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久別人間(二)
沈安行出車禍而死的這個路口旁邊就是商場,所以一整個晚上都會很熱鬧。
商場的巨大熒屏上播著色調絢爛的廣告,聲音吵鬧,有一群人聚集在商場前面的廣場上,唱歌跳舞約會,干什么的都有。
路口這邊受其影響,也人來人往,車流量巨大。但與此同時,人流量也很大,所以每輛車都開得很小心,不約而同地減速慢行,避讓著來來往往的行人。
柳煦喊沈安行喊得喉嚨疼到直咳嗽。他找了很久都沒找到,就知道沈安行大概是沒落到這里。
他想去找他,可他更怕自己不在這兒的時候,沈安行找到了這兒來,那樣一來,他們倆就要錯過了。
柳煦不想錯過。他便在路口邊的路燈下尋了個地方,一邊靠著,一邊輕聲咳嗽著等。
他輕輕皺著眉,晚上太冷,他就把圍巾系緊了些,遮住了大半張臉,氣息吞吐間,眼鏡上就被呼上了一大片白霧,巨大熒屏上變換的絢爛色彩把他身上也照得色彩奕奕。
柳煦心里不安,畢竟沈安行能不能回來,他能不能等到他,是一個未知數。
這只是他們的猜測,并不是一定。
他抱著雙臂靠著路燈等著,等得越發(fā)焦灼起來,隔兩分鐘就要把手機拿出來看一看。
每一秒都過去得好漫長。
夜里寒風冽冽,柳煦忍不住想,沈安行會去哪兒?
是他的墳墓那邊嗎,還是他家那邊,亦或是他斷了氣的醫(yī)院太平間那邊?
他能過來嗎,七年里這座城市變化太大,他能認得路嗎?
他能不能問路?守夜人是死人了,別人看得到他嗎?
那場車禍很疼的……他現在很疼嗎,他沒問題嗎?
問題一個接著一個,每一個都帶著滿溢出來的焦灼與擔憂。
時間一秒一秒過去,柳煦望著商場巨大的熒屏,感覺自己馬上要被這漫長的等待逼瘋了。
他明明都這樣過了七年了,他早該習慣沈安行不在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
他一直以為自己習慣了,可如今他才發(fā)現,他根本沒有習慣。
他和當年一樣,受不了沈安行離開,也受不了沈安行不在。
夜晚寒風冽冽,又人來人往,但他身邊少一個人。
柳煦低了低頭,又看了一眼手機。時間還是過去得很慢,才過去了五分鐘。
他又把手機塞回了兜里,輕輕咳嗽了兩聲,又清了清嗓子,想把喉嚨里火燒似的疼壓下去點。
但絲毫沒有效果。
柳煦窩在圍巾里,輕輕嘆了口氣,又抬起頭來,看向了路對面。
他很少來這個路口。除了沈安行忌日那天,其他日子里,他寧可繞路也絕對不來這個路口。
每次到這兒來,他都會忍不住地想起那天。
那天,他就站在這兒,眼睜睜地看著站在路對面的沈安行被一輛車撞飛了出去。
他眼睜睜地看著沈安行死了。
沈安行他媽離婚之后,就在對面那個商場里開了家店,是個專門賣奶茶和蛋糕的下午茶店,口碑不錯,就算上了大學,柳煦也時常能聽到身邊同學提起來。
它現在也還開在商場里,沈安行的死沒給它造成任何損失。
柳煦還記得那天,記得很清楚。
那天是柳煦的生日,他的生日在夏天,高考結束以后就放了假,兩個人就一起出了門,準備在外面浪一天。
沈安行那天說想去看看他媽,順便去商場里給他買塊生日蛋糕。
他對柳煦說,你不要跟著來了,我想跟我媽單獨說點話,做個了結。
柳煦說好。
畢竟這種事兒,確實得由自己來做了斷,旁人幫不了。
沈安行就自己去了。臨走前,他伸手摸了摸柳煦的腦袋,對他說你在這兒等我,等我出來,我們就去給你過生日。
柳煦乖乖地聽了他的話,一直在原地等著。
可沒想到,他等來了那樣一場飛來橫禍。
沈安行出來時,柳煦就站在他現在站的這個地方。那天還是工作日,這里人流量不大,柳煦遠遠地就看見了他。
沈安行什么也沒有,他爸爸不肯給他花錢,所以他總是穿著校服,他說,他只有那一身衣服。
柳煦想給他買衣服,但沈迅問起來就很麻煩,所以沈安行放假在家的時候,只敢穿著校服進進出出。
那一天也是一樣。沈安行穿著校服,出商場的時候看起來有些落寞,但一走到路口看見柳煦時,他就在路口對面笑起來了。
他朝著柳煦揮手,恰好信號燈綠了,他就踏出了一步,走了過來,還揚了揚手里的蛋糕盒。
下一秒,他就被一輛急行而來的卡車撞飛了出去。
……他的手才揚到一半,他也剛剛才要走過來。
那一陣刺耳的鳴笛聲和剎車聲就在柳煦面前,殺死了他。
沈安行買來的蛋糕是柳煦總請他吃的草莓蛋糕,他沒有多少錢,是省吃儉用了很多個月才攢下來的一筆,買來的是他媽媽店里的蛋糕。臨出來時,沈安行還在手機里和他說,他拿錢出來的時候,左白玉臉都綠了,他就覺得很爽,覺得報仇了。
那個時候,那個蛋糕也和他一起飛了出去,盒子摔爛成了幾片紙,里面的蛋糕也爛了滿地的甜膩。
沈安行當時把包隨意地挎在一邊肩膀上,當時將將要滑落下來。它當然也理所當然地被撞飛了,一下子飛到了馬路中央去,裝在里面的滿天星都被撞得破碎。
都碎了。
柳煦一想到當時的場景,就忍不住后脊背發(fā)涼又發(fā)麻。
他一下子低下了頭來,感覺到心口上像被一塊巨石狠狠壓住了一般,好一陣難以呼吸——這一幕一直鮮血淋漓地烙在他心里,每次想起都好像在活挖心臟,疼得要命。
當時的一切都還清晰地歷歷在目。
沈安行被狠狠地撞飛出去的時候,還沒有死。
他沒有死,但是醫(yī)生后來告訴柳煦,沈安行之所以救不回來,失血過多是一部分原因,但還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被傷到了肺。他的肋骨斷了,斷掉的骨頭一下子扎進了肺里。
也就是說,那之后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根本呼吸不上來。
可他那之后還在一直和柳煦說話。
柳煦也還記得很清楚。沈安行被撞的那時候,第一件事不是求救,是喊柳煦。
沈安行被撞成了重傷,柳煦跑到他跟前去時,看到他伸出被撞得皮開肉綻滿是鮮血顫抖又痙攣著的手,努力地想讓自己爬起來,還氣若游絲聲音發(fā)啞地,一聲聲地喊著楊花。
他雙眼里充了血,紅得要命,又有幾分迷離,更多的卻是慌亂,拼命地眨著眼睛四處瞧著,似乎是正在努力地想看清什么。
醫(yī)生后來說,是他被撞飛的時候頭先落地了,就影響到了視力。所以那個時候,他其實什么都看不清。
沈安行這個人,溫柔過頭了。
柳煦最明白。他死到臨頭,都沒在柳煦面前說過一句疼。
他怕柳煦擔心,從出了事到死為止,都一直在跟他說,沒事,你別擔心。
他說,我從小被打到大,骨頭硬,疼習慣了,這不算什么。
可醫(yī)生和柳煦說,沈安行的死法是最疼的。他不是當場死亡,是肺被骨頭活生生地戳出了個洞。
他沒辦法呼吸,還要受著身上其他受傷地方的痛,感受器官的慢慢衰竭。
醫(yī)生嘆氣,說真的還不如當場死了來得輕松。
柳煦就真的不明白。
沈安行那么好的一個人,為什么這輩子要被這么對待。爹不疼娘不愛,還從小就被毒打到大,就連死的時候都還要讓他這樣飽受折磨之后才死。
他死的時候,只有柳煦在急救室外面等,后來也只有他爸媽和姐姐接到電話匆忙趕了過來。
沈安行的父母,一個都沒來。
甚至最后簽死亡通知書的時候,接到電話的沈迅還不以為然地對打電話來的護士說“隨便把他燒了不就得了,關我什么事”。
柳煦一想到這個,就恨得隱隱頭疼起來。
夜?jié)u漸深了,商場畢竟也有營業(yè)時間,等到了九點半左右,人流量就慢慢少了下來。過了十點之后,商場就關了門,路上的人都紛紛回了家。
柳煦還是沒有等來沈安行。這個路口帶給他的回憶不太美好,他就慢慢地蹲了下來,身上微微發(fā)著抖,七年前誅心的回憶一幕又一幕,在他根本愈合不了的傷口上接著一刀又一刀,把這刻骨銘心的傷捅得更深。
路燈投下來的光是暖融融的黃,可卻暖不了七年前足以傷害他這一生的寒涼。
路邊人影稀少,路上的車流也同樣。
柳煦低著頭,蹲在路燈邊上,像個無家可歸的可憐人。
再然后,商場的巨大熒屏就突然閉掉了,街道上也漸漸徹底沒了人影,只有路燈安安靜靜地亮著,車輛更是偶爾才一閃而過一輛。
柳煦看了一眼時間。時間早已過了零點,現在都已經凌晨一點出頭了。
周遭的一切都伴隨著夜深而安靜了下來,柳煦還是沒有等來他要等的人。
他得來。筆趣閣
……他要來啊。
柳煦幾乎不敢去想沈安行“來不了”或者“不來了”。即使他心里清楚明白,來不了也有可能。
但他沒有勇氣去想。他想到當年渾身插滿儀器的沈安行,他想到沈安行當年一句又一句的“我不疼”,他想到沈安行那些斷斷續(xù)續(xù)的遺言——他想到回憶里沈安行的所有身影,每一個都令他難忘。
……他怎么能不來。
柳煦心里念叨著,可又怕沈安行來不了,怕得渾身發(fā)抖。
夜里寒風冽冽。
柳煦深深低下了頭。
他冷得想死。
時間又慢慢過去了很久,一分一秒都被等待熬得漫長如毒藥。
突然間,柳煦聽到了一聲撕心裂肺聲音發(fā)啞的呼喊:“楊花!!!”
柳煦猛地抬起頭來,連滾帶爬十分狼狽地站起了身,看向聲音來源的方向。
那是沈安行。
沈安行在路對面,他渾身是血,樣子凌亂,正聲音嘶啞地叫喊著,不知為何還瞇起了一只眼睛,而睜著的那只眼里紅得充血,嘴角邊上還有血痕,左邊的外套還歪下了肩頭,頭發(fā)也被風吹得極亂,一看就是一路狂奔而來,甚至都顧不上整理儀表。
沈安行眼神慌亂無主,但在看到柳煦的那一瞬間,那些慌亂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變成了一片明亮。
“楊花!!”
沈安行的喊聲由慌轉喜,他轉頭就沖上了馬路,朝柳煦跑了過去。
柳煦眼前當即模糊了起來,他吸了一口顫抖的氣,也跟著跑了出去。
他們沖過了還閃爍著紅燈的路口,沖過了夜晚的寒風冽冽,也終于沖過了阻攔他們的一切。
柳煦一下子撞進沈安行懷里,用力得像是要撞碎這七年。
沈安行懷里的溫度是不輸這個夜晚的寒冷,柳煦卻不在乎。
七年前的盛夏,他在晴陽下失去了沈安行。
七年后的寒冬,他在寒夜里等回了一個冷冰冰的沈安行。
柳煦和原本深埋泉下早已安息的故人緊緊相擁。而在那一瞬間,他也終于又一次哭了出來。
——他等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