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久別人間(五)
沈安行什么都說不出來。
他知道柳煦一直抓著過去不放手,也知道柳煦一直都留著自己的東西,但他不知道竟然到了這種地步。
他以為柳煦留著的,大概只有滿天星和一些沈安行曾經(jīng)寫給他的書信,可如今看來,似乎遠遠不止于此。
柳煦說完這些,也不再吭聲了。
他抓著這件衣服沉默了很久,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他抬起頭來,很平靜很平靜地對沈安行說:“我一直都記著你的。”
沈安行:“……”
柳煦看他表情痛心,就好像被燙到了一樣,眼神連忙低了低,閃躲著看向別處,又連忙轉(zhuǎn)移了話題,強硬地把這件事翻了篇,說:“你的東西我都有放在家里,一件都沒扔。衣服都在這里,其他的東西都在書房。明天我要上班,我不在的時候,你可以在家里隨便看看。”
“……”
沈安行先是心疼了一下他還留著自己所有的遺物一件都沒扔這事兒,再然后,他就猛地抓住了柳煦這句話里的另一個重點,怔了一下:“你要上班?”
“是啊。”柳煦一邊說著,一邊抬起手來看了眼手腕上的表,說,“明天早上九點有個官司。”
“……這都幾點了?”沈安行更加心疼起來,說,“你這才剛從地獄里出來,不能推給別人嗎?”
“推不掉。”柳煦說,“明天必須得我去,很晚了,我得去睡會兒,你把衣服換上跟我睡覺去吧。”
柳煦一邊說著,一邊把這一身已經(jīng)七年都沒人穿的衣服塞給了沈安行。
沈安行接了過來,看著手里這身早就被洗脫了色的衣服,一時心里有點不是滋味兒起來。
他一偏頭,就看到黏黏不知道什么時候也過來了,就坐在兩人不遠處的地上,好像在等著他們睡覺去似的。
沈安行看過去時,它還歪了歪腦袋。
沈安行無奈朝它一笑。
沈安行換好衣服后,柳煦還在換睡衣。
等他套好了睡衣,轉(zhuǎn)過頭去時,就看到換了身睡衣的沈安行站在衣帽間門口。
沈安行的年歲永遠被定格在了十八歲,所以面貌根本就沒有變過。柳煦熬夜熬到現(xiàn)在,腦子有點恍恍惚惚的不太清醒,這么一轉(zhuǎn)頭過來,第一眼看過去時,恍惚間就好像看到七年前,站在水房里洗漱完了之后,靠著門等他的沈安行。
那時候,他也穿著這身睡衣,和現(xiàn)在一模一樣。
一點兒沒變。
柳煦一下子被恍在了原地,怔住了。
——他其實是有私心的。他有很多寬松款的睡衣,雖然沈安行比他高上不少,但那些衣服畢竟款式寬松,少說肯定也能有一件沈安行能穿得上。
但是柳煦更想看到他穿這件。就算早已物是人非事事休,這件衣服也早被洗脫了色,柳煦也想看他再穿一次。
他想再看看穿這件睡衣的沈安行。
但真的看到這一幕的那一瞬,柳煦忽然就意識到了。
沈安行沒變,他永遠留在十八歲,可柳煦自己卻往前走了。
他往前走了七年,他們倆之間錯開了整整七年的時光。
他低了低頭,不知又想了什么,然后就默默地把眼鏡摘了下來,別在了胸前的領(lǐng)子上,又捏了捏眉間后,就抬起頭來,對沈安行說:“好了,走吧。”
“……你現(xiàn)在就摘了嗎。”沈安行說,“你看得清路嗎?”
“自己家里閉著眼都知道怎么走。”柳煦說,“走吧,睡覺去。”
沈安行也不好再多說了。
但他隱隱約約感覺到,柳煦突然摘眼鏡這件事,好像有些不對勁。
柳煦朝他走了過來,沈安行也只好先把這事放到一邊,伸手拉住了他,往外走去。
沈安行手里冷,柳煦卻緊緊握住了他。
黏黏看到了這一幕,就仰起頭,朝他們拉了長音叫了一聲,然后就扭著貓步,轉(zhuǎn)頭走向了旁邊的房間。
柳煦忍著笑說:“看,姑奶奶給你帶路了。”
沈安行無奈。
黏黏領(lǐng)著他倆進了臥室里。
柳煦的床算是張很大的單人床,兩個人睡雖然有點擠,但也還算是睡得下。他臥室里東西很少,就一張床和一個床頭柜,以及柜子上擺的一個臺燈,以及墻上擺著的鐵藝置物架,還有床邊一張地毯,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沒有了。
柳煦說:“床有點小,改天我換張大的。”
“沒事兒,夠了。”沈安行說,“宿舍的床比這小多了,不照樣擠過來了。”
柳煦聞言一笑:“倒也是。”???.BiQuGe.Biz
沈安行偏頭看了看他。
七年過去,柳煦也發(fā)生了很大變化。比起從前來,他的五官多了幾分被歲月磨出的凌厲,這種凌厲感讓他看上去成熟了不少。而從前沈安行總能從他眼里看到的光,竟也相對地消散了些許下去。
七年前的柳煦沒有如今凌厲,可那時他雖然稚氣,但卻十分耀眼。沈安行每每看他時,都能看到他眼里的光。
對沈安行來說,柳煦眼睛里的光真的很亮很刺眼,亮得令他覺得它永遠都不會熄滅下去。
可它如今卻在漸漸散下去,柳煦眼里的光遠不如從前。
沈安行明白這是為什么。
柳煦領(lǐng)著他到了床邊,把眼鏡放到了床頭柜上,然后就把臥室的臺燈打開了。
黏黏一下子竄到了床上去,然后就在枕頭邊上一窩,擺了一副“這是老娘的地盤”的樣子,晃了兩下尾巴。
柳煦習以為常,他走過去,把疊好的被子一翻,睡了下去。
柳煦沒問沈安行睡外面還是睡里面,他直接自然而然地竄到了里面去。
他們以前就是這么睡的,柳煦一直睡里面。
七年過去,這點默契也依舊沒變。沈安行走了過去,把被子往他身下掖了掖,說:“我身上冷,你自己蓋就行了,我也不用睡覺,就是來陪你睡的。”
柳煦皺了皺眉:“我想跟你睡一起嘛,你進來。”
“不行,回頭給你凍個感冒。”沈安行很堅持地對他說,“再說,隔個被子而已,也算睡一起。”
柳煦撇了撇嘴,不吭聲了。
“你趕緊睡吧,明天不是還要早起嗎?”
沈安行一邊說著,一邊抬起手去,給他滅了臺燈,說:“晚安。”
柳煦把臉埋到了被子里,很不開心地悶聲道:“晚安。”
沈安行聽出來他不太開心了,就在黑暗之中無奈一笑。
柳煦又在黑暗里抬了抬頭。他困得都快睜不開眼了,但還是很倔地強撐起來,對沈安行說:“抱我。”
沈安行無奈:“好。”
他一邊這么說著,一邊把柳煦攬了過來,一手給他做臂枕,一手攬著他后背,哄小孩睡覺一般一下下慢慢拍著。
沈安行懷里很涼,但柳煦窩在他懷里,卻想起了那些擠在宿舍床上睡覺的舊時光。
他們那時候不比現(xiàn)在,宿舍的床是給單人睡的,又小又擠,他們兩個只能側(cè)著睡。沈安行那時候就總是這樣,他怕柳煦睡的地方不夠大,每天晚上都側(cè)著身靠在外面,緊緊摟著柳煦。
柳煦那時候也怕沈安行睡的地方小,每晚都側(cè)著身死死地貼著墻面,結(jié)果每天晚上兩個人都能在中間空出來好大一個地方,簡直還能再來一個人。
宿舍又小又擠,但很暖和。
柳煦明白,真正讓他覺得暖和的并不是那個又小又擠的宿舍,是沈安行。
現(xiàn)在沈安行懷里很涼,他卻被那些往日的時光暖得熱了起來。這一天又進了地獄又在外面等人等到深夜凌晨,柳煦困得不像樣,沒過兩分鐘,他就在沈安行懷里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柳煦睡過去了之后,沈安行就停下了拍著他后背的手。
他抬起手,在一片黑暗之中,看向了自己手臂上那些嵌進了皮肉之中的冰。
看了片刻后,他就又伸開了手掌。在他五根手指的指尖上,正有一些冰屑在黑暗之中閃著微弱的銀光。
沈安行瞇了瞇眼睛,面色有些凝重起來。
就在此時,原本窩在角落里的黏黏突然站了起來,還很用力地伸了一個懶腰,張開嘴打了一個哈欠。
然后,它就抖了抖身子,抖掉一身貓毛后,就舔了舔嘴,看向了沈安行。
布偶貓是個很漂亮的物種,它那一雙眼睛藍如星辰大海。
沈安行被它看得一怔。
黏黏邁著貓步,走了過來。走到他倆跟前時,它就低下頭,聞了聞柳煦,似乎是在確認什么。
聞了一會兒后,它就又抬起了頭來,看了看沈安行。
看過之后,它就收回了目光,又往前走了兩步,跳下了床,接著往門口走去,似乎是準備離開。但走到臥室門口時,它又回過了頭來,朝著沈安行叫了一聲。
沈安行嚇了一跳,他怕柳煦被貓吵醒,就連忙回頭沖它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黏黏卻毫無乖乖聽話閉嘴的意思,它一屁股坐到了門口,十分無賴地又朝著沈安行叫了一聲。
沈安行:“……”
以前上高中的時候,學校里有幾只流浪貓,他和柳煦倒是經(jīng)常去照顧一下。所以在照顧貓這方面,沈安行倒算有點經(jīng)驗。
是楊花今天一天都在外面,所以貓糧沒了,它餓了?
但剛剛他醒著的時候黏黏怎么不叫?
沈安行心里納悶,但就在他思考的期間,黏黏又叫了一聲。
沈安行無奈,他覺得自己要是不跟著黏黏去看看,它遲早要把柳煦叫醒。
他只好回過頭,小心翼翼地把被柳煦枕著的手從他身下慢慢地弄了出來。
柳煦一向是個睡得死沉的人,沈安行這么一弄,他只皺了下眉,在夢里不自知地哼哼了兩聲,沒過多反應,也沒醒過來。
安全撤出之后,沈安行就又小心翼翼地下了床,轉(zhuǎn)過頭,看向坐在臥室門口滿臉天真的黏黏。
沈安行一開始看到它覺得它可愛得像個天使,但現(xiàn)在他覺得這他媽就是個惡魔。
沈安行頭疼,就伸出手揉了兩下長得略長的頭發(fā),滿臉無奈。
走吧,姑奶奶。
他在心里疲憊非常地想。
姑奶奶黏黏似乎跟他心意相通,轉(zhuǎn)頭就走了。
沈安行認命地跟在它身后,一人一貓一前一后地走出了臥室。
黏黏邁著急促的小貓步,把沈安行帶到了廚房里。
果然。
貓除了要吃的、要求鏟屎和要求擼貓以外,就不會朝人叫。
沈安行無奈至極,嘆了口氣。
黏黏走到了廚房的冰箱前,急不可耐地伸出爪子就往冰箱上撓,發(fā)出了好一陣刺耳的聲音。
沈安行嚇了一跳,連忙把它一把撈了起來,著急地壓低聲音道:“別抓了!不能把他吵醒!”
黏黏一臉無辜地看著他。
沈安行被看得嘴角一抽。
不得不說,貓真是個很會賣萌的物種。
沈安行嘆了口氣,只好抱著貓,拉開了冰箱的上層門:“我知道了,給你找出來吃就是了嘛……”
柳煦應該是把什么黏黏喜歡吃的東西放在了冰箱里,它才會這么執(zhí)著地帶他來翻冰箱。那既然是貓能吃的,應該也不會被冷凍起來。
沈安行一邊這么想著,一邊拉開了上層的冷藏門——在拉開之前,他真的是這么想的。
直到他拉開的那一瞬間。
拉開的那一瞬,一股酒的氣味就撲面而來。
沈安行一看,見到冰箱里面全都是酒,酒瓶和易拉罐就那樣滿滿當當?shù)厝麧M了整個上層。
除了酒,冰箱里什么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