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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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世界起伏的巨大的潮汐。
01
那種不安的感覺在內(nèi)心里持續(xù)地放大著。
該怎么去解釋這種不安呢?
不安全。不安份。不安穩(wěn)。不安靜。不安寧。不安心。
身體里像是被埋下了一顆定時炸彈。隨著時間分秒地流逝,那種滴答滴答的聲音在身體里跳動著。格外清晰地敲打在耳膜上。對于那種不知道什么時候就突然到來的爆炸,所產(chǎn)生的不安。不知道什么時候,自己的世界就會崩裂成碎片或者塵埃。
其實身體里真的是有一顆炸彈的。不過馬上就要拆除了。
但是電影里拆除炸彈的時候,剪下導(dǎo)線的時候,通常會有兩種結(jié)局:一種是時間停止,炸彈被卸下身體;另一種是在剪掉的當下,轟然一聲巨響,然后粉身碎骨。
易遙躺在床上,聽著身體里滴答滴答的聲音,安靜地流著眼淚。
齊銘埋頭吃飯的沉默的樣子,在中午暴烈的陽光里,變成漆黑一片的剪影。
02
這天早上起來的時候,易遙與往常并沒有什么不同。
倒是林華鳳坐在桌子上喝粥的時候,發(fā)出了一兩聲嘆息來。
易遙微微皺了皺眉,本來沒想問,后來還是問出了口:“媽,你怎么了?”
林華鳳放下碗,臉色很白。她揉了揉胸口,說:“人不舒服,我看我是發(fā)燒了。你今天別去學(xué)校了,陪我去一下醫(yī)院吧,我等下打電話給你老師,幫你請個假。”
易遙點點頭,然后繼續(xù)喝粥,喝了兩口,突然猛地抬起頭來,說:“今天不行。”
林華鳳本來蒼白而虛弱的臉突然變得發(fā)紅,她吸了口氣:“你說什么?”
“今天不行。”易遙咬了咬嘴唇,把筷子放下來,也不敢抬起眼睛看她,頓了頓又說,“要么我陪你到醫(yī)院,然后我再去上課。”
“你就是恨不得我早點死!我死了你好去找那個該死的男的!”林華鳳把筷子重重地摔在桌上,頭發(fā)蓬亂地頂在頭上。
“你不要借題發(fā)揮”,易遙平靜地說,“我是今天有考試。”想了想,易遙又說:“話又說回來,出門走幾分鐘就是醫(yī)院,我上次發(fā)燒的時候,我不是一樣被你叫去買米嗎?那二十斤重的大米,我不是一樣從超市扛回來……”
話沒說完,林華鳳一把扯過易遙的頭發(fā),抄起筷子就啪啪地在易遙頭頂上打下去,“你逼嘴會講!我叫你會講!”
易遙噌地站起來,順手搶過林華鳳手里的筷子朝地上一扔,“你發(fā)什么瘋?你有力氣打我你怎么沒力氣走到醫(yī)院去?你喝杯熱水去床上躺著吧!”
易遙扯過沙發(fā)上的書包,走到門口伸手拉開大門,“我上午考試完就回來接你去醫(yī)院,我下午請假陪你。”
說完易遙關(guān)上門,背影消失在弄堂里。
林華鳳坐了一會兒,站起來把碗收進廚房。
剛走進廚房門的時候,腳下的硬塑料拖鞋踩在地磚上一滑,整個人朝前面重重地摔下去。
瓷碗摔碎的聲音,以及兩雙手壓在陶瓷碎片上被割破時林華鳳的尖叫聲,在清晨的弄堂里短短地回響了一下,就迅速消失了。
03
易遙走到弄堂口的時候看見了跨在自行車上等自己的齊銘,他看見易遙走過來,就順過背后的書包,掏出一袋牛奶。
易遙搖了搖頭,齊銘伸出來的手停在空氣里,也沒有放回去。
易遙看著齊銘,“我真的不喝,你自己喝吧。”
齊銘一抬手把牛奶丟進路邊的垃圾桶里。
“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
齊銘扭過頭,木著一張臉跨上車子,“走吧,去學(xué)校。”
易遙轉(zhuǎn)身把自行車轉(zhuǎn)朝另一個方向,“你先走吧,我不去學(xué)校。”
“你去哪兒?”齊銘轉(zhuǎn)過身來拉住易遙的車座。
“打胎!”易遙丟下兩個字,然后頭也不回地騎走了。
04
易遙大概在手術(shù)室外面的椅子上坐了半個小時,才從里面出來一個護士。她取下口罩看了看易遙遞過來的病歷,然后問她:“今天的最后一次吃了嗎?”
易遙搖搖頭。
護士轉(zhuǎn)身走進房間里面,過了會拿著一個搪瓷的茶盅出來,遞給易遙,說:“那現(xiàn)在吃。”
易遙從口袋里拿出最后一次的藥丸,然后捧著那個杯口已經(jīng)掉了好多塊瓷的茶盅,喝下了幾大口水。
護士看了看表,在病歷上寫了個時間,然后對易遙說了句“等著,痛了就叫我”之后,就轉(zhuǎn)身又走進房間里去了。
易遙探過身從門縫里看到,她坐在椅子上把腳翹在桌面上,拿著一瓶鮮紅的指甲油小心地涂抹著。
易遙忐忑不安地坐在昏暗的走廊里。
那種定時炸彈滴答滴答的聲音漸漸變得越來越清晰。易遙用手抓著胸口的衣服,感覺快要呼吸不過來了。
05
顧森西在易遙的教室門口張望了很久,沒有發(fā)現(xiàn)易遙,看見坐在教室里看書的齊銘,于是扯著嗓子叫起他的名字來。
齊銘走到教室門口,顧森西問他:“易遙呢?”
“生病了,沒來上課”,齊銘看了看顧森西,說,“在家休息呢。”
說完就轉(zhuǎn)身走回座位,剛走了兩步,就聽見門口唐小米的聲音:“休息什么呀,早上來上學(xué)的路上還看見她生龍活虎地騎著自行車朝醫(yī)院跑。”
齊銘回過頭,正好看見唐小米意味深長的笑,“那個,醫(yī)院。”
顧森西看了看唐小米,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
齊銘走到唐小米面前,低下頭看著唐小米,“你不要亂講。”
唐小米抬起頭:“我講錯了什么嗎?生病了是該去醫(yī)院啊,在家呆著多不好。只聽過養(yǎng)身子,但沒聽過養(yǎng)病的,把‘病’養(yǎng)得越來越大,怎么得了!”
說完撩了撩頭發(fā),走進教室去了。
齊銘站在教室門口,覺得全身發(fā)麻。
就像是看見滿地毛毛蟲一樣的全身發(fā)麻的感覺。
06
易遙掏出口袋里正在振動的手機,翻開蓋子,看見顧森西的短信:你又去那里干嘛!!!
連著三個感嘆號。
易遙想了想,打了四個字“你別管了”就發(fā)了回去。看見信息發(fā)送成功之后就退出了畫面。
安靜的待機屏幕上,一條齊銘的信息也沒有。
易遙把電源按鈕按了下去,過了幾秒鐘,屏幕就漆黑一片了。易遙把手機丟進包里的時候,隱隱地感覺到了腹腔傳來的陣痛。
“阿姨,我覺得……肚子痛了。”易遙站在門口,沖著里面還在涂指甲油的護士說。
護士回過頭來看了看易遙,然后又回頭看了看還剩三根沒有涂完的手指,于是對易遙說:“才剛開始,再等會兒。還有,誰是你阿姨?亂叫什么呀!”
易遙重新坐回長椅上,腹腔里的陣痛像潮水一樣一波一波地往上漲。
又過了十分鐘后,易遙重新站在門口叫著“護士小姐”。
護士涂完最后一根指甲,回過頭來看看易遙滿頭細密的汗水,于是起身從玻璃柜子里拿出一個小便盤一樣的東西遞給易遙,“拿著,去廁所接著,所有拉出來的東西都接在里面,等下拿給我看,好知道有沒有流干凈。”之后她頓了一頓,說:“沒有流干凈的話,要清宮的。”
易遙什么都沒說,低頭接過那個白色的搪瓷便盆,轉(zhuǎn)身朝廁所走去。
易遙坐在馬桶上,一只手扶著墻壁,另一只手拿著便盆接在下面。
易遙滿頭大汗,嘴唇被咬得沒有一點血色。
像是有一只鋼鐵的尖爪伸進了自己的身體,然后抓著五臟六腑一起活生生地往身體外面扯,那種像要把頭皮撕開來的劇痛在身體里來回爆炸著。
一陣接一陣永遠沒有盡頭的劇痛。
像來回的海浪一樣反復(fù)沖向更高的巖石。
開始只是滴滴答答地流出血水來,而后就聽見大塊大塊掉落進便盆里血肉模糊的聲音。
易遙咧著嘴,嗚嗚地哭起來。
07
上午快要放學(xué)的時候,齊銘受到顧森湘的短信:“放學(xué)一起去書店么?”
齊銘打了個“好”字。然后想了想,又刪除掉了,換成“今天不了,我想去看看易遙,她生病了。”
過了會兒短信回過來:“嗯好的。幫你從家里帶了胃藥,放學(xué)我拿給你。你胃痛的毛病早就該吃藥了。”
齊銘露出牙齒笑了笑,回了個“遵命”過去。
發(fā)送成功之后,齊銘撥了易遙的電話,等了一會兒電話里傳來“您撥打的用戶已關(guān)機”的聲音。
齊銘掛斷電話,抬起頭望著窗外晴朗的天空,白云依然自由地來去,把陰影在地面上拖曳著,橫掃過每一個人的頭頂。
08
易遙恢復(fù)意識的時候,首先是聽見了護士推門的聲音,然后就是她尖著嗓門的叫聲:“哦喲,你搞什么呀,怎么躺在地上?”
然后就是她突然拔得更高的聲音:“你腦子壞掉啦!不是叫你把拉出來的東西接到小便盆里的嗎?你倒進馬桶里,你叫我怎么看!我不管,你自己負責(zé)!”
易遙慢慢從地上爬起來,看了看翻在馬桶里的便盆,還有馬桶里漂浮著的一灘血肉模糊的東西,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就昏過去的。只記得從馬桶上摔下來的時候,頭撞在墻壁上咚的一聲。
易遙抓著自己的褲子,有點發(fā)抖地小聲問,“那……我該怎么辦?”
護士厭惡地看了易遙一眼,然后伸手按了沖水的按鈕把那灘泛著紅色泡沫的血肉模糊的東西沖進了馬桶。“怎么辦?清宮呀!不過我話說在前面,清宮是很傷身體的,如果你已經(jīng)流干凈了,再清宮,很容易會大出血,我不負責(zé)的!”
易遙抬起頭,問的第一句話,不是有沒有危險,也不是會不會有后遺癥,而是:“清宮的話,需要額外加錢么?”
護士拿眼睛掃了掃緊緊抓著褲子的易遙,說:“清宮不用加錢,但是你需要麻醉的話,那就要加錢。”
易遙松了口氣,抓緊褲子的手稍微松開來一點,搖頭說:“我不要麻醉。”
易遙躺在手術(shù)臺上,頭頂是曾經(jīng)看過的泛黃的屋頂。依然是不知道蒙著一層什么東西。
耳邊斷續(xù)響起的金屬撞擊的聲音。
易遙抓著褲子的手越抓越緊。
當身體里突然傳來冰冷的感覺的時候,易遙的那句“這是什么”剛剛問出口,下身就傳來像要把身體撕成兩半的劇烈的痛感,易遙喉嚨里一聲呻吟,護士冷冰冰地回答:“擴宮器。”說完又用力擴大了一下,易遙沒有忍住,一聲大叫把護士嚇了一跳。“你別亂動。現(xiàn)在知道痛,當初就不要圖舒服!”
易遙深吸了一口氣躺著不動了,閉上眼睛,像是臉上被人抽了一耳光一樣,易遙的眼淚沿著眼角流向太陽穴流進漆黑的頭發(fā)里。
一根白色的塑料管子插進了自己的身體,易遙還沒來得及分辨那是什么東西,就看見護士按下了機器上的開關(guān),然后就是一陣吸塵器一樣的巨大的噪音,和肚子里千刀萬剮的劇痛。
易遙兩眼一黑,失去了知覺。
09
再一次醒過來的時候,易遙躺在休息室的病床上。
“你醒了?”護士走過來,扶著她坐起來,“已經(jīng)清干凈了,你可以回家了。”
易遙點點頭,然后慢慢地下床,彎腰穿好自己的鞋子。直起身來的時候頭依然很暈。
像是身體里一半的血液都被抽走了一樣,那種巨大的虛脫感從頭頂籠罩下來。
易遙低聲說了聲“謝謝”,然后背好自己的書包拉開門走出去。
走到門口的時候,護士摘下口罩,嘆了口氣,有點同情地說:“你回家好好休息幾天,能不動就別動,千萬別劇烈運動,別吃冰的東西,也別碰冷水。最好今天明天都不要洗澡。這幾天會少量地流血的,然后慢慢會減少。如果一直都沒有減少,或者出血越來越多,你就趕快去醫(yī)院。知道嗎?”
易遙點了點頭,忍著眼淚沒有哭,彎下腰鞠了個躬,背著書包走了出去。
易遙摸著扶手,一步一步小心地走下昏暗的樓梯。
兩條腿幾乎沒什么力氣,像是盤腿坐了整整一天后站起來時的麻痹感,完全使不上力氣。
易遙勉強用手撐著扶手,朝樓梯下面走去。
走出樓道口的時候,易遙看到了站在門口的顧森西。
顧森西被自己面前的易遙嚇了一跳,全無血色的一張臉,像是一張繃緊的白紙一樣一吹就破。嘴唇蒼白地起著皺紋。
“你……”顧森西張了張口,就沒有說下去。
其實不用說出來,易遙也知道他的意思。易遙點點頭,用虛弱的聲音說:“我把孩子打掉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事了。”
“你這哪叫沒事。”顧森西忍著發(fā)紅的眼眶,走過去背對易遙蹲下來,“上來,我背你回家。”
易遙搖了搖頭,沒有動。過了會兒,易遙說,“我腿張不開,痛。”
顧森西站起來,翻了翻口袋,找出了一張二十塊的,然后飛快地走到馬路邊上,伸手攔了一輛車,他抬起手擦掉眼淚,把易遙扶進車里。
10
弄堂在夕陽里變成一片血紅色。
顧森西扶著易遙走進弄堂的時候,周圍幾個家庭婦女的目光在幾秒鐘內(nèi)變換了好多種顏色。最后都統(tǒng)一地變成嘴角斜斜浮現(xiàn)的微笑,定格在臉上。
易遙也無暇顧及這些。
掏出鑰匙打開門的時候,看見林華鳳兩只手纏著紗布躺在沙發(fā)上。
“媽你怎么了?”易遙走進房間,在凳子上坐下來。
“你舍得回來啦你?你是不是想回來看看我有沒有死啊?!”林華鳳從沙發(fā)上坐起來,披頭散發(fā)地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高大的顧森西。
“你是誰?”林華鳳瞪著他。
“阿姨你好,我是易遙的同學(xué)。”
“誰是你阿姨,出去,我家不歡迎同學(xué)來。”
“媽!我病了,他送我回來的!你別這樣。”易遙壓制著聲音的虛弱,刻意裝的有力些。
“你病了?你早上生龍活虎的你病了?易遙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以為你病了就不用照顧我了?就應(yīng)該老娘下床來伺候你了?你逼丫頭腦袋靈光來兮的嘛!”
“阿姨,易遙她真的病了!”顧森西有點聽不下去了。
“冊那你以為你是誰啊你!滾出去!”林華鳳走過來把顧森西推出門,然后用力地把門摔得關(guān)上。
林華鳳轉(zhuǎn)過身來,看見易遙已經(jīng)在朝房間里走了。她順手拿著沙發(fā)上的一個枕頭朝易遙丟過去,易遙被砸中后背,身體一晃差點摔下去。
“你想干什么?回房間啊?我告訴你,你現(xiàn)在就陪我去醫(yī)院,我看病,你也看病,你不是說自己病了嗎,那正好啊,一起去!”
“媽”,易遙轉(zhuǎn)過身來,“我躺一會兒,我休息一下馬上就起來陪你去醫(yī)院。”
11
顧森西站在易遙家門口,心情格外地復(fù)雜。
弄堂里不時有人朝他投過來復(fù)雜的目光。
轉(zhuǎn)身要離開的時候,看見不遠處正好關(guān)上家門朝易遙家走過來的齊銘。
“你住這里?”顧森西問。
“嗯。你來這里干嘛?”
“我送易遙回來,她……生病了。”
齊銘看了看顧森西,沒有再說什么,抬起手準備敲門。
顧森西抓著齊銘的手拉下來,說,“你別敲了,她睡了。”
“那她沒事吧?”齊銘望著顧森西問。
“我不知道。”
齊銘低著頭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然后轉(zhuǎn)身走了回去。
顧森西回頭看了看易遙家的門,然后也轉(zhuǎn)身離開了。
12
躺下來還沒有半個小時,易遙就聽見林華鳳的罵聲。
好像是在叫自己做飯什么的。
易遙整個人躺在床上就像是被吊在虛空的世界里,整個人的知覺有一半是泡在水里的,剩下另一半勉強清楚著。
“媽,我不想吃。冰箱里有餃子,你自己下一點吧,我今天實在不想做。”
“你眼睛瞎了啊你!”林華鳳沖進房間一把掀開易遙的被子,“你看著我纏著紗布的手,怎么做?怎么做!”
被掀開被子的易遙繼續(xù)保持著躺在床上的姿勢。和林華鳳對峙著。
像是挑釁一樣。
站在床面前的林華鳳呼吸越來越重,眼睛在暮色的黃昏里泛出密密麻麻的紅血絲來。
在就快要爆發(fā)的那個臨界點,易遙慢慢地支起身子,攏了攏散亂的頭發(fā),“你想吃什么?我去做。”
易遙走去廚房的時候抬眼看到了沙發(fā)上的書包。
她走過去掏出手機,開機后等了幾分鐘,依然沒有齊銘的短信。
易遙把手機放回書包里,挽起袖子走進了廚房。
從柜子最上層拖下重重的米袋,依然用里面的杯子舀出了兩杯米倒進淘米盆里。
擰開水龍頭,嘩啦啦地沖起一盆子臟兮兮的白色泡沫來。
易遙把手伸進米里,剛捏了幾下,全身就開始一陣一陣發(fā)冷地開始抽搐起來。
易遙把手縮回來,然后擰開了熱水器。
做好飯后易遙把碗筷擺到桌上,然后起身叫房間里的林華鳳出來吃飯。
林華鳳頂著一張死人一樣的臉從房間里慢慢走出來,在桌子邊上坐下來。
易遙轉(zhuǎn)身走進房間。“媽我不吃了,我再睡會兒。”
“你唱戲啊你!你演給誰看啊?”林華鳳拿筷子的手有些抖。
易遙像是沒反映一樣,繼續(xù)朝房間走。
掀開被子躺進去的時候,易遙說:“我就是演,我也要演的出來啊。”
說完躺下去,伸手拉滅了房間里的燈。
在黑暗中躺了一會兒,就突然聽見門被咣當撞開的聲音。
林華鳳亂七八糟語無倫次的咒罵聲,夾雜在朝自己砸過來的巴掌和拳頭里面,雨點一樣地朝自己打過來。
也不知道是林華鳳生病的關(guān)系,還是被子太厚,易遙覺得也沒有多疼。
其實經(jīng)過白天之后,似乎也沒有什么痛是經(jīng)受不了的了吧。
易遙一動不動沉默地躺在那里,任林華鳳發(fā)瘋一樣地捶打著自己。
“你裝病是吧!你裝死是吧!你裝啊!你裝啊!”
空氣里是林華鳳大口喘息的聲音,在極其安靜的房間里面,像是電影里的特技音效,抽離出來脫離環(huán)境的聲音,清晰而又銳利地放大在空氣里。
安靜的一分鐘。
然后林華鳳突然伸手抄起床邊的凳子朝床上用力地摔下去,突然扯高的聲音爆炸在空氣里。
“我叫你媽逼的裝!”
13
眼皮上是強烈的紅光。
壓抑而細密地覆蓋在視網(wǎng)膜上。
應(yīng)該是開著燈吧。可是睡覺的時候應(yīng)該是關(guān)上了啊。
易遙睜開眼睛,屋子里沒有光線,什么都沒有,可是視線里依然是鋪滿整個世界的血紅色。
窗戶,床,凳子,寫字臺,放在床邊的自己的拖鞋。所有的東西都浸泡在一片血紅色里,只剩下更加發(fā)黑的紅色,描繪出這些事物的邊緣。
易遙拿手指在眼睛上揉了一會兒,拿下來的時候依然不見變化。視線里是持續(xù)的強烈的紅色。手上濕漉漉的粘稠感,易遙想自己也沒有哭,為什么手上會是濕的,低下頭聞了聞,濃烈的血腥味道沖得易遙想嘔。
易遙伸出手掐了掐自己的大腿,清晰的痛覺告訴自己并不是在做夢。
易遙一把掀開被子,整個床單被血液泡得發(fā)漲。滿滿一床的血。
動一動,就從被壓出的凹陷處,流出來積成一小灘血泊。
一陣麻痹一樣的恐懼感一瞬間沖上易遙的頭頂。
掙扎著醒過來的時候,易遙慌亂地拉亮了房間里的燈,柔和的黃色光線下,干凈的白色被單泛出寧靜的淡黃色。易遙看看自己的手,蒼白的手指,沒有血的痕跡。
易遙憋緊的呼吸慢慢擴散在空氣里。
像一個被充滿氣的救生艇戳出了一個小洞,一點一點地松垮下去。
易遙整個人從夢魘里掙扎出來,像是全身都被打散了一樣。
靜了一會兒,就聽到林華鳳房間里的呻吟聲。
易遙披了件衣服推開門。看見林華鳳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
“林華鳳。”易遙喊了一聲。
房間里安靜一片,沒有回答。只有林華鳳斷續(xù)的呻吟的聲音。
“媽!”易遙推了推她的肩膀。
依然沒有反應(yīng),易遙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額頭,就突然一聲大喊:“媽!”
14
易家言被手機吵醒的時候,順手拿過床頭的鬧鐘看了看,凌晨3點。
易家言拿過手機看了看屏幕,就突然從床上坐起來,披了件衣服躲進廁所。
電話那邊是易遙語無倫次的哭聲,聽了半天,才知道林華鳳發(fā)燒已經(jīng)昏迷了。
握著電話也沒說話,易家言在廁所的黑暗里沉默著。電話里易遙一聲一聲地喊著自己。
爸爸。爸爸。
爸爸你來啊。爸爸你過來啊。我背不動媽媽。
爸爸。你別不管我們啊。
易遙的聲音像是他心臟上投過來的匕首。扎得生疼。
他憂郁了半天,剛開口想說“那你等著我現(xiàn)在過來”,還沒說出口,廁所的燈閃了兩下,就騰地亮了起來。
易家言回過頭去,臉色蒼白而冷漠的女人站在門口,“你說完了沒?說完了我要上廁所。”
易家言一狠心,對電話里撂下了一句“你讓你媽喝點熱水,吃退燒藥,睡一晚就沒事了。”然后就掛斷了電話。
15
“嘟嘟”的斷線聲。
像是把連接著易遙的電線也一起扯斷了。
易遙坐在地上,手機從手上掉下來。
16
李宛心怒氣沖天地拉開大門的時候,看見了站在門口滿臉掛滿眼淚的易遙。
開始李宛心愣了一愣,隨機怒火立刻竄上心頭:“你大半夜的發(fā)什么神經(jīng)!”
“齊銘在嗎……我找齊銘……阿姨你叫叫齊銘……”易遙伸出手抓著李宛心的衣服,因為哭泣的原因口齒也不清楚。
“你瘋了嗎你!”李宛心探出身子,朝著易遙家門吼,“林華鳳你出來管管你女兒!大半夜的來找我兒子!這像什么話!你女兒不要臉!我兒子還要做人!”
“阿姨!阿姨我媽病了。我背不動她……阿姨你幫幫我啊……”
李宛心甩開抓著自己衣服的易遙,一把把門轟地摔上了。
回過頭罵了句響亮的“一家人都是瘋子!”,轉(zhuǎn)過身看見站在自己背后燒紅了眼的齊銘。
沒等齊銘說話,李宛心伸出手指著齊銘的鼻子:“我告訴你,你少管別人家的閑事,弄堂里那些賤女人七嘴八舌已經(jīng)很難聽了,我李宛心還不想丟這個人!”
齊銘沒理她,從她旁邊走過去準備開門。
李宛心一把扯著齊銘的衣領(lǐng)拉回來,抬手就是一巴掌。
17
齊銘拿出手機打易遙的電話,一直響,沒有人接。
估計她大半夜地從家里沖出來也沒帶手機。
齊銘掛了電話走到自己房間門口用力地踢門,李宛心在外面冷冰冰地說,“你今天如果出去開門,我就死在你面前。”
齊銘停下動作,立在房間門口發(fā)呆。過了會就抬起腿,更加用力地踢門。
弄堂里很多人家的燈都亮起來了。
有幾個愛看熱鬧的好事的女人披著睡衣頂著一頭亂糟糟的卷發(fā)站在門口,看著坐在齊銘家門口哭泣的易遙,臉上浮現(xiàn)出來的各種表情可以統(tǒng)統(tǒng)歸結(jié)到“幸災(zāi)樂禍”的范疇里面。
甚至連齊銘都聽到一聲“多情女子薄情郎啊,嘖嘖嘖嘖。”應(yīng)該是弄堂一端的女人朝著另一端的人說的吧。
李宛心利索地站起來拉開大門,探出身子朝剛剛說話的那個女的吼過去:“薄你媽逼!”然后更加用力地把門摔上。
易遙癱坐在地上,像是周圍的事情都和自己無關(guān)了一樣。
也看不出表情,只有剛剛的眼淚還掛在臉上。
齊銘把自己的窗子推開來,探出去剛好可以看到穿著睡衣坐在自己家門口的易遙。
齊銘強忍著沒有哭,用盡量平靜的聲音喊易遙。
喊了好幾聲,易遙才慢慢轉(zhuǎn)過頭,無神地看向自己。
“易遙你別慌。你聽我說,打電話。打急救電話,120!快回家去打!”
“沒事的!你聽我說沒事的!你別坐在這里了!”
“易遙!易遙!你聽得見嗎?”
易遙慢慢地站起來,然后快步朝家里跑過去。
經(jīng)過齊銘窗戶的時候,看也沒看他一眼。
齊銘看著易遙跌跌撞撞奔跑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的視線里面,那一瞬間,他像是覺得她再也不會回到自己的世界里了。
齊銘離開窗戶,慢慢地蹲下來,喉嚨里一片混沌的嗚咽聲。
18
凌晨四點的弄堂。
冷清的光線來不及照穿凝固的黑暗。
灰蒙的光線拖曳著影子來回移動。
剛剛沸騰起來的弄堂又重新歸于一片寧靜。女人們嘀咕著,冷笑著,漸次關(guān)上了自己家的門。
拉亮的燈又一盞一盞地被拉滅了。
黑暗中慢慢流淌的悲傷的河流。淹沒了所有沒有來得及逃走的青春和時間。
你們本來可以逃得遠遠的。
但你們一直都停留在這里,任河水翻涌高漲,直到從頭頂傾覆下來。
連同聲音和光線。都沒有來得及逃脫這條悲傷的巨大長河。
浩淼無垠的黑色水面反射出森冷的白光。慢慢地膨脹起來。月亮牽動著巨大的潮汐。
全世界都會因為來不及抵抗,而被這樣慢慢地吞沒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