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8 章 光(四)
沈安行雙眼通紅,眼中還有淚光在閃爍。
在此襯托之下,他這幾聲道謝實在是有夠鄭重,柳煦一時竟然不知道該回答他點什么好。
柳煦抽了抽嘴角,磕磕巴巴地呃了好一會之后,才有些猶猶豫豫地應(yīng)了句:“沒……也沒什么……”
沈安行又垂下眸去,嘴唇微微顫抖,似是在隱忍著什么。
他看著插在蛋糕上的蠟燭,看著它們搖曳的火光,感覺心里有一些什么東西正在試圖破土而出。
他聽不到為什么完了的答案,但卻很清晰地知道這些試圖破土而出的是什么。
那是這十七年里都由他獨自一個人背負的黑暗。
它們在黑暗里被滋養(yǎng)得太久,現(xiàn)在正異常地叫囂著想要出來。
它們想叫囂著推搡著奔涌著呼嘯著跑到太陽光下,想讓這一切都被人看到,想讓這所有的陰暗潮濕都離開深不見底鮮血淋漓的深淵。
沈安行緊緊抿著嘴,雙手握在一起隱隱用力——他知道,這些東西絕對不能見光。
可他身前有烈陽,他內(nèi)心動搖,根本壓不住。
于是鬼使神差地,沈安行就又顫著聲音對柳煦說——
“柳煦。”
“……我每天晚上都沒辦法睡。”
柳煦:“……”
柳煦沒有吭聲,但沈安行知道他在聽。
沈安行輕輕吸了口氣,接著說:“我爸是開出租車的……等晚上的時候,他就會和朋友去打牌喝酒,有時候會喝醉了在外面睡著,半夜才回來……所以每次回來的時候都很晚。他每次回來之后,都會把我從屋子里拽出來。”
“……有時候也會直接在臥室里揍就是了。”
或許是疼慣了,說起這些的時候,沈安行竟然還會輕輕笑一聲。
只是笑得悲涼。
“我爸每天都會打我……一邊打一邊罵,每天晚上,回來之后。”
“他恨我媽,也恨我……所以他罵我賠錢貨,罵我婊.子生的,罵我廢物……每天都罵得很大聲,四周鄰居都知道的。”
“每天晚上都很疼……睡不著的。”
“很久以前,我試過報警……可是沒用,他們只是勸他,我爸也裝得很好,最后每次都變成他打我是為了我好……”
“……可是我不好啊,我一點兒也不好。”
“有的時候他休假,回來得早或者沒出門,在家里看我不順眼了……就會叫我滾出去,那一整天就回不去了,我只能……只能……在公園里過夜。”
“……我小的時候,我媽生下我之后……我爸就不回家了。”
“我媽生了我之后,身材有點走樣……所以我爸就在外面找了別的女人,她就覺得……是我的錯。”
“所以……她推著我讓我去跟我爸撒嬌,讓我把他弄回家里來……”
“可我小時候不會撒嬌……她就生氣,開始打我罵我。”
“……她覺得,要是沒生我出來……我爸就不會去外面找女人。”
“她恨我……她真的恨我。”
“后來……他們兩個鬧離婚的時候,爭得最厲害的不是錢或者財產(chǎn)那些,是我。”
“……不是爭撫養(yǎng)權(quán),是推。”
沈安行說到這兒,就紅著眼睛,抬頭看向了柳煦,輕輕說:“他們誰都不要我。”
“我沒人要,柳煦。”
沈安行像是喃喃,又像是在止不住地想要傾訴更多次似的,哽咽著對他說:“我沒人要……我沒人要。”
他雙眼通紅,眼睛里面盛了太多東西。
渴求與絕望,麻木與痛苦,無能為力與心有不甘,這些都一并在他眼中絞作一團混亂。
柳煦看得心疼。
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可忽然又發(fā)現(xiàn),對沈安行的這些過去來說,無論他現(xiàn)在說些什么都太過蒼白無力。
柳煦就又咬了咬牙,把這些話咽了回去,往前挪了幾分。
沈安行眼睜睜地看著他靠近了過來,隨后就感到一股力從背后傳了過來。
再然后,他就被擁入了一個懷抱里。
那是個很暖和的懷抱,是他這一生都沒有體會過的溫度。
“沈安行。”
他聽到柳煦輕輕在他耳邊叫了他一聲,對他說——
“我要你。”
“如果哪天你又回不了家,可以給我打電話,或者直接來我家敲門。”
“你別怕,我要你,你可以來找我。”
“以后也會有很多人要你的,你別怕。”
“你不能死。”
“你如果現(xiàn)在死了,就永遠是你爸嘴里的廢物了,別人只會可憐你小小年紀(jì)自殺死了……你只能得到同情和可憐,其他什么都得不到了……再也得不到了。”
“你怎么能這樣就死了,沈安行。”
柳煦對他說:“你得活著,你要活得漂亮,你要走出去,你要讓所有人都看到你不是廢物,你要活在太陽底下——你好不容易活一次,怎么能就這么死了。”
“活下去,沈安行。”
“撐過這些,你會有未來的。”
“你想要的一切,都在那里。”
——沈安行忽然再也聽不到那些一直縈繞在心頭與耳邊的叫罵聲了。
存于心底的黑暗在這一刻終是成功地從深淵里爬了出來,丑陋又狼狽地奔向了烈陽。
然后,所有的一切都被烈陽的輝無聲地?zé)闪嘶覡a,又沉進了心底之中。
這些東西被烈陽熱烈又溫柔地埋葬進了心底最深處。
烈陽告訴他,“活下去”。
“要活得漂亮”。
黑暗被烈陽埋葬后,數(shù)年里所有的委屈都跟著一并襲了上來。沈安行想深吸一口氣忍住,可這一口氣吸上來,卻成了泣不成聲的顫抖。
他終于忍不住了。
他伸手緊緊擁住柳煦,終于在這個自殺未遂的生日夜晚,撕心裂肺地哭喊了出來。
他甚至問不出什么類似于憑什么或為什么的話。過了這么多疼痛的年歲,他已經(jīng)忘了該如何質(zhì)問出聲,那些不甘早都被打成了沉默的麻木。所以,等如今好不容易能大哭出聲時,他卻只懂得歇斯底里地叫。
那是數(shù)年里被他的沉默壓抑住的所有痛苦。
沈安行聲音近乎撕裂,淚水止不住地流,每一聲都在絕望著。
——又在希望著。
*
十多分鐘后,整個肩膀都被哭濕了的柳煦進屋換了件衣服。
他出來時,沈安行正很乖地屈著膝彎縮在沙發(fā)邊上,眼睛哭得通紅,眼角邊還隱約掛著淚痕。
在他旁邊,蛋糕上的蠟燭還搖曳著火光。
沈安行見他出來,就低了低頭,小聲地沙啞道:“對不起。”
柳煦莫名其妙:“啊?對不起什么?”
“……弄、弄臟你衣服。”
柳煦:“……”
這有啥啊。
柳煦有點哭笑不得。
但他清楚,是沈安行這人卑微慣了,所以別人但凡會因為他麻煩一點,他都會覺得自己有責(zé)任,自己做錯了事。
都是畸形家庭環(huán)境的鍋。
柳煦無奈,就伸手擺了擺手,示意自己不在意:“不算事兒,我家里衣服多的是。”
他說完,就把客廳的燈滅了。
一片黑暗之中,蛋糕上插著的蠟燭就成了這屋子里唯一的光。
柳煦朝著蛋糕的方向走了過去,隨后就摸索著坐到了沈安行邊上,又轉(zhuǎn)頭朝蛋糕努了努嘴,對沈安行說:“好啦,這蛋糕還沒吃,愿望也還沒許呢,你趕緊想一個,把蠟燭吹了唄?”
“……”
沈安行看了看蛋糕,又看了看柳煦。
柳煦眨巴著眼看著他,嘴角噙著笑意。
在蠟燭火光的照映下,柳煦眼里的光無端更耀眼了些。
沈安行看著他,沉默了半晌后,就抿了抿嘴,直起身來,探身了過去,吹滅了蠟燭。
周圍徹底變成了一片黑暗。
柳煦:“……你這么快啊,愿望都沒許吧?”
“許過了。”沈安行說,“早就許過了。”
“是嗎,許了就行,別浪費,他們說生日許愿還挺靈的呢。”
沈安行聽了這話,忽的眼神一怔,無言地沉默了片刻后,轉(zhuǎn)過頭有點磕磕巴巴地問道:“那……那有期限嗎?……像保質(zhì)期之類的。”
“不知道誒,這個沒聽說過。”
柳煦說完后,就又一笑:“不過,你要是許的想高考成功學(xué)習(xí)變好之類有關(guān)未來的愿望的話,也肯定會好好實現(xiàn)的,這種愿望和期限肯定沒關(guān)系的。”
“……哦……是嗎。”
沈安行又蔫了下來,還往回縮了縮身子,又小聲說:“那……那就好。”
柳煦還以為他是在遺憾沒得到肯定的回答,又無奈一笑:“沒關(guān)系啦,我會幫你的,你肯定能考出去的。”
沈安行聽了這話,就盡力地扯了扯嘴角,扯出了一個很勉強又很無力的笑:“嗯……好,謝謝。”
“沒事。”
柳煦壓根就沒放在心上,說完就又牽過沈安行的手腕,說:“對了,給你看個好東西,跟我過來,一會兒再吃蛋糕。”
沈安行:“……”
沈安行又跟著柳煦來到了一個房間。
這間屋子是間臥室,整體都是深藍色的風(fēng)格,桌子上還放了一個看起來就很貴的電腦,一看就是男孩子的房間。
沈安行跟著柳煦走了進來,四周打量了一番,問:“這是你的房間?”
“是啊。”
柳煦應(yīng)了一聲,去到了桌子跟前,打開了最底下的柜子,說:“你一會兒跟我一起在這兒睡就行了,床夠大。”
沈安行:“……”
沈安行轉(zhuǎn)頭看向柳煦的床。
床是挨著窗邊放的,確實很大,看起來還很軟,被子更是厚得看起來就暖和。
他正在這邊打量,柳煦就在那邊從柜子里拿出來了一個東西。
沈安行循聲看去,就見柳煦拿出來的是一個罩著燈罩的夜燈。
柳煦抻出燈屁股后面的燈線,把白色插頭插在了桌子上的電插板上,接通了電源。
夜燈亮起了暖色的光,但上面還隔了一層燈罩,它就只能把自己照成一團暖絨絨的光球。
柳煦眼中一亮,亮起了滿意的光芒。
他轉(zhuǎn)過頭,對沈安行道:“把燈關(guān)上。”
沈安行一怔,知道他說的是臥室里的大燈,就慌忙轉(zhuǎn)過頭,關(guān)上了臥室的燈。
四周一下子暗了下來,只有桌子上的夜燈在亮。
柳煦將這暖色的夜燈雙手捧著拿了起來,又對沈安行說:“過來。”
沈安行乖乖過去了。
“你之前幫我打架,還受了傷,我覺得得買點東西送你,就買了這個。”
“原本是打算當(dāng)圣誕禮物給你的,可沒想到買回來的那個是壞的,我不好意思給你,那兩天晚上我還有補習(xí)班,挺忙的,拖來拖去拖到前天才去換。可圣誕節(jié)早就過去了,我也不好意思再給你,想著說再開學(xué)就是一月一以后了,到時候當(dāng)新年禮物給你。”
“不過既然你今天過生日,那這個就當(dāng)生日禮物好了。”柳煦說,“把燈罩拿開。”
柳煦這一番話說得沈安行一愣一愣,聽了最后一句話后,他又愣了半秒,才慢半拍地應(yīng)了一聲,訕訕地伸出手,拿開了燈罩。
一瞬間,里面的亮光伴隨著覆在燈上一圈的圖案出現(xiàn)在了沈安行眼前。
——那是一圈星星。
星星還在慢慢地順時針旋轉(zhuǎn)著。
沈安行一怔。
怔了幾秒之后,他就聽到柳煦催促他:“抬頭看!”
沈安行又很聽話地抬起了頭。
這一抬頭,他就看到臥室的墻上和天花板上,都映滿了大大小小的暖色星星。
這些星星旋轉(zhuǎn)著移動著,將整個臥室照映得夢幻又溫柔。
沈安行看愣了。
滿屋的星星映進他眼中,每一顆都暖得發(fā)燙,燙進了沈安行眼底,在他一生的黑暗里燙出了一個個小小的豁口,最終燎原成了滿天星海。
“這是滿天星的夜燈。”
他聽到柳煦這么說。
于是,他又低下了頭去,看向柳煦。
他看到柳煦的臉上也映著這些星星。
他嘴角噙著笑,對沈安行說:“生日快樂,沈安行。”
沈安行傻愣愣地看著他。
慢慢地,他聽到先前那道聲音漸漸清晰了起來。M.
沈安行聽到它說,他真好啊。
真好啊。
——好喜歡他。
可以喜歡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