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0 章 回首(八)
突然間,四周的聲音開始慢慢消散。所有的一切都在耳邊漸漸變得朦朧起來,又漸漸安靜了下去。
沈安行還正哭得崩潰。他聲音微微一哽,滿臉淚痕地茫然抬起頭。
在一片被淚水模糊得看不太清周遭事物的視線里,他看到四周的景象在如同褪色一般慢慢消失,所有的一切在漸漸變回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
那個在滿桌星星前哭得崩潰撕心裂肺喊著他的柳煦也一樣。
他在慢慢褪色,在慢慢消失。
沈安行見此,連忙下意識地就哽咽著聲嘶力竭地大喊了一聲“柳煦”,伸出了手,想去抓住他。
可就在他抓到人之前,柳煦也褪色成了一片黑暗。
沈安行抓了個空。
他伸出的手停在半空,面前是一片虛無。
可還沒來得及難過,吱呀一聲開門聲響從遠(yuǎn)方傳了過來。
沈安行忙轉(zhuǎn)過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他看到了一扇白色的門。
那扇門離得很遠(yuǎn),在他視線的盡頭。
沈安行怔了片刻之后,就收回了手,撐住地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朝著那扇門走了過去。
晃晃悠悠地走了兩步之后,他漸漸跑了起來。
他開始瘋了一般朝著那扇門跑了過去。
他想到當(dāng)年朝著他笑的柳煦,想到柳煦當(dāng)年變戲法似的給他變糖,在晨陽和午后懶洋洋的光里朝他笑,在夜里抱著他睡覺,在上課沒人注意的時候偷偷在桌子下面牽他的手,給他寫一張寫滿了“我喜歡你”的小紙條。
可與此同時,柳煦那一聲聲撕心裂肺如同慘叫一般的呼喊聲也縈繞在他耳邊,枉死地獄給他看的一幕幕也仍在他腦海里轉(zhuǎn)。
這些美好與黑暗溫柔與痛苦一并在他心里交織,撕扯著他的四肢百骸,緊緊抓著他的心臟,讓他在痛苦崩潰之中幾近窒息。
他快死了。
他如果見不到柳煦,就真的快死了。
沈安行拼了命地跑向那扇門——盡管沒有任何依據(jù),也沒有任何指引的路,但他知道,跑過那扇門,他就能見到柳煦。
他要見到柳煦。
可偏偏那扇門離他那么遠(yuǎn),無論他怎么瘋跑,都沒辦法拉近一絲一毫的距離。
在被淚水染得一片模糊的視線里,隱隱約約地,他又聽到了柳煦的聲音。
他聽到他聲音很平靜,平靜得近乎于死一般的麻木。
“我知道都六年了。”
“可是才六年。”
“沈安行當(dāng)年說要喜歡我一輩子,他連快死的時候都沒說過要放棄我,也沒要我放棄他……我怎么能放棄。”
“一輩子那么長啊,我這才六年,算得了什么。”
“……我知道這樣不好受。最不好受的是我,用不著你們說,我自己就明白。”
“他死了以后,我沒有一天晚上睡過好覺。我一閉上眼,滿腦袋都是他。”
“我總是夢到他,但不論夢到什么,每次最后他都會渾身是血地躺在手術(shù)臺上,帶著呼吸器,很努力地睜著眼睛看著我。”
“然后,他就讓我把呼吸器摘掉,最后親他一次。”
“……你知道嗎,他眼皮在抖……他想好好看看我。”
“他也想活著的,可他死了……我真的夢不到別的,總夢見他死。除了手術(shù)臺,我也會夢到他生日那天……我看到他坐在窗臺上,半個身子都在外面。”
“我每次都被嚇瘋了……也每次都瘋跑過去拽他回來。可每次都來不及,每次他都摔下去了。”
“每次他都死在我面前……說實(shí)話,我真的受夠了。”
“……但即使這樣,也可以。也可以的……我能看見他在朝我笑,這樣就行了,我還能受著。”
“……我當(dāng)然去看過心理醫(yī)生。心理醫(yī)生也告訴我,差不多就放過自己吧,把他忘了,死人回不來的。”
“……我知道,我當(dāng)然也知道他回不來。”
“但是,難道就因?yàn)樗夭粊恚业炔换貋硭揖鸵堰@些全忘了嗎。”
沈安行氣喘吁吁,在這些話里慢慢停了下來。
然后,他面前的一片黑暗也開始慢慢褪色。
片刻后,柳煦出現(xiàn)在了他面前。
沈安行看到他穿著居家服,坐在七年后他自己買的房子里,大開著窗戶,背靠著沙發(fā),面對著外面的一片夜色。
四周一片黑暗,他沒開燈,只有貼在耳邊的手機(jī)在微弱地亮著,顯示著通話中。
他坐在黑暗里,背靠著沙發(fā),看著外面的夜色,又沉默了片刻。
片刻后,他低了低頭,說:“我不行,寧喬。”
“我每次一想到要忘了他,我就感覺自己要死了。”
“我怎么忘了他。”柳煦說,“我不想忘,我也忘不了。別人越跟我說忘了他吧忘了他吧……我就記得越清楚。”
“都記了這么多年了,不好受也不好受這么多年了,我也不知道大半夜喝酒喝吐過多少回了……沒辦法,你就當(dāng)我賤吧。”
“我就是賤。反正就算我賤,他也喜歡我。”
他沙啞著輕笑一聲,說,“反正我就樂意這么難受,看不慣就殺了我,我也好下去找人去。”
“我可想見他想了好幾年了。”
他說完,就伸手掛了電話,拿起手邊的啤酒瓶子,仰頭將瓶子里的小半瓶酒倒進(jìn)了嘴里。
他一口氣把它們?nèi)慷己韧炅恕H缓蟀丫破恐刂卦以诘匕迳希拖铝祟^。
柳煦低著頭,好似不敢抬頭看那窗外的星星。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對著黑夜與繁星,在無人的角落里,輕輕開口說道:“我好想他。”
“……我好想你。”
“活著好累啊……星星。”
沈安行站在他身后,看得眼睛通紅,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流。
他都不知道這些。
他也終于知道了。柳煦真的遠(yuǎn)比他想的更辛苦,更難過,也更愛他。
他真的在被一個人很用力地愛著,哪怕鮮血淋漓也不放手。
沈安行心里痛得幾乎欲死。他伸了伸手,剛想走過去說些什么時,面前的場景就又一次開始慢慢褪色。
而這一次,一直都在視線盡頭里,遠(yuǎn)遠(yuǎn)遙不可及的巨門出現(xiàn)在了他面前。
這一次,它觸手可及。
沈安行愣了一下,隨后,滔天的心痛和難過一下子全部涌上了心頭。
……他要見柳煦。
他得見柳煦!!
沈安行立刻伸出手,用力地推開了門。
白色的門笨重而又緩慢地向后挪去。門的后面,是一座橋,橋上有白色的濃霧在飄飄蕩蕩。
沈安行沖了上去。
他又一次瘋了似的向前跑去。很快,他沖過了濃霧,看到柳煦站在橋的另一邊。
柳煦正揚(yáng)著脖子看橋上。沈安行出來得太突然,也太迅速,柳煦根本就沒反應(yīng)過來,甚至都沒來得及為他的出現(xiàn)高興,沈安行就一下子瘋跑了過去,沖進(jìn)了他懷里,緊緊抱住了他。
沈安行簡直是活活頂過去的,柳煦被頂了個猝不及防,措手不及地往后踉蹌了兩步以后,才算堪堪接住了這枚只屬于他的炮彈。
沈安行緊緊抱著他,力度大得像要讓他融進(jìn)自己骨血里似的。
然后,他就很大聲地在柳煦懷里崩潰哭喊了起來。
……柳煦還真是頭一次聽他哭得這么慘。
“好了好了好了……”
柳煦連忙伸手拍拍他后背,安慰道:“都是過去了,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沒事沒事,沒什么值得哭的啊……”???.BIQUGE.biz
“對不起……”
沈安行哽咽著跟他道著歉,一聲又一聲,聲聲顫抖,也把他越抱越緊。
“對不起……對不起,我錯了……”
“……你錯什么啊。”柳煦無奈道,“你死了能怎么辦,別對不起了,有什么好對不起的……好了好了,把頭抬起來。”
沈安行哭得要死,但聽了這話,還是很聽話地聲音一哽,乖乖揚(yáng)起了頭。
他兩眼哭得紅腫,抬起頭來時,還在一陣陣吸著氣。
“乖啊,不哭了。”
柳煦一邊說著,一邊伸手抹了抹他眼角邊的眼淚,又伸手把他腦袋上一直纏著的繃帶解了下來,說:“睜開試試?”
沈安行又聽話地輕輕睜開了緊閉著的眼。這一睜開,他才發(fā)現(xiàn)這只眼已經(jīng)完全恢復(fù),視線范圍里一片正常,根本看不到任何冰,連片冰霜都沒有。
他眨了眨眼,忍不住又吸了口氣,難過得呼吸聲都顫抖。
“好了誒。”
柳煦捧著他的臉,問:“你看得清吧?”
沈安行難過得要死,但柳煦的問題不能不回答,他還是委委屈屈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柳煦無奈又心疼,伸手揉了下他的臉,又摟著他腦袋往懷里攬了攬,拍著后背哄了起來:“好了好了,不哭了啊。”
沈安行抱著他,接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柳煦拍著他后背,無奈苦笑起來,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哄著哄著,自己眼圈也紅了。
他伸手揉了兩下漸漸通紅的眼睛,把哭意憋了回去,接著哄沈安行。
“別哭了。”他輕輕哄道,“別哭了啊……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沈安行哭得凄慘又委屈,柳煦哄了一會兒就有點(diǎn)哄不下去了,他似乎也覺得這一路實(shí)在過得太他媽委屈,哄著哄著聲音就漸漸顫抖了起來,最后也哽咽著哭出了聲音來。
他伸手,把沈安行摟得更緊,眼前模糊了一片,哭哭噎噎地哽咽著,和這些年的意難平心不甘在奈何橋上抱在一起。
過了片刻后,白無常的聲音在他們身后響了起來。
“百忙之中,打擾二位。”他說,“給點(diǎn)兒時間?我們交代點(diǎn)事情就走了,我倆還挺忙的呢,一會兒還得去閻羅殿一趟,你倆一會兒回家好好哭。”
他這話實(shí)在太沒神經(jīng),黑無常忍無可忍,抬腿給了他毫不留情的一腳。
白無常嗷一嗓子,飛了出去。
柳煦恰巧回過頭。他懷里的沈安行也跟著抬了抬頭,很努力地吸了口氣,把哭腔往回咽了下。
倆人一起回頭看過去時,就見到白無常已經(jīng)被黑無常踹了出去。
黑無常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從橋頭上跳下來的。他手插著兜,悠悠道:“也沒什么事,就是提醒你們倆一下。枉死地獄已經(jīng)成功通過,恭喜你們,從現(xiàn)在開始脫離了地獄,不再是參與者了,也不是守夜人,和這里已經(jīng)毫無關(guān)系,所以他那些反噬也已經(jīng)被地獄自主收回了,出去以后就能原地復(fù)活,恭喜。”
黑無常沒什么表情地恭喜過他們之后,又直了直身子,接著說:“但,出了地獄的參與者不可再談?wù)摰鬲z之事,勞煩記好,我不希望你是第二個謝未弦,太他媽鬧挺了,受不了。”
沈安行:“……”
“還有,這么放你出去肯定算詐尸,會引起人間恐慌,所以我們這邊會更改一下過去的事實(shí),也會補(bǔ)上你這七年的空缺——各種意義上,比如年齡學(xué)歷之類亂七八糟的一堆。”
白無常捂著被踹了一腳的腰,站了起來,直起身子,也很敬職敬業(yè)地苦哈哈地笑著接過了黑無常的話茬,對沈安行說道:“所以呢,閻王當(dāng)年給你的選擇,說白了就是選轉(zhuǎn)世還是選今生——今生是地獄,來世無困苦。你的選擇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但這么一看,我也能理解你為什么這么選。”
“不過呢,讓人死而復(fù)生畢竟不能那么容易,所以你在這里過了七年,這段時間也被冰山折磨得夠嗆。辛苦你了,以后好好活著。”
“行了,就不打擾你們兩個了。”
白無常說完以后,黑無常就接過了話頭,道:“后會無期,兩位。”
這話說完,他們兩個揮了揮手,一同消失在了原地。
那里瞬間變得一片空空蕩蕩,仿佛誰都不曾來過。
而取而代之的,黑白無常曾站過的地方出現(xiàn)了一片白光。
柳煦看向那片白光。他知道,白光后面是人間。
不是過去這七年里把他折磨得快死了的人間煉獄,是有沈安行在的真正人間,是他年少時所希冀的,這些年以來一直都在為此而意難平的——真正人間。
柳煦低下了頭,看向沈安行。
枉死地獄里,黑白無常給沈安行看的東西似乎很不友好,他現(xiàn)在還緊緊抱著柳煦不肯撒手,哭哭噎噎地紅著眼睛。
柳煦一看過去,他就忍不住低了低頭,嗚嗚了一聲,看起來還想哭。
柳煦無奈,但沈安行已經(jīng)成功復(fù)生,他又忍不住輕輕笑了起來。他眼睛還紅著,但卻亮晶晶的。
沈安行眼前一晃,愣了一下,忽然在柳煦身上看到了他七年前的身影。
是當(dāng)年少年意氣,如一輪烈日一般照亮了所有的,眼睛里有光的,完完整整的柳煦。
柳煦伸出手,摟住了沈安行,聲音有點(diǎn)發(fā)顫地道:“好了,都過去了。我們要繼續(xù)開始了,星星。”
柳煦說完這話就輕輕吸了口氣,心里頭那些委屈還在腦海里邊繞,最后還是沒撐住破了防,再一次哽咽出聲了。但沈安行復(fù)生他又是真的開心,就那么又哭又笑了起來。
沈安行還紅著眼睛,同樣聲音哽咽,但他很清楚地意識到了。
柳煦和他一樣,走出來了。
沈安行離開的是十八層地獄,柳煦離開的是人間煉獄。
對他來說,沈安行不在的人間,即為煉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