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第 36 章
江曉媛這腦門一熱的決定,成為美發(fā)店里新年的第一發(fā)炸彈,從店長到實習(xí)工全體震驚了——要說起來,美發(fā)行業(yè)的人員流動確實很快,可哪有剛剛升上技師,馬上要漲工資的時候,身無分文地辭職跑去干一份不知深淺的工作的?
說句不好聽的,在一般人聽來,美容美發(fā)行業(yè)已經(jīng)很不靠譜了,她還打算換個更不靠譜的干。跳槽也沒有往下跳的。
莉莉聽說以后“嗷”一嗓子就哭了,店里的小姐妹們總是相處不了幾年就離開了,少數(shù)人另謀高就,大部分是回老家結(jié)婚的,莉莉一方面重感情舍不得朋友,一方面也為自己動蕩的生活所傷——身邊每離開一個人,她就更加清晰地知道,做這個是長久不了的,也就要跟著惶惶然一回。
陳方舟的反應(yīng)和祁連一樣實際:“不干了?那你住哪去?”
江曉媛:“還沒想好。”
陳方舟:“還沒想好?你想得也太簡單了!你知道房租多少錢嗎?”
江曉媛:“……大概?”
陳方舟:“我跟你說,你租房至少要去一千,每個月水電燃氣物業(yè)要花的吧?那也要幾百,假設(shè)你天天走路上班,沒有交通費,但是你起碼得吃飯吧?好,就算你們女孩吃得少,一天十五塊也要的吧?一個月就四百五,萬一你想偶爾改善一下,算下來差不多要六七百。”
江曉媛:“……”
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錢這么不禁花。
“這就小兩千了,”陳方舟說,“那你能保證自己一年到頭不生病不買藥吃嗎?能保證沒有應(yīng)急的事和額外開銷嗎?你牙膏肥皂的日用品要不要買?不使化妝品,冬天大寶總要抹一瓶吧?換季的新衣服要不要穿?我的姑奶奶,一個月給你三千,你自己算算每月月底你還能剩幾個子兒?再說那邊有沒有五險一金你問清楚了嗎?要是沒有,不說別的,年底的社保錢你都攢不齊。”
江曉媛毫無概念,她連“五險一金”包括什么都說不明白,愣愣地問:“社保錢也要交?上哪交啊?交多少?”
她果然天生就不是過日子的人,哪怕窮困潦倒到朝不保夕的地步,她也不會像陳老板這樣,三言兩語就把日常生計說得這么一清二楚,江曉媛當(dāng)場就被震住了,滿腔的緣由都在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中被駁得毫無立錐之地。
“你趕緊給我一邊涼快去吧,什么都不知道……唉。”陳方舟嘆了口氣,總算知道為什么祁連托他照顧江曉媛了,她可真不走心,別的不走也就算了,跟她自己利益切身相關(guān)的也不走,想起一出是一出。
陳方舟:“咱們技師的基本工資一千五,但是只要你這個月不是特別游手好閑,都能拿到提成的,提成有時候比你工資還高。在店里你吃住都不用花錢,一個月稍微節(jié)省一點就能攢下一兩千……你現(xiàn)在要走,是腦子有病還是數(shù)學(xué)不好?”
說著說著,他好像都有點急了。
江曉媛只好無言以對。有的時候,理想和現(xiàn)實是沖突的,沒辦法。
她默默地打量陳方舟片刻,這才看出來陳老板的臉色不怎么好,印堂發(fā)黑,胡子也沒有刮干凈,剩下青黑的一層,眼睛里還有血絲,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煩躁。
江曉媛小心翼翼地問:“陳總,你沒事吧?”
陳方舟有氣無力地擺擺手,緩和下語氣,指使江曉媛說:“去給我沖一杯奶茶。”
江曉媛替他沖了一杯十分不健康的速溶奶茶,店里的員工都在做開店準(zhǔn)備,清掃衛(wèi)生、調(diào)試設(shè)備、清點存貨……都忙著,江曉媛準(zhǔn)備辭職,稍微偷了點懶,沒有參加勞動,窩在飲水間跟陳老板聊天。
江曉媛:“你失業(yè)總不至于,難道是失戀?”
陳方舟聽了,用喝悶酒的姿勢灌了一口速溶奶茶,很快遭到了裝逼的報應(yīng)——被開水燙得嗷嗷直叫。
果然是失戀。
其實在江曉媛看來,陳方舟根本就沒有戀,根本談不上失。他充其量不過是出去和一個適齡女人談了一筆合同,接洽了幾輪后,友好的談判沒有能達到一致意見而已。
江曉媛:“因為什么?”
陳方舟沉默了一會,低聲說:“還是工作,她感覺我這個工作干不了一輩子,不踏實。”
江曉媛伸出手,拍了拍陳方舟的后背表示安慰。
人們一方面認(rèn)為,一輩子趴在一個地方、干一種工作、二十歲和五十歲過著同一種日子的生活特別可怕,沒出息,沒上進心,一方面又認(rèn)為那些流動性大、長久不了的工作不靠譜,一天到晚跳槽的人也不靠譜。
要怎么才能又有上進心,又踏實穩(wěn)定呢?社會對人的要求還真是復(fù)雜難解。
大概唯有“有錢”二字才能破解。
陳老板即將繼續(xù)他漫長而無望的相親之路,相親并不好玩,每經(jīng)歷一次,都能看見那支代表自己形象與品質(zhì)的股票又跌了個停板,他在一片綠云慘淡的沼澤里對江曉媛說得一字一句都發(fā)自肺腑。
陳方舟:“所以我這個過來人告訴你,做人要踏實、要穩(wěn)當(dāng),不要一天到晚異想天開!我愿意你辭職,問題你要找個靠譜的地方啊姑娘!這么沒成算,小心你將來連個對象都找不著。”
江曉媛想了想:“這一點我倒是不擔(dān)心。”
陳方舟洗耳恭聽:“怎么?”
江曉媛說:“我這么青春貌美的一個大姑娘,就算沒工作也不發(fā)愁找對象啊。”
陳方舟蕭瑟地閉了嘴,要被這大姑娘的臭不要臉驚呆了。
江曉媛:“陳總,你說得對,但是我的情況不能用這個考量。”
陳方舟一腦門倒霉地看著她。
“留在店里,我的收入能多一點,生活能容易一點,日子能安穩(wěn)一點,然后呢?”江曉媛說,“然后——長大后,我就成了你。”
陳方舟:“……”
江曉媛正色下來:“可我不想這樣,陳總,我想有一天在一款馳名國際的香水盒子上印上我的獨家簽名,我不想再練習(xí)推頭發(fā)剪留海了。你說讓我留在店里,課時留在店里的每一天,我都在浪費一天的時間,都在距離我的目標(biāo)遠一點,陳老板,人一輩子能有幾天啊?”
陳方舟無法理解江曉媛,就像江曉媛也無法理解他。
“時間”對于陳方舟來說,是沒有意義的,因為無從度量,無從升值,沒有用。
兩個人都意識到了交流的障礙,忽然一同閉了嘴。
好一會,江曉媛才斬釘截鐵地說:“反正我不會后悔的。”
陳方舟的目光落在杯面上,就在江曉媛以為他生氣不吭聲了的時候,他忽然靜靜地說:“你知道我怎么跟祁連混熟的嗎?”
江曉媛:“……小學(xué)同學(xué)?”
陳方舟:“他小時候父母有一陣子出國,沒時間管他,把他送到了老家親戚家,他在我們那學(xué)校里總共待了不到倆月,期中都沒考試就走了,再說我們倆根本不是一個班的,互相都沒說過話。”
“我十來歲的時候,看了好多亂七八糟的閑書,腦子很熱,總感覺自己可能是個厲害人物,不應(yīng)該屈居學(xué)校這個小小的彈丸之地,還整天考不及格要寫檢查。”陳方舟自嘲地一笑,“所以我就跑了,跑到個沿海城市,干了幾個月小工……當(dāng)時不夠歲數(shù)嘛,正經(jīng)地方?jīng)]人敢要我,要我的都是那種招童工的,你懂的,不是什么好地方。”
江曉媛點點頭,認(rèn)為陳方舟可能是被青春期的畸形生活經(jīng)歷耽誤了,后來也沒能長起個子。
“我就像啊,我怎么能一直在黑工廠當(dāng)童工呢?”陳方舟的聲音半卡在嗓子里,輕飄飄的,不著力,像是一片筋疲力盡的羽毛,含著說不出的沙啞與毛躁質(zhì)感,他輕輕地說,“我不是辦大事的人嗎?”
江曉媛:“然后呢?”
陳方舟:“然后我認(rèn)識了一堆亂七八糟的人,被他們忽悠到了這里,進了一個傳銷窩點——陳‘諾亞’什么的藝名都是那時候起的……你別聽祁連瞎掰,我沒拜過坐蓮花臺的耶穌大士。”
江曉媛:“……”
陳方舟晃了晃杯子,把剩下的奶茶一口悶進去了:“那時候還沒開始嚴(yán)打,傳銷組織比現(xiàn)在猖獗多了,進去就出不來,跟黑社會似的,還打死過人。我好不容易給家里人傳了信,家里四處托人找,又想起祁連他媽原來是同鄉(xiāng),托到了她那里,她當(dāng)時不在國內(nèi),老祁很夠意思,他自己把我撈出來的。”
江曉媛聽得一愣一愣的:“怎么撈的?”
陳方舟看了她一眼。
江曉媛驀地想起祁記者被人砍了一刀踩不下剎車的事,連忙點頭:“哦,我大概明白了。”
“那之后我就改名叫陳方舟了。不是因為這個名好聽,洋氣,是留著提醒自己——有多大肚子吃多大碗飯,有多大屁股穿多大褲衩,踏踏實實的做人做事最重要了——好了,我把黑歷史都倒給你了,你自己好好掂量掂量吧。”
江曉媛感覺他說得很有道理,回去掂量了一宿,第二天正式辭了職。
她三下五除二地交接了工作,把自己這半年走狗屎運積累的一兩個客戶轉(zhuǎn)給了莉莉,然后在陳方舟“你鬼迷心竅”的吶喊中,干凈利落地收拾了自己的行李。
江曉媛將自己從二手書店買回來的那堆破爛捆了捆,接茬賣給了二手書店,然后將“沒臉祖師爺”恭恭敬敬地送回店里,她自己的行李只有一點衣服,一個暖寶寶,少量快用完的日用品,兜里叮當(dāng)響的零錢,一個遙控器手機……連被褥也沒有,床單被套和枕套是她自己買來的,被子本身是從店里借的。
這一點東西,卷一卷,一個學(xué)生雙肩包全裝下了,江曉媛自己背也輕輕松松,根本不用勞動搬家公司。
想當(dāng)年她上大學(xué),足足扛了五個最大號的箱子,好幾個人陪著她飛過去幫她拿行李。
她當(dāng)時怎么會那么麻煩呢?怎么會需要帶那么多東西呢?
江曉媛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將其劃到自己的黑歷史里。
她背著自己的家當(dāng),“拖家?guī)Э凇币话愕卣业绞Ysam,在蔣太后的目瞪口呆下,將雙手一攤,宣布:“老師,我以后跟著您混了,可是您得先給我找個住處,我沒錢住賓館。”
蔣sam那天給她打電話,其實純粹是跟人喝酒喝多了,否則高冷的蔣太后萬萬不會暴露他因為圍觀打架損失一條搟面杖的黑歷史,他暈暈乎乎地看見把藝術(shù)團那個活介紹給他的朋友傳回來的照片,被領(lǐng)舞臉上靈氣盎然的彩繪吸引了,一時沖動邀請了她,其實酒醒以后就后悔了,一直暗搓搓地希望江曉媛能靠譜一點拒絕他。
誰知江曉媛居然這么痛快就接受了!
有道是請神容易送神難,蔣sam隱約從她身上品嘗到了一點破釜沉舟的意味,感覺自己得承擔(dān)這個酒后的后果,于是說:“那我找個中介來,你自己看看要租什么樣的房子吧。”
江曉媛惦記著陳方舟給她算過的賬,斬釘截鐵地拒絕了這個建議:“租不起。”
蔣sam:“……”
江曉媛深吸一口氣,耍起了無賴:“蔣老師,可是因為您一句話,我就辭職出來跟著您干了,現(xiàn)在正準(zhǔn)備露宿街頭,您不能不管我。”
蔣sam一時風(fēng)中凌亂,悔得腸子都青了。。
“對了,”江曉媛說,“蔣老師,我還沒問你真名叫什么呢?”
蔣sam真名叫蔣博,幾分鐘以后,太后頂著一張小白臉,在原地思索了片刻,對江曉媛說:“先跟我走吧。”
太后娘娘帶著他背包握傘的新晉小太監(jiān),驅(qū)車移駕“鉆石造型培訓(xùn)學(xué)校”,徑直闖進了校長辦公室,他拎著江曉媛的肩,將她往校長面前一推,十分囂張地降下了懿旨。
“介紹一下,這是我新招的助理,”蔣博說,“現(xiàn)在她沒地方住,你看看暫時給她安排個女生宿舍,救個急吧。”
江曉媛趕緊露出乖巧的笑容。
校長的眼鏡緩緩地滑下了鼻梁。
就這樣,江曉媛以助教的尷尬身份,住進了六人間的女生宿舍,心里的感覺十分微妙,覺得自己像一只混進了耗子窩的黃鼠狼——專門來當(dāng)奸細的。
“身上有錢嗎?”蔣博問。
江曉媛:“有。”
她把所有的兜翻了一遍,翻出了四百零三塊五毛……鋼镚掉地下了,她連忙撿了回來。
蔣博一臉慘不忍睹,抽出錢包,給了她兩千塊錢當(dāng)預(yù)支的工資,捂著臉在女生宿舍樓下與她道了別,一扭八道彎地準(zhǔn)備蹁躚離去。
江曉媛:“蔣老師等等!”
蔣博:“還有什么事?”
江曉媛:“我以后要是沒事,能去蹭別的老師的課聽嗎?”
蔣博聽了這句話,臉上別提多精彩紛呈了,整個人氣得五彩斑斕的:“我的助理,需要去蹭別人的課?你再說一遍!”
江曉媛意識到自己踩了雷,連忙屁也不敢放一個,誠惶誠恐地甩著帕子恭送了太后娘娘,轉(zhuǎn)身鉆進了她未來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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