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千秋古城月(2)
鄧元初進來,輕聲道:“清哥怕你太難過,過來讓我陪一會兒。”
何未拿起蜜餞單子,將婚書夾在當(dāng)中,怕一會兒拿出去被人認出來。這物事常見……至少這里的老爺們每個都有過、見過。
她曉得謝騖清還在樓內(nèi),不可能出了包廂就走,須過幾道場子。也不曉得前后左右的喧鬧笑聲里,哪處有他。
“清哥給我上了在保定的第一堂課,”鄧元初坐到湘簾前,陪她閑聊,幫她緩解心情,“講的就是在戰(zhàn)場上,不止要有為國捐軀的勇氣,也當(dāng)知,為大局,為同袍,為平民,隨時要有被舍掉的覺悟。有時為保大局,恰好身處在不會有增援的地方,打到最后只剩下你一個,而后戰(zhàn)死,”他停了會兒,說,“這些,都須想透了才會死而無憾。”
她想到他說的“家國與卿,皆可舍我”……竟由此而來。
“那時,我就想,這位教員有東西。不止是憑戰(zhàn)功留校的。”
“第二堂課是什么?”她想知道更多的過去。
“第二堂……”鄧元初回憶,“講的是——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鄧元初想想,笑了:“被他帶出來的,都曉得這一課。那年我問他,我是否有進外交部的能力,他對我說,“領(lǐng)過兵的人,都懂得先謀后交,其后才是用兵,這本就是必修課,有何不可?”
他又道:“謀和交,是一個高級將領(lǐng)須有的能力。用不好這個,都不配說是謝騖清的學(xué)生。清哥在戰(zhàn)場上自來是老狐貍,比昔日軟禁他的那些人勝上不知幾籌,真是狠辣算計。”
何未笑了,心里的難過被這話沖散了一些。
“還是他懂你,”她問鄧元初,“準備回外交部嗎?”
鄧元初默認了。
“晉伯伯沒有子女,但關(guān)系多,也喜歡你。我九叔回來了,讓他為你們做見證人,認一個干爹吧。這也是晉老說的,他想把關(guān)系留給你。你若想做外交——”
簾子掀動,她停下。
有軍官進來,將謝騖清的軍裝裝箱,這是他一出城就要換回去的。
“替我和將軍說,”她輕聲道,“蘇聯(lián)自成立后一直被各國孤立,那邊航路不好走。而且又是冬天,也沒法走。何家是最早開航的,在三月。”
“卑職明白。”
軍官挺直背脊,對她敬一軍禮,拎著皮箱子走了。
樓下一陣熱鬧,是今夜將要唱壓軸戲的坤伶提前出來,帶著妝,被人引薦給了貴人。
這位坤伶叫祝小培,就是和鄧元初在會館同居的人。
何未從湘簾下看到廣德樓老板,還有幾位在高處辨不出面容的男人,眾人陪著謝騖清往后臺去了……她的少將軍,真走了。
***
這個年,二房和九房一起過的。
那兩個親兄弟聊好喝好,便一同睡倒了。大小嬸嬸同她回房,三人擠在八步床里,打開木墻壁里的暗格。小嬸嬸翻出一個壽星公,笑了:“這倒是樸素。”
大嬸嬸奇怪:“這蠟燭燒過嗎?”棉芯頂端還是黑的。
大嬸嬸習(xí)慣性找小剪子,想剪斷那棉芯尖尖。
何未一見,搶過來:“這不能剪的。”
兩個嬸嬸過去是看人臉色吃飯活命的,料算到壽星公必然和那位謝少將軍有關(guān)。
何未用帕子把壽星公裹好,放回去。
大小嬸嬸喝了小酒,睡得早,她睡不著,下床出去。
西次間里,扣青抱著本書在學(xué)英文,抬頭一見何未就想問,但努力皺著眉頭沒問,憋了半晌,憋出來半句話:“小姐你怎么還沒睡?”
難得沒結(jié)巴。扣青這毛病倒也不是先天的,老中醫(yī)說她沒毛病,是心病,要自己想改才能改。所以有時,還是能冒出一句完整的。
但顯然,扣青這大半個月始終在努力改,學(xué)著改。
每每憋到急紅了臉……
“你到底著了什么魔?”她掀開扣青的錦被,挨著扣青,靠到床邊,“忽然要改了?”
扣青又憋住氣了。
好吧,她耐心等著。
“我、我先結(jié)巴著說吧……這不是一兩日、日能改掉的。”
均姜翻身,在對面臥榻上說:“我?guī)退f吧。”
除夕夜,大家不習(xí)慣早睡,全醒著。
“扣青和林驍聊得投機,聽林驍說,謝少將軍是謀略過人,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扣青便去求助,求著謝少將軍給他個主意,想個法子讓她改掉這毛病。”
何未沒想到謝騖清還管過這件事。
“謝少將軍就對扣青說,若是日后你們家小姐想隱匿行蹤逃命,帶著你是個危險。你的特點過于鮮明,易容也沒用,”均姜也坐起來,指扣青,“這丫頭立刻就下了決心。”
扣青連連點頭。
均姜回憶說:“少將軍當(dāng)時說,因為扣青是真心實意待你,所以這是最大動力。人心有所向,更易有所成。”
人心有所向,更易有所成。
她品味這句話,仿佛見到謝騖清說這話的樣子。
均姜也擠過來:“總是反軍閥、反軍閥,其實我不太懂的。少將軍到底為什么如此拼命?”
何未苦笑。
謝騖清是將軍,對他來說,這是人人能拿槍、隨時會喪命的亂世。
她輕聲說:“軍閥在各省,打贏了就收稅,打輸了就挨家挨戶去抓壯丁。許多人家沒錢,更沒有能勞作的人,全去打仗了……”
而何家是從商的,對稅收最了解,更清楚在這方面大家受了什么苦。
她又道:“哥哥過去也在財務(wù)部做過,真正交稅的只有幾個省,其余軍閥全在各省為王,不肯交稅給國家。國家做什么都沒錢,而他們一個個富可敵國,在各省,什么都能征稅,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他們不收的。交糧食稅不夠,那就交鋤頭稅,從山路走撿了塊牲畜糞想帶回去當(dāng)肥料,都要交糞稅。還有各種捐,新婚捐,喝茶捐,看戲捐,做和尚也捐。那些司令們還嫌不夠,還要提前收稅,收幾十年后的稅,有軍閥就直接收到了2050年,一百多年后的稅都收完了。交不出怎么辦?賣兒賣女,餓死街頭。”
還有更可怕的,就是鴉片。這也是謝騖清和她都最痛恨的。
她輕聲又道:“各地軍閥為了擴軍,想著法子讓農(nóng)民種鴉片。清哥多年在外,感觸更深,”所以謝騖清想禁煙片,簡直就是刀尖舔血,何未能想象到他禁煙多招人恨,這是那些軍閥的收入命脈,“還有軍閥發(fā)明了懶稅,專門懲罰不種鴉片的‘懶人’。民國初年,鴉片只占耕地的百分之三,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五六倍了。”
有人戲稱,民國以來,軍閥戰(zhàn)爭就是另一次鴉片戰(zhàn)爭,軍閥們爭搶土地,爭搶鴉片田,為得到更多錢,買更多武器……
沒有一個民族,能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富強起來。
也沒有一個普通人,想活在這種環(huán)境里,不是被盤剝到孫子輩的錢都交出去了,就是親人隨時被拉出去打仗,被殺死、被炸死在國土上……要不然就是把華夏大地都種上鴉片。
若沒人反軍閥,日后將會是什么樣?
都說一將功成萬骨枯,那也該是戰(zhàn)場上入侵者的骨,而不是用整個民族的平民百姓來搭功名塔。
***
年初一,均姜拿了一封信。
何未見均姜忍著笑,像猜到什么,心突突跳起來。
她忙從均姜手里奪走,找了把銀色小剪子,整整齊齊裁開。
掏出來疊成四折的信紙,她緩緩打開,見到謝騖清的字跡:
吾妹如握,
今至異邦,甚念。余近日憂南方戰(zhàn)況,東征三路,兩路皆為軍閥舊部,恐有異心,與逆軍暗通消息。然,身在北地,被束手腳,只待冬日一過便可南歸。東征為一統(tǒng)廣東全境,廣東穩(wěn)固,即可北伐,故此一戰(zhàn)須勝,更須全勝。
回想當(dāng)日何二先生一問,似問北伐,實指日后。清多年夙愿在北伐,而不止于此。
列強以租界為國中之國,存虎狼分食之心,國土不全,鴉片難絕,余如魚游沸鼎中,日夜難安。余之志向,從未有變,為救國而戰(zhàn)乃軍人天職,至死不悔。而獨身三十載,終得吾妹一知己,同為救國強國,實為上蒼眷顧。
時至歲末,思鄉(xiāng)亦念卿。
念四萬萬同胞之衣食,亦念吾妹之衣食,思四萬萬同胞之家國,亦盼吾妹歲歲無憂。
清
一月十三日
她發(fā)現(xiàn)信紙有兩張,第二張僅有一行字:
清少年入柳營,不善言,提筆念戰(zhàn)事,落筆為布兵。余與疆場皆枯燥無趣,幸有吾妹,不嫌不棄。
她不覺笑了。
似是他寫完發(fā)現(xiàn)措辭過于官方,又覺不妥,添了第二張紙。
她將這第一封家書看了又看,直到臉上有涼意,一抬頭,見天上又洋洋灑灑下起了雪。
何未笑著仰頭,看落下來的雪花。
聽說南方少雪,也不曉得能不能看到如此大雪。廣州她還沒去過,據(jù)說早茶好吃得很。貴州的話……她又想到了那兌過桂花香片的茅臺燒,等成親前,定要去一回的,看看他的家鄉(xiāng),他自幼長大的故土。
她想到在南方聲名赫奕的謝卿淮,據(jù)說不是在戰(zhàn)場,就是去軍校。他也許久沒回故鄉(xiāng)了……不過對于他這類人來說,國即故土。不論爾自東南西北來,民族即為家。
***
2月1日,段祺瑞政府召開了善后會議。
在善后會議上,西南各省軍閥再次提出“聯(lián)省自治”,仿效西方,建立一個聯(lián)邦制國家。
對此,晉老用了她的話來評價:“未未說的好,自虞夏商周,我們幾千年堅守的都是四海歸一。聯(lián)省自治?那就真沒人能管他們,舉國上下都是鴉片田了。”
3月1日,國民會議促成會在北京召開。
報紙上登了各界與會者,有許多有名的人,如李大釗、王盡美、趙世炎等。
***
這個中國新年,謝騖清是在蘇聯(lián)過的。
三月中旬,謝騖清見到了去年從歐洲輾轉(zhuǎn)過來的白謹行,數(shù)年未見,白謹行又成熟了不少。兩位老友相擁,在房間里松開彼此,打量著對方。
“你什么時候到這里的?”謝騖清問他,示意他坐。
“在歐洲時,許多中國留學(xué)生被欺負,那陣我們旅歐支部一直在幫助留學(xué)生轉(zhuǎn)學(xué)到蘇聯(lián),我就是那時來的。”白謹行笑著坐下。
白謹行是在謝家大小姐介紹下入黨的,一碰到謝騖清更是有話說。
兩人說到東征和日后的北伐,有聊不盡的話。
自從國共合作,他們有許多人在黃埔軍校任教或作為學(xué)員,在東征軍里帶兵,為統(tǒng)一廣東而奮戰(zhàn),為日后的北伐做準備。
名將如云,謀臣如雨,不一而足。
***
這天深夜。
謝騖清原本已睡下了,被敲門聲驚醒,部下們對他的休息時間非常維護,除非有危及生命之事是不會打擾的。他翻身坐起,開了門,白謹行在門外遞給他一份電報。
孫文于京病逝。
謝騖清看這短短幾個字,一念間記起許多。許多的過去。辛亥革命過來的人一個個離去,他好似看著前半生的戰(zhàn)場歲月就在眼前飄忽而過了。
長達數(shù)分鐘的沉默后,他對折電報,走出去。
在滿室將領(lǐng)的安靜里,謝騖清低聲說:“各位都請今夜收拾好行裝,我們須回去了。想辦法,從陸路走。”
而他后半生的戎馬征程剛剛開始。
其后局勢,就如李大釗先生在悼文中所說:
“中華為世界列強競爭所在,由泰西以至日本,政治掠取,經(jīng)濟侵凌,甚至共管陰謀,爭思奴隸牛馬而來。”
無數(shù)前人已去,無數(shù)后人前赴后繼。
問繼起何人?自有華夏千秋萬代的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