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領導無視的眼光
小車一路劈開風雨和閃電,如威武的怪獸一般來到青樹村辦公室。
侯滄海撐著雨傘,飛快地跑進辦公樓。天空有電閃和雷鳴,雨傘又是鐵尖,他擔心自己成為一根移動的避雷針,會引來強暴的能量,把自己變成一只烤熟的火雞。
等到跳進辦公樓,沒有挨雷劈,侯滄海覺得又與死神擦肩走過一次。他是一個愛做白日夢的人,在特定環(huán)境下會做出白日夢。今天在雨中沖擊讓他又幻想起自己就是在曹營里左沖右突的白馬小將常山趙子龍。這個聯(lián)想很怪異,卻很真實。
辦公室黑暗一片,沒有響動。侯滄海來到寢室窗外,聽到里面?zhèn)鱽砗魢B暋畋皇且粋€名義上的“志愿者”,肯定無法真正進入角色中,回去睡覺,無可指責。
侯滄海從村辦柜子里取出一幅防汛工作動態(tài)圖,掛在事先準備好的墻壁上。
防汛工作動態(tài)圖是侯滄海親手所做。當初在做這幅圖時,包青天表示了極大的輕視,哼了好幾聲,道:“就是屁大個村,什么事情都裝在腦子里,真有什么事情,誰會來看這幅圖,沒有卵用?!?br/>
侯滄海道:“這是正規(guī)化建設,不能小看。有了這幅圖,任何一個人來到青樹村,對全村防汛形勢一目了解。你把所有事情裝在腦子里,變成了‘離了紅蘿卜不出席’,除了你,沒有人能全面了解情況。”
包青天道:“我就住在旁邊,你們打個屁都聽得到,要防汛,會少得了我?!?br/>
盡管受到了“沒有卵用”和“脫了褲子打屁”雙重嘲笑,侯滄海還是將這幅防汛工作動態(tài)圖做了出來。做出來以后,包青天站在圖邊看了半天,翻著白眼又上下打量侯滄海,然后背著手走了。后來一次開全村村民小組會議,包青天特意要求侯滄海把圖掛出來,給所有村民小組長講解。
前兩天村辦公室刷墻,侯滄海就將這幅花了不少心血的動態(tài)圖收進去,昨天巡查一天,回到辦公室挺疲憊,沒有把圖掛出來。
侯滄海在辦公室無所事事,把掛圖翻開,細細地看了一遍。他將目光投向河道下游時,搖了搖頭。
昨天他陪著楊定和檢查河道時,順便看了看下游城關鎮(zhèn)的河道。
城關鎮(zhèn)的河道沒有維修,有不少河堤相當薄弱。
當時侯滄海打著雨傘站在河邊,問:“楊書記,城關鎮(zhèn)資金不比我們差,甚至還要略強一些,我們對河道進行過多次維修,他們難道不怕河道出事?”
暴風驟雨急促而下,打得雨傘東倒西歪。楊定和長得胖,有一半身體被淋濕了,他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道:“城關鎮(zhèn)占了地利之便,總是想依賴區(qū)里,而且心存僥幸之心。我的出發(fā)點不一樣,既然區(qū)委將黑河鎮(zhèn)交給了我,我就得為全鎮(zhèn)老百姓謀福利。從本質(zhì)上來講,區(qū)委的要求、任務和全鎮(zhèn)老百姓的利益是一致的。辦好了老百姓的事,區(qū)委肯定會滿意。”
門外又響起了汽車聲。
這個時候來汽車,肯定是上級領導。侯滄海暗叫了一聲僥幸,將青樹村防洪預案擺在案頭,急忙開門迎了下去。
這一次從車上下來的是區(qū)委書記李永強。
區(qū)委書記李永強身邊跟著副書記鮑大有。鮑大有是副書記,原本不用隨時跟在區(qū)委書記身邊,只是他長期擔任區(qū)委辦主任,有一種作為“區(qū)委辦主任”的行為模式,這種模式極有慣性,因此他算是江陽區(qū)近二十年內(nèi)最喜歡跟隨區(qū)委書記的區(qū)委副書記。
李永強看著一頭沖進雨水的年輕人,繃著臉皮沒有說話。
侯滄海來到李永強面前,匯報道:“報告李書記,我是黑河鎮(zhèn)黨政辦副主任侯滄海,是青樹村駐村干部,正在防汛值班?!?br/>
鮑大有在旁邊問話道:“只有你一個人值班?村兩委也沒有人?鎮(zhèn)領導沒來?”
在區(qū)委書記還是張強之時,張強和侯滄海下棋次數(shù)不少。每次下棋,鮑大有都在場。在下棋時,鮑大有態(tài)度親切,言談幽默,還時常與侯滄海開開玩笑。此時站在暴雨中,他仿佛根本不認識侯滄海,臉板得如鍋底。聲音向上揚起,尖銳如紅櫻槍。
“我們安排了專人守在幾處有可能發(fā)生危險的地方,只要有危險,備勤力量馬上可以出動?!焙顪婧D艘话涯樕系挠晁溃骸袄顣?,鮑書記,外面雨太大,到辦公室坐一坐?!?br/>
鮑大有繼續(xù)追問:“整個村就只有你一個干部值班?其他人都是睡大覺?”
侯滄海有意回避這個誅心之論,道:“黑河鎮(zhèn)在這三年籌措六百萬資金,使用一萬六千多積累工和義務工,對河道進行加固。今天黑河鎮(zhèn)黨政組成檢查小組,對整個河道進行了拉網(wǎng)式檢查,目前整個防汛情況良好?!?br/>
“你能確保整個河堤萬無一失,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了,大雨持續(xù)不斷,高度預警,省區(qū)都在檢查河道,你們黑河鎮(zhèn)的領導還睡得著覺?”鮑大有嚴厲地道:“誰能確保河道一定不出事?沒有誰能保證,事關老百姓身家性命,區(qū)委反復打招呼,你們還是這樣馬虎大意,這是心里沒有裝著人民?!?br/>
侯滄海被訓得低下頭,道:“請領導到辦公室,我匯報整個防汛安排?!?br/>
鮑大有準備在雨中繼續(xù)追問侯滄海。
不管任何人任何單位肯定都會有缺點,抓住一點缺點進行錘打,沒有人能受得了。這是鮑大有多年來總結的經(jīng)驗,用在侯滄海身上,效果十分明顯。黑河鎮(zhèn)防汛工作準備得相當好,他幾句話問下來,肯定會給區(qū)委書記李志強留下“工作不踏實”的印象。更關鍵的是鮑大有所有的話都能經(jīng)得起時間考驗,放在任何場所都毫無問題。
李志強大步朝辦公室走去。
侯滄海是青樹村駐村干部,又是青樹鎮(zhèn)黨政辦副主任,在這種關鍵時刻,盡管心里委屈,還是不敢有什么抱怨,緊跟在李志強身后,介紹道:“李書記,這是青樹鎮(zhèn)防汛工作動態(tài)圖。”
李志強被動態(tài)圖所吸引,抬頭仔細打量。
侯滄海對全村防汛工作了如指掌,盡量簡明扼要地匯報了全村防汛工作,重點匯報了兩點,一是前期河岸的整治和人工投入,二是巡查工作以及備勤力量安排。他講解的時候,順便還將工作預案拿在手里,以增加在區(qū)委領導面前的印象分。
講了一兩分鐘,鮑大有拿著電話走了過來,打斷道:“行了,講到這里吧?!彼仡^李志強道:“省防汛辦剛剛打來電話,前面河道有些緊張。”
李志強道:“怎么個緊張法?”
鮑大有道:“出現(xiàn)了管涌,楊京亮在現(xiàn)場組織,防止最糟糕的情況發(fā)生?!?br/>
“馬上給楊定和、劉奮斗打電話,讓他們馬上到河道邊守著,河道關系成百上千的老百姓,他們還睡得著?”李志強腦里全是“管涌”兩個字,沒有與拿著工作預案的侯滄海打招呼,掉頭就走。
管涌是漲水期間壩身或壩基內(nèi)的土壤顆粒被滲流帶走的現(xiàn)象。管涌發(fā)生時,水面出現(xiàn)翻花,隨著上游水位升高,持續(xù)時間延長,險情往往會不斷惡化。大量涌水翻沙,破壞堤防、水閘地基土壤骨架,引起建筑物塌陷,造成決堤、垮壩、倒閘等事故。
鮑大有跟著李志強,迅速出門。
所有隨行人員掉頭就走,沒有人和侯滄海打招呼。侯滄海拿著工作預案站在門口,望著一頭扎進風雨中的小汽車,感覺自己純粹是一個玻璃人,完全被區(qū)委領導以及隨行人員忽視。隨行人員中皆是各部門負責人,如水利、公安、消防等領導,他們有的到黑河鎮(zhèn)來過,接受過侯滄海這個辦公室副主任的服務,但是在這個特殊日子里,沒有人與侯滄海交談,甚至沒有目光交流。
被人徹底無視,這讓侯滄海內(nèi)心很受傷。燈光走遠,他回到辦公室,狠狠地將手中的防汛工作預案摔在桌子上。被所有人無視,這是一種對尊嚴的嚴重踐踏,踐踏者是上級,踐踏方式是徹底無視,這讓侯滄海沒有明確的對象可以回擊。
公共權力的行使需要等級科層,但是不等于上下級官員之間在公民權利上的不平等。用傳統(tǒng)語言來描述這件事情,革命工作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在實際操作上,上級和下級在因為崗位不同而出現(xiàn)了實實在在的“高低貴賤”。
侯滄海在辦公室憤怒地揮動拳頭,用盡全力撫平受傷的心。“他們是擔心管涌,所以才無視我的存在,我大人大量,不必計較這些事,否則就是小肚雞腸?!比绱藢捨亢苡行Ч芸熳屪约浩届o下來,撥打了楊定和電話。
“楊書記,不好意思,這么晚打擾你,腳還痛嗎?”
“什么事?”
“剛才李書記和鮑書記到了村辦,在辦公室聽我匯報時,城關鎮(zhèn)那邊河道出現(xiàn)了管涌,情況緊急。”
聽到城關鎮(zhèn)那邊出管涌,楊定和坐不住了,道:“看來我得到辦公室來?!?br/>
“楊書記,我們這邊河道沒事,但是,李書記交待所有鎮(zhèn)領導都得到河邊?!?br/>
“好吧,我馬上來?!睏疃ê统粤饲锼蓧A,踝關節(jié)疼痛感稍稍減弱,但是仍然不能用腳掌觸地,觸地就如火燒一般疼。
楊定和放下電話,望著紅腫腳背,罵了一句:“城關鎮(zhèn)平時工作飄浮,事到臨頭才抱佛腳,不出事才怪,連累我痛風發(fā)作都要出去?!?br/>
牢騷歸牢騷,在這種緊急情況下,區(qū)委書記親自安排的事情,還必須得照辦,楊定和當了多年基層領導,分得清輕重緩急。
陳漢杰正在夢鄉(xiāng)中,聽到電話鈴聲,翻聲坐了起來。老婆閉著眼睛道:“今天怎么回事,這么多電話,還讓不讓人睡覺,你把電話關了,別接。”
陳漢杰爬起來接了電話,聽到楊定和吩咐,應了一聲,開始穿衣服。
老婆睜開眼,不停打哈欠,道:“你這人太實誠,就不能裝作沒有聽見?!?br/>
“今天情況特殊。沒有大事,楊書記不會在晚上打電話。楊書記為人耿直,對我一直不錯,關鍵時刻不能下軟蛋。”陳漢杰用力關了房門,房門在夜色中發(fā)出砰地一聲響,傳得很遠。
剛下樓不久,就在樓洞里看到一個人,這人橫躺在門洞里,渾身散發(fā)著酒氣,看見陳漢杰出來,道:“陳漢杰,這么晚又做什么,是和老板一起玩夜總會吧?”
“許大馬棒,喝不得馬尿少喝點?!标悵h杰走過醉漢之時,順便踢了一腳。
許慶華說著醉話,“陳漢杰,你踢老子嗦,不要以為是楊定和的司機就能衣服角角扇人。如果不是喝了酒,老子咣咣給你兩耳光扇過來?!痹S慶華是財政所一般干部,喜歡喝酒,酒量一般,每喝必醉,睡倒在門洞下是常事。許慶華老婆早就習慣了這種生活,丈夫喝醉以后從來不找,任其睡在門洞或者其他地方,睡到醒時,自然會回家。
陳漢杰有事情,沒有和醉漢計較,到了另一幢樓。他的體力比起侯滄海就要差上許多,將痛風緊急發(fā)作的楊定和背下樓,累得直不起腰。
小車開動后,楊定和道:“我們先沿著省道繞一圈,再到黑河?!?br/>
小車沿著省道開了一會,來到城關鎮(zhèn)所管轄的河道。往日溫馴如綿羊的河道變成了史前猛獸,張著利牙,發(fā)出陣陣咆哮。巨大的能量震動了沿河兩岸,老鼠、蛇等動物驚慌失措地逃離了往日家園。
小車停在公路上,楊定和透過車窗觀看河岸情況。
幾道車燈將管涌處照得很清楚。管涌位置恰好在側坡堤腳,這是一個要命的位置,危害性極大,嚇得楊定和出了一身冷汗。(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