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貨款之難
早上,侯滄海起得很早。他知道信用社李小兵主任每天必定要到場頭面餐吃面,準備在小面館偶遇 熊小梅睡得很沉,臉頰微微帶著紅暈,格外俏麗。在侯滄海眼里,她是黑河場鎮(zhèn)最美的女人。
侯滄海俯身在其臉上吻了一下,輕手輕腳地來到客廳。洗漱完畢后站在窗口向外張望,二十多分鐘后,看見穿著羽絨服的李小兵從信用社宿舍走向場頭面館。他迅速出門,直奔面館。
場頭小面館,李小兵坐在桌前抽煙,等著有人付面錢。面館里每天都有很多人吃面,多數都是熟人,絕大多數時候,都有人搶著給自己付面錢。李小兵作為信用社主任,并不在意區(qū)區(qū)面錢,享受的是眾星捧月的感覺,這種感覺在對人生的承認。
聽到有人招呼,抬頭見是黨政辦主任侯滄海,李小兵微微點了點頭。
侯滄海來到面館第一個動作就是拿出錢包,對老板道:“李主任的面錢一起付?!备犊钜院?,他坐在李小兵面前,道:“李主任,春節(jié)前鎮(zhèn)里要搞游園,請信用社同志一起參加啊?!?br/>
李小兵矜持地道:“哪些人參加?”
侯滄海道:“黑河鎮(zhèn)的干部?!?br/>
李小兵道:“是把信用社當成機關干部?!?br/>
侯滄海笑容滿面地道:“本來我們兩家就是一家人?!?br/>
聊了幾句,兩碗雜醬面端了上來。在呼哧呼哧吃面條時,侯滄海道:“我想貸點款,還請李主任支持一下。”
無事獻殷勤,必然有所求,李小兵早就料到這事,道:“侯主任貸款,我肯定支持。你們鎮(zhèn)政府工資這么高,貸款做什么?”
侯滄海決定實話實說,道:“我老婆在江州開個門面,手頭差點錢?!?br/>
李小兵爽快地道:“上午,你到信用社來辦手續(xù)?”
侯滄海沒有想到事情如此簡單,喜道:“要哪些手續(xù)?”
李小兵道:“最主要的是抵押,比如你現在住房的房產證?!?br/>
侯滄海畢業(yè)后長期兩地分居,所有錢都花在車費和電話費上,沒有積蓄,道:“鎮(zhèn)政府房產是賣給私人,但是沒有房產證,手續(xù)還正在辦理過程中。如果沒有房產證,可不可以拿工資作抵押,這是最穩(wěn)當的?!?br/>
李小兵往上推了推眼鏡,道:“只是自從基金會出事以后,貸款特別嚴,沒有抵押物絕對不能貸款。從道理上來講,工資作抵押比較牢靠,可是信用社規(guī)章里沒有這一條,我也沒有辦法。你有大額存單也可以。或者有一些涉農產業(yè)的批件等,也可以扶持?!?br/>
侯滄海拿不出這些東西。
他在黑河辦事向來都很順利,沒有料到在信用社碰了一個軟釘子,一時覺得很是尷尬。
在李小兵眼里,黑河鎮(zhèn)也就只有黨委書記、鎮(zhèn)長和派出所長才有資格與自己對話,一個黨政辦主任還不夠份量。侯滄海的事自然會依著規(guī)矩辦,不會特意開后門。
侯滄海吃完面,悻悻然地回到家,滿肚子火氣無處發(fā)泄。他輕手輕腳進屋,將手里提著的包子和稀飯放在桌上,然后輕輕吻了一下熟睡的妻子,出門上班。
走出房門時,侯滄海腦海中總是浮現起李小兵隱藏在骨子里的輕視,在內心大喊了一聲:“狗眼看人低,我一定要做出事業(yè),讓小瞧我的人后悔?!?br/>
他在前往辦公室的路上,心氣難平,迅速編織了一個白日英雄夢。這個白日英雄夢仍然是侯滄海最鐘愛的趙子龍大戰(zhàn)長坂坡,情節(jié)爛熟于胸。據說真正的趙云是生得身長八尺,濃眉大眼,闊面重頤,威風凜凜,在侯滄海白日夢境中,他變成了飄逸絕倫的白袍小將。
白日夢境中:朱小兵手提鐵槍,背著一口劍,引十數騎躍馬而來。侯滄海更不答話,直取朱小兵。交馬只一合,他把朱小兵一槍刺倒,從騎皆走。朱小兵是曹操隨身背劍之將。曹操有寶劍二口:一名“倚天”,一名“青釭”;倚天劍自己佩戴,青釭劍令朱小兵佩之。那青釭劍砍鐵如泥,鋒利無比。當時朱小兵自恃勇力,背著曹操,只顧引人搶奪擄掠。不想撞著侯滄海一槍刺死,失了那口劍。侯滄??窗猩嫌薪鹎丁扒噔G”二字,方知是曹操所用寶劍。
走到行政樓,白日英雄夢只得醒來。
自我激勵歸自我激勵,目前他作為黑河鎮(zhèn)黨政辦主任,對信用社主任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能干瞪眼。
口號可以喊,抱怨可以發(fā),但是解決不了實際問題。侯滄海想了一個到區(qū)委辦事的理由,還特意要了陳漢杰的小車,前往市建行。
到市建行是去找世安廠子弟梁勇,找梁勇是為了貸款。
如果不是被信用社拒絕,侯滄海不會找梁勇。
世安廠是一個大廠,生長于此的工廠子弟很多,關系有親有疏。六號大院主要居住著工廠中層干部和技術人員,大院里的子弟就是一個自成一體的小團體。侯滄海和梁勇都出自于六號大院,原本算是光屁股朋友。在九十年代初期,梁勇父親成為了世安廠副廠長,搬出六號大院以后,梁勇便脫離了六號大院小群體。
進入青年時期,兩人漸行漸遠。在江州師范學院讀書之時,侯滄海是風光一時的散打隊隊員,梁勇是坐在看臺上觀站的自費生。但是要論到侯滄海和梁勇有什么具體矛盾,也談不上。
市建行大樓是市中心標志性建筑,高大挺拔,全玻璃幕墻在陽光上閃閃發(fā)光,如一根迎著太陽的巨大金箍棒。侯滄海下了車以后,在陳漢杰看不到的地方,撥通了梁勇手機。
“誰???”
“我,侯滄海。”
“滄海啊,怎么想起找我?!?br/>
“手頭有點緊張,能不能貸點款?”
梁勇背靠椅子,用很放松的姿勢打電話,“你在黑河當官,工資可以,又不做生意,為什么要貸款?”
侯滄海在梁勇面前恢復了世安廠子弟的說話方式,道:“我就在樓下,到底能不能貸款,給個痛快話?!?br/>
“你到樓上來,信貸科,十一樓?!?br/>
坐著電梯來到了十一樓,在信貸科長辦公室對面,侯滄海見到穿著白襯衣和黑西褲的梁勇。梁勇向他招了招手,沒有起身。
有求于人必低于人,這是大家都常掛在嘴里的道理,侯滄海不想做出求人姿態(tài),大搖大擺地走進了梁勇辦公室。
“梁經理,抽支煙?!币粋€掛著粗大金項鏈、手指上有著方形金戒指的中年人坐在梁勇身前,桌上擺著幾份材料。
梁勇看了侯滄海一眼,扭頭繼續(xù)中年人說話,道:“李總,現在審得越來越嚴,我這里過了,說不定上頭就要怪我把關不嚴?!?br/>
被稱為李總的中年人指了指上頭,道:“我做事,你要放心。我的事上面都曉得,絕對沒有問題。”
侯滄海見梁勇在辦業(yè)務,自顧自地坐在另一邊的沙發(fā)上,順手拿起一份報紙。他用眼角瞟著梁勇,心道:“大家都是光屁股一起長大的,在我面前擺起了架子?!?br/>
過了半個小時,梁勇結束了談話,走了過來,用抱怨的口氣炫耀道:“李總是塞納河左岸的老總,身家上億了。貪心不足蛇吞象,還想貸幾千萬?!?br/>
侯滄海道:“你這里忙,我就長話短說,最近熊小梅要開服裝店,缺兩萬塊錢,能不能貸款?!?br/>
梁勇面前對著六號大院鼎鼎有名的孩子王,笑嬉嬉地道:“兩萬塊錢,太少了吧,我這里是千萬起步,不過老兄來了,可以例外”
侯滄海表面上很有氣勢,實則內心是渴望著梁勇能幫忙,聽到梁勇“可以例外”幾個字,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梁勇拉了根椅子坐在侯滄海旁邊,道:“你是在黑河當辦公室主任,能不能讓黑河把錢存在建行?”
這是一個涉及江陽區(qū)委區(qū)政府的事,并非是侯滄海這個黑河辦公室主任所能決定。侯滄海道:“這事有點難,等我掌了權才辦得到?!?br/>
梁勇其實明白這一點。他之所以能夠到建行來上班,并且分到了信貸科,與父親在世安廠分管財務有直接關系。他笑嬉嬉地道:“能當辦公室主任的,都是領導心腹,你想點辦法,把錢存過來?!?br/>
侯滄海露出一絲諷刺又有些玩世不恭的笑容,道:“梁勇,你的意思就是把存款拉來就能貸款?!?br/>
梁勇道:“你要貸款兩萬,數量不大,但是沒有理由,師出無名,如果有買房合同我可以給你介紹,幫你搞定?!?br/>
侯滄海站了起來,道:“那就算了,不為難你了?!?br/>
挺著腰,昂著頭,離開了信貨科,侯滄海涌出一絲憤怒。還有深深沮喪,馬瘦毛長,人窮志短,這句話總結得太經典太到位了。
事情辦得不順利,不到十點就回到鎮(zhèn)政府,侯滄海坐在辦公室,壓住心中火氣。這時,馮諾來到黨政辦,順手把門關掉,道:“公房的事情你知道吧,手續(xù)辦得差不多了。等會開個黨政辦公會,集體研究,其實就是過一遍。然后你就到區(qū)公房管理所去交錢,五千元?!?br/>
十一點,臨時的黨政辦公室召開。辦公會研究了幾個日常議題后,楊定和將處理公房的事項提了出來。江陽區(qū)集中處理公房是在九九年,在座諸人當時都買到公房。如今處理的四套公房都是因為各種原因在第一次未處理的,如今都由黑河鎮(zhèn)干部居住。區(qū)公房管理所原則上同意處理公房,鎮(zhèn)班子成員自然也不會有意見,誰在這個會上提出反對意見,必然會成為四家干部的眼中釘,因此大家都同意楊定和書記提出的方案。
下午兩點,四家人分別到區(qū)公房管理所交了錢。交錢以后,四家人趕上了最后一班船,都笑咧了嘴,吆喝著要在城里吃火鍋。
與其他三家人不同,侯滄海心里空空落落。買了房子,家里現金所剩無幾。開門面的錢從何而來,是一個巨大的難題!
星期三,十一點一十五分鐘,兩輛小車開進鎮(zhèn)政府大院。
楊定和、劉奮斗來到樓下,將區(qū)委組織部錢明書常務副部長和詹軍等人迎到了頂樓會議室。
全鎮(zhèn)機關干部和村支書、主任都聚在會議室,會議室煙霧繚繞,粗聲大氣的玩笑話不斷從各個角落里傳出來。
錢明書是剛從市委辦調下來任職的干部,對鄉(xiāng)鎮(zhèn)環(huán)境并不熟悉,見到會議室這么大的煙,不禁皺了眉。他沒有直接說自己意見,用目光去示意楊定和與劉奮斗。
楊定和假裝沒有看見錢明書的目光,臉上沒有什么表情。
劉奮斗是個大煙槍,對眼前煙霧并不敏感,直到看見錢明書用手扇了扇鼻尖的煙,才知道錢明書剛才的目光是什么意思。他站在主席臺,大聲地道:“大冬天都關著窗,通風不好。你們幾爺子把煙弄熄,再抽,我們就要被熏成臘肉了?!?br/>
鎮(zhèn)村干部笑嬉嬉地就將香煙滅掉,在滅掉前,不少人又狠狠地抽了一口,弄得會議室煙霧更大。
詹軍坐在主席臺上沒有說話,翻看筆記本。
侯滄海見煙霧一時半會散不了,將窗戶打開兩扇,屋內有了對流風,很快將煙霧吹散。
幾分鐘后,會議開始。會議程序很簡單,首先是宣讀區(qū)委任免文件,然后離任領導講話,再由新書記表態(tài)。
當楊定和習慣性拍話筒時,許慶華突然猛地拍手,嘴里道:“歡迎、歡迎?!庇捎谥挥兴粋€人拍手和說話,因此在會議室里顯得很突出。
在場的鎮(zhèn)村干部都知道許慶華對黨委書記楊定和不滿,但是大家都沒有想到在楊定和即將離開黑河鎮(zhèn)的這種場合,許慶華會跳出來發(fā)雜音。大家隨即想許慶華平時在工作和生活中的爛章法,也就釋然。
侯滄海暗罵道:“許慶華真是一個落井下石的小人,以后我當了書記,一定不能象楊書記那樣心慈手軟,給自己留下個禍害?!?br/>
楊定和顯然是做好了思想準備,對許慶華的表演沒有什么激烈反應,緩緩地道:“按照慣例,我都要講幾句,首先是感謝大家這么多年對我工作的支持……,最后,由于種種原因,主要是我的能力問題,鎮(zhèn)里的經費狀況一直沒有起色,虧欠了大家……”
他講話很誠懇,沒有官話,這就讓大部分鎮(zhèn)村干部記起了老書記的好處,一時之間場內掌聲熱烈。
隨后就是例行由新書記表態(tài)。
詹軍跟隨著區(qū)委鮑大有副書記多年,學到不少高招,進步很快。在這種場合應該說什么話自然清楚明白,他著重講了兩點,一是服從組織安排,感謝區(qū)委信任;二是以后望同志們支持與配合,齊心協(xié)力干好工作。
大家都知道在這種會上新書記詹軍不能也不應該講出什么新意來,等詹軍套路式講話結束,熱烈鼓掌。
然后,散會,吃飯。
對于黑河鎮(zhèn)來講,楊定和時代結束了,詹軍時代到來了。(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