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清明
李長安回到自己的長樂宮,臉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痕,把在指揮使女掃撒的云珠嚇了一跳。
“殿下!”云珠手上的銅盆哐當(dāng)一聲掉到地上,濺起一地的水也顧不上,匆匆跑過來。
“陛下給你發(fā)難了?怎么哭成這樣?”說罷云珠又狠狠咬牙,忿忿不平道。
“殿下您心眼一向良善,陛下怎可如此!要是娘娘知道了,定要找他……”
“罷了,是我自己不爭氣,父皇也未曾說我什么,是我自己過不去那道坎。”李長安站在原地任云珠替她擦干淚,腦袋還是一團渾渾噩噩的云霧,繼續(xù)道。
“這件事不必告訴母后,母后同父皇本就沒什么感情,若是再因為我交惡,只怕這后宮沒有幾天安寧的日子。”
說完,李長安伸手拿開云珠的手,擦干淚的臉上又如往常一般,看不見絲毫悲傷,見云珠還是一臉擔(dān)憂的臉色,便露出一個短促的笑容。
“云姑不必擔(dān)心,我好得很,母后,等母后回來了,再說吧。”
說完李長安便一臉疲憊地揮揮手,自顧走進閨房內(nèi),剛剛熏好熏香的房間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沒藥與乳香的味道,熟悉的味道讓李長安腦海稍微放松下來。
李長安一把撲倒在香帳楠木大床上,感覺思緒一點點墜入混沌的深淵。
云珠在身邊焦急地搖著她的肩頭,李長安卻只覺得吵鬧,煩躁地搖搖頭,想要揮開云珠的手,卻發(fā)現(xiàn)渾身像是被抽干了力氣,軟綿綿的如墜云端,勉強張開的眼睛一合上便再睜不開。
她也沒有想要掙開的欲望,只覺得渾身輕松,便墜入了黑暗之中。
景元第二年,壬子年,蕭碩即位第一個年號的第二年。
即位次年關(guān)中大旱,就是最富碩的江南地區(qū)也遭到殃及,也是李長安最難熬的一年。
李長安時常想,鼠年,果真是一個賊眉鼠眼的年份,上到皇親國戚,下至平民百姓,這一年都免不了一場晦氣。
要是在那些苦中作樂的日子,能看著蕭碩忙得焦頭爛額,無暇顧及她這個旮旯角落里的側(cè)妃也是一件樂事。
哪一日蕭碩活得不痛快,哪一日她便恨不得引吭高歌一曲,比尋常人家小兒過年除夕領(lǐng)壓歲錢還高興。
但那一年她過得卻并不痛快,無他,蕭碩忙得焦頭爛額,找她的日子卻不見得少。
甚至還試探過讓她懷孕,她那拼湊起來自己都看不下去的身體,孩子不會還沒出生就死在腹中,即便能活著,孩子出生那一日,只怕就是她的死期。
蕭碩不是個東西,把她一個亡國皇帝當(dāng)婊子養(yǎng),她自然是,也把他當(dāng)個下賤的嫖客來看了。
但她是什么時候看出蕭碩的虛張聲勢的呢?看到蕭碩看似狡詐狠毒外殼下羸弱可憐的一面,看到那個所謂呼風(fēng)喚雨一統(tǒng)九州的帝王不過是個空虛墮落的可憐蟲。
卻也是在這一年。
蕭碩問她,喜不喜歡他?
兩人魚水之歡到了半夜,蕭碩撫摸著她的臉,那張平日里冷冰冰的臉在情/欲的潮紅之下竟然竟然顯露出幾分柔情。
李長安疲憊中看著那俊美的臉,心里想的卻是,陛下,你該問的是我恨不恨你。別說是喜歡了,你就是神仙妃子的模樣,這般糟踐一個人,只怕也心生的只會是恐懼與恨意。
但還好你遇到了我,那時的李長安溫和的點頭,露出一個嫵媚的笑容道:“臣妾愛著陛下。”
“臣妾只有一顆心,全都給了陛下啊!”
李長安是個多情的人,她愛過的人卻是一點也不必她荒唐的老子少,但多情的人感情便很是廉價,誰要都可以分一杯羹。
她不介意把這份廉價的感情送給蕭碩,只要他高興就好。
況且恨這種令人不快的東西,并不適合在床笫之間討論,她也不想給自己多增加勞累。
蕭碩也笑了,有些壞心眼地撞了她一下,道:“騙子。”
李長安難耐地扭頭看著外面黑沉沉的夜色,紙糊的窗戶被風(fēng)吹得簌簌作響,一道閃電的劈光照在蕭碩的臉上,隨即轟隆一聲雷聲響起,
一瞬間她愣了,下雨了,干旱了了六個月的中州終于下雨了。
但是蕭碩卻似乎毫不在乎一般,掰過她的臉,繼續(xù)問道:“你當(dāng)真在騙朕?”
李長安以為蕭碩還是如往常一般在算計她,支支吾吾了一瞬,見他面色逐漸兇狠了起來,無奈道:“陛下,您身處此位,尋常的假話我又怎能騙過你?”
“陛下雖然某些方面確實可恨,但是恨與愛有時并不矛盾。”
說完便見蕭碩臉色略微緩和,繼續(xù)柔順地撫摸著她的臉,仿佛撫摸什么價值連城的美玉一般愛惜,看著李長安露出不耐煩的表情,旋即低低笑了。
“我也喜歡你的。”
“……”李長安聞言睜大了雙眼,試探地看了一眼蕭碩,便見他又不說話了,仿佛剛才哪句話是某個人鉆進他的身體胡說的。
“記住你今日說的話,若是我哪一日發(fā)現(xiàn)你騙了我,我定會將你千刀萬剮。”蕭碩那往常一般冷漠的聲音響起,李長安才回過神來。
回過神的李長安依舊維持著淡淡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已經(jīng)不那么純粹。
李長安不似蕭碩一輩子為了皇位追逐奔波,她又是慣會享樂的人,無論是身體上還是精神上,她歷經(jīng)的情場比蕭碩還早個十年八年,自然不會認為蕭碩那一句話是誤說 。
那一瞬間她知道,自己的活路來了。
咚咚咚的響聲四面八方傳來,李長安想起那杯工部緊鑼密鼓催促修建的太平宮,自她貴妃以來每月皇帝都會帶她問候一遍的別苑。
玉宇瓊樓,雕梁畫棟,在數(shù)千工人耗盡一年半的功夫建造的金屋,每次去都是咚咚咚一片勞作的聲音,頗讓她這個住慣了老嫗坊爛舍的棄妃有些自覺慚愧。
烏泱泱人說話的聲音響起,哭聲,嚎啕聲,叫喊聲連成一片,李長安覺得過于吵鬧,也過于頭疼。
死了吧,還活著干什么?李長安就是斷骨之時都未曾萌生過想死的想法,此刻一瞬間竟然覺得一了百了了好。
“唔。”李長安勉強睜開眼睛,呻/吟出聲。
“殿下醒了,娘娘,陛下,殿下醒了!”伏在床頭的云珠見李長安一睜眼,立刻驚喜大叫出聲。
“安兒——”一聲女子婉轉(zhuǎn)輕柔的呼喚傳來,李長安一睜眼便見身著一身青色素服的母后伏在床前,那張即便有了些年紀(jì)依舊美得讓人心顫的面容緊緊皺著眉頭,眼眶微紅,淡妝的臉上有些憔悴之色。
“母后。”李長安呼喚了一聲。
“吵,頭疼。”李長安擰緊眉頭,有些干涸的喉嚨沙啞道。
“云珠,傳下去,讓外面那些道士安靜下去。”皇后文鳶心疼地摸了摸李長安的額頭,將她抱在懷中,柔和恬淡的語氣讓李長安紛亂的心慢慢安靜了下來。
“母后,我好疼,好疼。”李長安窩在皇后的懷中,嗅到自己母后身上檀木的清香,皺著眉頭喃喃道。
“不疼了,安兒,不疼了,母后這里沒人會讓你疼。”文鳶緩緩拍著李長安的后背,柔聲安撫道。
李長安感受到頭疼慢慢緩解,腦海中閃現(xiàn)一絲清明,腦子前生今世的景象在眼前晃了又晃,許久才定住。
“去取些安神的酸棗仁湯來,扯了這房內(nèi)的乳香,換我房內(nèi)的紫檀香。”文鳶見自家女兒安靜下來了,轉(zhuǎn)頭吩咐道,那張美麗嫻靜的臉上露出幾分憐惜之色。
“母后,你怎么回來了?”李長安窩在皇后懷中蹭了蹭,熟悉的懷抱熟悉的母親的味道讓她嗡嗡作響的腦海安靜了下來,此刻除了身體有些乏力,精神已經(jīng)回來了
“安兒,你可是昏迷了三日,母后再不回來,你是想嚇?biāo)滥负螅俊被屎笮忝赖拿夹囊话櫍凉值馈?br />
“三日?”李長安面色一怔,旋即撒嬌似的道:
“原來三日已經(jīng)過去了,怪不得那么想念母后。”
“你呀你,身體既然不舒服,應(yīng)該早早通報母后才是。”文鳶說完,回頭冷冷剜了一眼站在簾帳外的皇帝。
文鳶身為皇后一向性子冷傲,手上又握著三宮六院的大權(quán),雖然生得溫柔貌美,端莊賢淑,行事卻雷厲風(fēng)行,后宮對她總是畏懼大于尊敬。
就是皇帝自己雖然對于皇后沒有感情,但是卻也懷有三分畏懼,七分敬意。
“安兒,現(xiàn)在可還好,你也要嚇?biāo)滥愀富柿耍@幾日父皇都不曾合眼,生怕你出了什么事。”燕王眼下有些烏青,面帶苦色,想來這幾日也不好過,以為是自己那一番話刺激到了李長安。
“我現(xiàn)在沒事了,父皇,勞煩你憂心了。”李長安自然是知道為什么,自從重生一次,出問題的不是自己的身體,而是自己的腦子。
上輩子留下的痕跡一并帶到了十四歲的自己身上,擦不去抹不掉,也躲不過。
短短兩個月,凡是夢中必定是前塵往事,那些無論是晦暗的還是光鮮的過去一并折磨著她,她本以為自己是個瀟灑的人,原來到底還是讓蕭碩給留下心病了。
只是心病還須心藥醫(yī),她甚至想過派刺客前往周國殺了如今尚年幼的蕭碩,以絕后患,但此事終究治標(biāo)不治本。
甚至,李長安看著自己母后光潔溫柔的面龐,心想,她甚至不敢對蕭碩下手,就在她一無所有的時候,她還能握住的,只有蕭碩那顆純粹愛著她的心。
她下不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