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初冬(十)
陳黎野默了。
他默了很長時間,然后突然就感覺有點反胃。M.
謝未弦看著他的表情,非常理解:“我懂,我看到這些的時候就感覺我爹真是個絕世大好人。”
——事實上他爹也不能算是個絕世大好人。他親娘在他小時候就死了,自打那以后,他爹就每天花天酒地,變著花樣的把女人往家里領,給他幼小的心靈造成了非常之大的創(chuàng)傷。
但跟沈迅比起來,他爹可真是個絕世好爹了。
陳黎野深皺起眉來,小聲道:“死了也不讓安生,什么破爹……柳煦知道這些事兒吧?”
“不算全部知道。”謝未弦說,“沈安行他媽那件事的話,要的是他手上的東西,肯定是要通知他的。他爸的事柳煦都不知道,畢竟他爸當時是有意避開他去的。”
“……避開他?”陳黎野有點懵,“避開他干什么,他爸怕他?”
“啊。”謝未弦應了一聲,又把鼠標按到這個文檔列表里最后一個記錄在案的檔案上,說,“你看這個。”
陳黎野依言看去,就見那文檔的名稱是“要求賠償死亡賠償金調(diào)解筆錄”。
然后,他又聽到謝未弦輕飄飄道:“這個傻逼在兒子死了以后,還去找柳煦要過死亡賠償金,因為沈安行是跟他一起出門的時候死的,他覺得除了肇事司機以外,柳煦也有責任。”
陳黎野:“…………”
他默默的捂住了臉。
謝未弦面無波瀾的在他后面接著解說:“不過你那個同學家里挺厲害的,他爸爸好像是某個有名集團公司的法務代表,當時三言兩語就把沈安行他爸沈迅給搞定了。那之前他爸就鬧過好幾次了,所以這一次鬧得尤其大,直接鬧上了法庭。那傻逼欺軟怕硬,官司打完以后就再不敢欺負柳煦了,所以砸墳的時候一直在避著他。”
“……那他媽呢?”陳黎野被這惡心人的現(xiàn)實搞得語氣都有點有氣無力了起來,問道,“他媽把遺物要回去了沒有?”
“沒。”謝未弦道,“從記錄看是肯定沒拿回去,而且你那個同學都快給氣瘋了,我都能從筆錄里感受出來了,他當時是真的想殺人。”
陳黎野有點意外。
他是柳煦的大學同學,兩個人一個寢室里住了四年,畢業(yè)以后出來工作也隔三差五能見上面,算得上是七年的老熟人了。在他的記憶里,柳煦向來冷靜,根本就沒有氣的發(fā)瘋失態(tài)的時候。
既然已經(jīng)是七年的老友,他自然也很清楚對方的為人。就道:“怎么,他媽也不是個好東西?”
“對啊。你那個同學在當時和他媽調(diào)解的時候說了不少事情。他說沈安行他媽在他六歲那年就和他爸離婚了,而且,離婚的時候他們倆居然因為撫養(yǎng)權的問題,整整歇斯底里的爭了一年。”
陳黎野更意外了:“爭撫養(yǎng)權?”
“不是。”謝未弦低頭道,“推撫養(yǎng)權,誰都不想要他。”
陳黎野:“……”
他忍不住狠狠地心疼了沈安行一把,又忍不住覺得自己就他媽不該對這兩個人渣心存幻想。
謝未弦接著對陳黎野說:“他還說,最后沈安行被判給了他爸,但在那之后,他就一直在挨沈迅的打,他當時還小嘛,就給她打了好幾次電話,在電話里疼得直哭,求她接自己回家,結果她每次都說讓他去死,說完就掛。”
陳黎野聽得都忍不住皺眉,作為一個沒參與其中的旁觀者,他都感覺心臟一陣陣替沈安行抽疼。
他忍不住扶了扶額,長嘆了一聲,道:“他這冰山地獄守夜人真是當?shù)貌辉?br/>
“確實不冤。”謝未弦也忍不住道,“真的很有資格。”
陳黎野又道:“不過好在他心態(tài)挺好,既然有心把過橋的事實話實說的話,那離出來應該不遠。”
畢竟守夜人和普通參與者不一樣,他們?nèi)绻叱龅鬲z,重點就在守夜人身上。作為參與者進入地獄的罪名,守夜人必須要擺正自己的心態(tài),接受自己已死的身份。
只有擁有與死同生的覺悟,才能再一次涅槃重生。
這可是黑白無常的原話,更是閻王爺給的指標。
而且,根據(jù)陳黎野的經(jīng)驗來看,每一次守夜人的心態(tài)有所擺正,跟他一起的參與者在人間的滯留時間就可以延長。雖然他在冰山地獄里跟沈安行接觸的時間連半個小時都沒有,但他明白,跟謝未弦這死倔的性格不一樣,沈安行是個好孩子,那柳煦留在人間的時間肯定也能被一次次延長。
現(xiàn)在該做的,就是想想該怎么把“沈安行要擁有與死同生的覺悟”這件事告訴柳煦。
直說肯定是不行的,黑白無常可是黑白無常啊,陳黎野怕被上門送溫暖。
陳黎野一面想著,一面伸手摸了摸耳垂——想了片刻后,他就決定到時候簡單暗示一下算了。柳煦又不是傻子,說兩句他就能明白的。
被昔日同窗認為“又不是傻子”的柳煦在離他們很遠的商場里猛的打了兩個噴嚏。
沈安行跟他擠在一間更衣室里,把一件黑色衛(wèi)衣套上身之后,就轉頭問他:“怎么了?”
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老底都快被某位警察扒干凈了的柳煦摸了摸鼻子,吸了口氣,道:“不知道,可能是我哪個官司的對方律師或者當事人在罵我吧,可能發(fā)現(xiàn)自己要輸了。”
沈安行笑了兩聲。
更衣室里有點小。
畢竟是給沈安行買衣服,自然要讓他來試衣服。
雖然不怕路人的異樣眼光,但考慮到確實有被當成神經(jīng)病被商場保安帶走的可能性,柳煦還是選擇了猥瑣發(fā)育——說白了,就是他選擇和沈安行一起進更衣室,把衣服交給沈安行,由他來試。如果合適,沈安行再脫下來,由柳煦拿著出去付錢。
沈安行抻了抻身上的黑色衛(wèi)衣,問他:“怎么樣,好看嗎?”
“好看啊。”柳煦說,“你穿什么不好看?主要穿的舒服你喜歡就行。你要嗎?要就買。”
沈安行無奈:“每件你都這么說。”
柳煦淡然道:“因為你穿什么都好看。”
沈安行更無奈了。
沒多久,沈安行就試完了衣服,跟著柳煦一起出了更衣室。
柳煦拿著衣服就去付錢了。沈安行跟他一路走過去,看著他走到收銀臺前,打開手機,掃碼付款。
看著柳煦付了錢出去之后,沈安行沉默了片刻,突然開口輕輕說道:“還……還和以前說好的一樣。”
柳煦聞言,轉過頭去。
沈安行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正看著他,很認真很認真地對他說:“等以后……我會還給你的。”
柳煦聽了這話,免不得一怔,又很快反應了過來,便輕輕一笑。
“好。”他應了下來,說,“我等那一天。”
沈安行低下頭去,狠狠地點了兩下頭,力度大得令人很放心。
很快,時間就一晃而過。
兩三個小時后,柳煦拎著一堆大袋小袋,盆滿缽滿的從商場里出來了。
兩人收獲很多,沈安行還幫他拿了不少東西。柳煦本怕會出現(xiàn)物品袋懸空的靈異事件,但沈安行說:“沒事,到我手里的東西都會變成靈體,別人看不見的。”
他一邊說著這話,一邊幫柳煦拿過了一個袋子。和他說的一樣,那袋子到了他手里,就忽的透明了一瞬。
而從他們身邊的路過的人也都臉色平靜,似乎根本沒覺出什么不對來。
柳煦見此,也就不再多說了,分給了他幾個袋子。
兩個人就這么抱著一堆衣服回家去了。外面已經(jīng)徹底天黑了,一輪明月掛在空中,四周鋪滿了繁星。
他們一出商場門口,就看到了一座巨大的圣誕樹。樹身上掛著七彩的閃爍燈球,周圍放著歡快的圣誕歌。
圣誕的氣氛就撲面而來。
沈安行就轉頭問:“快圣誕節(jié)了嗎?還有多久?”
“嗯,快了。”柳煦應了一聲,說,“今天18號,就是下禮拜的事兒了。”
沈安行低聲“嗯”了聲,又轉過頭,仰頭看向那色彩繽紛的圣誕樹,一時間看得有點呆。
冰山地獄里可沒有這種景色,那瘋女人和瘋小孩從來不搞圣誕樹。
沈安行很久沒看過這么色彩絢爛的光了,哪怕這就是些人造的彩燈球。
他站在原地呆呆的仰頭望了起來。
十二月的寒風打身邊吹過,可沈安行卻根本感受不到冷意。
他已經(jīng)死了,死人是不知冷暖的。
柳煦見此,也就停下了腳步來。
他循著沈安行的目光,看到商場門口這棵巨大的圣誕樹。圣誕樹旁,一群小孩正嘻嘻哈哈的鬧著,情侶也湊在一起拍著照,掛在樹上的色彩絢爛的燈球把這一切都照得相當有圣誕的氛圍。
看了片刻后,柳煦就收回了目光來,看向了沈安行。
這些絢爛的色彩也照在了他臉上。沈安行已經(jīng)死了,他皮膚蒼白,但被這些絢爛的光一打,柳煦卻感覺他身上無端的多了幾分生的氣息。
他一時間也不急著走了,就往沈安行那邊蹭了蹭,挨著他看起了這棵平常他看都不會看一眼的圣誕樹。
他挨過來的那一刻,沈安行怔了怔,又低頭看了看他。
柳煦沒什么表情的緊緊挨著他站著。
他感覺自己像是挨著一塊冰,但無所謂。
看了他片刻后,沈安行就又收回了目光。
兩人就這么沉默無言的相挨著呆了片刻。
隨后,柳煦就開了口,輕聲對沈安行說:“過了圣誕節(jié)之后,再過一個禮拜,就是你生日。”
“……”沈安行垂了垂眸,“是。”
“等到那個時候,我?guī)闳ネ妗!绷阏f,“所以在那之前,我們都要努力。”
他的言下之意,沈安行自然明白。
他們都要努力。
努力闖過地獄,努力回到人間。
努力活著。
“嗯。”沈安行應道,“我知道,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這話說完,他又覺得好像有些不妥,又連忙補了一句:“我也不會有事的。”
柳煦笑了一聲。
在那之后,他們就回了家。
沈安行想要一個黑色的長手套,柳煦就給他買了。根本等不及回家,一到了車上,沈安行就立刻把它翻了出來,趕緊戴到了手上去。
這手套確實很長,牢牢實實的裹住了沈安行兩只手不說,還把他兩只手的小臂都包了個嚴實,別說那些舊日留下的傷痕了,就連冰山地獄守夜人的象征都被藏在了那些黑色之下。
“這樣就好了。”沈安行的表情變得十分安心,他拍了拍手,說,“我看這些東西可煩了,一秒都不想多看。”
柳煦苦笑了一聲。
回到家后,沈安行也很快就把校服換了下來,換上了柳煦給他新買來的一身睡衣。
但問題是,手套還在手上。
“手套脫了吧?”柳煦看著他說,“穿睡衣就不要帶手套了,看起來好詭異。”
“不想脫。”沈安行撇了撇嘴,不太情愿的說,“我不想看見我手上的冰。”
“……”
柳煦無奈。
看起來,沈安行也不是很喜歡自己的守夜人身份,似乎還有點厭煩。
煩的都不想看到自己手上的冰。
“好吧,不脫就不脫。”柳煦說,“對了,你要看看我的書房嗎?……有一些遺物,我覺得還是交給你比較好。”
沈安行愣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