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5月1日，星期六，山南省。
    一輛長途客車從江州市開往秦陽市，正在翻越巴岳山。
    盤山公路從堅硬山體中開鑿出來，一側(cè)是堅硬的花崗巖石山，另一側(cè)是深不見底的山谷。車輛翻下山谷，定然無人能夠幸免。唯一的一次例外是年輕駕駛員跳出駕駛室，抓住懸崖上的一顆樹，僥幸撿回性命。
    翻山之時，熊小梅一直把頭埋在男友侯滄海懷里，做起鴕鳥。
    客車開出巴岳山以后，沿著一條彎曲狹窄的濱江公路行駛，岸邊零散而稀疏的燈光映照在江面，隨著江水涌動不停破碎又復(fù)合，在寒風下顯得很是孤寂。
    下山以后，熊小梅睜開眼睛。從車窗朝外望去，寬闊大江似乎就在腳下，她又緊張起來，道：“公路距離江面至少有一百米高，我還是很害怕?！?br/>     “沒事，敢在這里開客車的都是老司機，肯定不會出問題?！?br/>     “下次我們坐火車，安全一些?！?br/>     “汽車一個多小時，坐火車要五個小時，而且又擠又亂。”侯滄海右手緊握女友的手。
    熊小梅低聲道：“滄海，你這個壞蛋，我愛你，永遠愛你?！焙顪婧５溃骸靶∶?，我也愛你，永遠愛你?！?br/>     長途客車終于駛過了最危險的沿江路段，熊小梅內(nèi)心升起強烈不安。她和男友都在江州師范學院讀書，面臨畢業(yè)。這是第一次將男友帶回家。她想起家里糟糕的狀況以及爸爸的暴脾氣，心里一陣陣發(fā)緊，依著男友肩膀，道：“我爸脾氣烈，沒有經(jīng)過他們同意把你帶回家，他肯定會暴跳如雷。你見勢不對，就要趕緊跑路，千萬不要打起來?！?br/>     侯滄海開玩笑道：“如果在未來老泰山面前當狗熊，一點沒有英雄氣概，肯定會深深地影響到女婿形象?！?br/>     熊小梅道：“我爸是老鉗工，手上力氣大得狠，你不跑，會被打得滿地找牙。”
    侯滄海道：“那不一定，我是校散打隊成員，打架水平一流。當然，為了不影響與老泰山的關(guān)系，我會低下高貴的頭，不還手，直接跑路?！?br/>     客車到達秦陽客車站，近鄉(xiāng)情更怯，熊小梅愈發(fā)緊張。侯滄海摟著女友，鼓勁道：“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我們必須要過這一關(guān)，躲是躲不掉的?！?br/>     盡管有男友鼓勵，熊小梅依然沒有擺脫緊張感。走進國營鐵江廠時，她更加忐忑不安。鐵江廠蕭條破敗，聽不到機器轟鳴，看不到忙碌工人，院子里長滿雜草，窗戶玻璃近半破碎。走過一車間和二車間，沿著一條坑洼水泥路走了不到兩百米就進入工廠家屬區(qū)。
    家屬區(qū)是連片青磚房，分布在水泥路兩旁。布局雖整齊，卻陳舊破敗。
    走進家屬區(qū)后，沿途都有熟人與熊小梅打招呼，用好奇的眼光打量侯滄海。侯滄海身高一米八二，長期練習武術(shù)，身形挺拔。他迎著眾人眼光，收腹挺胸，弄得和語文課本里的白楊村一樣矯健。
    來到標有七幢的樓前，熊小梅道：“我家住在四樓。廠區(qū)家屬院是八十年代修的，當時意識落后，每一層只有一個共用的衛(wèi)生間，條件不太好?！?br/>     侯滄海道：“不用解釋，我也是廠里面長大的，廠區(qū)都是這個條件，差不多?！?br/>     將男友帶回家，這對一個未畢業(yè)的女大學生來說很需要勇氣，特別是明知家長堅決反對的情況下。這些年，在市場經(jīng)濟沖擊下，國營企業(yè)多數(shù)不景氣，波及到每一個國營企業(yè)員工。熊家被前些年國營企業(yè)大破產(chǎn)大下崗弄怕了，明確要求女兒不能找外地男友，也不能找廠里男友。侯滄海恰好就屬于外地人，也屬于廠里人，還屬于師范專業(yè)。
    后一點也是熊恒武不喜歡的，但是沒有明確提出要求，屬于機動掌握的要求。
    踏進門洞，熊小梅不由自主放輕腳步，拉長呼吸。走到四樓，迎面遇到一個中年婦女。熊小梅主動招呼了一聲溫阿姨。
    溫阿姨滿臉愁容，聲音綿軟無力，道：“二妹，你爸媽回老家看你外公去了，明天才回來?！彼龗吡撕顪婧Ｒ谎?，彎著腰朝樓下慢慢走。
    侯滄海和熊小梅鼓足勇氣來到秦陽與熊小梅父母見面。一路上，兩人充滿了“刺刀見紅”的勇氣和決心。誰知刺刀刺在了空氣上，軟綿綿使不上勁。雖然有遺憾，但是更多的是輕松和興奮。
    兩人進了家門。
    這幢老式樓房沒有專門衛(wèi)生間，熊恒武充分發(fā)揮鉗工精神，在廚房里安裝了簡易洗澡室。洗澡時，把折疊的鐵板拉起來遮住天燃氣灶，就構(gòu)建出一個極為狹窄卻功能齊全的洗澡室。
    洗完澡，侯滄海雄糾糾、氣昂昂地走進心儀很久的閨房。
    閨房貼著兩位當紅女星，有演《倩女幽魂》的小倩，還有女扮男裝十分英俊帥氣的東方不敗。
    熊小梅穿了一件寬松睡衣，衣襟略為散開，弄得侯滄海鼻血差點流了出來，侯滄海情不自禁的把熊小梅摟在懷里親吻起來。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鑰匙開鎖聲。開鎖聲音比孫悟空的定身術(shù)還要厲害，頓時讓兩人呆若木雞。
    兩分鐘前，提著藥袋的溫阿姨彎著腰，慢慢地出現(xiàn)在樓梯口，對歸來的熊恒武和楊中芳說了一句：“二妹和男朋友回來了?！庇值椭^朝家里走去。她原本是一個活潑且好管閑事的女人，如今工廠長期虧損，發(fā)不起工資，老公得了癌癥，沒有錢去醫(yī)院，只能在家里吊鹽水，說得直白一點就是茍延殘喘，等待死亡。她被生活重擔壓跨了，對外界所有事情失去了興趣，見到老鄰居，依著慣性打了聲招呼。
    “二妹和男朋友回來了”和“房門被反鎖”，這兩件事情拼接在一起，熊恒武和楊中芳都明白這意味著什么。熊恒武一股怒火猛地沖上頭頂，拳頭砸在門上，道：“開門，開門。”幾拳下去，木門發(fā)出咔嚓聲，聲音難聽極了。
    熊恒武后退一步，用力猛蹬木門。
    這時，木門打開，熊恒武摔了一個狗吃屎。
    衣冠不整的熊小梅猛推男友，道：“快跑，回學校再說?！?br/>     從地上爬起來的熊恒武順手抓起放在桌上的搟面杖，朝闖入自己家庭的男人打去。侯滄海早就聽說老泰山是個暴脾氣，今天見面果然名不虛傳。好漢不吃眼前虧，他撥腳就跑。
    國營鐵江廠這些年一直處于虧損狀態(tài)，距離破產(chǎn)只有一步之遙，星期六早上十點多鐘，往日勤勞的工人們無所事事，在樹蔭下聚在一起或打牌、或下棋，或擺龍門陣。這時，他們看到一個年輕男子飛叉叉地從身邊跑過，后面是手持搟面杖緊追不舍的熊恒武。熊恒武跑不過侯滄海，眼見著年輕男人越跑越遠，就停了下來，跳著腳罵道：“狗日的，你再敢來，老子打斷你的腿?！?br/>     熊恒武后面則是跑得氣喘吁吁的楊中芳。楊中芳雙手撐在大腿上，彎著腰，喘粗氣，道：“回家，回家，你還不嫌丟人現(xiàn)眼?！毙芎阄涞溃骸跋麓慰吹侥莻€娃兒，老子打死他?！睏钪蟹嫉溃骸翱礃幼?，二妹是鐵了心的，剛才他們鎖了門的?！?br/>     提到這一點，熊恒武重重地將搟面杖敲在身邊一棵樹上。這是建廠時種下的老樹，長了幾十年，根深葉茂，樹干粗壯，對于搟面杖捶擊無動于衷，葉子都沒有掉下一片。搟面杖受到老樹反擊，脫手而出，飛得老遠。
    楊中芳撿起搟面杖，道：“老頭，不要在這里使氣了，教育二妹才是老正經(jīng)?！毙芎阄錃夤墓牡氐溃骸拔覀冓s緊回去，把二妹堵在家里?！?br/>     兩人沉默地走了一會，楊中芳道：“二妹跟那個娃兒肯定那個了，怎么辦？”熊恒武道：“上個月二妹回家講了那個娃兒的事情，我就表了態(tài)，不得行。就算那個了，還是不得行?！?br/>     楊中芳想起女兒衣衫不整的樣子，道：“那個娃兒也是大學生，既然二妹喜歡，我們就捏著鼻子認了，否則我女兒不能和喜歡的人耍朋友談戀愛，不曉得好難過?！?br/>     熊恒武哼了一聲，道：“你的心太軟了，要不得。二妹找的男朋友確實有點孬，他們兩人都是讀的師范學院，出來要當老師。到時一個在秦陽，一個在江州，兩地分居來回跑要多花錢，不是個牌。那個娃兒爸爸媽媽都在世安機械廠，世安廠和鐵江廠是難兄難弟，鐵江廠熬不過今年就要破產(chǎn)，世安廠情況好點，最多還能熬兩年，也是死的多活的少。我們不是要圖大富大貴的人家，至少要是一個過得去不受拖累的家庭?！保ㄎ赐甏m(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