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面對著眼前這一片燒成了廢墟的馬戲團,好一陣無言。
    四周的小雨就這樣在一片沉默中淅淅瀝瀝地下了一陣，之后，就漸漸停歇了下來。
    廢墟之上,火燒過的濃煙升騰而起，雨停之后，就有一個人影慢慢地從濃煙之中走了出來。
    那是一個姑娘。她一頭短發(fā),穿著一身設計得極其漂亮修身的西裝,懷里還抱著一只邊牧。雖然狗的身形小了點，但柳煦看得出來，那就是飛鷹。
    飛鷹扒著主人的衣領子，渾身干干凈凈，一點兒不像剛從火海里或廢墟里跑出來的樣子。
    這姑娘,應該是杏月。
    她出現(xiàn)的那一刻,不知為何,沈安行突然就表情一抽，臉色很迅速地黑了下來。
    他嘴角一陣抽搐，轉(zhuǎn)頭看向了柳煦。柳煦的目光被杏月吸引了過去,完全沒注意到他臉色的變化，正看著朝他們走過來的引路人發(fā)愣。
    他看到眼前這一幕后,才后半拍地想起了先前規(guī)則里說過的“引路人”——規(guī)則里說，通關之后,引路人就會出現(xiàn)，只有由引路人來引路,他們才能平安通過守夜人的獵殺場,到達獵殺場后的奈何橋。再走過奈何橋,他們才能回到現(xiàn)世。
    上一關是因為冰山地獄的引路人只是個路都不會走的嬰兒,太過特殊,沈安行作為冰山地獄的守夜人，才不得不代勞了引路人的職務。
    ……他可真是到哪兒都是辛苦的命。
    柳煦一邊想著，一邊忍不住撇了撇嘴，這才轉(zhuǎn)頭看向沈安行。
    沈安行一直都在看著他，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臉色看起來不太好。柳煦這一看過去，就輕而易舉地看出了沈安行臉色不對。他便一怔，問道：“怎么了？”
    沈安行被他問得莫名一愣：“……？”
    “你怎么臉色不太對。”
    柳煦一邊說著，一邊抓著他的胳膊，往另一旁走了走，仔仔細細地把他整個人都看了一圈后，又關切地問了句：“你哪兒不舒服？”
    沈安行被他搞得愣了好半天，然后，他才后知后覺地反應了過來，看向柳煦的眼神又多了幾分擔憂。擔憂之后，他便又無奈一笑，說：“沒什么。”
    “……”柳煦不太相信地瞇了瞇眼，“真的？”
    “真的。”
    “……好吧。”
    沈安行既然這么說，柳煦也只有相信了。應了這一聲后，柳煦就轉(zhuǎn)過頭去，看向了引路人，又說：“不過，我真沒想到引路人會這么……怎么說呢，光鮮亮麗？”
    “確實都很光鮮亮麗。”沈安行垂了垂眸，對他說，“因為引路人在出現(xiàn)的時候，都會恢復成原來最美好的狀態(tài)。”
    “是嗎。”柳煦應了一聲，又轉(zhuǎn)過頭看向杏月，說，“她確實看起來不錯，挺漂亮一姑娘。”
    “嗯。”
    兩人說話間，杏月就已經(jīng)抱著飛鷹走出了廢墟。之后，她就把飛鷹放到了地上去，蹦蹦跳跳地走了過來，朝眾人一笑，說道：“好啦，跟我來吧，你們該回家啦！”
    說完這話，她就轉(zhuǎn)過頭，又對著飛鷹說：“飛鷹，帶路啦！”
    飛鷹往上一跳，很大聲地叫了一聲，然后就轉(zhuǎn)回過了頭去，一路飛奔而去，一頭鉆進了他們身后的林子里。
    那是他們來時的路。
    柳煦就轉(zhuǎn)頭對沈安行說：“走吧。”
    柳煦應了一聲，然后，他就帶著沈安行跟上了隊伍，也跟上了引路人的腳步。
    引路人杏月帶著他們，跟著飛鷹走進了林子里。進了林子之后，眼前的景象就讓柳煦倒吸了一口涼氣。
    整片林子里，有好幾個方方正正的坑，而每一個坑上則都臥著一個巨大的石牛，每一只石牛身上都濺滿了鮮血，而石牛的下方，或是與坑邊緣的空隙處，都是一片看了就令人膽寒的血肉模糊。
    而在其中一兩個坑里，還有人的手臂鮮血淋漓地伸了出來，五指夸張地扭曲著，像是死前曾劇烈地掙扎過。
    這些“牛坑”遍布在林間小路的兩邊，而在路的正中央，就站著牛坑地獄守夜人“殺”——那只雙頭山羊。
    它光是站在那兒，都很有威懾力了。
    柳煦頭皮發(fā)麻，又往沈安行身后貼了貼。
    沈安行沒說什么，但越往奈何橋那邊走，他的臉色就越難看。
    即使如此，他還是本能地就把柳煦護在了身后，一句話也沒多說。
    但即使他沉默寡言成這樣，也根本瞞不過柳煦什么。柳煦即使感到害怕，也發(fā)現(xiàn)了沈安行有點不對勁，他就轉(zhuǎn)了轉(zhuǎn)頭，看向了沈安行。
    沈安行臉色更黑了，表情也更加難看起來，像是如臨大敵一般。
    ……？
    怎么了這是？
    柳煦有些納悶，就小聲開口問道：“到底怎么了？”
    沈安行聞言，突然愣了一下，然后，他就側過了頭來，朝柳煦笑了笑：“沒事。”
    他這一笑蒼白又無力，看起來十分勉強。且很奇妙的，柳煦感覺到，他似乎在害怕什么。
    ……他能是在怕什么？
    柳煦一時不解，便循著沈安行如臨大敵似的目光向前看去。這一看，他就看到了牛坑地獄的守夜人。
    他怕守夜人？
    柳煦想，可昨晚遇到守夜人的時候，沈安行看起來沒那么害怕啊。
    難道，昨晚他是裝的……？
    ……倒也是。說到底，沈安行也只是個十八歲就死了的少年人，他也沒比柳煦強到哪兒去，甚至沒比邵舫這類老參與者強到哪兒去。
    他也是第一次進地獄，而且又不是在自己的地獄里，會害怕別的守夜人，當然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昨天晚上之所以沈安行看起來沒那么害怕，可能只是因為四周太黑，柳煦自己又害怕得要死，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可能要殺自己的牛坑地獄的守夜人身上，他當時看不清楚沈安行，也沒太注意他。
    而且，就算柳煦注意了，沈安行也不可能讓自己看起來太害怕——如果他這個守夜人都害怕的話，柳煦該怎么辦？
    柳煦越想，心里越是內(nèi)疚。你看，都怪他怕這怕那，把壓力全給了沈安行。
    想到這兒，他抓著沈安行的那只手就緊了緊，整個人也往他那邊湊近了好些，然后，他就小聲對沈安行說：“別怕。”
    沈安行聽了這話，有些訝異地側過頭來。
    他就看到柳煦努力地壓著臉上的害怕，硬著頭皮對他說：“別怕，我跟你一起。”
    沈安行立刻就明白了他在想什么，一時哭笑不得，只好無奈一笑，點點頭應道：“好。”
    兩人說著這些的時候，一行人就很快走到了守夜人面前。但有引路人帶領，守夜人也自然沒出言阻攔，一行人很快就穿過了牛坑。
    奈何橋就在守夜人的身后，橋上是一片白茫茫到近乎什么都看不見的白霧。
    眾人沒有猶豫，很快就接二連三地走上了橋。
    沈安行臉色越來越黑。
    就在參與者走掉了大半的時候，人群里的邵舫突然就大呼了一聲“對了”，然后，他就轉(zhuǎn)回過了頭來，奔到了柳煦面前，喊了他一聲：“煦爺！”
    柳煦：“？”
    邵舫奔到他面前來，又拿出了手機，說：“給個電話唄，以后有事兒還能聯(lián)系，我也能把我過了的地獄跟你說說，還能作個弊啥的。”
    柳煦聞言，覺得有理，剛要拿出手機時，就聽沈安行在一旁涼涼地道了句：“不可能的。”
    邵舫：“……”
    柳煦：“……”
    兩人齊齊一默，抬頭看向了他。
    沈安行還沒說什么，守夜人“殺”就也在他們身后說：“確實不可能，這么方便的作弊，你們以為黑白無常想不到嗎。”
    “？”邵舫傻了，“黑白無常？？”
    沈安行也接著說：“就算黑白無常想不到，負責這里的判官也不會想不到。你就算和其他參與者交換了地獄的情報，一轉(zhuǎn)頭就會忘掉，如果是寫下的紙條或者是手機里發(fā)出去的信息，也會在第二天就被抹掉。”
    邵舫更傻了：“判官？？？”
    “怎么，你過了這么多地獄，都沒想到嗎？”
    沈安行看著他，輕描淡寫地把這么一句分量很重的話說了出來：“這里可不是什么地獄游戲，主辦方是閻王爺，負責人是黑白無常，策劃者是負責每一層地獄的判官。”
    邵舫：“………………！？！？！！！？？”
    邵舫的表情徹底裂了，瞳孔里直接被沈安行這一句話掀起了十八級大地震——一看就知道，他的三觀此刻已經(jīng)徹底崩塌了。
    柳煦倒是沒什么表情波動，這點事兒他倒確實想過有可能。
    聞言，他就很淡定地轉(zhuǎn)頭看向沈安行，問道：“那你見過閻王爺了？”
    “見過一面。”沈安行也很淡定地回答，“但是接應我的是黑白無常，判官我也見過。”
    “判官？”站在他們背后的守夜人殺轉(zhuǎn)過頭來，一臉疑惑道，“你怎么會見過判官？不是判官交代的事會到黑白無常那里，守夜人的所有事情都是黑白無常來解決嗎？”
    沈安行一聽這話，“完蛋”兩個字一下子在腦子里炸開了，后脊背陣陣發(fā)涼起來。
    話說多了，草。
    他在心里罵了這么一句，嘴角抽了抽，立刻又強裝成什么事兒都沒有的樣子，輕飄飄地回了他一句：“我情況特殊。”
    沈安行看起來并不愿多說，他輕飄飄地放下這五個字的時候，還轉(zhuǎn)過頭看了柳煦一眼——一看就知道，他是怕柳煦知道什么。
    他也知道自己很難瞞過柳煦什么。
    恰巧，柳煦也正看著他，沈安行這一轉(zhuǎn)頭，兩人就撞了個四目相對。
    沈安行一時心虛，連忙又側開了頭。等他下意識地躲開了之后，才又反應了過來，他這樣看起來不是更心虛？
    但沒辦法，完全是本能反應。
    沈安行一時對自己無語至極。
    柳煦一看他這反應就知道了，也知道他是有事瞞著自己不愿說。見此，他就拉長聲音“哦——”了一聲，“哦”得沈安行心里陣陣虛汗。
    但沈安行還是不愿意說，他清了清嗓子，又欲蓋彌彰地道了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呵呵，信你有鬼。
    柳煦笑了一下，沒說什么。畢竟沈安行就算不說，他也能靠自己察覺出來。
    笑過之后，柳煦就低了低頭，扶了扶眼鏡，沉思了起來。
    他們這對話里有一些很隱晦的信息，柳煦就在心里默默地把這兩人的對話簡單梳理了一下。
    從守夜人殺的反應來看，守夜人見過閻王爺和黑白無常是很正常的，但是見過判官就很不正常。再從他說的話里來看，在守夜人的事情上，判官應該一般是不會露面的，他會把自己地獄的事情交代給黑白無常，守夜人的事情，應該是由黑白無常來全權決定的。
    判官露面，可能是很不正常的一件事。
    那為什么沈安行會見過根本不用見，也不該見的判官？
    而且聽他們兩個說的這些話的意思來看，沈安行和其他守夜人有一個不同的地方，而且是一個非常不同的地方，當然，也有可能不止一個。但正是因為這些不同的地方，他才不得不去見判官一面，也必須去見一面。
    到底是什么事，會讓他必須得去見判官一面？
    沈安行一看柳煦，就知道這位爺開始頭腦風暴了，這表情就是高中時候他解數(shù)學大題的表情。
    沈安行一時心急，連忙轉(zhuǎn)頭對三觀還在震裂中的邵舫說：“你們不是要換手機號來著？！”
    三觀震裂中的邵舫這才反應了過來，他連忙“對對對”了幾聲，然后就走上了前去，對柳煦說：“來煦爺，不管能不能作弊，咱倆聯(lián)系聯(lián)系總不是壞事。你記我的號還是我記你的？”
    柳煦被他一叫，也回過了神來，他應了幾聲，又說：“加個微信不就行了？”
    “這不是電話方便么。”邵舫應了一聲，說，“這樣吧，我手機號就是我微信，你先記上，想存通訊錄就存通訊錄，想加微信就加微信。”
    柳煦覺得可行，就記下了邵舫的手機號。
    他一邊把號存上了通訊錄，一邊頭也不抬地對沈安行說：“我先告訴你啊，你想瞞著也無所謂，但是你要知道，你從來沒什么事情能瞞得過我。”
    沈安行：“………………”
    沈安行莫名有點心里發(fā)虛，便又側過了頭，抬手遮住嘴不尷不尬地咳嗽了兩聲，裝作沒聽到。
    他聽到柳煦在他身旁冷笑了一聲，像是在跟他下戰(zhàn)書。
    守夜人殺還站在他們身后，見此，就又接著說道：“怎么，還不走嗎？”
    “走走走走。”邵舫連忙應了兩聲，然后就忙對柳煦說，“走吧煦爺，我可不想再在這兒呆著了。”
    柳煦當然也不想在這兒呆著，他應了一聲后，就抓起了沈安行的手，打算拉著他回去，又說：“走吧，星星。”
    他一邊說著，一邊拉著沈安行，往前走去。
    但他這一下卻沒拉動，還反倒被站在原地不動如山的沈安行往回給帶回去了一大步。
    柳煦一怔，又轉(zhuǎn)過頭來，看向了沈安行。
    沈安行臉色復雜，眼神在柳煦身上和他們面前的奈何橋上流轉(zhuǎn)了片刻，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什么。
    但他最后還是什么都沒說出來。那些話欲言又止，最后一個字兒都沒蹦出來。
    但隱隱約約的，柳煦好像明白什么了。
    他轉(zhuǎn)過頭，看了看奈何橋。
    橋上白霧飄飄，和冰山地獄一樣。
    一瞬間，沈安行第一次回到人間的樣子一下子浮現(xiàn)到了眼前來。而隨之一同浮現(xiàn)而出的，還有冰山地獄里，沈安行同他說過的話。
    “守夜人是有規(guī)矩的。”
    “……規(guī)則里也定了，一旦我上了橋，試圖從這里離開，就會受到懲罰。他們說過，守夜人的懲罰，就是再經(jīng)歷一次印象最深，最刻骨銘心的傷……所以，應該就是那場車禍。”
    沈安行第一次回到人間時，渾身是血，兩眼充血，渾身都是傷，是他當時出了車禍的樣子。
    柳煦近乎難以置信——他已經(jīng)明白了。
    沈安行的反應就已經(jīng)告訴了他全部。
    他誤會了。
    沈安行并不怕守夜人，他怕的事情一如既往。
    他怕那場車禍。
    柳煦就這樣怔了好半天。然后，他才顫著聲音，慢慢地轉(zhuǎn)回過頭來，問道：“那個……不是一次？”
    沈安行看著他，無奈一笑。
    他早就知道柳煦會問這個問題了，就輕聲說道：“你果然以為那只是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