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2 章 終焉(二)
“無常寫的時間,能是什么時間。”
謝未弦說。
說完這話,他又把資料恢復(fù)回了頁面大小,說:“不過他倒還挺周到的,這么一看,其實你跟原地詐尸也沒多大區(qū)別。畢竟這之后七年你都沒信兒,大家都以為你死了。”
沈安行:“……這倒是。”
“今天就先填個手續(xù)。”謝未弦說,“你既然沒死,就得把信息更新一下。然后我這邊給你□□件,你爸那邊……等他死了我再領(lǐng)你去拿戶口本得了,反正他就三天不到了,我都懶得跟死人說話。”
沈安行:“……”
柳煦:“……”
……懶得跟死人說話……
謝未弦絲毫不覺得自己這話有問題,說完以后,他就站起了身,說:“過來。”
他說完,就起身走了。
沈安行和柳煦直起身來,又不約而同地互相看了看。
片刻后,兩人跟著謝未弦,走到了另一個地方。
謝未弦坐到了另一張電腦前,電腦前面是一排桌子,每個電腦前面是一個座位。
桌子上,擺著簽字用的筆和錄入指紋用的機器。
謝未弦指了指自己電腦前面的座位,對沈安行說:“坐那兒。”
沈安行乖乖坐下了。
謝未弦掏出一堆文件來,翻了翻挑了挑以后,就把其中的幾張抽出來交給了他。
沈安行接了過來,簡單翻了翻,發(fā)現(xiàn)其中好幾張都是讓他寫當(dāng)時案情經(jīng)過以及親身經(jīng)歷。
“……這怎么寫。”沈安行說,“我又不是真的被拐過,這個案子不是他們?yōu)榱俗寗e人不以為我是真的死了而瞎編亂造出來的嗎。”
“不是。”謝未弦說,“肯定不是假的,他倆是無常,要是改過去的話肯定會改得特別徹底……對了,我當(dāng)時是過了晚上零點以后全部被塞到腦子里來了,肯定你也一樣,你要不等明天再來?”
“也行。”
沈安行應(yīng)了一聲,又回過頭看向柳煦,下意識地征求他的意見:“可以吧?”
“也只能這樣了。”
柳煦也應(yīng)了下來,又回過頭,說:“當(dāng)年這個案子,后續(xù)沒有調(diào)查過嗎?總不能認(rèn)定死亡以后就沒事了吧?”
謝未弦聞言,又操作著電腦往下滑了兩下,看著資料回答:“查過,但是沒有結(jié)果,連尸體都找不到,根本沒法調(diào)查,唯一有的書包還有手機跟衣服上面也沒留下指紋,只有他本人的,還有你的和他爹的,相當(dāng)于沒有線索。”
“當(dāng)時該懷疑的都懷疑過,他爹還有他媽都曾經(jīng)算過嫌疑人,連你都算進來過。”
柳煦:“……”
“但是都沒結(jié)果。”謝未弦說,“你媽左白玉那邊是一直都在自己店里忙,晚上的行動路線也被監(jiān)控拍下來了,你失蹤那天她的行蹤人證物證都有。你爹沈迅人在麻將館里,失蹤那天一直沒離開過。柳煦我就不說了,反正他不可能。”
柳煦:“……”
柳煦沒應(yīng)聲,沉默了下來。
沈安行轉(zhuǎn)頭去看時,就見他低著頭緊鎖著眉,像是在思考什么。
“總之,今天就先回去吧,如果明天想起來了就明天再來。”
謝未弦一邊說著,一邊關(guān)了電腦頁面,又對沈安行說:“手機給我。”
沈安行一怔,又連忙把手機掏了出來,解開了鎖,遞給了謝未弦。
謝未弦點開通訊錄,輸了一串號碼進去,又伸手一扔,扔回給了他,道:“我電話,有事打這個。”
沈安行接住手機,應(yīng)了兩聲。
而后,他們兩個就走出了派出所。
柳煦開著車,又領(lǐng)著他回了家,一路上都緊鎖著眉。
沉默著開了幾分鐘的車后,柳煦才終于沉著聲音開了口。
“我說。”他道,“他們?yōu)槭裁匆才乓粋€這么麻煩的過去?”
沈安行轉(zhuǎn)過頭,“嗯?”了一聲,問:“黑白無常嗎?”
“是啊。”柳煦道,“如果我是他們,需要給你改變過去讓你順理成章地復(fù)活的話,我就不會改成這樣。因為這么一改其實和沒改沒區(qū)別,你不還是詐尸了嗎。”
“如果是我的話,我會讓你離家出走。要把他們所說的‘恐慌’降到最低,最好的方式就是你其實并沒有生命危險,只是離開了而已。”
“但為什么要讓你被殺。”柳煦說,“我覺得他們這么安排,是想告訴你什么。”
沈安行:“……是什么?”
柳煦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柳煦也不用說話,沈安行從他眼里已經(jīng)能夠看到答案了。
他微微一哽,一個名字已經(jīng)到了嘴邊。
“沈迅。”
柳煦最終還是開了口,對他說:“沈迅可能想殺你——一直都想。”
沈安行:“……”
*
天色已近黃昏。
12月24號是平安夜,盡管天氣寒冷,但街上路上卻都熱熱鬧鬧,人聲鼎沸。
沈安行抱著黏黏站在窗邊,低頭看著小區(qū)里。他們小區(qū)倒是也很有氛圍,樓下立了棵圣誕樹,上面掛著的彩燈一閃一閃,相當(dāng)夢幻。
那周圍已經(jīng)圍了不少小孩了,也有一對對男女在四周停留,很有平安夜的氛圍。
但他們這邊卻壓根就沒有平安夜的氛圍。
沈安行站在窗邊,抱著黏黏呆了一會兒后,就伸出手,把袖子擼了下來。
和死的時候不一樣,他胳膊上青青紫紫的痕跡已經(jīng)都消失了,只留下了生前那些無法消去的疤痕。
那些青青紫紫是高考結(jié)束之后沈迅留給他的痕跡。柳煦在高考后拼了命的想把他從家里拉出來,甚至還自費讓沈安行說畢業(yè)旅行和夏令營什么一堆雜七雜八的事,可即使如此,沈安行在臨死前,還是留在家里了幾天。
這些青青紫紫的傷就在地獄里又伴了他七年。
但現(xiàn)在,這些傷都消失了。
沈安行對沈迅心理陰影很大。他從小就活在沈迅的恐懼里,面對沈迅時,那屬于父親的高壓總讓他喘不過氣來,也總讓他難以掙扎。
沈安行表情十分平靜——沈迅曾經(jīng)試圖殺過他,似乎這件事對他造成的沖擊并不大。
他轉(zhuǎn)過頭,看向屋子里。
天色漸黑,但屋子里并沒有亮燈。柳煦坐在沙發(fā)上,低頭點著手機,表情凝重。
沈安行不在意沈迅殺他的事,但柳煦顯然很在乎這件事。
沈安行走了過去,輕輕問:“在看什么?”
“查當(dāng)年的情況。”柳煦說,“感覺不太好。”
沈安行抱著黏黏,坐到了他旁邊去,又問:“查到什么了?”
“你失蹤那天,是你出車禍那天的日子,我生日。”柳煦說,“也就是說,你還是在那天死了。”
沈安行:“……”
“所以黑白無常其實是想告訴你,即使你那天沒有出車禍,也同樣會死——會被沈迅殺,他一早就打算殺了你了。”
“這人根本就沒打算讓你活著。你也知道,他恨死你了,他把你當(dāng)累贅,當(dāng)成你媽留下來禍害他的產(chǎn)物……而且他不但恨你,對你的控制欲也很強。你高考完了要遠(yuǎn)走高飛要去好好活著,他又怎么可能放手讓你飛。”
“只是那天意外先來了,所以他才沒動手。所以不論你出沒出車禍,那天都會丟命。”
“……我也早該想到的。”
柳煦說到這兒,就放下了手機,長長嘆了一聲,道:“對不起。”
“……你對不起什么。”沈安行無奈道,“跟你又沒有關(guān)系。”
他一邊說著一邊放下了貓,伸手過去,抱住了柳煦,又輕聲說:“跟你沒有關(guān)系的,而且,我其實不意外的,畢竟他那么恨我。”
柳煦:“……”
柳煦被他抱住,半晌沒吭聲。
沈安行是活人了,他懷里是久違的溫暖。
柳煦貪戀這溫度,也懷念這溫度。
他往沈安行懷里鉆了鉆,靠在他胸口上,聽到了久違的心跳聲。
柳煦垂了垂眸,又想,沈安行的態(tài)度一點兒不像個曾經(jīng)被親爹殺了的人。
柳煦知道他大抵會是如此,但當(dāng)真的親眼看到他這樣之后,他還是忍不住為此感到心痛。
“……星星。”
柳煦輕輕叫了他一聲。
沈安行應(yīng)了一聲:“嗯?”
“你都不會覺得不公平嗎。”柳煦問他,“生在這種家里……你都不會覺得不公平嗎。”
“以前會。”
沈安行說:“以前一直這么覺得……但是那天我過生日,你買了一個蛋糕回家,坐在客廳里給我點蠟燭的時候,我就又覺得很公平了。要能遇到你,確實是不倒霉個大半輩子不行。”
柳煦:“……”
“你不知道,楊花,我也一直沒敢跟你說。”沈安行說,“你救我的次數(shù),要比你想象得多得多。”
“我其實一直都不怕死,遇到你之前,也真的每天晚上都想死。”
“后來我認(rèn)識你了。剛跟你熟起來的那時候,你總喜歡給我塞糖。我舍不得吃,但又怕放壞了,吃了糖以后還舍不得咬,只敢含著,又怕化得太快,就拿舌尖抵著牙慢慢含。”
“糖被我吃了以后,我舍不得扔了糖紙,又怕被他發(fā)現(xiàn),不敢塞在兜里,不然晚上被揍的時候掉出來就不好了。”
“我就把糖紙都塞進書里,塞得特別緊。”沈安行說,“有時候晚上被揍,疼得真的特別想死的時候,我就把書拿出來看糖紙。”
“我那時候就想,要不活到明天吧。”
“明天可以看到柳煦,柳煦會給我糖,那活到明天再見一面好了。”
他說到這兒,就沉默了下來。
他又想起了那時被沈迅揍得半死,然后被罵著沒用東西一腳踹進臥室里時自己的慘樣。
他想到那時家里好久沒交電費,臥室里的燈根本打不開,暖氣也沒通,家里陰涼涼的。
大冷的天里,他就悄悄打開了一條窗縫,偷偷地打開書,看那些在夜光下閃閃發(fā)光的糖紙。那幾天柳煦給他的是鐳射紙的水果糖,沈安行最喜歡橙子味的那一顆。
那些晚上的月亮都很亮,能把他的念想照得很清楚,也能把它們照進他心里。
他那時候渾身是血,換到平時都合該爬的力氣都沒有。
可他那時偏偏有力氣。即使是些拼命榨干全身才榨出來了的可憐力氣,也能夠撐著他爬向光。
沈安行記得,時至今日他也記得很清楚。
在那無數(shù)個漫長得仿若無邊無際的黑夜里,他會喘著血腥的氣,爬向被摔到墻邊的書包,用一雙滿是血污的手拉開它,拿出書,再爬向窗戶,抓著窗沿把自己撐起來,拉開一條窗縫,慢慢翻開書頁,看到被他緊緊藏起來的糖紙。
外面冷風(fēng)蕭蕭,將他的傷口吹得發(fā)涼發(fā)痛。
但那些夜晚里的痛,卻甜絲絲得像個夢。
他記得有幾次,臉上的傷口淌下來了血,滴在了糖紙上。沈安行嚇得要死,連忙伸手去抹掉。
可他渾身都是血。于是越抹越臟,越抹越臟,急得他哽咽著哭。
——他就這樣靠著柳煦熬過了許多難熬的日子,在柳煦不知道的黑夜里。
想著想著,沈安行又輕輕說:“我就這么明日復(fù)明日地活下來了……”
“……我生日那天跳樓的時候,其實不是不敢跳。”沈安行說,“我那時候不怕死,我其實從來都不怕死……就是不舍得。”
“也不能說是不舍得,是不甘心吧……我也想被人惦記。”
柳煦:“……”
柳煦一時內(nèi)心五味雜陳。
“我不怕沈迅了。”沈安行對他說,“我下過地獄了,我不怕他。等今天晚上夢到之后,明天我們就去派出所報案,然后,我們?nèi)ミ^圣誕節(jié)——我們以后好好的,楊花。”
柳煦垂了垂眸,對他道了聲:“好。”???.BIQUGE.biz
他一邊說著,一邊轉(zhuǎn)過身去抱緊住沈安行,又道:“那我們晚上去吃放學(xué)路上的那家店。”
沈安行笑了一聲:“好。”
“該吃飯了,中午都沒吃飯。”柳煦又說,“你從地獄里出來,還沒吃過飯呢。說守夜人不能吃飯,你之前什么都不能吃,得好好吃一頓。要吃什么?我開車帶你去吃。”
沈安行倒沒有猶豫:“想吃你做的飯。”
柳煦愣了一下,笑了:“我做飯不好吃。”
沈安行在他懷里蹭:“想吃。”
柳煦左右拗不過他,又最受不了他這樣悶悶撒嬌,無奈,只好起身去給他做飯了。
他這些年都是自己在家給自己做飯,還算做的輕車熟路。做的倒也簡單,過了沒多久,端上去了一個簡簡單單的炒蛋和回鍋肉配米飯。沈安行倒很給他面子,一口氣干了三大碗。
柳煦端著飯碗,在旁邊看他一口一口悶頭扒飯吃,眼里亮晶晶的全是笑意,根本就沒動幾筷子。
“好吃嗎?”他問。
沈安行點了點頭,咽下嘴里的飯,又抹了抹嘴邊,有點不太好意思地說:“七年沒吃過味了。”
柳煦笑了:“那我以后一直給你做。”
“不用。”沈安行連忙說,“別累到你。”
“我不累。”柳煦說,“為了你我累什么。”
沈安行:“……那我也給你做。”
他一邊說著,一邊看向柳煦,嘟囔著小聲說:“別累到你。”
柳煦笑得無奈:“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