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0 章 無聲鎮(zhèn)(十二)
柳煦絲毫不意外。
在沈安行說的這種情況下的話,確實很多人都會陷入一種理所應當?shù)男睦頎顟B(tài)之中。
——因為自己就是被這些罪名害死的,因為自己深受這些罪名所害,所以這一切都是自己應得的,地獄里的人也都該受到自己的制裁。
在這種心理的作祟下,大部分守夜人肯定都會在不知不覺間神化自己。
所以很多守夜人都不會看斷罪書。就算看,他們也只會看這個地獄里的新人——畢竟這些新人就是犯了這個地獄里的罪名的人,是守夜人最恨的人。
就比如牛坑地獄的守夜人“殺”。在牛坑地獄的那一個晚上,他一口氣殺了三個新人。
而更多的人,都會選擇不看斷罪書。因為他們認為這里的所有參與者都是罪人,而罪人也全部都該去死,自己作為守夜人,也當然擁有決斷他人生死的權利。
這是在凄苦悲慘一生或半生之中,滋生的滔天怨恨。
你得承認,凄苦能讓很多人變得心理扭曲。
可……
柳煦抿了抿嘴,眼神有點復雜地看向沈安行。
沈安行正低頭打著字。柳煦這么一看過去,他就感受到了他復雜的目光,便手上一頓,抬起頭來,滿眼無辜。
柳煦目光復雜地看著他,忍不住想:最該陷入這種理所應當?shù)男睦頎顟B(tài)里的人明明該是他,畢竟這個世界真的欠他太多。
可偏偏他卻是那個異常冷靜,會拿著斷罪書權衡罪名的人。
柳煦心里五味雜陳。
和現(xiàn)在一樣,當年,他在知道沈安行家境有多操蛋之后,總是忍不住在心里納悶——怎么沈安行在這樣一個說得上是畸形到變態(tài)的家庭里長大,性格還能這么平靜?
是的。以沈安行那個家境,柳煦真的打心眼里覺得他抽煙喝酒打架紋身頂撞老師自暴自棄心理扭曲都是輕的。
沈安行過得實在太苦,痛苦也總會在他身上留下痕跡。
每每看到他身上披傷掛彩,柳煦都忍不住換位思考捫心自問。要是換做他,在這樣的家庭里長大,會是什么樣?
可無論他如何思考,都覺得如果自己是沈安行的話,絕對早就反社會人格進少管所了。
爹不疼娘不愛,周圍一個親戚都沒有,天天回家都挨揍,給親媽打電話對方卻冷言冷語叫他去死——就這,擱誰誰不瘋。
可偏偏沈安行沒有。他一直都沉默地挨著這些,一聲都沒吭過,就那樣平靜地接受著這一切。
柳煦實在難以理解,有天忍不住問他,你都不恨你爸媽嗎?
沈安行被他問得沉默了好久。
應該是從來沒人問過他這個問題,他一時不知該怎么回答。
后來,過了一兩分鐘之后,沈安行才對他說,當然恨。
沈安行又說,可是你想想,他們也恨我。
說完后,他又破天荒地笑了一聲,告訴柳煦說:你不知道吧,有的家庭就是為了互相折磨而存在的。大家互看不順眼,但還是被血緣強制綁在一起,沒辦法,只能每天都很虔誠地祈禱對方趕緊去死。
他說這話的時候雖然在笑,可卻滿眼悲涼。
那時的沈安行還活著,但眼里是一片悲涼的死亡。
而眼下,死了的沈安行看著柳煦,眨了兩下眼睛,滿眼茫然里有光在隱隱閃爍。
柳煦看向他的目光復雜,可沈安行卻不知道為什么。
他就低頭下去,把打好的字都刪掉,重新打字問他:【怎么了?】
柳煦搖了搖頭,告訴他自己沒事。
然后,柳煦就打字解釋道:【想起了點以前的事。】
沈安行無奈:【少想那些不開心的。】
柳煦點了點頭,揚了揚嘴角,勉強一笑。
沈安行就伸手揉了下他的腦袋,又打字說:【總之,雖然很多守夜人都是每晚殺三個人的“屠殺者”,但也有一小部分是會看斷罪書的“審判者”。這類守夜人一般都是每晚只殺一個的,隨后就會向一些參與者發(fā)出獵殺預告,給人反省重來的機會。這類人都是好人,比較好搞,這次應該不用費太大心思在守夜人身上。】
柳煦點了點頭,示意自己明白。
然后,他又抬了抬頭,見天也亮得差不多了,就對沈安行說:【走吧,爭取今天把事情都搞完出關。】
沈安行點了點頭。
隨后,兩人就朝著之前從路人那里問來的,一家開在山平大路路中央的婚紗店走了過去。
走到路口之后,兩人一抬頭,一家殯儀館就闖進了眼里。
殯儀館倒是還開著,只是開得很沒有精氣神。殯儀館的正門旁是一大片落地窗,窗戶上落了層淺灰,但絲毫不影響透明度。透過窗戶,他們能把里面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
落地窗后面擺著一個又長又大的水族館箱。水族館箱里什么都沒放,一片空空蕩蕩。
也是,出了詛咒的事,誰都不會再有心搭理這些東西了。
但詛咒以前,這個水族箱里一定盛滿了水,里面也有很多大大小小的魚在游來游去吐泡泡。
也就是說,這就是“安息河”。
和沈安行說得一樣,真的意外地很好懂。
兩人在殯儀館附近停了下來,又四周找了一圈。
沒過多久,他們就在殯儀館附近的一個路燈旁找到了一株不知名的白花。
花莖上綁著厚重的紅繩,而紅繩的另一端,還綁著一塊不小的石頭。
一看就是為了防止花被吹走而綁住的。
這朵花就很可疑了。
沈安行走過去,拿起了花和石頭。
他把石頭翻了過來,就見石頭后面用白色粉筆寫了極小的“尋”字。
這也是溫尋的東西。
柳煦打量了花片刻。
他叫不上花的名字來,但一看到這株花,他就想起了溫尋的歌詞本里的最后一頁的歌詞。
那首歌沒有名字,但在歌詞里,有這樣一句話——
“路邊有一株野花,天上的云飄向遠方”
這株白花看起來就很像野花。
但不論它是不是野花,這都是線索之一。
兩人帶上白花,又轉頭拐進了這條街道。
依據(jù)著歌詞,兩人一路走了下來。
——花兒,新娘,平咸粥。
——花店,婚紗店,早餐店。
——天使,面包,壞東西。
——公園雕塑,面包路,以及……
音樂酒吧。
兩人在音樂酒吧門口停了下來,良久無言。
他們之前到處找人打聽詛咒的時候沒多注意,這么跟著歌詞一來,才發(fā)現(xiàn)這酒吧竟然就開在面包路上。
想來,是他們之前四處問人關于詛咒的事情時嫌棄這條路上沒多少人,提前拐了彎,也就沒能走到這里,更沒注意到自己繞了個大圈,回到了面包路。???.BiQuGe.Biz
柳煦轉頭看了兩眼,沒在這附近看到街道牌——也是,這里的街道只在街頭和街尾立牌,他之前來的時候沒看到街道牌,自然也就沒意識到這里就是面包路。
而酒吧的女老板洛辭就和昨天他們看到的一樣,大馬金刀地坐在那里,嘴里叼著煙吞云吐霧。
像是察覺到了什么一般,她忽然抬起頭來,看到了沈安行和柳煦兩個人。
她忽的又一笑,道:“早上好啊,查出點什么了沒有啊,調查員?”
沈安行聞言,皺了皺眉。
柳煦則下意識地把這一路拿到的東西往懷里藏了藏,又搖了搖頭。
“是嗎。”
洛辭沒多在意,她將煙夾到手中,半寬慰半鼓勵地道了句:“別泄氣,加油啊。”
兩人又朝她點了點頭。
隨后,兩人交換了一番眼神,走向了酒吧。
他們倆繞著酒吧走了一圈,可怪的是,什么都沒找到。
這就不太對勁了。
他們倆走了一路過來,溫尋的東西都放在很顯眼的位置上,隨便看一看就能找到。
漏看了?
兩人想著,又交換了一下眼神。
柳煦又扭頭橫了洛辭一眼。
洛辭還坐在原地大馬金刀地抽煙,在虛無縹緲的煙霧之中很是無所謂地看著眼前這個小鎮(zhèn),似乎什么都沒放在眼里。
柳煦知道她肯定不對勁,也肯定瞞著事。
想罷,他走過去打字問:【我說,關于溫尋死的時候,你就沒有什么要說的嗎?】
洛辭毫無反應。
看樣子,柳煦這話里應該沒有關鍵詞。
柳煦又試著換了幾個問題,卻換不來任何回答。
沒辦法,只能先去找線索再說了。
想罷,柳煦就又給了沈安行一個眼神。
沈安行收到,點了點頭。
于是,兩人又繞著音樂酒吧走了一圈,還是毫無收獲。
【這就怪了。】沈安行打字說,【怎么會沒有的?會不會是被洛辭拿走了,東西在酒吧里面?】
很有可能。
可如果是她拿走了的話,她理應也該意識到,這個小鎮(zhèn)里的其他地方也有溫尋的東西。
那有沒有可能,這些擺了一路的溫尋的東西,都是洛辭放的?
可要是這樣的話,她也該把東西放在自己的酒吧周圍方便別人找才對……
就在此時,柳煦突然聽到身后吱呀一聲輕響。
他轉過頭,就見是洛辭打開了酒吧的門,走了進去。
柳煦沒在意,正要轉回過頭去時,卻又聽吱呀一聲,洛辭又出來了。
她的手上,拿了一個金色的鈴鐺。
洛辭走過來,把鈴鐺遞了過去:“給,你們在找這個吧?”
鈴鐺上面,也寫了一個大大的“尋”字。
柳煦:“……”
沈安行:“……”
兩人都愣住了。
愣了半天之后,柳煦才反應過來,連忙伸出手去,接過了洛辭手里的鈴鐺。
他低頭看了看手里的鈴鐺,又抬頭看了看洛辭。
洛辭卻沒多停留,她轉頭就走,頭也不回地對他們揮著手,說:“你們加油哦——”
柳煦:“……”
五分鐘后。
兩人站在洛辭旁邊,把這一路上尋來的東西在她面前擺成了一排。
“先生”的洛辭照片,“山平”的歌詞本和母親的照片,“安息河”的白色野花和綁著紅線的石頭。
“花兒”的一朵紅色玫瑰,“新娘”的一塊白色布料,“平咸粥”的一支沒了墨的筆。
“天使”的兩本內容都被撕毀了的日記,“面包”的一包開封了的吃了一半的糖,以及“壞東西”的鈴鐺。
這些東西,就是溫尋的“遺物”。
而歌詞里剩下的內容,就是“垂柳先生嘩啦啦,叮叮當當風鈴聲。地獄人間和天堂,天堂里的第一門”。
垂柳先生,指的應該是筒子樓前院里的那棵老垂柳。
柳煦倒是不記得筒子樓里有什么風鈴。想來,應該是筒子樓里原來有過風鈴,只不過溫尋早已小學畢業(yè),也過了這么多年了,還出了詛咒的事情,風鈴也當然早就被扔掉了。
接下來的地獄人間和天堂,所應對的肯定是筒子樓的三層樓。
溫尋家是三樓,所以“天堂里的第一門”,指的是最頂樓的三樓,“第一門”就是上樓之后第一戶人家。
正巧,這次地獄的接引人的屋子就在正中央的樓梯旁,還正對著大門,雖然門上沒編號,但也算是“第一門”了。
鎮(zhèn)壓詛咒用的石頭又在他們窗戶跟前。如果溫尋他媽是掉在那個石頭的地方的話,他們家也確實是“第一門”。
完全合理,沒有任何漏洞。
只是現(xiàn)在的問題是……
柳煦目光熾熱地看著坐在位置上抽煙的洛辭,等著她做出點反應來。
但洛辭卻滿臉無所謂地抽著煙,渾然不為所動。
……現(xiàn)在的問題,是這個NP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