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兄妹敘舊
鳳久瀾和弦月剛離開,方才那群跪在地上的灰衣人起身,向著原來的方向有序的離開,頃刻間消失不見。
沒有向周惠王請安,看都沒看寧云煙一眼,他們的動作機(jī)械卻又迅速,從身邊經(jīng)過,像是黑夜的烏云彌漫,無聲無息,若是在夜里,根本就無法察覺到他們的存在,再或不在,好像根本就沒什么差別。
“各位公子可不要辜負(fù)了父皇的一番美意。”
因為弦月等人的離開,整個貴賓席空了許多,寧云煙站在周惠王的身邊,淺笑依舊,端莊雍容,堪比盛開的牡丹,大度的讓人詫異心折。
她笑,眼睛幾不可見的瞇起,華美的宮裝,置身于人群正中,任由眾人審視著,不卑不亢。
隔著重重的人群,她看著正對邊站成一排的君品玉,軒轅昊還有蘭裔軒,君品玉與軒轅昊兩人挨的很近,這兩個人,都是周朝的人中龍鳳,她喜歡君品玉的溫和俊逸,她想要的太多太多,可為了那些她不能舍棄的,她注定要放棄心中所愛。
饒是心底的壓抑憎恨翻江倒海,逆流成河,盡管掌心在不經(jīng)意間已經(jīng)被自己劃開一道道的傷痕,生生的痛,但她依舊得笑著,身為周朝的公主,她維系著的是整個周王朝的顏面,她有她的自尊和驕傲,不容許任何人侵犯,無論何時何地,她都不能有絲毫的失態(tài)。
“三皇兄。”
寧云煙蹲在地上,拍了拍周三皇子的肩膀,輕輕的叫了聲,對一旁的太監(jiān)道:“找最好御醫(yī)為他診治,一定要將皇兄的手醫(yī)治好。”
這些,原該是身為人父和人君的周惠王說的,可他沒說,寧云煙替她說了。
“蘭公子。”
白戰(zhàn)楓走到蘭裔軒的跟前,他神采飛揚(yáng),眉宇間暈染著輕松釋懷:“走吧。”
他看著被幾個太監(jiān)搬上擔(dān)架抬出去的周三皇子,視線直直的落在蘭裔軒身上。
雖說是楚國第一大家族的嫡子長孫,可這樣的宮宴會,他并無好感。
那三皇子受了傷,卻逼得鳳久瀾宣布弦月的身上,解開了他心里的結(jié),他心情大快才愿意給這個面子,再者,念小魚的事情,今日終于解決,心里的大石放下,他著實想好好慶祝一番的。
不過呢,他有些不放心蘭裔軒。在他看來,蘭裔軒就是他的情敵,他追求弦月道路上最大的絆腳石。
上次在燕京,他將自己騙回別院,自己去找弦月,這次,他絕對不能給他這樣的機(jī)會。
“白兄不送送念姑娘嗎?”
蘭裔軒手指著念小魚消失的方向,垂眸,嘆了口氣:“你這般冷漠,想必會讓弦月心寒的。”
面對蘭裔軒的好心提醒,白戰(zhàn)楓只是冷哼了一聲,每次都是這樣,一副好人姿態(tài),善意的建議,可到頭來,吃虧懊惱的總是自己。
“她是我的女人,我當(dāng)然會好好待她了,像你這樣的人,弦月那么聰明,一定不會選擇你的。”
這種人,明道明搶,單打獨斗還好,可若是斗智,誰也不是對手,再有,弦月貴為一國公主,定然不可能嫁給一個江湖出身的人,在這一點上,蘭裔軒沒有任何的優(yōu)勢可言。
蘭裔軒挑眉,比女子還要濃密烏黑的睫毛有暗芒閃過,微抿著的嘴角向上揚(yáng)起,看向擰著眉頭的軒轅昊,對著君品玉微微一笑:“世子,請。”
**
弦月與鳳久瀾二人離開秋陽山莊之后,直接回到了鳳久瀾的住處,天府的海棠苑。
時值傍晚,金色的太陽被艷紅的晚霞包圍,像是爆炸的火球,光芒瀲滟。
海棠苑內(nèi),來往無一人,十分的安靜,光禿禿的枝頭,地上滿是枯黃的落葉,踩在上邊,發(fā)出吱吱的聲響,整個海棠苑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非但沒有破敗蕭條之感,反有種冬日里難見的溫馨。
弦月走在前邊,直接推開鳳久瀾的房門,松開鳳久瀾的手,沖到桌旁,倒了兩杯茶,笑著遞給鳳久瀾,坐在鳳久瀾的旁邊,端起另外一杯茶,一口氣喝了金光,連續(xù)倒了好幾次,這才滿足的舔了舔嘴角。
她放下茶杯,湊近鳳久瀾,長長的睫毛顫動,清亮的眼眸,星星點點,如水花般,接受皆是笑意。
“哥哥,你要吃什么?”
她從座上起身,蹲在鳳久瀾跟前,笑著問道。
鳳久瀾放下手中的茶杯,溫柔的撫摸著她的額頭,牽起她放在膝上的手:“肚子餓了吧。”
弦月老實的點了點頭,這幾日,天天與柳心悠那個女人磨蹭,好不容易說服她讓自己來參加武林大會,哪想到她還是不改變態(tài)本質(zhì),設(shè)下不輸梨花陣的千門陣,她困在里邊足足有一天的時間,破了陣法,快馬加鞭,換了身衣裳,直接就去了秋陽山莊,這樣算下來的話,她差不多兩天沒吃飯了,肚子怎么可能不餓。
“輕痕。”
鳳久瀾轉(zhuǎn)過身,輕叫了一聲:“月兒餓了。”
云輕痕躬身,退了下去,很快,婢女們手上端著托盤,魚貫而入,上邊還冒著蒸騰的白氣,隱約可以聞到沁人的香氣,讓人不由的食指大動。
弦月看著擺在桌上的盤子,看著鳳久瀾,眼睛瞇成了一條直線。
鳳久瀾看著她一副小饞貓的模樣,又是好笑,心里卻覺得酸酸的,十分心疼,對一旁放下菜盤的婢女道:“這里不用你們伺候,下去吧。”
他對著弦月笑了笑,將蓋在攀上的蓋子拿開。
蜜汁雞腿,淡菜蝦子湯,蘑菇煨雞,花菇鴨掌,繡球乾貝,棗泥糕…。
弦月誠實的吞了吞口水,鳳久瀾轉(zhuǎn)頭看他,沒有因為她這和身份完全不符的動作而又任何的責(zé)備:“快吃吧。”
邊說邊給弦月遞上了筷子,弦月看著鳳久瀾,傻笑:“哥哥什么時候準(zhǔn)備的?”
鳳久瀾坐回原來的位置:“輕痕先回來,讓廚房準(zhǔn)備的。”
啊,果真是鳳國最地道的花菇鴨掌,她好久沒吃了,和記憶中的味道一模一樣。
還有蜜汁雞腿,她的最愛,這蘑菇煨出來的雞真是太香了。
弦月一開始是用筷子的,可那鴨掌太滑了,吃起來十分不方便,她看著鳳久瀾,一雙眼睛滿足的瞇起,放下銀筷,直接用手。
鳳久瀾也不動筷,只是看著弦月吃,言行舉止,明明是粗魯至極的,可鳳久瀾卻覺得滿足,十年來,從未有過的滿足。
這是他的月兒,如此的真實,他不停的眨著眼睛,然后瞪大,見弦月還坐在對邊,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濃。
以前在鳳國的皇宮,他的膳桌上,永遠(yuǎn)都擺著兩副碗筷,他吃一口,總是會習(xí)慣性的看著旁邊的位置,有些時候,會看到那張?zhí)鹛鸬男δ槪梢徽Q郏筒灰娏恕?br/>
“哥哥,你怎么不吃?”
弦月嘴巴塞的滿滿的,手上拿著蜜汁雞腿,滿嘴的油,看著鳳久瀾,許是經(jīng)常含著東西說話,早就習(xí)慣,吐字十分清楚。
“你慢點吃,沒人和你搶。”
鳳久瀾唯恐弦月噎著,給她倒了杯水,遞到她的手邊。
弦月接過,放在桌上,她已經(jīng)習(xí)慣大口吃肉了,根本就不會噎著,她更希望,哥哥能將茶水換成美酒,她一定會一飲而盡的。
她雖然會燒飯做菜,可梨花山除了跑的飛快動物,什么都沒有,剛上山那會,她什么都不懂,幾次險些餓死,她的速度,就是在與野兔還有其他動物的較量中提上來的。
后來,她下水能捉魚,在林子里,野雞什么的手到擒來,可每次剛烤好,柳心悠那個女人就來和她搶,她的功夫好,她自然搶不過,她每次只能多準(zhǔn)備點,在她還沒吃完手上的之前,把自己的那份吃完了。
“輕痕。”
弦月對著門口的方向叫了聲:“讓廚房準(zhǔn)備些開胃的小菜。”
她吃的這些,太過油膩了。
云輕痕領(lǐng)命,很快就有人送了幾碟小菜還有惹騰騰的白米粥,顯然是早就準(zhǔn)備好了的。
“殿下。”
云輕痕親自將東西送到鳳久瀾的跟前,看著他蒼白的臉因為開心興奮多了幾抹血色,心里也跟著松了口氣。
這些年來,他一直跟在殿下身邊,他是怎么過的,他最清楚。
公主剛離開的那會,他因為自責(zé),將自己關(guān)在房間,一個月的時間,誰都不見,等他出來的時候,他以為殿下想通了,哪想到他卻還是在折磨自己。
以前的殿下雖然嚴(yán)肅,可在公主跟前,臉上總是掛著笑容,可自從公主離開了之后,他就再沒見殿下笑過了。
明明去雪桑殿只會觸景生情,徒增傷悲,可殿下總喜歡一個人呆在那個地方。
他的身子原就不好,應(yīng)該好好休息,可他知道,從公主離開,殿下根本就沒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一天下來,常常是只喝小半碗白米粥,若非公主,或許殿下堅持不到現(xiàn)在。
弦月風(fēng)卷風(fēng)餐,吃飽喝足,習(xí)慣性的倒在椅子的背后上,撫摸著自己圓鼓鼓的肚子,滿足的嘆氣。
鳳久瀾見到弦月,心情好,將云輕痕送來的小米粥全部喝完了,云輕痕看著那空空的碗,臉上那欣喜的笑容卻讓弦月的背一震。
“你看看你,吃的滿嘴的油。”
鳳久瀾起身,取出手絹,蹲下身子,溫柔的抹去弦月嘴角的油。
弦月閉上眼睛,精致的小臉上,長如蝶翼般的睫毛輕輕顫抖,她的嘴角上揚(yáng),夕陽的余暉透過敞開的門窗灑在身上,暖暖的,時光逆轉(zhuǎn),一切仿佛回到了從前。
以前,在鳳國皇宮的時候,每次用完膳,一旁的宮女就會上前伺候,可她就是不讓她們碰,那個時候,哥哥會很小心的給她抹去嘴角的油還有臉上的米粒,她有些時候調(diào)皮,就會將臉上的油擦到哥哥身上。
鳳久瀾低著腦袋,臉上帶著笑容,專注而又小心,弦月的昂著下巴,鎖骨處,那一道艷紅的口子,雖不是很深,可襯著那雪白的肌膚,卻十分的明顯,鳳久瀾的眸光不由陰沉了幾分,手上的動作微微頓住。
弦月對這種變化向來敏銳,驀然想到什么,很快睜開眼睛,鳳久瀾已經(jīng)恢復(fù)了一貫的柔和寵溺,她笑了兩聲,環(huán)住鳳久瀾的腰,像以前那般,在他的懷中蹭了蹭,這才坐直身子,扯了扯身上的衣裳,放在鼻尖,嗅了嗅:“哥哥,是不是很臭?”
她站了起來,湊近鳳久瀾:“剛剛出了一身的汗,一定臭死了。”
上次在陣內(nèi),困了一天,她急的一身的汗,白日里與白戰(zhàn)楓的一番爭斗,也出了不少的汗,現(xiàn)在身上好像是有點黏黏的,不舒服。
“找?guī)讉€人,伺候月兒沐浴更衣。”
“哥哥,你的衣服也被我弄臟了。”
弦月手指著鳳久瀾胸前的一大片油漬,笑的十分開心。
**
沐浴以后,弦月?lián)Q了身干凈的衣裳,整個人頓覺神清氣爽。
烏發(fā)披肩,發(fā)梢上還有殘留的水珠,落在光滑的地板磚上,發(fā)出滴答滴答的聲音。
這么多年在山上養(yǎng)成的習(xí)慣,她的頭發(fā)一直是自然風(fēng)干的,而之前,每次洗完澡,她總會跑去找哥哥,讓他替自己把頭發(fā)擦干。
她貪戀那個人的溫暖,一直希望在他的保護(hù)下,任性的活著,極盡的挑剔,如果不是四歲時發(fā)生的那件事,或許她真的會由著自己一輩子在他的羽翼下生活著。
回到房間,鳳久瀾已經(jīng)穿戴好等她了,看到披頭散發(fā)的弦月,微微一笑,站了起來,對著她招了招手:“過來。”
弦月笑著,抽出搭在肩上的毛巾,跑到鳳久瀾跟前坐下,將手上的毛巾遞給他,同一時間,鳳久瀾默契的接過。
“還是和以前一樣,一點也不會照顧自己。”
鳳久瀾無奈的嘆了口氣,微蹲著身子,替她擦拭發(fā)燒的水漬。
“反正哥哥會照顧好我的。”
弦月轉(zhuǎn)過身,想也沒想,脫口而出。
她的臉上,是篤定,是堅信,是必然。
屋內(nèi),昏黃的燈光,映襯著那張蒼白的臉,弦月沒有看到,那溫柔的眸光閃爍,是訴不清的擔(dān)憂。
鳳久瀾沒有說話,十年分別,一定會有一肚子的話想說,但是他沒有。
他的月兒那般聰慧,怎么會不知道他要說些什么,他知道她不想聽,而他現(xiàn)在也不想說,不想打破這樣的靜謐溫馨。
“月兒不喜歡云煙公主嗎?”
鳳久瀾沉默了半晌,突然開口問道。
弦月閉著眼睛,舒服的險些要昏睡過去,輕輕的搖了搖頭,頭靠在手臂上,說話有些模糊不清的。
“不是不喜歡。”
弦月頓了頓,睜開眼睛,取過鳳久瀾拿在手上的毛巾,放在椅子上,搬過另外一條凳子,與鳳久瀾兩人面對面的坐著:“哥哥,她是難有的聰慧精明的女子,端莊大方,雍容高貴,有一國之母的風(fēng)范,但是哥哥——”
她的身后,還有周朝,周朝一統(tǒng)天下五百年之久,在天下人看來,她便是正統(tǒng),若是將來起事,她的身份,便是最好的號召,比起周朝這樣的一個空殼子,這力量,不知強(qiáng)大了多少倍。
她還很虛榮,為了能讓自己繼續(xù)虛榮下去,她一定會傾其所能輔佐她的丈夫,從這些來說,她真的無可挑剔。
“我要的不是鳳國的王后,而是嫂子。”
弦月彎腰,握住鳳久瀾的手,微仰著頭,清亮的眼眸,火光跳躍,直直的盯著鳳久瀾:“她不喜歡哥哥,哥哥你也不喜歡她。”
哥哥為了她,真的做了很多來,她不希望,他將來日日對著一個自己不喜歡的女子,相敬如賓。
她不是傻子,如何能看不出來,寧云煙她嫉妒了,上次將她送回皇宮之后,她就知道,周朝的公主,以貴聞名天下的金枝玉葉,她覺得自己搶了她的風(fēng)頭。
君品玉,蘭裔軒,白戰(zhàn)楓,軒轅昊,若是尋常人還好,偏偏是周朝最為優(yōu)秀的四大公子,還是在她想要選夫的敏感時期,她心里不痛快了,或許那個時候,她還能找到心里慰藉,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而她不過是江湖的草根,她還有沾沾自喜的資本,可現(xiàn)在,一切都成了笑話。
她有眼睛,看的出來,她最最在意的人是哥哥,為了爭一口氣,她或許會放棄之前的選擇。
鳳久瀾手上喂喂用力,將弦月握著自己的手?jǐn)傞_,剛剛被水浸泡過的雪白掌心,那一道道傷痕,看在眼里,心都是痛的。
“月兒。”
鳳久瀾低低的喚了聲,滿是心疼。
“這些年你在外邊受苦了。”
那眼底的愧疚,像是泛濫的洪水,將弦月淹沒,她慌張的抽回手,一向靈活的腦袋卻編不出合適的理由來,她笑了笑,在心底詛咒柳心悠變態(tài):“只是一點小傷。”
說完,恨不得抽自己兩個嘴巴。
“是哥哥對不起你。”
鳳久瀾的心里波濤翻滾,那名為愧疚的情緒不停的發(fā)酵,將弦月一并淹沒。
弦月不知道鳳久瀾這些年是怎么過的,但是那蒼白而又鐵青的臉,仿佛風(fēng)一吹便倒的孱弱身體,從看到的第一眼就讓她覺得心疼,心疼的想哭。
“哥哥。”
弦月低低的叫了聲,輕柔的嗓,像是在撒嬌一般:“我是你妹妹。”
她靠在鳳久瀾的懷中,記憶中熟悉的氣息,溫暖的讓人想哭。
“你沒有對不起我,我們兩個,更加不需要說這些,追根究底,這件事情,不是哥哥的錯。”
十年的時間,哥哥他變了,記憶中那個陽光的少年,那干凈而又溫和的眼眸,總被似有若無的憂傷縈繞著,他一直以為,那是思念留下的烙印,現(xiàn)在才明白,原來是愧疚。
“哥哥是因為我才落水的,如果哥哥沒有落水,就不會被扶桑草絆住,也不會昏迷。”
身體更不會這么差。
鳳久瀾像往常一樣,輕輕的拍著她的背,月兒說的這些,他何嘗不明白,但總歸,他覺得自己沒有照顧好她,幸好,她現(xiàn)在一切都好。
“月兒,不許這么想。”
鳳久瀾的聲音有些急促,幾乎是用命令的口吻,搶聲而出。
他明白,背負(fù)著的愧疚,是最沉重的包袱,這些年,他被壓的險些喘不過氣來。
弦月吸了吸鼻子,笑了笑,點了點頭,指著鳳久瀾:“那哥哥今后也不許再想這件事了。”
鳳久瀾握住她的手指,站了起來,扶著弦月讓她在床邊坐下,然后蹲下身子,弦月看著他從床底取出來的東西,撲哧笑出了聲,眼底的淚花像是噴泉一般射了出來。
“惹禍精。”
鳳久瀾將箱子打開,雪白的紗布,剪子,一大排打一排的瓶瓶罐罐,上邊的標(biāo)簽有些老舊了。
她就是個惹禍精,這還不是拜鳳玄凌所賜。
后宮的那些女人,一個個吃飽了沒事干,學(xué)著李貴妃一起,見她不受寵,想著法的欺負(fù)她,不過她哪里是那么好欺負(fù)的人,常常會跑到他們的寢宮做些她自認(rèn)為有趣,可那些妃嬪卻大吃一驚的事情,而她,常常弄的一身的傷。
每晚睡覺前,鳳久瀾都會去雪桑殿檢查一番,十次通常有九次是有傷口的,這些事情,又不能讓別人知道,便在她的床底準(zhǔn)備了醫(yī)藥箱,每晚為她上藥。
“這些年在外邊有人欺負(fù)你嗎?”
鳳久瀾狀似隨意問道,那微微顫抖的聲音卻泄露了他的在意緊張。
弦月踢掉鞋子,雙腿盤著,坐在床上,昂著下巴:“我是那種會讓別人肆意欺辱的人嗎?”
弦月豪爽的拍了拍胸口,惹的鳳久瀾輕笑出聲,弦月也跟著笑出聲,認(rèn)真的看著鳳久瀾:“我不欺負(fù)別人就算了,別人那里敢招惹我,哥哥,你知道那個白戰(zhàn)楓為什么對我死纏爛打嗎?就是因為他每次和我斗嘴都輸給我,還有那個周朝三皇子——”
弦月冷哼了一聲:“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不管是誰,我都不會讓他有好果子吃的。”
鳳久瀾聽她提到被他折斷手的三皇子,在他看來,他的月兒下手自然不算狠的,反而覺得那樣做太過便宜他了,不過這樣一想,也覺得弦月不是那種會讓別人欺負(fù)的人。
這樣的兩兄妹,他們的底線都不是自己,而是對方。
這也是寧三皇子倒霉,若在平時,或是當(dāng)時鳳久瀾不在,便是他罵破了喉嚨,弦月也不會搭理他,她那樣做,一方面是為了讓鳳久瀾放心,另外一方面,也算是徹底絕了寧云煙的想法。
她和鳳久瀾之間,注定有一個人的幸福是要為鳳國犧牲的,她向往一生一世一雙人,憧憬執(zhí)子之手與子攜老,不過她早就絕了自己的那些念想,老天對哥哥已經(jīng)很不公平了,這些年來,他過的比自己辛苦,今后,有她在身邊,她希望他每一天都能開開心心,而不是整日與自己的另一半,相敬如冰。
“那你的師傅呢?她是不是對你做了什么?”
隔開這么多年,他還是和以前一樣,輕柔小心的動作,十分靈活,半點不會扯到她的傷口,一點也不會像其他男子那樣,笨手笨腳的。
柳心悠,柳心悠,弦月直直的盯著鳳久瀾的頭頂,閉上眼睛,汲取著那讓自己溫暖的熟悉氣息,好不容易才壓制住心底滔天的憎惡,深吸幾口氣,臉上恢復(fù)了一貫的笑容。
“你說柳心悠啊。”
她笑著,口氣悠閑。
鳳久瀾將她手上的傷口包扎好,抬頭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身上還有沒有其他的傷口了。”
弦月憋了口氣,嬌俏的臉蛋飄出兩片紅云,低頭害羞道:“哥哥,我都這么大了。”
只有她知道心里明白,她這樣做,根本就不是因為害羞,她的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太多,如果被哥哥看到,他一定會自責(zé)難過的吧。
鳳久瀾看著她,小女兒一般的嬌羞,撫摸著她的腦袋,差點忘記,他的月兒,已經(jīng)長大,可他的記憶卻還停留在她四歲離開的那年,那個時候,她不及自己的腰高。
他還記得,那個晚上,她親手為自己做了壽面,她踩在凳子上,整個人趴在桌上,才能將食盒打開,一晃眼,她已是亭亭玉立。
是呀,她長大了,他剛剛不是還想為招一個能代替他照顧她一輩子的駙馬嗎?
“柳心悠怎么了?”
柳心悠對她做的事情,完全就可以用四個字形容,罄竹難書,不過那些,她都不會說的。
“哥哥知道我吃東西為什么這么粗魯嗎?”
弦月選擇了她最輕的一個罪行:“她這個人很懶很笨,自己不會燒飯,這些事情都讓我做,每次我剛燒好飯,她都差不多把菜給吃光了,我只能吃白米飯。”
她幾次三番,差點把她餓死。
她會在想那個男人發(fā)瘋的時候,用鞭子狠狠的抽自己。
她會在自己偷偷看醫(yī)書的醫(yī)書,將他們?nèi)舆M(jìn)火里燒了。
她還用哥哥的安危,時時刻刻威脅著自己,直到現(xiàn)在,她還無法擺脫她的噩夢。
“月兒,不要瞞我。”
弦月抿著唇,使勁的搖了搖頭,做發(fā)誓狀:“我沒有。”
她呵呵的笑著,環(huán)住鳳久瀾的手臂,靠在她的懷中:“后來我學(xué)聰明了,每次做菜都會放好多的鹽,柳心悠她就沒讓自己做飯了,我可不管她是誰,她敢欺負(fù)我,我就敢欺師滅祖,哥哥上次不是看到了嗎?我要是兇起來,也能把她壓在地上毒打一頓的。”
不過,那真的是有史以來的第一次,若非蘭裔軒他們幫忙,她哪里能把她壓在地上打,發(fā)泄這么多年來心里的怒火。
鳳久瀾沒有再問,輕輕的拍著弦月的背,溫柔的撫摸著她的發(fā)絲,他的指尖微涼,還帶著濃濃的藥味,涼涼的,一點也不難聞。
弦月靠在他的懷中,看著桌上搖曳的燈火,整個人覺得迷迷糊糊的,困意席卷而來,她打了個哈欠,眼皮開始打架。
三天三夜,她幾乎沒有閉眼,現(xiàn)在,靠在哥哥的懷中,她真的覺得好困。
“想睡就睡吧。”
模模糊糊的,她覺得那聲音和那熟悉,就像腰間胎記一般,烙在了腦海,讓她莫名覺得安心。
她笑了笑,眼睛一點點慢慢的合了上去,在鳳久瀾的懷中蹭了蹭,嘴角上翹,熟悉的溫度,她覺得自己一定是在做夢,她居然躺在哥哥的懷中。
“哥哥。”
她輕輕的叫了聲,在鳳久瀾的懷中,慢慢的睡了過去。
鳳久瀾低頭,借著屋里的燈光,看著懷中的弦月,仿佛懷抱著整個世界,說不出的滿足:“好好睡,哥哥守著你。”
鳳久瀾原想讓弦月靠在他懷中的,擔(dān)心弦月會著涼,剛好云輕痕端著藥進(jìn)來,放在桌上,走到他跟前:“殿下。”
“把枕頭放下。”
那樣的溫柔,那樣的小心翼翼,云輕痕在心底嘆了口氣,有些為白娉婷感到惋惜,其實,她是個很好的女孩子,這些年一直等著殿下,可是——
他看著鳳久瀾懷中的弦月,殿下他所有的溫暖都已經(jīng)給了公主了。
云輕痕依言將枕頭放下,鳳久瀾小心的將弦月從自己的懷中移到睡枕上,將她的腿扶直,這才給她蓋上了被子。
“殿下,該用藥了。”
云輕痕的聲音很輕,他自己只感覺得到自己的唇在動,指著放在外間的玉碗。
“要不要端進(jìn)來?”
鳳久瀾搖了搖頭,小心的邁著步子,走了出去,端起放在桌上的碗,一口氣喝完:“出去吧。”
云輕痕端著藥碗:“公主無恙,太子可以放心了,殿下的身子不好,早點休息。”
云輕痕出去,又小心的將門關(guān)上,整個房間,只剩下弦月和鳳久瀾二人。
海棠苑本就安靜,各國的公子使臣都去了慶寧殿,整個天府十分的安靜。
鳳久瀾搬了條凳子,坐在床邊,他像是怎么都看不夠一樣,細(xì)細(xì)的看著弦月,低下頭,溫柔的替她整理著額前的發(fā)絲,輕輕的撫摸著她的臉。
她的月兒,長大了,他可以為她找能夠照顧她一生的人了,她聰慧,好強(qiáng),身手又好,尤其是不肯吃虧,她不是養(yǎng)在皇宮的富貴花,經(jīng)不起半點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這些都讓鳳久瀾覺得放心,卻又忍不住的心酸難過。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或許下一次病發(fā),他咬牙無法堅持,就不能再繼續(xù)守著她,錯過了的十年,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彌補(bǔ)?
他握住弦月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她穿的不多,手卻很暖和,他的臉冰冰涼涼,也有了點點的暖意,卻見弦月的眉頭皺起,他伸手,輕輕撫平。
“月兒。”
他看著睡夢中的弦月,輕嘆了口氣,有太多的無奈,也有太多的希冀:“我只愿你是最平凡的人,過最簡單的生活,是哥哥的拖累了你。”
他不止一次的想,若現(xiàn)在是太平盛世那該有多好,他沒有那么大的野心,沒想過要稱霸天下,只求鳳國的百姓安居樂業(yè),免受戰(zhàn)亂的侵?jǐn)_,如果是太平盛世的話,他的月兒,可以找一個喜歡的人嫁了,縱使平平淡淡,卻可以快快樂樂的過一輩子。
那個男子,和他一樣,一輩子都會把她當(dāng)成掌心的至寶,細(xì)心呵疼,為她擋去一切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
她要的是嫂子,而不是一國之母,他們兩個必然是要政治聯(lián)姻的,不是他,那就是她,真真是他的傻月兒啊。
夜里的風(fēng)有些大,吹的桌上的紅燭搖曳,左右晃動,鳳久瀾坐在桌上,忍不住打了個冷戰(zhàn),可他的心卻覺得暖暖的。弦月覺得有什么沉重的東西壓在她的胸口,十分的不舒服,她皺著眉頭,不是自然醒,大腦迷迷糊糊的,腦袋像是灌了鉛一般,沉重的很。
瞇著眼睛,剛想要將壓在胸口那討厭的東西推開,驀然想到什么,眼睛陡然睜開,看著靠在她身上的鳳久瀾,皺成一團(tuán)的眉頭一點點舒展開了,疏朗開闊,帶著點點的笑意,閉上眼睛,重新躺會床上,忽又睜開了眼睛,看著桌上搖曳的燭火,摸了摸鳳久瀾的手,不出意外,冷冰冰的。
她的身子一點點,小心的向床的內(nèi)側(cè)移動,鳳久瀾躺在床上,她抽出身子,從床上小心翼翼的坐了起來,貓手貓腳的下了地,在房間找了圈,也沒看到毯子之類可以蓋的東西,便將方才自己蓋過的那床被子披在鳳久瀾的肩上,坐在床榻旁,看著那深陷進(jìn)去的烏青眼眸,蒼白的臉,打消了將他送回床上的想法。
這些年,哥哥他和自己一樣,沒睡過幾個好覺吧。
方才一番動作,弦月的困意消失,整個人清醒了不少,看著敞開的窗戶,月光皎皎,一地的銀華,今晚的月色很好。
她提這鞋,躡手躡腳的走到窗邊,將窗戶合上,轉(zhuǎn)身看了鳳久瀾一眼,小心的開了門,將鞋放在地上,剛穿好,便瞧見朝著這邊走來的云輕痕。
“公主。”
弦月指著屋內(nèi),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輕點,哥哥在睡覺。”
云輕痕一喜,點了點頭。
“云統(tǒng)領(lǐng),哥哥他這些年過得好嗎?”
弦月抬頭,看著天上的月亮,云輕痕看著弦月的側(cè)臉,沐浴在柔和的月光下,越發(fā)的柔和,神圣不可褻瀆,他緊抿著唇,低頭,不語。
怎么可能過的好?這樣的話,叫他如何說?
“我知道,他過的不好。”
弦月的聲音,悠悠的,隨風(fēng)飄進(jìn)云輕痕的耳畔,抬頭,弦月的臉上已經(jīng)是一貫的笑容,動了動手腳:“我出去走走。”
云輕痕追了上去,叫了聲:“公主。”
弦月轉(zhuǎn)過身,云輕痕動了動唇,張口語言,到最后,只說了句:“公主不要走得太遠(yuǎn)了。”
殿下醒來找不到,又該著急了,只是后邊這句話,他沒有說出口。
公主那般聰慧,殿下他應(yīng)該不希望公主知道這些吧。
和其他的樓院不同,海棠苑并不是很大,鳳國的開國國主是個英姿颯爽的女子,十分喜歡海棠花,海棠苑也因此得名,她不喜歡熱鬧,所以這海棠苑才會建在這樣偏僻的地方。
十一月了,海棠花早就謝了,樹上也是光禿禿的,破敗的一片,沒有巡邏的羽林軍,只有隱在暗處的影衛(wèi),整個海棠苑空落落的,安靜的嚇人。
磐城的天本就冷,尤其是夜里,那風(fēng)吹在臉上,生生的刮人,若非有深厚的內(nèi)力,弦月怕早就冷的瑟瑟發(fā)抖。
弦月穿過海棠閣,周圍全是越過墻頭的枝干,她無聊的撥開頭頂?shù)牡臉渲Γ粗吭诠靶涡¢T上的紫色身影,驀然瞪大了眼睛,眨了眨眼睛,那紫色的身影還在,不是幻覺。
因為是背對著自己,弦月不敢肯定,不過那種感覺,絕對錯不了。
“蘭公子,難道這海棠別院的月亮比蘭宣院的圓?”
弦月走到蘭裔軒身邊,順著他的視線,越過高高的圍墻,看著懸掛在夜空的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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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好吧,不能忽視了蘭裔軒,必須給他表現(xiàn)的機(jī)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