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我是程家的二少奶奶。我夫家是為官的，你若傷了我的性命，必讓你不得善果！”

我欲嚇?biāo)粐槪米屗帐帧?/p>

那人怒極而笑：“胡說八道，程家的二少爺不曾娶妻，哪來的二少奶奶？”

馬夫拿著吃食小跑著過來，一見有人拿刀架著我的脖子，慌了神，吃食掉在地上，身子抖如篩糠：“二少奶奶！您怎么了？這可如何是好啊……”

我喊道：“你快回府，帶人來救我！”

“噯……”

馬夫答應(yīng)著，七魂去了六魄，上了馬車，飛也似的去了。

戴面具的男人看見馬夫之后，倒像是愣住了。

刀緩緩地放下。

面具后頭的那雙眼不住地打量著我。

我想著，他確是怕了。

“你真的是程家二少奶奶？”

“千真萬確。”

“何時(shí)成的婚？”

“昨日。”

他后退兩步，沉吟道：“人皆言，程家的二少爺死了，你嫁給一個(gè)死人做甚？”

“幼時(shí)婚書，一諾千金。人無信則不立，人背信則名不達(dá)。莫說他死了，就算是他現(xiàn)時(shí)成了要犯，當(dāng)嫁，還是要嫁。”我咬牙說道。

他笑起來。

“如此說來，程老二倒是好福氣了。”

笑罷，他似想起什么，道：“你是東昌府來的吧？”

“是又如何？”

乍來揚(yáng)州，我鄉(xiāng)音未改。想必是他聽出來了。

他將長刀杵在地上，道：“山東，出好漢的地方！想不到女子也這般義氣！”

他同伙的那幾名男子，本跳下運(yùn)河去追馮高，未果，都回來了，憤怒地團(tuán)團(tuán)圍住我。

他剛想說什么，卻從東側(cè)竄出一匹馬來。

還未待看清，馬背上那人一把將我拽上馬，疾馳而去。

“哎你——”

戴面具的男人想喊什么，卻欲言又止。我雖看不到他的神情，卻覺出了他的震驚。

我心口“怦怦”地跳著。

難道是剛出狼窩，又入虎穴？

我剛想叫喊，馬背上的人卻急急道：“小姐，你不認(rèn)得我了？”

好熟悉的聲音。

竟是為我醫(yī)腳的秦明旭。

馬飛奔到一處窄巷，他方“吁”的一聲，馬停住。

我下得馬來，看到秦明旭一身白衫微笑地看著我。

“你怎到了揚(yáng)州？”

“我本就是坐船回?fù)P州的啊。只是半路上發(fā)生了那樁事，我折路北上，今日，又回來了。那會(huì)子在綢緞莊，我看到你了，恰賬房在與我交賬，我未來得及喚你。待我忙完，你早已走了。小童說你往渡口的方向去了。我便趕來。看到你被幾個(gè)漢子圍著，似有不測，我就——”

他說著，怕我不解，道：“那‘天盛樓’是秦家的祖產(chǎn)。”

我在東昌府的時(shí)候就聽說過，千里大運(yùn)河，萬家天盛樓，天盛綢緞莊遍及各州府，凡是有集鎮(zhèn)的地方，就有天盛樓的分號，是揚(yáng)州府?dāng)?shù)一數(shù)二的買賣。

“這般巧合……”我喃喃道。

他撫了撫馬背，道：“可不是么，在下與小姐當(dāng)真是有緣。”

“莫要混說！”

這登徒子，果然幾句話便沒個(gè)正形。

“小姐，方才渡口上那幾個(gè)漢子，似是江湖第一大幫派‘青衣門’的人……”

“莫要再叫小姐。我已嫁作人婦。秦公子放尊重些。”我提醒他。

他這才注意到，我已挽了髻，不再作閨閣妝扮。

“如此之快。”他嘆道。

眼中狡黠的光亮黯淡下來。

重逢的欣喜與突來的意外，觸了礁，撞出一地?zé)o名的失落。

他斂了嬉笑之色，輕聲道：“你這些天，還好么？”

聽了這話，我竟有些心酸。

父親與繼母的驅(qū)逐。坐船南下的坎坷。被程府的門子看輕，帶我走側(cè)門。老夫人勃然大怒，欲命家丁打死我。堂前驚天一喚，決定與死去的二少爺成親。新婚夜與賊人的對峙。今日的種種波折。

不過才幾日的工夫，好似已經(jīng)過去小半生了。

越山踏水。

我所依仗的，不過是一身的孤膽。

“我挺好的。夫家待我不錯(cuò)。”

我轉(zhuǎn)身：“天色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揚(yáng)州府一個(gè)月前發(fā)生一起大案，你可知曉？”他道。

我停住腳步。

他繼續(xù)道：“督糧道臺荀大人昧下押往朝廷的官糧，被上面砍了頭。”

督糧道臺乃正四品，官階比揚(yáng)州父母官知府還要高一層。如此朝廷大員被處斬，自是當(dāng)?shù)剞Z動(dòng)一時(shí)的事。只是，秦明旭與我說這個(gè)做甚呢？

他道：“程家老二從前就與‘青衣門’的人有瓜葛。前些天，聽說他與荀大人的遺孤在一條船上飲酒。小姐，我想說……你……”

他沉默了，自知多言，半晌，俯身道：“保重。”

我懂秦明旭的意思。

他是想告訴我，我的丈夫程淮時(shí)，卷入是非之中，如今雖命喪黃泉，但禍?zhǔn)挛戳耍诌€有許多后患。在碼頭圍攻我的那些青衣門的人，或許就是程淮時(shí)招惹的。

我悶頭朝前走。

不管前方是什么，自己選的路，苦樂自擔(dān)。

走到大路上，馬夫趕著車，帶著十?dāng)?shù)個(gè)家丁趕來了。

馬夫看見我，緊張道：“二少奶奶，您沒事吧？”

我搖搖頭：“無事。”

我忽然想起秦明旭說的“程家老二從前就與‘青衣門’的人有瓜葛”“方才渡口上那幾個(gè)漢子，似是江湖第一大幫派‘青衣門’的人”……

那戴面具男子的震驚……

腦子一激靈。

我吩咐馬夫：“回到渡口去！”

然，馬車到了渡口，那幾個(gè)青衫男子早就無影無蹤了。

我看著船來船往的運(yùn)河，失了會(huì)兒神。

那戴面具的男人會(huì)不會(huì)是程淮時(shí)？

他究竟為什么要藏起來，謊稱已死去？可是有什么難言的苦衷？

這場禍?zhǔn)驴膳c被砍頭的督糧道臺荀大人有關(guān)聯(lián)？

運(yùn)河，似飄飄蕩蕩的碧玉帶，從天邊白云深處而來。清波蕩漾，流向無邊無際的原野。兩岸堤壩上的柳樹，在十月隆冬中，搖擺著蕭瑟。

黃昏的光暈柔柔地鍍著運(yùn)河，鍍著赫赫揚(yáng)州。

滿懷心事回到府中。

管家在門口等我。

原來，他比我先回來。

我剛欲問他，孩子病情如何了。

他急道：“二少奶奶，您總算回來了。”

“何事？”

“剛剛，府中來了一群錢莊的人，說二爺生前問他們借了高利貸，前來索要。”

“老夫人怎么說？”

“晌午過后，漕軍同僚府上來請，老夫人、大少爺、大少奶奶皆去赴宴了。這會(huì)子且回不來呢。小的打算叫個(gè)小廝去回稟……”管家道。

“等等！”

我忙道：“莫要去回稟。宴席之上，想必人多。叫旁人知道了，二爺?shù)哪樏嫱膬簲R？老夫人的臉面往哪兒擱？程府的臉面往哪兒擱？”

管家醍醐灌頂?shù)溃骸笆鞘鞘牵倌棠陶f得是。小人思慮不周了。”

我走了進(jìn)去。

正廳上，一群漢子坐在里頭。

一個(gè)蓄著絡(luò)腮胡的漢子見我來了，直嚷著還錢。

我伸出手：“既是來索債，欠據(jù)拿來。”

絡(luò)腮胡從袖中掏出一張紙來。

我接過，看著上面的字。

昨夜在書房看到的字跡與眼前的欠據(jù)交織著。

須臾，我道：“這不是二爺?shù)淖帧！?/p>

絡(luò)腮胡鎮(zhèn)定道：“怎么？人死了，便想賴賬么？”

我笑了笑，向絡(luò)腮胡道：“人的字有神韻。仿其形，仿不得神。我看你們，是打量著二爺沒了，想趁機(jī)敲竹杠是真。”

“你！”絡(luò)腮胡指著我。

我道：“若是不服，我們便同去官府。拿二爺素日的字，與這欠據(jù)上的字比對比對。別學(xué)得七八分像，便來蒙人。我需提醒你，《大明律》，無故敲詐勒索，是何刑罰……”

我的篤定懾住了他。

絡(luò)腮胡想了想，帶著手下的一幫烏合之眾去了。

走前，憤憤道：“你等著！”

人去了。

我松了口氣。

待到晚間，老夫人回來，管家稟了這事。

老夫人看著我，道：“桑榆，你是在何處見過老二的字？”

這是她第一次喚我的名字。

“回母親，昨夜，在書房，兒媳寥寥看過幾眼。”

“寥寥看過幾眼，便記得這樣深……你是個(gè)好孩子。”

老夫人眼角濕潤，又憶起了幼子。

“若是我與你大嫂，必懶怠拉下臉去與這群潑皮對質(zhì)，銀兩給了是小事，怕是縱得這起子小人大了胃口。桑榆，你膽大心細(xì)，是個(gè)料理家事的好手。淮兒從前管著的田畝、生意，不如就交給……”

老夫人說到此處，大少奶奶向我投來陰惻惻的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