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8 章 回首(六)
這一幫子人浩浩蕩蕩,大約有七八個人,都是中年人。他們皮膚大都十分黝黑,歲月的滄桑都寫在了臉上。
這些中年人穿著邋里邋遢,不少人嘴里都叼著煙頭。
柳煦一抬起頭,和為首的人對上視線以后,那身材臃腫的人就低了低頭,忽的嗤笑了一聲。
葬禮上是不能笑的。就算不知道這規(guī)矩,人對生死也該敬畏些。在靈堂上笑出聲來,也未免太沒禮貌。
柳煦有些不高興起來,眉頭皺得更深了。
守在他旁邊的沈安行突然就有了股不好的預(yù)感,忍不住往柳煦跟前湊了湊,下意識地想把他往懷里攬,想護住他。
但伸手?jǐn)埩藗€空以后,他才又一次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了殘酷的現(xiàn)實。
沈安行只好撇了撇嘴,不太甘心地緊挨著柳煦旁觀。
這些人走到臺前,隨便把花一插,馬馬虎虎地雙手合十了一下,十分敷衍地祭拜了起來。
他們祭拜的時候沒看臺子也沒看棺,一直似笑非笑地盯著柳煦看。
祭拜完了的人走到后面,一邊等著其他人祭拜完,一邊又笑著看著他——一個兩個柳煦也就忍了,可問題是所有人都這么看他。
沈安行在一旁看得渾身不適,十分火大,也緊緊皺起了眉。
柳煦三天都沒合眼,剛剛也就睡了兩個小時不到,今天真是身心俱疲到頂點,可以的話是真的不想跟任何人起沖突。
可這幫人擺明了就是來惡心他的。
他有點氣不過,就瞪了他們一眼,沉聲道:“不想拜就滾。”
他臉色憔悴,這幾天下來精神氣也被折磨得消磨了許多,說起話來底氣都略顯不足,這話聽起來威脅力也沒那么大。
這幫人朝著他笑了兩聲。
一幫人在靈堂里笑嘻嘻的,實在是讓人看了就不爽。
柳煦被弄得生理心理雙重不適,剛要再說點什么時,就有人在外面很大聲地朝他們喊了一聲:“那邊的!!”
柳煦一怔,抬頭看去。
靈堂里的幾個人也嚇了一跳,紛紛轉(zhuǎn)頭看去。
老李不知道什么時候來了,正站在靈堂門口,火冒三丈地指著他們,氣得面紅耳赤。
老李想必是被靈堂里的動靜吸引過來的。見這么一幫子人在靈堂里圍著柳煦嘻嘻哈哈地笑,自然是無法忍受。
“干嘛呢!?知不知道辦葬禮呢!!小時候沒媽教在葬禮上不能笑是不是!?!”
資深教師訓(xùn)起人來最狠,這動靜也很快就把其他人引了過來。
所有人都圍到了靈堂這邊來,朝里面看了起來。
賀高寒跟老李一起趕過來的,一見到柳煦被這么一幫子中年人圍住,他就急了,連忙也沖了進去喊了起來:“干嘛啊你們!?圍著他干嘛!?”
他一邊說著一邊跑到柳煦旁邊去,把他擋在了身后,又喊:“你們誰啊!?”
這群人還沒回答,就有個聲音又沙啞地從老李身邊響了起來。
“我朋友。”
這道聲音說。
老李轉(zhuǎn)頭看去,就看到沈迅穿著件黑色西裝,叼著根煙,走到了他身邊來。
沈安行一見他來,本就不怎么好看的臉色就沉了下來。
老李愣了一下:“……你……”
“老沈。”靈堂里有個人笑著叫他,“你也忒慢了點,干嘛去了?”
“……?老沈?”
賀高寒一怔,喃喃了這么一句之后,就回過頭看向了柳煦,求證道:“那他……”
柳煦低了低頭,似乎很不想回答。
但賀高寒都看過來了,他也沒辦法,只好點了點頭。可他打骨子里不愿承認(rèn)這人渣是沈安行他爸,就啞聲道:“算有血緣關(guān)系。”
賀高寒:“……?”
賀高寒茫然眨了眨眼,顯然是沒明白。
沈迅回答:“門口停車,殯儀館的人還有屁事找我。”
他一邊說著,一邊又笑了起來,往里探了探頭,問道:“怎么著,找著了?”
“昂。”
有個人伸手揚了揚,指了下柳煦,笑著說:“就這個吧?”
“對對對。”
沈迅樂了起來,伸手夾了下嘴里叼著的煙,指了下柳煦,說:“那個就是,就他喜歡那個婊.子養(yǎng)的。”
他這一指,也指到了護著柳煦的賀高寒。
賀高寒當(dāng)即就懵了。
柳煦和沈安行的關(guān)系老李知道,一直是他幫著瞞著的,甚至還給兩個人做過思想工作。
不過高考結(jié)束后那天,所有人回了學(xué)校,吃了一頓散伙飯。飯桌上,柳煦就一邊揮著瓶子一邊喊著他愛沈安行,兩個人還牽著手,大家就都知道了。
有人驚奇也有人怪異,有人嫌棄也有人興奮。
賀高寒倒是早就知道了,但他從來沒嫌棄過,也沒遠(yuǎn)離過,不論性取向,兄弟永遠(yuǎn)是兄弟,他知道沈安行和柳煦都是好人。
但他從來沒想過沈安行會被自己親爸形容成“婊.子養(yǎng)的”。
沈迅又接著說:“還真夠變態(tài)的,我還真沒想過真有人會喜歡那廢物,真是他媽喜歡什么的都有。你們學(xué)校挺可以啊,老師,怎么就能養(yǎng)些變態(tài)跟廢物出來啊?”
他一邊說著,一邊朝著老李笑了起來。
靈堂里的人也哄堂大笑起來。
靈堂外的人大都是老師和學(xué)生家長。很多人都從未聽過還有這種事,都開始交頭接耳地竊竊私語起來,這些窸窸窣窣的聲音像細(xì)密的雨,聽在耳里針扎似的疼,令人有些不太舒服。
一些殯儀館的工作人員見此,嚇得魂都快飛了——沈迅這一通操作下來,葬禮的禁忌都快被他踩沒了。
有人連忙跑了上來,小聲朝著沈迅道:“沈先生!咱這兒辦葬禮呢!您這——”
“葬禮怎么了?”
沈迅一下子拉高了聲音,像是要跟世界作對似的,還轉(zhuǎn)頭就朝工作人員步步緊逼了過去,揚著頭叫囂起來:“老子花了錢,這他媽是老子兒子的葬禮,我想干嘛干嘛,你有問題!?”
“……不是……這……”
沈安行看到這兒,也終于明白了。
沈迅壓根就沒準(zhǔn)備給他辦葬禮,他把這葬禮當(dāng)成了一場熱鬧。
他請了這么些狐朋狗友來,是請他們來看自己死兒子的熱鬧的。想來是因為他被柳煦他爸揍了一頓,姓柳的老子他鬧不過,只能拉人來讓兒子出丑。
果然傻逼到哪兒都是傻逼。
沈安行被他禍害了十幾年,本來早已習(xí)慣他的作風(fēng)。很早以前,他被打得麻木之后,對這個人也失去了所有的反抗心理。
可眼下,他欺負(fù)到了柳煦頭上來,沈安行心里突然就產(chǎn)生了極強的恨意。
……他想把這個人撕了。
有這個想法的當(dāng)然不止他一個。
老李一下子沖了上去,一把抓住了沈迅的衣領(lǐng),朝他大喊起來:“你夠了!你有完沒完了!?這是你兒子的葬禮!!有沒有點良心啊你!?”???.BiQuGe.Biz
“良心?”沈迅冷笑一聲,揚手指了一把柳煦,道,“你得問問他有沒有啊?”
老李:“……?關(guān)他什么事?”
“怎么不關(guān)他事兒了。”沈迅說,“要不是他思想變態(tài)勾搭我兒子領(lǐng)他誤入歧途,他至于跟這變態(tài)搞到一起去?他倆要是不搞到一起,他會出車禍?他家還賠我錢了呢,這還不夠證明問題?”
沈安行:“……”
“就是啊!”沈迅領(lǐng)來的人也說,“要不是他有問題,他至于來這兒守著嗎,不就是愧疚才來守著的嗎?”
“就是就是——”
“怎么,自己教出變態(tài)來,自己不愿意承認(rèn)啊?”
沈迅領(lǐng)來的人在靈堂里大呼小叫地起哄起來,殯儀館的人被嚇得臉色一陣白一陣青,圍觀的人也被這架勢搞得神色各異。
這歪理歪得太過感人,偏偏沈迅還一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臉幼樱R高寒被弄得臉色發(fā)僵,嘴角一陣陣的抽,簡直不敢相信這奇葩是他所認(rèn)識的沈安行的親爹。
老李更是被氣得臉紅脖子粗,他咬牙切齒了好半天,最終還是沒忍住,揪著沈迅領(lǐng)子就要一拳揍上去:“你少胡說!!”
老李畢竟是個教書人,文人不會武,沈迅輕而易舉地就一把抓住了他手腕。
“打人啊?”沈迅笑著對他說,“說中了啊?氣急敗壞了啊?”
“你……!!”
老李氣得臉色紅得像要爆炸,但他是個文人,也不會罵人。
他使勁掙了好幾下,卻愣是掙不開沈迅的手。
沈安行在一旁看得也是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他知道自己的葬禮沒好事,卻怎么都沒想到沈迅真的能把他的葬禮搞成這副德行。
靈堂外的人窸窸窣窣交頭接耳,故意壓低的聲音聽起來更加刺耳。沈安行抬頭看去,看見的盡是異樣的目光。
這些目光如針般銳利,全部都扎在柳煦身上。
沈安行咬牙切齒,牙根都被自己咬得生疼。
突然間,被賀高寒護在身后的柳煦突然站了起來。
他一站起來,四周的人都看了過去。
柳煦又跪了一上午,腿還是很麻,和昨天半夜一樣,站起來的時候一個踉蹌,差點沒跪回去。
賀高寒和沈安行見他這樣,嚇得連忙伸手,但柳煦只踉蹌了一下,沒跌回去。
他站了起來,看向沈迅,眼神陰暗無光,盛滿了恨。
沈迅看著他,冷笑一聲。
“干嘛?”他說,“你那什么眼神啊?難不成我——”
“我不是變態(tài)。”
柳煦說:“你是。”
沈迅哈哈笑了起來,張了張嘴,剛要說點什么反駁時,柳煦就又說:“他每天晚上在家覺都睡不好,因為你每天半夜酗酒回來以后就要把他從臥室里拽出來揍。”
“你每天罵他廢物罵他沒用罵他費錢罵他不經(jīng)打——你家里客廳那一面墻上全是他的血!!”
“每次一放完假他回學(xué)校身上全是傷!我給他包扎我給他上藥我心疼他我對他好憑什么我是變態(tài)!?”
柳煦越罵越激動越罵越歇斯底里,到最后就紅了眼睛啞了聲音,卻仍覺得不解恨,接著揚起手,指著沈迅罵道:“他六歲的時候你跟他媽離婚,你們兩個誰都不要他都讓他去死!!!你恨他媽又不敢去找人家報仇就只敢天天揍他!廢物的明明是你!!!”
“我為什么來守著他你不知道嗎!?你自己不清楚嗎!?他做手術(shù)的錢是我家付的!告訴你他死了你說關(guān)你屁事還讓醫(yī)院把他燒了算了!!你還嫌處理尸體費事想把他扔了!!!”
柳煦越罵越委屈越罵越歇斯底里,罵著罵著就哭了起來,聲音也跟著顫抖不停。
“你現(xiàn)在跑到這兒來罵我!?你有病嗎!?他死了你知不知道,他都死了!!!”
“你他媽能不能放過他啊!?他害過你嗎!!這輩子都被你禍害得這么慘了,你非得把他榨干了才算是嗎!?!你非逼我砍死你是不是!?你以為我干不出來嗎?!?”
“你這種人,你這種人——”
他還想再罵,但話說到這兒,他突然表情一頓。
然后,他腳上一踉蹌,身子一歪,在眾目睽睽下活活昏了過去。
賀高寒見狀,連忙爬起來沖上來扶他:“柳煦!!”
外面的人有很多他們的同班同學(xué),盡管有人神色厭惡,但也有好多對此感到不公平的人都想進來參戰(zhàn),卻一直都被家長拉著攔著。
可見到這一幕以后,大家都管不了那么多了,一下子甩開了家長的手沖了進來,沖上去去看柳煦。
沈安行也急了,他顧不上恨沈迅不是個人,連忙蹲下身,去看賀高寒懷里突然昏死過去的柳煦。
他急得聲音發(fā)顫地喊他:“楊花!楊花!!!”
賀高寒搖了他幾下,見他沒有要醒的意思,又連忙轉(zhuǎn)頭朝旁人喊:“救護車!!快叫救護車!!去醫(yī)院快去醫(y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