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一十一章 九蛋
第八百一十一章九蛋
長孫無垢吃的很香甜,最起碼看起來是這樣。或許她是有些不好意思,所以吃東西的時候刻意側(cè)著身子,不讓李閑看到自己臉上的表情。
李閑小心翼翼的在烤魚上涂抹著他親手配制的調(diào)料,小心翼翼的翻烤,就好像在他手里的不是一條魚,而是一件很珍貴的藝術(shù)品。即便到了今時今日,他已經(jīng)有了在中原至高無上的地位,但對于吃飯來說他依然表現(xiàn)的很摯誠。
一種態(tài)度。
“好吃么?”
李閑問。
長孫無垢抹了抹嘴巴上的油漬,點了點頭。
“其實你不必這樣為難自己。”
李閑忽然放下手里的調(diào)料,將剛剛還摯誠翻烤的魚隨手丟進(jìn)了河水中。雖然在夜色里看不清楚那烤魚隨波逐流而下,但長孫無垢的心里卻猛的一緊。她的臉色一白,低下頭看著手里的半塊烤魚沉默下來。
“你乳名觀音婢,自幼信佛不吃葷的。”
李閑將她手里的烤魚奪過來,再次丟進(jìn)了河水里。他在長孫無垢的身邊坐下來,抬起頭看著夜空中并不璀璨的星辰緩緩道:“我知道勉強(qiáng)自己做一件事絕不會有愉悅,比如我四歲開始練功,六歲開始?xì)⑷耍浆F(xiàn)在為止,讀過的書應(yīng)該足以裝滿兩輛馬車,每日除了練功習(xí)武便是讀書寫字這不是我喜歡做的。”
他看著天空說道:“如果可以選擇,我在四歲的時候?qū)幵笖D在娘親懷里撒嬌。如果可以,六歲的時候我還在河邊玩泥巴。如果可以,我十幾歲還在鄉(xiāng)學(xué)讀書,或許會偷偷在教授臉上畫一只烏龜,偷偷拔他的胡子。”
“可惜,我沒有選擇。”
李閑側(cè)頭看了長孫無垢一眼:“我與你說這些,只是想讓你明白你這樣為了別人改變自己,或許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烤魚我確實有些吃不習(xí)慣,現(xiàn)在肚子里還在翻騰。”
長孫無垢垂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
她沉默了一會兒,抬起頭看著李閑的眼睛說道:“有時候改變自己習(xí)慣的選擇確實有些不舒服,比如吃這烤魚第一口吃進(jìn)嘴里的時候,就開始反胃,只是強(qiáng)迫自己壓下去沒有吐出來。”
不等李閑說什么,長孫無垢笑了笑說道:“可是吃的多了之后,那香甜可口也就越來越明顯起來。”
“所以選擇有時候會痛苦,因為違背了自己以往的習(xí)慣,但選擇正確的話,會逐漸體會到幸福。這是我的選擇,心甘情愿的選擇,所以并不如你之前說的過往那樣痛苦。所面對的事情不一樣,當(dāng)然也就不能一概而論。”
她認(rèn)真的說道:“當(dāng)初如果你不拼命的學(xué)習(xí),或許就會在某一次為難中無法脫身。所以,這才是真正的強(qiáng)迫自己去改變。而我不一樣,雖然我也是在要求自己改變,但你的改變是為了應(yīng)對危機(jī),而我的改變是為了追求幸福。”
“想想看我似乎體會不到你說的那種改變所帶來的痛苦。”
她一字一句的說道:“因為在我看來,改變,是在追逐幸福。”
李閑怔住,卻不知道該再說什么。他本打算借著今夜偶遇這次機(jī)會,勸一勸長孫無垢,或許她以為的幸福不是幸福。而聽到長孫無垢的話之后他才發(fā)現(xiàn),原來鉆了牛角尖的不是長孫無垢,而是他自己。
他搖了搖頭,發(fā)現(xiàn)原來是自己把思想強(qiáng)加給了她。
長孫無垢挪了挪身子,絲毫都沒有在意身上雪白的長裙。她靠近李閑,偷偷的深呼吸,感受著他身上的氣息。她小心翼翼的的靠近,小心翼翼的呼吸。
“我幻想過。”
她側(cè)著頭看著李閑:“我幻想過就好像今天這樣和你肩并肩坐著,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然后傻笑,想的太多了,這種念頭就逐漸在心里根深蒂固。也許你會笑話我,也許你會覺著我這樣直白說話有些放-蕩,但我確實喜歡現(xiàn)在的感覺。”
李閑轉(zhuǎn)過頭,看著長孫無垢認(rèn)真的說道:“可你應(yīng)該明白,我身邊已經(jīng)有不少女子。她們對我來說都很重要,你能”
“抱歉。”
他忽然笑了笑:“這話說的矯情了。”
“等我從塞北回來吧,如果你還沒有改變心意,還覺得跟著我是一件你幸福的事,那么我自然不會讓這幸福從你身邊消失不見。雖然我能給你的不多或許僅僅是一個在你困倦時候可以依靠的肩膀。”
“嗯”
長孫無垢點了點頭,很滿足。
她發(fā)現(xiàn)原來際遇真的很奇妙,自己幻想過很多次如何和李閑相遇相談,然后靜靜的靠坐在一起看月光,看風(fēng)景。卻沒有想到會來的這么輕易簡單,就在這樣一個并不特別的晚上,并不特別的場合。
她緩緩的,輕輕的把頭靠在李閑的肩膀上。
當(dāng)兩個人接觸在一起的那一剎那,她忽然發(fā)現(xiàn)原來女子掌握住整個世界是如此的簡單。或許男人眼中的天下,大的沒有邊際。而女人眼中的天下,只是她心中那個從不曾改變的心愛男人。
“回長安的時候。”
她輕聲的呢喃著這六個字,深深的烙印進(jìn)自己心里。
這是一個承諾,她知道,李閑這樣的男人一旦給出了承諾,就不會再有改變。或許,嫁給他并不能得到他的全部,但得到的,是滿足。
“小時候你總是逼著自己去練功,去讀書寫字,那有沒有什么讓你覺得快樂的事?就是到了現(xiàn)在,每每想起也會不由自主的笑笑。”
她靠在李閑的肩膀上,看著皎潔的月亮問。
她對他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她聽哥哥講過很多次李閑年少時候的往事,似乎他的童年少年都充滿了坎坷。在別的孩子還在家中依偎在母親懷里撒嬌的時候,他已經(jīng)在河邊不停的拉動那根在那個年紀(jì)本不應(yīng)該接觸的硬弓弓弦。在別的還在在河邊玩耍抓魚的時候,他卻揮舞著一柄匕首不斷的刺出。
霸州那個小村子,村口的老槐樹上也不知道被他刺出了多少傷痕。村外二里外的那片桃林,也不知道有多少桃花被他震落。距離村子不遠(yuǎn)處的那條牤牛河里,也不知道有多少魚蝦被他驚嚇的四散逃走。
六歲的時候,張仲堅一拳將那個朝廷派來的刺客震飛之后,強(qiáng)迫他拉起那張甚至讓普通成年人敬而遠(yuǎn)之的騎弓,張仲堅踩著那人的胸膛,他距離那個人只有不足一米,在他凄厲悲傷的吶喊聲中,送出去的羽箭射穿了那刺客的咽喉。哀嚎那么凄厲,似乎被射中了一箭的不是那個刺客而是他自己。
從那一天開始,他就知道自己再也無法過一個普通人的生活了。
曾經(jīng)他幻想過很多次,如果可以找到一個無人發(fā)現(xiàn)的地方隱居下來。不必有美麗的風(fēng)景,不必有美食美酒,哪怕只是可以在午后的陽光下偷懶睡覺,很放心很踏實的睡覺,不必?fù)?dān)心睡夢中依然被人追殺,那也是一件很快樂幸福的事如果可以選擇,王八蛋才愿意每天那么辛苦的練功,才愿意殺人。
“快樂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后笑了笑:“或許有過這些經(jīng)歷,就是一件很快樂滿足的事。”
“我記得小時候阿爺上廁所的時候,我就會偷偷往廁所里丟石頭。”
“他就會罵哪個小王八蛋丟的石頭!”
李閑笑了笑,似乎又看到了在那個偏僻小村子里一塊生活的兄長們。魁梧壯碩的伏虎奴,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踩著他的肩膀去摘野棗。
“張老爺子是個嗜酒如命的人?”
“他或許并不是真的喜歡喝酒,其實也并沒有一次真的喝醉。他或許只是喜歡那種暫時忘記一切煩惱的感覺,他為了我失去了太多的東西。他曾經(jīng)有一個很美麗的妻子,就因為我,他失去了妻子,小狄失去了母親。”
“其實說到苦最苦的應(yīng)該是小狄才對。她離開家的時候,還是一個沒出襁褓的嬰兒。我現(xiàn)在知道了自己的娘親是誰,在我的大帳里有一副畫像,我親手畫的,老甄說我畫的有九分神韻。但小狄更可憐些,她不知道她的娘親長什么樣子,在阿爺?shù)脑捳Z中,那個女人只是幾個蒼白的詞匯。”
“美麗,賢惠,優(yōu)雅。”
他笑了笑:“阿爺試圖為小狄勾勒出一個完美的娘親樣子,但你知道的,阿爺是個粗人,他能用到的詞匯都用到,也無法生動的描繪出一個活生生的人。美麗,賢惠,優(yōu)雅我知道小狄無法從這些詞匯里,看到娘親的模樣。”
長孫無垢緊了緊李閑披在她身上的大氅,想了想說道:“但小狄是快樂的。”
李閑怔了一下,隨即笑著點了點頭:“如果她不快樂,那么我經(jīng)歷的那么多不快樂,也就都沒了意義。”
“現(xiàn)在我才知道,小狄在你心中有多重要。”
長孫無垢點了點頭,然后在心里告訴自己絕不可以觸碰這個底線。她知道李閑是故意跟她說起這些的,而若是她笨一些,只怕也猜不到李閑這些話背后的意思。小狄,是李閑心中誰也無法撼動的人,任何人都不行。
“我記得在霸州的時候,有一次小鳥哥洗澡的時候我把他衣服偷了,一口氣跑到村里孫寡婦家門口,敲了敲門然后把衣服丟進(jìn)去了。那次孫寡婦站在門口抱著那堆衣服罵了一個上午,嚇得小鳥哥半個月沒敢從孫寡婦門前走。”
“我現(xiàn)在還記得孫寡婦當(dāng)時罵有本事把衣服脫老娘院里,就應(yīng)該有本事站在老娘面前來!今兒誰要是敢站出來承認(rèn),老娘就陪他睡了!”
聽到這話,長孫無垢的臉一紅,把頭埋進(jìn)了厚實的大氅里。她覺著自己臉上火辣辣的燙,可又忍不住想笑。
“我譏諷小鳥哥,說你是不是不自信啊。有本事放翻二十個大隋府兵,沒本事放翻一個孫寡婦?”
“小鳥哥說,放屁!我的兵器能直接打棗用,隨便甩一甩就能把一樹的野棗都打下來我說那你為什么見了孫寡婦就跑,小鳥哥訕訕的笑,然后無奈的說道,我能打棗不假,但去惹孫寡婦,得有放風(fēng)箏的本事才行啊。”
長孫無垢沒有笑,因為她真的沒懂李閑講這些事里面隱晦的含義。
李閑自己倒是笑的很開心,那段日子一直在他心里不曾散去。
“后來小鳥哥為了報復(fù)我,在我衣服后面偷偷用毛筆寫了王九蛋三個字。得瑟,非常的得瑟他和我打賭,說我要敢穿著那衣服在村子里走一圈,他就送我一柄精鋼打造的短刀,那個時候我還小,舞不動橫刀,所以一柄短刀對我來說很有誘惑力啊”
“那你走了嗎?”
“走了。”
“啊?”
長孫無垢低呼一聲:“多多丟人。”
李閑笑了笑道:“那天我讓小鳥哥跟著我一塊在村子里走,有人看到就問我,小閑子,你衣服上寫的啥啊。我說王九蛋!別人問什么意思啊,我就指指小鳥哥說,你們問他,這是我哥寫的”
長孫無垢怔了片刻,隨即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前面的她沒懂,但這個她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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