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八章 我的決定
孤雪峰是三生花生長之地,常年積雪不化,銀裝素裹如不沾染塵世的仙家圣域。
我從離開樓襲月后,就一路問著趕過去,到第九日時,終于到了一處叫做維川的小鎮(zhèn)。我站在城門外抬起頭,已經可以遠遠看見那一片雪白的山巒高峰。天色漸黑,我想明日應該就能到孤雪峰,為了能順利摘下三生花,我尋了個客棧準備好好休息一晚養(yǎng)足精神。
我走進客棧大門,店小二從堂內匆匆迎了過來,臉上堆起笑道:“客官這邊請。”將我引到了一處靠窗的桌前坐下。小二一邊殷勤的幫我倒上茶水,一邊熱絡地跟我聊了起來,“這位姑娘,看樣子你是外地來的吧?來得可真是時候呀。今兒是我們這兒一年一度的燈會,可熱鬧了。您別看現(xiàn)在街上沒多少人,再晚一會兒,那是人山人海。你待會兒吃過飯后可以去逛逛。”
我聽見那小二如此說,心頭微微一動,不禁挑眼往窗外瞧去。街道沿途的花燈有些已經亮了起來,零零星星的燈光閃爍。我從未親身經歷過燈節(jié),只在紫嫣教我識字的書中讀到過,“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燈樹千光照,明月逐人來。”被店小二一說,從出門后一直繃得緊緊的心頭難免生出些好奇和興奮來。
隨著我要的飯菜端上來,我吃著東西,眼看著窗外的亮點越來越多,屋檐下,樹枝間,橋墩旁,全是閃爍的光點,仿佛銀河的星星到今夜這個時辰,便會一顆一顆陸續(xù)傾瀉到這條長街上。看著這般美景,我這一頓飯吃得神思不屬。
用過飯菜,我到訂下的房間擱下包袱,坐了片刻,終是沒按捺住心頭的雀躍,踏出了客棧的大門。
天空一輪清幽明月,灑下月色如洗。
置身在穿梭如織的人流中,燈影璀璨,衣鬢飄香,我望著經過身旁的人們臉上帶著的滿足幸福的笑容,好幾日來心神不寧的緊張情緒竟然消減了不少。
我隨著人流走進了燈海深處,遠近都掛滿了各式各樣的花燈,有荷花的,有蝴蝶形的,也有繪著仕女山水和花草的,色彩旖旎,炫然人目。我驚嘆地看著,隨后又沿著河堤走了一段,只見河面上也漂著點點浮燈,隨波逐流,星光閃動,徐徐微風拂過河面,水波粼粼,讓我瞬間產生一種錯覺,不知那里是天邊,那里又是水面,仿佛我正身在瑤池仙境而非人間。
忽然,我四處亂瞟的目光停頓在一個地方,腳下不由自主的走了過去。
坐在攤后的那個小哥見我,急忙笑著湊上來招攬起生意:“這位姑娘,你看中意哪個,在下幫你取下來。”我望著支架上掛著的好幾排形色各異的面具,伸出手取下了一個拿在手里端詳著,心里頭一陣暗潮翻涌。
還記得我第一次見這種繪著美麗花紋的面具,是在我八歲的時候。那天客棧里來了一位客人,身上帶著一張和它相似的面具,我當時瞧見了喜歡的不得了,娘只得幫我去求,客人一聽搖頭說面具是給他小女兒帶的,不能給我。見我沮喪的快哭了,他又說明年這時候他還來,到時候也給我?guī)б粡垇硗鎯骸哪翘煲院螅冶汩_始天天盼著,只是到最后,我也沒有等到那張面具——半年后,娘被盜賊害了,一場大火把客棧燒成了灰燼……
我眸子一顫,從那個終生難忘的火場里退了出來。舉目四望,周圍依舊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哪兒還有那漫天的黃沙火海。
那小哥見我瞧得出神,不遺余力的推薦起自己的東西來,他取下其中一個彩墨韻染的面具遞到我面前,“姑娘試試這個,這是今年最受歡迎的小貓面具。”
我一怔,愣愣接下,手指摩挲著面具上的花紋,簡單的筆畫勾勒出一只小貓的臉,左右三根小胡須活靈活現(xiàn),憨態(tài)可掬。看著看著,我心頭一陣子酸楚。樓襲月說我像一只“怕被主人丟棄的小貓”,其實我只是舍不得離開他而已。若能一直待在他身邊,我不在乎他怎么看待我,是弟子也好,棋子也罷,只要能守在他身邊。
只是,樓襲月會在乎我是否在身邊嗎?
我在心里澀然笑了笑,剛要把那張小貓面具放下去,攤主見我有要走的打算連忙在旁邊不停的鼓勵我試戴一下,“試一試吧,姑娘,我這里還備著銅鏡,我?guī)湍阏照铡!闭f著,竟像要伸臂動手幫我戴上的樣子。
我被他的熱情嚇了一跳,連忙擋住他的手,“謝謝,還是我自己來吧。”盛情難卻之下,抬手將小貓面具覆在了自己臉上。
卻在這時,身后的人群忽然發(fā)生騷動。
我直覺有人從后方徑直往我急速奔來,出于練武的本能錯步往旁閃避,殊不知,躲開了他卻撞上了緊跟在他身后飛掠過來的另一個人。這人的輕功極高,等我注意到時已經來不及閃開,而他也似乎沒料到我會突然閃身過去,他進我退之下,兩人的身體在狠狠撞上。
“嘭”的一聲悶響,我被他猛勁撞得往后仰去,身子直壓向那個賣面具的小攤。那攤主一聲尖叫,圍觀的眾人也跟著發(fā)出驚呼聲。
在這電光火石間,我急遽冷靜下來,微變身形,腰肢一側便要騰躍而起,卻猝然被人拽住了手臂,我的腦子還沒反應得及,身體已被加諸在臂上的那股力道拉了回去。炫目的彩燈在我眼前飛旋,等視線終于穩(wěn)住時,驀然迎對上的,是咫尺處一雙燦若星子的眼眸。
柔柔的波光蘊含在溫潤寧和的眸里。
“姑娘,你沒受傷……”
男子語帶關切的話還未說完,我忽覺臉上一涼。原本被我隨手戴在臉上的面具悄無聲息地滑落了下去。
清風輕輕拂過,宛如一只溫柔的手穿過發(fā)梢。
男子站在我面前定定地注視著我,一時間停住了聲音。
我初時怔住,旋即反應過來,用力的掙開了他的手。他望著我愣了一瞬,隨后帶著溫和誠懇的笑容對我抱拳道:“在下失禮了。”
話音剛落,人群外又先后響起幾道疾呼聲:“二師兄!”隨聲幾條人影躍近落在他身旁。為首的一個少年面色焦急地沖到他跟前就說:“怎樣,二師兄?捉到他了嗎?”
那人對問話的少年搖了搖頭,少年瞧見后氣得一拳錘上掌心,“唉!又讓他跑了!那混蛋最會易容了,往后不知猴年馬月才能再碰見。”
男子看看身后的同樣緊皺著眉頭的幾人,淡定地開口道:“常與,他的左臂被我的藍影劍刺傷,要想止血必須找到紫蘇桐,我們去問問這鎮(zhèn)上哪幾個藥鋪有。”少年聞言眼睛驀然發(fā)光,興奮地用力按上腰間的劍柄,仿佛那人就在面前,他現(xiàn)在就可以好生拼斗將之擒下。
“好,二師兄,我馬上就去!”少年說完對其他幾人一揮手,領頭往圍觀著熱鬧還沒來得及散去的人堆中擠去。
男子目送自己的幾位同門離開后,轉眸看向我:“方才沒傷到姑娘吧。”我默然掃了他一眼,見他一襲青衣穿得板板整整,說話也彬彬有禮,舉止間不似壞人的樣子,于是也不打算多為難他什么,揉了揉暗自生疼的腰際,應了一聲:“沒有。”那人聽我這般說,明顯松了口氣,臉上又帶著溫煦的笑意抱拳道:“那再會,姑娘。”言罷轉身離開了。
他們一走,圍觀的人群嘩然喧鬧起來。
“是紫宸派的人呢!”
一聽見這個名字,我心頭猛地一顫,我記得那個樓襲月帶回來的女子提起過這個門派,似乎跟三生花有很大干系。于是我站在原地,凝神細聽那些人嘈雜的閑言議論。
“紫宸派的人是去孤雪峰吧。”
“應該是。”
“那孤雪峰上到底有什么,怎么他們老去?”
“誰知道。不過我聽說,是藏著什么寶藏。”
“才不是呢。是紫宸派有一位世外高人在上面清修,兩百多歲了,胡子像雪一樣白長到膝蓋,而且……”
“你造謠吧。哪兒有什么世外高人。我……”
我心頭一念閃過,舉步就要追上去,不料衣袖被人一下子拽住。那個攤主急慌慌地把我攔下來,拾起摔到地上的那張小貓面具遞到我面前,“唉,姑娘你可不能走呀!你還沒給我錢呢!”我現(xiàn)在哪兒還有什么心情要什么面具,急匆匆的說了句:“我不要了。” 那人的嘴巴登時張大得能塞進一整只雞蛋,嚷嚷起來:“什么!你不要了?”他夸張的拔高了嗓門,拉住我衣服的手死活不松開,“你不要,還試我的面具!你看你看,掉地上把花紋都蹭掉了!”
我看了看他指著的那處毫發(fā)無損的地方,再看了看他的表情,心知自己是被訛上了。他的叫嚷讓圍聚的眾人紛紛側目瞅過來,那么多意味不明形形色-色的目光打量在身上,我又是窘迫又是憤怒,語氣里不免帶上了火氣:“撒手!不然……” 話還未來得及說完,被忽然探到我倆中間的一只手臂打住了。
“這位小哥,你看這些銀兩買下那張面具夠嗎?”一把溫文有禮的淳厚男聲隨之響起。
攤主一瞧掌心中的那一塊碎銀子,眼睛都亮了,忙不迭地點頭:“夠了夠了。”探手急忙去取。那人從攤主手中接過面具,遞到我面前,眼中的目光溫和的像春日的清風,笑著說:“姑娘,請收下。”
我詫異的望著這個去而復返為我解圍的男子,下一刻,毅然搖頭拒絕:“我不能要。”那人伸出的手頓在半空,隨后,竟然臉上微微一紅,把手縮了回去。他拿著面具躊躇了會兒,轉手將它遞還給了攤主,“銀子你收著,面具不用了。”
攤主頓時臉上都笑開了花,笑得見牙不見眼。我一瞧他這模樣,心中蹭蹭冒起團小火苗,搶在他之前出手將面具奪了過去。在攤主和那個青衣男子驚愕的目光中,我略微低頭對他說了句:“謝謝。”
男子只是笑了一笑,繞過我往前走去。我回身望著他的背影,心底情緒一片翻涌,邁步遠遠的跟了上去。男子徑直進了一處藥鋪,說了些什么然后走了出來,再到下一家。
我便一路這么悄悄的跟著他,最后,隨著他走到了一家頗有氣勢的客棧門口。
看著他進去,我望了望客棧的牌匾,記下名字后往回走去。一路走一路在心頭暗自思量,孤雪峰那么大,我若冒然自己攀上去,只怕三天時間都找不到三生花。而這些紫宸派的弟子,一定知道三生花長在哪里。如果我跟著他們,是不是能更快的找到?
心中打定了這個主意,我不禁加快了腳步往那家小客棧跑去。推開房門,拿起包袱轉過身,驀然嚇了一大跳。
不知何時,屋內還站著一個人,定定盯著我瞧的目光里,有些我看不懂的復雜東西。對于出現(xiàn)的這個不速之客,我剛要開口問他是不是進錯了房間,冷不丁鼻端嗅到一股淡香,眼前一黑,腿軟的用雙臂撐在桌沿勉強站住了。
腦子發(fā)暈得難受,心頭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望著一步步向我走近的那個人,我強打起氣勢問道:“你是誰?你想怎樣?”那人不懷好意地笑著回答我的話,“爺是來謝謝小美人的。剛才多謝小美人幫爺解了圍。你那驚鴻一瞥,連勞什子紫宸派的假道士都瞧傻了眼,爺?shù)幕戤攬鼍捅荒愎磁芰瞬皇恰?br/>
我聽他說著,動作盡量輕緩的從衣袖里滑出一把短小的匕首,拼了全身力氣握住。那人色-迷迷的目光在我臉上身上轉悠,不疑有他的走到我面前,探手就要拽我的手臂。霍然間,我眼中一道厲色閃過,手中匕首閃電擊出,像一道白光刺到他的胸口!
這是我與趙單經常練習的一招,我試過不下千次,自問不會失手。那人猝然一驚,面色劇變,狼狽的往后退。我毫不退讓的欺身上去,咬著牙,拼命的想要趁最后一絲力氣將他制住,卻在匕首鋒利的刃尖劃破他衣衫的剎那,堪堪停下了動作……
‘此花唯有雙手未曾粘過人命血腥的人方能順利摘到,不然手一碰花朵便會凋謝。’
……雙手未粘血腥……
在我愣住的這一瞬,那人一指點上我的穴道。我定在原地,眼睜睜看著他對我伸出手,嘖嘖嘆道:“原來小美人還是舍不得爺?shù)难剑瑺斀裢硪欢ê煤锰蹛勰恪!彼f著不堪的話,哈哈笑著將我抱起丟在了床上,身體狠狠地壓在我身上。
我不能動也無法出聲,只能任他擺布。定定地瞪著他帶著惡心的笑湊到我的臉旁,熱氣噴在我的頸項上,我心底深深涌起一股惡寒。他的那種眼神,我曾經見過。在噩夢里,那些盜賊就是用這種眼光看著我娘。
胃里難受的翻江倒海。我痛苦的閉上了眼睛,不再去看,不再去聽,也不再去感受。
如果除了樓襲月,是趙單還是他,誰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