐在屋頂上,看著弦月離去的背影,掌心攤開,低頭看著她親自還給自己的珠花,雙手緊握成拳,似要將那東西碾碎,可很快的,他又松了手。
抬頭,那素白的身影,一蹦一跳的,瀟灑的讓人惱火:“你這個女人,沒有心的。”
“公子,弦月姑娘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
弦月前腳剛離開沒多久,雷云突然躬身出現(xiàn)在蘭裔軒的身后,目光直直的盯著那消失成點的白影。
“恩。”
蘭裔軒應(yīng)了一聲,聽不出半分喜怒,像是一望永遠(yuǎn)都不會起波瀾的水,將掌心的珠花收在袖口,然后起身,看著自己掌心上一道道淡淡的紅色的印記,然后將掌心收攏,看著那白白的一個點,仿佛她就是無法逃出的獵物。
他笑了笑,用力的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回去換身衣裳。”
鳳目微瞇,氣質(zhì)雍容,看不出半分異樣。
“公子為什么不留住弦月姑娘呢?”
雷云的聲音不大,可蘭裔軒還是聽到了:“留她做什么?還要你與雷安二人每日費心伺候。”
雷云跟在蘭裔軒的身后,其實他很想對他家公子說,縱然每日累些,他們卻還是十分愿意伺候弦月姑娘,至于原因,他也說不上來,總感覺,有弦月姑娘在,公子的話都會多上許多,還有,笑容也是。
“當(dāng)初應(yīng)該陪她一同去乞巧山的。”
那淡淡的聲音,輕不可聞,似有說不出的懊惱。蘭裔軒與雷云二人回到燕京東郊的別院時,雷安已經(jīng)備好了馬車,白戰(zhàn)楓看到蘭裔軒,沖到他的跟前,側(cè)過身子,看了他身后一眼:“弦月呢?她怎么沒和你一起?”
別院里,他已經(jīng)找遍了,連她的人影都沒看到,蘭裔軒也不在自己的房間,他以為他們一起出去了,心里惱火,可現(xiàn)在,蘭裔軒回來了,卻還是不見弦月。
“走了。”
他看了白戰(zhàn)楓一眼,聽不出喜怒波瀾,繞過白戰(zhàn)楓,朝別院走去。
“走了?”
白戰(zhàn)楓轉(zhuǎn)過身,疑惑的重復(fù)著蘭裔軒的話,跑到他的身前:“去哪里了?”
“不知。”
白戰(zhàn)楓虎眸一瞪,明顯不相信。
“弦月姑娘有事在身,不能與我們同路了,并沒有告訴公子去向。”
“你怎么不留住她?”
“她要走,我如何能留?”
白戰(zhàn)楓看著蘭裔軒,陽光反射下,他紫色的衣裳,沾上了許多灰塵,難得的狼狽,可那神情,卻依舊從容淡定,舉止雍容,并未因為弦月的離開有分毫的異樣。
“你沒騙我吧。”
他手指著蘭裔軒,像是在確定什么。
“三月后的磐城大會,她一定會去,到時白兄自可一問。”
白戰(zhàn)楓思索了片刻,覺得蘭裔軒不是那種會睜眼說瞎話的人。
“哈哈。”
念小魚跑到白戰(zhàn)楓的身后,笑的十分爽朗:“那個女人終于走了。”
毫不掩飾因為弦月離開的好心情。
白戰(zhàn)楓轉(zhuǎn)身,瞪了念小魚一眼,念小魚慌忙捂住嘴巴,眉梢眼角,卻是怎么都無法掩飾的笑意。
白戰(zhàn)楓看著蘭裔軒的背影:“為什么她只告訴你?”
走到門口的蘭裔軒突然轉(zhuǎn)過身:“若是告訴你,她還走得了嗎?”
蘭裔軒笑了笑:“想來白兄必定會一路跟隨。”
“該死的女人。”
白戰(zhàn)楓低皺了一聲:“我去找她。”
天涯海角,掘地三尺,也非得把她找到不可。
他躬身向蘭裔軒抱拳,算是告辭,眼底是無法掩飾的不滿和憤怒。
“楓哥哥,我和你一起去找。”
念小魚笑著叫了聲,屁顛屁顛的跟了上去。
蘭裔軒看著那一紅一黑兩道身影,看著懸在正中刺眼的日頭,微瞇著眼睛:“雷云,準(zhǔn)備熱水,我們晚些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