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場景慢慢模糊起來,周遭的一切也都漸漸歸于一片寧靜。
    柳煦從睡夢里醒了過來。
    他在沙發(fā)上睡得渾身酸痛，就窩在被子里伸了一個懶腰，十分不想起地哼唧了兩聲。
    剛剛的這個夢后勁兒倒還挺大,柳煦腦子里有點昏昏沉沉的，甚至還能聞到些許殘留在鼻腔里的醫(yī)院的那股消毒水的味道。
    他一時半會兒還沒辦法從這個夢里完全出來，干脆就翻了個身,悶頭趴在沙發(fā)上呆了會兒。
    柳煦心里清楚,多半剛剛的這個夢是地獄給他的通關(guān)獎勵——他自己本人是從來不會做這種跟現(xiàn)實完全相符的夢的。這七年里，他會做的有關(guān)于沈安行的夢全部都無一例外的慘不忍睹。
    而且，令人感覺很奇妙的是，在這個夢里，他居然也確確實實的“變”回了九年前的自己。
    他記得很清楚,在看到沈安行的那一刻開始,他的大腦就當(dāng)場變成一片空白,喪失了從那時開始的所有記憶，完完全全的變回了九年前的自己，甚至可以說是在夢里把當(dāng)年的路又重新走了一遍。
    無疑,這是溯流而上的大夢一場。
    所以，柳煦現(xiàn)在還有點小開心。
    對他來說,就算是大夢一場也可以，他很樂意再遇見一次沈安行。
    柳煦又想到了夢里的沈安行,忍不住悶頭小聲笑了兩聲。
    黏黏發(fā)現(xiàn)他醒了過來，就邁著貓步走了過去,一個健步跳上了沙發(fā),一路踩著被子喵喵叫著,走到了他身邊去。
    貓主子來叫他起床,那沒點反應(yīng)是不行的。柳煦就伸出手,手往茶幾上探了探，想摸到自己的眼鏡。
    他摸了半天都沒摸著。然后，他就聽到有誰在他旁邊嘆了口氣，緊接著，一只冰涼的手就把他的眼鏡遞了過來。
    兩只手一下子碰到了一起，柳煦手上一冰，忍不住小小地哆嗦了一下，然后才拿過了那只手遞給他的眼鏡。
    他慢慢地從沙發(fā)上坐了起來，把眼鏡戴回到了鼻梁上，黏黏也在這時順其自然地走到了他懷里，枕著他的胳膊就乖順地躺了下去，渾身上下都寫滿了“擼我”二字。
    柳煦戴上了眼鏡，往旁邊看了一眼。果不其然，把眼鏡遞給他的是沈安行。
    柳煦上次對他說，自己睡覺的時候哪兒也別去，沈安行就真的哪兒都沒去，就一直在這里守著他。
    “醒了？”沈安行半蹲在他旁邊，問，“怎么一起來就笑，做夢了？”
    “嗯。”柳煦輕輕應(yīng)了一聲，伸手?jǐn)]起了把自己送到他懷里的貓，說，“是做了個夢，夢到了以前的事。”
    柳煦說這話時，沈安行就站了起來，坐到了他旁邊去。然后，他再一聽柳煦說這話，一下子就聯(lián)想到了柳煦昨天晚上才說過習(xí)慣了做噩夢。
    沈安行心中猛地漏了一拍。
    但好在，柳煦很快就把話說了下去：“我夢到那天我在商場那邊碰到你，你直接在我面前燒暈過去，我把你送去住院了的事。”
    他這話一出，沈安行的心才往肚子里放了放。
    該說不說，他覺得那天的事還算可以接受，至少比車禍好太多了。
    沈安行一邊想著，一邊看向了柳煦懷里的黏黏。
    柳煦養(yǎng)貓兩年多，擼貓技術(shù)無比純熟，他擼著黏黏的下巴，黏黏也很配合的在他懷里仰著下巴任由他擼，舒服得直呼嚕。
    ……很微妙的，沈安行在這一瞬間突然有點不太舒服起來。
    他眼角微抽。
    柳煦卻沒注意到沈安行的異狀，他一心想著夢里的事。想著想著，他忍不住又笑了一聲，說：“你那時候好可愛。”
    沈安行紅了紅臉，眼神往旁邊飄了飄：“閉嘴。”
    柳煦又笑了兩聲。
    這不能怪他，他已經(jīng)很久沒做過這么好的夢了——更準(zhǔn)確的說，并非是很久，而是從來就沒有。
    那場車禍給他造成的創(chuàng)傷太大，在心里成了一塊什么光都沒辦法照進去的黑暗區(qū)，無數(shù)次他午夜夢回時，那些有關(guān)于沈安行的都無一例外的太慘烈。
    在他的夢里，沈安行是一道抓不住的星光，是他怎么追怎么趕都沒辦法留住的虛影。無論開端多美好過程多耀眼，在那些夢的最末端，沈安行總會變得鮮血淋漓面目全非，然后離他而去。
    柳煦總是跑的喉嚨冒火連滾帶爬，可卻連沈安行的指尖都碰不到，又何談抓住。
    他救不了沈安行。
    一想到這些，柳煦突然就開心不起來了。
    他不再吭聲了，懷里的貓也有點不香了，就停了下來，有一下沒一下地摸起了黏黏身上的毛。
    柳煦突然安靜了下來。
    沈安行轉(zhuǎn)頭看了他兩眼，很輕而易舉地就讀出了他情緒不對。
    沈安行不知緣由，但他大概猜得到是因為什么——能讓柳煦情緒不對的，除了他沈安行，就只有地獄了。
    不過這一看就是前者，如果柳煦是為了地獄的事情緒不對的話，應(yīng)該是會思考才對，不該是這個樣子。
    沈安行心里都明白。
    沈安行看著他沉默了片刻。然后，他就伸出手去，把柳煦懷里的貓給抓了出來，輕輕地放到了地上去。
    柳煦眼睜睜地看著貓主子被迫離開了自己，當(dāng)即就愣住了。他轉(zhuǎn)過頭，看向了沈安行，一時不知他這是要干嘛，便茫然地朝他眨了眨眼。???.BiQuGe.Biz
    把黏黏放走之后，沈安行又去抓住了柳煦的被子，隨后，他伸手一揚，就把被子揚了起來，又十分利落的一裹，就把柳煦裹了進去。
    再然后，他就伸手抱住了被裹成了個粽子似的柳煦。
    沈安行低著頭，抱著柳煦靠在沙發(fā)上，一句話都沒有說。
    柳煦被他一言不發(fā)地攬在懷里，愣住了。
    沈安行緊緊抱著他，氣息吞吐間，幾絲冷意撲在他的面門和脖頸上。但又因為被被子緊緊裹著，他周身又暖和極了，心里也跟著生出了幾分暖意來。
    柳煦只愣了一下，很快就明白了過來——正如同沈安行了解他一樣，柳煦也了解沈安行。
    沈安行這么做，是為了安慰他，是為了無言地告訴他一聲，“我一直在”。
    沈安行不知道他在為了什么不開心，但他想安慰他。
    柳煦心里的不開心就慢慢的煙消云散在了這個懷抱里。他垂了垂眸，又往沈安行的懷里鉆了鉆。
    沈安行感受到了，他也明白，就又一言不發(fā)地摟緊了他幾分。
    但貓可不管這么多，它也不明白這么多。
    貓是一種你如果半夜起來上廁所時不小心踩到了它，它就會認(rèn)為你是刻意在半夜凌晨兩點定鬧鐘起來只為偷襲它一下的一種蠻不講理的單純記仇物種。
    作為一只貓，黏黏也是一樣。就算沈安行輕拿輕放，但它可是被從主人懷里趕出來了，一時間自然氣憤非常，便一下子又跳上了沙發(fā)來，對著正甜蜜相擁的兩個人很不滿地大聲叫了起來。
    “干什么。”沈安行緊緊摟著柳煦，靠在沙發(fā)上皺著眉對它道，“這本來就是我抱的，你有什么可叫喚的？”
    黏黏朝他叫。
    沈安行不甘示弱：“小姑娘不要太不識好歹，我告訴你，我跟他的時間可比你長多了！”
    黏黏更生氣地朝他叫。
    沈安行露出正宮的冷笑：“你叫吧，他要抱你一下算我輸。”
    黏黏氣急敗壞，叫得更大聲了。
    柳煦被夾在雖然語言不通但你一言我一語吵得十分火熱的一人一貓間，突然感覺這個世界真的好奇妙。
    沈安行居然跟貓吵起來了。
    還是他當(dāng)年說想養(yǎng)的貓。
    柳煦一時覺得好笑，沒忍住，在沈安行懷里噗嗤一下笑出來了。
    柳煦一笑，沈安行就當(dāng)即一愣。他低下頭，看到柳煦在他懷里笑得兩肩微抖。
    沈安行無奈地跟著笑了下。
    “別笑了。”他伸手捻了捻柳煦臉邊的被角，不理那邊還在嗷嗷叫喚的黏黏，說，“你那個同學(xué)，你跟他說好了嗎？”
    柳煦知道他說陳黎野，就靠在他懷里說：“哦，從法院走的時候他跟我說了。他說他家那個今天晚上要值班，明天他有應(yīng)酬，后天他爸過生日，所以要周六才有時間。”
    沈安行撇了撇嘴：“還挺忙。”
    柳煦笑了兩聲。
    “對了，反正今天晚上我也沒事，去商場給你買兩件衣服？”柳煦說，“我是不想看你穿校服了。”
    沈安行答應(yīng)了下來：“行。”
    說完話后，他又沉默了一下，思忖了片刻后，才又道：“對了……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想要個長一點的手套。”
    柳煦知道他要那個干什么用，就點了點頭：“成，給你買。”
    同一時刻，柳煦的肚子發(fā)出了好長一串咕嚕聲。
    柳煦：“……”
    沈安行：“……你中午沒吃飯吧。”
    柳煦：“……是哦，那先出去找個地方吃飯。”
    說去就去。
    柳煦很快就爬了起來，簡單收拾了一下后，就帶著沈安行出門了。
    在開往商場的路上，柳煦又對沈安行說：“說起來，我之前想了一下，覺得現(xiàn)在的疑點還是挺多的。”
    沈安行“嗯”了一聲以表示自己有在聽。
    柳煦也知道他在聽，就接著說：“首先，你為什么能夠從冰山地獄里出來，這是個問題。如果我是閻王爺?shù)脑挘乙欢ú粫试S守夜人離開自己的地獄。”
    “嗯。”沈安行又應(yīng)了一聲，說，“原則上來說是不會允許的，守夜人有規(guī)定，誰要是想通過自己的橋回人間，誰就會被懲罰。”
    “守夜人有規(guī)定？”柳煦一怔，“什么規(guī)定？”
    “六條準(zhǔn)則。”
    沈安行說完，就輕輕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伸出手來，開始一條一條掰著數(shù)著，給柳煦說了起來：“第一，守夜人不可以離開地獄，試圖過橋者必定遭受懲罰。懲罰以守夜人生前記憶最為深刻，也最為痛苦的一次受傷為標(biāo)準(zhǔn)。”
    ——死人無痛感，故此懲罰直擊靈魂。
    后半句話沈安行略過去了，沒說。
    可就在此時，他突然就想起了八年前，柳煦抓著他的手，很認(rèn)真的跟他說了什么。
    一想起當(dāng)年柳煦和他說的話，沈安行就撇了撇嘴，轉(zhuǎn)頭看了眼柳煦。這一看，他就發(fā)現(xiàn)對方的臉色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黑得簡直能滴墨。
    和當(dāng)年完全不同。
    沈安行垂了垂眸，把話接著說了下去：“第二，守夜人每晚最多獵殺三人，最低獵殺一人。若低于最低線，不給予獵殺結(jié)束的資格。若獵殺人數(shù)達到三人，則無法再施展能力。”
    “第三，守夜人只能獵殺觸犯了獵殺條件的參與者，若獵殺未滿足獵殺條件的參與者，則當(dāng)晚無法再施展此能力。”
    “第四，守夜人都為不死之身，擁有復(fù)活權(quán)力，在各自的地獄里不限制復(fù)活次數(shù)，在給予懲罰之后也可重活。”
    “第五，守夜人不可重回人間。”
    ——若硬要獨身闖過奈何橋重回人間，靈魂將在人間魂飛魄散，徹底湮滅。
    怕柳煦又為他冒了這么大風(fēng)險回來自責(zé)難過，沈安行又把后半句隱了過去。
    他接著把最后一條道了出來：“第六，守夜人不可對引路人及地獄里其他鬼怪出手，也不可給予參與者與地獄關(guān)卡相關(guān)的提示，不可與參與者產(chǎn)生過密接觸，違者將在地獄關(guān)卡結(jié)束后，由黑白無常進行處理。”
    說完這些，沈安行又悄悄瞄了眼柳煦。
    柳煦正在開車，這條路上車流量有點大，他就目視前方開著車，還在一心二用的記著沈安行說的這六條準(zhǔn)則，面色凝重，并沒有看他。
    沈安行眼神飄忽了一下，像是有點心虛似的，他把掰著數(shù)的手收了回去，又清了清嗓子，轉(zhuǎn)頭看向車窗外，緊張得后脊骨都繃直了，說：“就這六條。”
    “是嗎。”柳煦沒多在意，說道，“我知道了。”
    沈安行聽他這么說，才微微把心往心里放了放，轉(zhuǎn)頭看向了柳煦。果不其然，他正輕輕皺著眉，面色凝重的看著前方。
    柳煦說這話，而且還是這種表情的時候，那就是注意到了什么事情，并且還尚在思考當(dāng)中。
    沈安行就問：“這六條準(zhǔn)則，怎么了嗎？”
    “有很多值得注意的地方。”柳煦說，“造這六條規(guī)則的人，應(yīng)該很喜歡玩文字游戲。”
    沈安行：“……？”
    沈安行眨了眨眼，有點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