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兵臨
明臨答夫五體投地一般趴在地上請罪,公孫珣則端著一個青銅酒杯冷冷看著腳下之人。
話說,此戰(zhàn)之后,后者的權(quán)威在軍中自然是不用多講的,所以,周圍自徐榮、公孫越以下,居然無人敢擅發(fā)一言,高句麗那可笑的行宮之內(nèi),也是一時鴉雀無聲。
然而講實話,公孫珣此時其實也并不是像周圍軍官們所想的那般在權(quán)衡利弊,他只是在認真觀察腳下這個小老頭而已……因為此時此刻,他居然有些疑惑和不解,此人到底是忠是奸?
堂堂一國執(zhí)政,國都尚在,居然專門跑過來投降?
還懇求戰(zhàn)后依舊由他執(zhí)政?
還要送出自家大王?
還要量一國之物力,結(jié)自己之歡心?
從這幾條講,此人真的是無德到了極點,絕無半點忠誠可言!
然而,公孫珣卻也聽出了對方真正有所堅持的地方,那就是讓漢軍無論如何都不要去攻打高句麗國都,而是允許高句麗用一種雖然屈辱卻依舊維持一個國家實體的形式進行全面投降!
從這個角度來說,這明臨答夫無疑是在盡全力維護自家國家的存續(xù)……畢竟,如今高句麗兵馬主力俱喪,僅憑著都城那一千五百宮廷衛(wèi)隊和一些貴族的私兵,即便是‘團結(jié)一致’也不過就是‘未必可下’,而一旦攻下的話,那傳承近兩百年的高句麗恐怕就要真的亡國滅種了!
這個時候說到忠誠,難道還有為了國家存續(xù)而不惜一切更忠誠的行為嗎?至于這種忠誠背后隱藏的些許個人和家族私心,也未必就不行吧?
私心和大義,忠誠與奸黠,個人與國家,真的就勢不兩立,不得不二選一嗎?
再說了,過個幾百年,若高句麗尚存,那他明臨答夫指不定還是忍辱負重的典型呢!
“我再問莫離支兩件事情?!惫珜O珣踱步到對方身后,也是終于重新開了口?!巴闾拐\以對?!?br/>
“在下必然知無不言?!泵髋R答夫趕緊應(yīng)道。
“當日你為何要同意可慮的荒唐計策?”公孫珣捏著手里的青銅酒杯認真問道?!翱蓱]是被前途迷了眼,但你身為國家執(zhí)政就沒想過此戰(zhàn)的風(fēng)險嗎?傾國一戰(zhàn),落得如此下場,你難道沒有預(yù)想過一二嗎?”
“實在是將軍神武英明……”
“這話就不必多言了。”公孫珣不由冷笑。
“非是吹捧,乃是實言?!狈诘厣系拿髋R答夫認真答道?!爱斎瘴夷耸菑目蓱]口中得知將軍虛實后,又猶豫再三方才應(yīng)許的……將軍今年不過二十出頭,又出身世族,年紀輕輕便執(zhí)掌襄平這種大城,年輕氣盛、立功心切才是正理。然后一萬大軍中,一半是各自為戰(zhàn)又只會騎射的雜胡,三四千是不過成軍數(shù)月的遼東民防,只有玄菟本地的一千五百人算是精銳,如此軍隊一旦離開坐原半步,誰又敢說沒有覆滅之虞呢?”
公孫珣這次倒是沒有打斷對方。
“而將軍你呢,非但吞餌而去鉤,而且領(lǐng)著一群雜胡、民防守衛(wèi)得當,讓我們四五萬大軍在坐原營前幾乎絕望。恕在下直言,此戰(zhàn)之關(guān)鍵正在于將軍能夠統(tǒng)合貴軍全軍,上下一體,該守則守,該戰(zhàn)則戰(zhàn);也在于我們高句麗人三心二意,難以堅持……”
“就是這里了?!惫珜O珣忽然再度打斷打斷對方。“我聽于畀留所言,你們國中局勢不穩(wěn),以至于他可以在戰(zhàn)事不順之后立即聯(lián)絡(luò)軍中貴族奪你權(quán)柄……既然國中已經(jīng)亂成這個樣子了,又為何要一意孤行,主動挑起一戰(zhàn)呢?”
“畀留還活著嗎?”明臨答夫不由昂首問道。
公孫珣沒理他。
明臨答夫當即點頭:“是,在下篡越了……回稟將軍,正是因為國中局勢不堪,才要冒險一戰(zhàn)的!”
公孫珣依舊無言,只是靜待對方說明。
“將軍?!泵髋R答夫坦誠解釋道?!拔腋呔潲惲鼉砂倌辏贿呄袷欠鲇?、鮮卑那般以宗族部落為主行事,一邊卻也在不停學(xué)習(xí)大漢典籍,建立城市,釋放奴隸,提升國人地位。時至今日,是個明白人都知道,建立明文法度,變成大漢那種制度才是正理。然而部落宗族的勢力太大,便是我們這些管理國政的明白人,也都是大族出身,又怎么可能做到割自家的肉以完善國家呢?”
話到此處,明臨答夫不禁黯然:“如此,國中便陷入到了兩難的局面,進也進不得,退也退不得……偏偏大勢所趨,國人、貴族相爭越來越激烈,而我這個還能勉強維持局面的執(zhí)政又越來越老!這種情形下,除了去打一個大勝仗,還有什么法子能讓國中鼎沸之勢暫緩一二呢?而要想打大仗,不去招惹大漢,難道要去搜刮三韓?至于說想要打勝仗,不去誘敵深入,難道要去碰大漢的堅城要塞嗎?”
公孫珣聞言不由心中暗自感慨!
話說,明臨答夫這番話,倒是讓公孫珣對他老娘平日所講的一些玄而又玄的事情多了不少理解……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不親眼看到這些聰明人、明白人如何將自己的國家敗壞成這樣,怕是真還以為他們是什么悲情英雄呢!
說了半天,不就是因為自家私利,所以明知哪條路是對的卻不愿施行嗎?反而寧可去拿整個國家的前途賭一把!畢竟,國家是他們所有人的,又不是一家獨有。
但是反過來說,自己這一戰(zhàn)若是首尾不夠干凈,那是不是反而讓這個國家徹底扔下了歷史包袱,然后來個破而后立呢?
“這件事情我懂了?!币荒钪链耍珜O珣卻又終于折返回了上首的座位上?!斑€有一問,尚需要請教莫離支!”
“請將軍直言?!泵髋R答夫趕緊再度俯首。
“莫離支覺得,國家存續(xù)這種事情,真的可以寄希望于敵人的大度嗎?”公孫珣認真問詢道。
而此時,周邊的漢軍軍官們也是個個緊張不已……他們也看出來了,毫無疑問,自家將軍接不接受投降高句麗人的投降,應(yīng)該就在這一問一答中了。
“那我還能如何呢?”明臨答夫顫抖這抬起頭來,面色白的如同自己胡子一般?!肮珜O將軍,你雖然年輕,卻是一個懂得利害之人,請您明鑒,若受我降,則所獲遠大于破城滅國!”
“當面欺瞞一個死人,這種事情我公孫珣還做不出來,”公孫珣將一直沒喝的那杯酒連杯帶酒擲到了對方面前?!拔抑毖院昧?,高句麗不除,于我或許所得更多,但于百年后的遼東數(shù)郡漢家百姓而言,卻必成大患!遺禍于后人這種事情,我是不會做的。”
被潑了一額頭酒水的明臨答夫伏在地上,渾身癱軟,儼然是已經(jīng)聽懂了對方的意思。
“拖下去砍了!”公孫珣平靜吩咐道。“人頭送到坐原劇太守那邊,也算是給他個交代了,再讓留守坐原的文典和子伯即刻發(fā)兵來此處,準備圍攻高句麗國都……換杯子來,我等且行宴飲,以饗諸位數(shù)日苦戰(zhàn)之功?!?br/>
明臨答夫當場就被拖拽了出去,而就在旁邊有人奉上新的酒杯之時,徐榮卻是忽然閃出。
“將軍!”徐伯進單膝跪地,頗有請罪的味道?!凹热灰呀?jīng)下定決心要攻克高句麗都城,那在下愿意先行領(lǐng)三千騎兵,急速進軍到集安山下。屆時,若高句麗人沒有防備,便可以仿效紇升骨城這里一般直接拿下,若是他們有防備,也可以威懾一二……”
“不必如此了。”公孫珣微笑抬手道?!跋蠕h是要派的,但我剛剛已經(jīng)有了人選,徐司馬連日作戰(zhàn),不妨休整一二,等來日攻城,還是需要你出大力的?!?br/>
徐榮當即不敢再言。
宴飲繼續(xù),然而宴罷之后,連續(xù)幾日,公孫珣卻只是在紇升骨城這里安撫軍心,重整士氣,還往高句麗主要通道上派出大股騎兵掃蕩威嚇,防止有什么人打起旗號,收攏敗兵,卻唯獨沒有見到他按照之前所言往高句麗都城派出什么先鋒。
但偏偏又沒人敢詢問此事,因為這幾日全軍上下在他面前都有些兩股戰(zhàn)戰(zhàn)的感覺。
要知道,漢胡聯(lián)軍七八千騎兵一股腦的沖入這座高句麗第二大城中,固然是一手戰(zhàn)略上的好棋,但大軍進入敵國城市,和狼群進入了羊圈基本上沒什么區(qū)別……畢竟嘛,這年頭的軍紀,尤其是一只雜牌軍的軍紀,不用想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于是,公孫珣連續(xù)數(shù)日都在這里整頓軍紀。
不是不許搶劫,更不是要搞什么整編,而是說他需要制止超出限度的犯罪行為,和奪取戰(zhàn)利品以外的無端行徑,因為這些行為并不能提升軍隊戰(zhàn)斗力,反而會讓部隊失去控制。同時他還要集中一些財物,預(yù)留出一些東西,分潤給即將到來的后軍。
總之,數(shù)日之內(nèi),公孫珣拉下臉來狠狠的殺了一批,罰了一批,還獎了一批……在重新整備了部隊的同時,也是讓不少人心驚肉跳,搞得根本就沒人敢在他面前亂蹦跶。
但也就僅此而已了,等到三日之后,婁圭和公孫范領(lǐng)著后軍來援,然后還聽說劇騰劇太守和審配帶著些許玄菟郡卒馬上就到,公孫珣也是直截了當?shù)谋M起上萬大軍,然后打起自己的白馬旗,拉長拉開陣型,浩浩蕩蕩的往渾江、鴨綠江中間的集安山而去了。
集安山下,正是立國近兩百年的高句麗人首都所在,而此處,已經(jīng)百余年未見刀兵了。
不過,進軍途中,卻也發(fā)生了一件頗有意思的事情……原來,不知道是不是玄菟太守劇騰撈功勞的欲望太足了點,所以在被公孫珣甩在坐原以后,他這一次來到紇升骨城,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又一次被甩開后,也是梗著脖子發(fā)了狠勁,居然把紇升骨城一股腦的交給了審配駐守,然后這位堂堂大漢兩千石,居然只率領(lǐng)十幾個隨從,在亂象迭生的戰(zhàn)亂區(qū)域內(nèi),輕騎追上了大部隊,也是讓人徹底沒轍!
確實沒辦法嘛,人家是兩千石,公孫珣當然要把面子給足,位子擺正……不過,兵權(quán)和指揮權(quán)就不要想著插手了。
然而,開頭幾日還好,到了后來,明明知道無法真正的奪取軍權(quán),明明知道底下的軍官不會聽他的,可這位劇太守卻總是心底發(fā)癢,總是忍不住指手畫腳,倒是讓經(jīng)常需要陪著這廝的公孫珣膩歪的難受。
就這樣,過年之前的某日晚間,經(jīng)過數(shù)日行軍之后,漢軍終于來到了集安山下并就地扎營,然后全軍高級軍官也都匯集一堂,商量明日一戰(zhàn)的首尾。
“既然此城居于集安山下,那能否站住集安山,居高臨下以窺虛實呢?”中軍大帳中,軍議甫一開始,坐在上首的劇騰便忍不住開口了。
“或許可以吧?”跟對方坐在一起的公孫珣無奈答道?!耙粍」B夜去窺一窺虛實?若是城中無備,就勞煩劇公領(lǐng)人從山上裹著皮毯滾入城中,然后或是從里面打開城門,或是直接殺了高句麗大王,那此戰(zhàn)就就能一日而勝了。”
“文琪莫要開玩笑,”劇騰不由尷尬應(yīng)道。“夜間哪里看得清山勢,滾下來豈不是命都沒了?”
“夜間既然連山勢都看不清楚,又如何去窺虛實呢?”公孫珣終于反噎了回去。
“我是說明日再派人上山去窺城中虛實……”劇騰無奈更正道?!斑€可以在山上建筑一座小寨,以作監(jiān)視?!?br/>
“不用?!惫珜O珣再度否決道?!拔乙庖褯Q,明日便開始伐木制作撞木和云梯,等器械稍有齊備,便即刻攻城!不用搞什么監(jiān)視!”
“是不是太倉促了?”劇騰當即又反駁道?!柏M不聞知己知彼百戰(zhàn)百勝,而且今日白日的時候,咱們行軍途中分明是眼見得天氣陰沉起來,這若是下雪,我意應(yīng)當建造堅固營寨,以作防備……”
“若是真要下雪,那就更應(yīng)該急速攻城。”公孫珣當即言道?!耙苑捞旌貎龉コ遣焕!?br/>
“這倒也是?!眲◎v聞言倒是一滯?!熬褪桥鲁侵袑W(xué)會了文琪你冬日潑水成兵的防護法子……”
“學(xué)會了也無妨,這高句麗都城有八座城門,而且城垣寬廣,我們四面齊攻,高句麗人根本防守不住……”話到此處,公孫珣不由瞇了眼睛。“據(jù)我所知,如今城中能戰(zhàn)之兵,怕是沒有多少了?!?br/>
“你怎么知道?”劇騰再度一愣。“城中局勢……”
“我早已經(jīng)派了先鋒入城攪亂局勢,”公孫珣終于顯得有些不耐的解開了謎底。“如今城中虛實雖然稱不上盡知,卻也有所預(yù)料。”
中軍賬內(nèi),公孫珣和劇騰二人的身份遠遠超出其他所有人,所以二人在上首胡扯八道的時候,其余眾人都只是眼觀鼻鼻觀心,端坐在馬扎上不敢動彈……然而此言一出,所有人還是忍不住交頭接耳起來。
因為,實在是沒人知道公孫珣派出了誰率先潛入城內(nèi)……軍中并沒有少人?。?!
“你派了前鋒潛入城中?”劇騰倒也是一時驚喜莫名?!芭闪硕嗌偃耍俊?br/>
“兩人!”公孫珣昂然答道。
“莫要開玩笑!”劇騰立即氣急敗壞了起來?!肮珜O縣君,我自知道這大軍是你一手拉起來的,也知道軍中因為之前坐原一戰(zhàn)都尊崇于你,可你也須知道,我也是堂堂國朝兩千石,軍中更是足足有五六千人是我玄菟郡軍士……我好意問你戰(zhàn)策,你就算是不耐煩,又何須辱我?”
“我并未辱及劇公?!惫珜O珣坦然應(yīng)道?!按_實只派了兩人!一人乃是啞啞可慮之弟,貫?zāi)遣咳缃耦I(lǐng)袖,昔日坐原守將彌儒,此人在我開拔前三日便已經(jīng)出發(fā);而等到開拔前,我又將降將于畀留,就是高句麗前左相、桓那部領(lǐng)袖,給放了回來……我聽說從坐原一戰(zhàn)后,劇公在這邊來的路上便細細尋人做了高句麗國內(nèi)還有此戰(zhàn)的功課。那您以為,我這兩個先鋒是在開玩笑嗎?”
劇騰愕然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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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珣伐高句麗……(高句麗)素以六部為尊,六族共政,雖王位亦可更替。及椽那部漸起,其族長(明林)答夫行廢立之事,王族多有覆滅,名存而實亡,乃去其一;后貫?zāi)遣孔彘L可慮行坐原之謀,事敗,為椽那部答夫、桓那部于畀留所誅;及軍敗,答夫為漢軍所斬,于畀留與可慮弟彌儒乞降而歸,彌儒先行三日,入王城,聚眾盡殺椽那部老幼,以慰殺兄之仇;于畀留再歸,彌儒復(fù)欲殺之,畀留大懼,乃引本部兵反攻,二者各引朋黨,連日戰(zhàn)于王城,以至各部十死七八,而漢軍至于王城下,竟如入無人之境。珣于軍中聞之,悲而大嘆:‘本以只誅首惡而釋二將,然國之將亡,而兄弟鬩于墻,安至于此乎?’”——《漢末英雄志》.王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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