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污水處理中心所在的豪豬區(qū)位于首都戒城最外圍，與鳥語花香的市中心幾乎是兩個世界。受到輻射影響，越是靠近隔離墻，人工模擬出的藍(lán)天白云越顯得模糊。部分保護屏障年久失修，透過交界處呈現(xiàn)出的鋸齒形狀的破損，隱約能看到陰沉的真實天空，與空中極速翻涌的大片暗紅色濃云。

　　豪豬區(qū)的大型工廠和垃圾污水處理設(shè)施在城市建立之初由政府統(tǒng)一規(guī)劃建設(shè)，其規(guī)模之龐大，建成之迅速，曾作為災(zāi)后人類堅韌求生精神的見證被寫入教科書。然而，此地最壯觀的景象還是隔離墻本身。厚重?zé)o比的環(huán)形堤壩由合金灌注而成，基座據(jù)說有一公里之寬。與這面直沖云霄的鐵壁相比，再宏偉的建筑也仿佛是小孩子過家家玩的積木，看上去既脆弱又可笑。

　　對戒城的居民而言，隔離墻是令他們感到自豪與厭惡的雙重存在。除了上下班時間，這里的街道上總是靜悄悄的連個人影都罕見。為了補償“空車回去的燃料錢”，蘭謝爾與雷恩不得不多付出租司機100塊（正常車費的三倍！）。

　　“怎么不早跟我說一聲！”污水處理中心主任托馬斯聽了他們的遭遇捶胸頓足：“我整個車，到市里接二位去！”

　　托馬斯身材魁梧，留一頭狂野的黑色半長發(fā)。濃眉下一雙大眼炯炯有神，絡(luò)腮胡半掩著滿臉橫肉。本應(yīng)寬松的連體工作服被肌肉撐得緊繃，像是個過小的面口袋似的箍在他身上。相比之下，蘭謝爾和雷恩倒更像是坐辦公室的秀才。

　　估計平時少有機會見生人，托馬斯主任極其熱情，親自到門口迎接二人。聊得入港，壯漢一雙蒲扇似的大手就砰砰拍在蘭謝爾肩上，后者雙膝一軟，好幾次差點沒給他跪下。

　　七七八八拐了好幾個彎，通道盡頭出現(xiàn)一扇鐵門。托馬斯輸入密碼，不等鐵門自動彈開就一把拉開，第二污水處理中心的心臟區(qū)域隨著軸承令人牙酸的吱呀聲呈現(xiàn)在他們眼前。壯漢率先邁進(jìn)一步，頗為自豪地嚷嚷道：“歡迎巡邏官光臨戒城第二污水處理中心中央控制室！”

　　中控室足有好幾個籃球場那么大，正中央的平臺上投影出戒城最繁華地區(qū)的下水道系統(tǒng)。五顏六色的細(xì)線在管道中高速移動，使外行人看了頭暈。圍繞投影，一圈圈控制臺呈輻射狀排列。工程師們似乎對主任的大嗓門習(xí)以為常，仍舊低頭專心敲打鍵盤。

　　托馬斯將蘭謝爾與雷恩帶到中控室角落里的一張寫字臺前：“這就是啞炮的桌子?！?br />
　　“啞炮？”雷恩形狀秀麗的眉毛擰起，以目光詢問壯漢。后者被他盯得老臉一紅，目光不自然地瞥向別處。

　　托馬斯撓撓頭：“同事老叫編號也太奇怪了，他又沒個像樣的名字——反正我們這人人都有綽號！”他伸出粗手指隨便一指：“這個是炭頭兒，那邊說話的是火箭，邊上的美女外號‘夢露’?！?br />
　　蘭謝爾微笑道：“那您怎么稱呼？”

　　托馬斯咧嘴一笑，露出滿口大白牙：“叫我船長！”

　　蘭謝爾跟大胡子船長一唱一和的功夫，雷恩正在用微型相機拍攝6497的辦公桌細(xì)節(jié)。亞種人的工作空間比公寓更加簡潔，只有辦公用電子終端等幾樣必需品。6497失蹤一周，桌上已落了一層薄塵。

　　“啞炮之前跟我們就認(rèn)識——年度檢修的時候一起干過幾趟。他升上來了，大家伙都挺高興的。”托馬斯絮絮念叨著：“小伙子雖然不愛說話，辦事還挺牢靠。誰知道突然就不見了呢?！?br />
　　“6497失蹤之前有沒有反常的地方？”雷恩一邊問一邊記錄。

　　托馬斯?jié)M臉寫著困惑：“他一向都是那個樣兒。不說話，也不怎么笑，到點來了干活，到點回家?！?br />
　　壯漢大手一揮：“你也懂，亞種人都差不多！”

　　雷恩的筆尖停頓在電子屏上方。

　　“您可真是一針見血?！碧m謝爾笑瞇瞇道：“看起來這里接收過不少亞種人。”

　　“沒有的事！這兩年來我們這的亞種人不多，也就一兩個……”托馬斯說著說著，腦內(nèi)警鈴大作，連忙擺手：“我們可是機會平等企業(yè)！每年通過工程師考試的亞種人就少，分到我們這里的就更少了！”

　　蘭謝爾興致勃勃地追問：“還有其他人？能否介紹6497之外的亞種人同事給我們認(rèn)識？”

　　托馬斯露出為難的神色，聲音也不由放低了。

　　“時間倒回半年絕對沒問題，現(xiàn)在就……”

　　他掐住自己脖子，翻著白眼做了個鬼臉。

　　“前幾天，剛剛‘那個’了?！?br />
　　亞種人的壽命只有30-40年。不同于人類，亞種人不會衰老，也很少生病，故而事先毫無預(yù)兆，突然死在工作中的例子屢見不鮮。蘭謝爾大感同情：“那真是太遺憾了！”

　　雷恩打斷他的惺惺作態(tài)：“能否讓我們跟6497接觸密切的同事談一談？項目組成員，上下級，聊得來的朋友都可以?！?br />
　　“這個容易。”托馬斯轉(zhuǎn)身打了個響指：“芳芳，炭頭兒，還有火箭，會議室等我，巡邏官有話要問你們?！?br />
　　一行人穿過中控大廳前往會議室時，蘭謝爾在一張辦公桌前停下腳步。

　　“這是您的桌子？”他拿起桌上的家庭合影嘖嘖贊嘆：“尊夫人可真美?！?br />
　　這話倒不全是客氣。畢竟在托馬斯襯托下，再壯碩的女人也會顯出幾分玲瓏嬌艷。夫婦兩人親親熱熱并排坐著，一人攬著一個女兒。真是萬幸，女兒和托馬斯長得一點都不像。

　　托馬斯紅著臉撓撓頭：“好久之前拍的照片啦……”

　　對人類同事的詢問幾乎一無所獲。蘭謝爾與雷恩使盡渾身解數(shù)，然而無論怎么問，三個人的口徑驚人地統(tǒng)一：

　　“工作之外沒有接觸?！?br />
　　“6497失蹤前一周的反常之處？不記得了?！?br />
　　“我對他的私生活完全不了解?！?br />
　　他們問得越多，越細(xì)致，就越感到挫敗。與6497朝夕相處的人類同事們竟然對他一無所知。換句話說，6497雖然已經(jīng)通過努力混入他們中間，卻依舊被心照不宣地排除在人類的社交圈之外。

　　這是寫在每個人的表情中，卻無人說出口的事實——6497只是個高級些的工具人罷了。誰會在意工具人的失蹤呢？

　　“不如再回公寓看看?！彼妥咦詈笠幻麊T工，雷恩翻看手中的記錄，一板一眼道：“也許還有新發(fā)現(xiàn)?！?br />
　　樂天派蘭謝爾也不得不同意雷恩的主張了。但臨走前，他還想盡最后的努力。

　　“6497升任工程師前曾擔(dān)任管道維修工。”他問托馬斯：“讓我們見見他的搭檔？”

　　雷恩補充：“還有他之前的工作間?！?br />
　　托馬斯面露難色：“二位確定？”

　　雷恩抬眼：“有什么問題？”

　　托馬斯連忙擺手：“當(dāng)然沒有！只是……下面的環(huán)境差了一些。二位多擔(dān)待?！?br />
　　蘭謝爾安慰地拍拍托馬斯肩膀，笑眼彎彎：“放寬心——我們倆比不了上邊的真‘老爺’，沒那么多講究?！?br />
　　話是這樣說，隨托馬斯乘電梯由中控層進(jìn)入污水處理層，大門打開的一刻，蘭謝爾調(diào)動了全身每一塊肌肉，才勉強控制住自己不轉(zhuǎn)身就走。

　　與潔凈空曠的中控層不同，污水處理區(qū)由無數(shù)縱橫交錯的狹窄甬道與小房間構(gòu)成。粗細(xì)不一的水管懸在天花板上，有的滾燙發(fā)紅，冒出騰騰白氣，有的表面凝結(jié)了一層冰爽，在與墻交界處融化出一道道黑色的水流。危險的管道下行走著無數(shù)身著統(tǒng)一制服的亞種人——雖然樣式統(tǒng)一，但制服上污漬新舊層層疊加，顯得色彩和花紋都相當(dāng)多樣。

　　甬道狹窄，隔十米墻邊就會亮一盞昏黃的夜光燈，空氣因人群過于擁擠而變得潮熱稀薄，彌漫著汗酸與污水發(fā)酵的氣味。

　　托馬斯關(guān)切地扶住抑或鉗住蘭謝爾的肩膀：“您沒事吧？”

　　蘭謝爾臉色發(fā)白，強笑著把自己的身體從巨手下抽出來：“我好得很，請您帶路?！?br />
　　通道內(nèi)雖然擁擠，卻還是相當(dāng)井然有序，亞種人們自發(fā)排成兩隊，向相反方向勻速前行。托馬斯作為主任獲得了眾人默認(rèn)的特權(quán)，帶領(lǐng)兩位巡邏官走在中間。同樣制服，不同面貌，同樣神色的亞種人從他們身邊魚貫而過，昏黃的燈影在他們臉上一閃，照亮他們麻木的神情，低垂的眼瞼，又沒入黑暗。蘭謝爾跟在托馬斯身后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漸漸產(chǎn)生錯覺，仿佛置身海底，身邊有魚群穿梭不息——一片死寂的喧鬧。

　　手臂一痛，他回過神，撞上雷恩冷淡中隱隱透出關(guān)切的眼神。

　　“不舒服就上去?！崩锥饔弥挥袃蓚€人才能聽見的音量對蘭謝爾說：“調(diào)查畫面會同步傳輸?shù)侥愕膫€人終端?！?br />
　　“沒事兒，就是空氣不流通，有點頭暈。”蘭謝爾毫不在乎地一笑：“有時候可真羨慕你。”

　　“我們到了。”托馬斯停下腳步，打開一扇小房間門。一間無窗的四方形小辦公室，他們的調(diào)查對象已經(jīng)坐在小桌對面。

　　Cld8254，女性，高加索人種，第3588批亞種人，換句話說，比6497小四歲。聽到門響，女人站起身，以標(biāo)準(zhǔn)姿勢四十五度角鞠躬，向他們行禮致意。

　　沒有經(jīng)過二次分化的亞種人在外貌上差別不大，不論男女，都呈現(xiàn)出一種中性的平庸面貌——一種人工操縱的精確平衡，這些‘量產(chǎn)貨’既稱不上不美麗，也不會丑陋到令人注目。由于人種因素，8254比常見的蒙古人種，盎格魯撒克遜人種和雅利安人種女性更加魁梧高壯。當(dāng)然，是完全在統(tǒng)計學(xué)均值水平兩個標(biāo)準(zhǔn)差范圍內(nèi)的高壯。

　　一只魚，蘭謝爾心想。從門外川流不息的魚群中脫隊，被單獨分揀出來。女人神情麻木馴順，眼瞼低垂，坐在小凳子上脊背挺直，雙膝并攏。他盯著女人淡色的嘴唇，她會是他們意料之外的突破口嗎？

　　托馬斯知趣地離開房間并帶上門，小辦公室里只剩下8254，蘭謝爾與雷恩。

　　蘭謝爾對8254展開女性面前慣用的迷人微笑：“小姐您好，很抱歉耽誤了您的時間。我是首都治安巡邏官蘭謝爾，這位是我的搭檔雷恩?！?br />
　　他緊盯著女人的眼睛，不放過對方一絲一毫的表情。

　　“我們想問您幾個小問題?！?br />
　　女人的聲音和人一樣，低沉，溫和，平淡，像紀(jì)錄片背景音，毫無記憶點。

　　“請講?！?br />
　　“你和6497什么關(guān)系？”

　　“同事，我們一組外出進(jìn)行污水處理系統(tǒng)巡查檢修作業(yè)?！?br />
　　“什么時候開始的？”

　　“五年前?！?br />
　　蘭謝爾一頓：“五年前……他剛開始工作就和你在一起了？”

　　8254闔首：“沒錯，請問有什么不妥嗎？”

　　蘭謝爾摸摸鼻子：“當(dāng)然沒有——所以在您印象中，6497是什么樣的人？”

　　8254的回答與他人無差：“工作勤奮負(fù)責(zé)，突發(fā)情況面前冷靜沉著，是非常可靠的搭檔。”

　　“一起共事五年，肯定也有些感情了?！碧m謝爾話鋒一轉(zhuǎn)：“6497的失蹤，想必您也相當(dāng)憂心?！?br />
　　8254一愣：“失蹤？”

　　蘭謝爾奇道：“您不□□97已經(jīng)一周沒來上班了，公寓中沒人，個人信息終端失聯(lián)。我們已經(jīng)將他列為失蹤人口，正在調(diào)查他的下落。”

　　8254面具般平靜淡漠的表情出現(xiàn)一絲龜裂：“我……我不知道?！?br />
　　“那現(xiàn)在您知道了”蘭謝爾不自覺身體前傾，緊盯著女人不放：“您什么時候最后一次見到6497？他跟您說過什么？有沒有異常舉止？請您把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我們——任何有關(guān)6497的信息，對我們追查他的行蹤都至關(guān)重要?！?br />
　　“我……”

　　“……我不記得了”

　　再開口時，女人的聲音已經(jīng)恢復(fù)平靜：“我們最后一次見面是半年前，之后他升任工程師，我們沒有再見過?！?br />
　　點燃引信，等待爆炸轟響，卻沒想到是一枚啞彈。蘭謝爾啞然：“您確定？”

　　8254坦然回望他：“我確實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