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廟里羅剎玉面郎(2)
“‘雷聲千嶂落,雨色萬峰來?!蓖ぷ永锏氖莻€藍(lán)衣罩著白紗袍的書生似的人物,手里搖著把折扇,先念了兩句詩,才沖二人抱了抱拳,“雨這般大,卻不承想能在這大雨之中遇到兩位天仙似的人物,在下實在是三生有幸。在下任平生,這廂有禮了?!?br /> 兩人雖然打了傘,可照舊淋得落湯雞一般,便是好看的姑娘,這濕淋淋的又如何看出是“天仙似的人物”?想來這廝看著人模人樣,卻是個花花公子。藍(lán)惠雪心里想著,也就沒多理他,只抱抱拳,還了一禮;沙莎卻不依了。她拿濕淋淋的手把臉前兩綹頭發(fā)捋到耳后,挑眉問道:“你這話是什么意思?——你沒見過被淋得這般狼狽的女子,今日見了便來嘲笑一番,是也不是?”
任平生登時著了急,面紅耳赤地分辨道:“兩位姑娘雖然淋了雨,卻有出淤泥而不染之姿。在下方才所說皆是出自肺腑,不想引得姑娘誤會了,是在下不對?!鄙成敛活I(lǐng)情,鄙夷地道:“得了,知道你能說會道。你這等人我見的多了,怕是見了哪個姑娘都這般說話罷?”藍(lán)惠雪打心底覺著沙莎說的在理,可到底是萍水相逢的人,話說到這份上她覺得不妥,就看著任平生那沒濕多少的衣裳打岔道:“任先生怕是早就來了罷?當(dāng)是下雨前來的?!比纹缴脨赖氐溃骸笆橇?,方才雨還不太大的時候便在了?!磺蓚銐牧?。”
藍(lán)惠雪本就是應(yīng)付他兩句,如今點點頭,便轉(zhuǎn)身同沙莎看起雨來。那任平生卻不肯歇,二人沒理他,他倒自己感慨起來:“這天兒就跟這江湖一般,忽而雨,忽而晴,世道說變就變,由不得我等怎么想了。”沙莎、藍(lán)惠雪二人互相看了看,都沒理會他。他卻又嘆道:“這幾年的工夫,黑虎教說起就起來了,如今也是一手遮天,說都說不得了,就如同江湖里的皇帝一般?!恢涝龠^兩年,是不是寫到‘黑虎教’三字都要缺筆避諱了?”
“問了半日,槐南鎮(zhèn)里頭的人但凡提起黑虎教都一聲不敢吭,還獨就你敢說話?!鄙成菚r起了興致,“你是這槐南鎮(zhèn)上的人么?”任平生點點頭,沙莎便朝藍(lán)惠雪看看,藍(lán)惠雪忙道:“任先生,這鎮(zhèn)上原先有家姓賁的,你認(rèn)得嗎?”
“你說的可是賁白術(shù)前輩?”任平生聞言一驚,接著嘆口氣,臉上忽然現(xiàn)出傷感的神色來,聲音也不由低下去,“難得還有人記起賁前輩。當(dāng)年我家落魄,受賁前輩不少照應(yīng)……賁前輩一條好漢,可惜啊,卻折在魔教手里了?!彼{(lán)惠雪明知當(dāng)年發(fā)生了什么,卻咬著牙故作不知情,訝異地問道:“什么……賁前輩他怎么了?”
“什么,你竟不知道么?”任平生瞪大了眼看看藍(lán)惠雪,嘆了口氣,道,“——其實多的我也不知道,只知道是魔教的人殺了賁前輩一家三口,把房子也點著了,想著毀尸滅跡。我得人傳信趕過去時,那火都燒完了,就見打房子里頭抬出來三具焦黑的尸身。賁家那沒過門的新媳婦穿著嫁衣,被娘家的妹子拉著,瘋了似的哭……”
他說的那新媳婦想來就是徐雙月,而拉著徐雙月的“娘家妹子”不是別人,正是藍(lán)惠雪。如今只是想起那時的情形,藍(lán)惠雪都覺得眼眶發(fā)澀、胸口發(fā)悶,更何況聽他這樣講?她當(dāng)時就忍也忍不住,撲簌簌落下淚來。任平生慌忙掏出塊帕子遞過來:“姑娘你別哭,死者已矣……”沙莎立刻接過來給藍(lán)惠雪擦淚,卻還白了那任平生一眼。任平生許是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這位姑娘,便不說話了,只關(guān)切地看著藍(lán)惠雪。
藍(lán)惠雪擦了淚,稍微平復(fù)了下心緒,才低聲道:“這么多年沒見了,乍聽聞這般噩耗,我心里著實難受……”她吸了吸鼻子,強忍著淚又問道,“賁家的房子都,都燒了么?就沒什么剩下的?”任平生搖頭道:“都燒完了,什么都沒剩下?!?br /> 若賁白術(shù)當(dāng)真是奔雷劍主的話,那么奔雷劍到哪里去了?藍(lán)惠雪如此想著,與沙莎相互看看,便知二人都想到一塊去了。可奔雷劍的事是決計不能問這剛剛見面不久的任平生了,于是藍(lán)惠雪跟他客套幾句,草草把這通閑談結(jié)了尾。說話的工夫,雨勢漸漸地見小,沙莎就道:“快晌午了罷?我還真餓了,咱們趕緊回客棧去罷?!?br /> 藍(lán)惠雪應(yīng)了一聲,剛要走,卻被那任平生喊住了。
“姑娘,在下……在下……”那任平生低著頭,紅了臉,支支吾吾地道,“能否借傘一用?”不待藍(lán)惠雪答話,他卻又道,“罷了罷了,兩位姑娘天仙似的人物,若是共撐一傘淋著了可如何是好?”
藍(lán)惠雪看著他這般糾糾結(jié)結(jié)的模樣,想著他總算也是這槐南鎮(zhèn)里頭一個敢談?wù)摵诨⒔痰娜?,不由善心大發(fā),把手中傘遞過去道:“任先生,你且拿去用罷。我二人衣裳都已濕了,再淋些雨也不礙事?!比纹缴t著臉接了傘,小聲道:“多謝了。姑娘——姑娘若是方便,明日辰時二刻還請來此處,我定然完璧歸趙。”
“一把破傘而已,有什么好還的?”沙莎冷笑一聲,“我最看不得你們這般虛情假意的樣子:既說怕我二人淋雨,那么又為何還是收下這傘了?”
任平生臉更紅了,急得話也說不出來一般,艱難地道:“你……我……不食嗟來之食……一定得還!”
藍(lán)惠雪見他窘迫,忙道:“任先生你莫急,我明日辰時二刻在此等你?!闭f罷,她挽了沙莎的手,小聲道:“罷了罷了,跟個木訥書生較什么真?快回客棧吃飯了?!倍吮阋煌吡?。
雨又下了半日,兩人吃過午飯便不曾再出門,只將前晌的見聞與鴻逸講了講;鴻逸也講了他見的那位“小少主”,又撓著頭道:“我從未見過那位‘小少主’,可不知為何我瞧著他的模樣竟那般眼熟,尤其他笑起來時的側(cè)臉……”沙莎道:“你細(xì)想想,會不會是他的模樣像你見過的什么人?——你們在黃沙鎮(zhèn)不是遇見過一位黑少俠么?他與魔教的教主等人都姓黑,莫非——”鴻逸驟然一拍桌面,叫道:“是了,就是他!那小少主笑起來的模樣,與那位黑少俠幾乎一模一樣?!?br /> 兩人說完這話,不約而同地都朝藍(lán)惠雪看來。藍(lán)惠雪原本對那位黑少俠卻有幾分好感,可因鴻逸那日所說,她對他的疑慮卻又更多了些。如今聽鴻逸如此說,她心里驟然一沉,面色也沉了下來,卻岔開了話題,道:“沙莎,你明日要與我一同去見那書生么?”
沙莎又瞅了她片刻,輕輕嘆了口氣,才道:“不過拿個傘,能出什么幺蛾子?你自己去吧,我可不想看見那胡言亂語的書生。只一條:你可不能叫那書生的花言巧語騙去了。”
藍(lán)惠雪應(yīng)了一聲,第二日就獨自到那個亭子里等候任平生了。
而任平生倒也沒遲多少:辰時二刻不到,他就拿著傘匆匆跑來,一進(jìn)亭子里就雙手把那傘奉還給藍(lán)惠雪,道:“姑娘久等了,這傘一點都沒傷著,如今可以完璧歸趙了?!辈贿^是一把油紙傘,真弄壞了倒也不心疼;可看著任平生這般認(rèn)真模樣,藍(lán)惠雪心里不住地發(fā)笑,便逗他道:“那我可要查驗查驗?!比纹缴粵]看出她是在玩笑,竟真做了個“請”的手勢,道:“姑娘請。”藍(lán)惠雪忍著笑,半真半假地把那傘撐開來看了看,道:“果真是完璧歸趙,任先生是個仔細(xì)人?!?br /> 任平生一張白凈的面皮登時紅起來。他“嘿嘿”笑了幾聲,偏著頭不敢看藍(lán)惠雪的目光,刻意地岔開了話題,道:“姑娘,你今日怎么一個人來了?同你作伴的那位姑娘呢?”
藍(lán)惠雪想起沙莎的話,不由暗暗發(fā)笑。她沒答這話,轉(zhuǎn)而道:“任先生,我有一事向你請教:那黑虎教的小少主是何許人物?一向只聽說魔教的少主黑嘯風(fēng),卻不曾聽說過‘小少主’?!?br /> 任平生略微思忖了一下,就道:“姑娘,你說的該是那魔教教主的次子黑旭陽。這魔教教主黑無懼有兩個孩兒,他日日只顧著教那長子黑嘯風(fēng),卻不怎么管這個小的。黑旭陽也甚少在魔教待,一年里頭總有八個月在四處游玩,也難怪人們不知道他了。”
“原來如此,我只當(dāng)那魔教教主只有一個兒子呢,多謝任先生。”藍(lán)惠雪謝過了任平生,告辭道,“那么任先生,就此別過了,后會有期?!比纹缴驳溃骸肮媚锫??!笨伤{(lán)惠雪剛走出沒幾步,他卻忽然又叫道:“姑娘留步!在下……還有一事。”藍(lán)惠雪被他這一番折騰鬧得有了些許火氣,可還是耐著性子停下來,問他道:“任先生有什么事?”
任平生朝藍(lán)惠雪走了兩步,拿手比劃著,低聲道:“我方才剛想起來,賁家出事前一天,賁前輩曾來我家,把個匣子托付給了我?!s莫這么長、這么寬,重得很。賁前輩只說暫交我保管,卻不曾說叫我打開,我也就一直不曾打開看過。姑娘,你既是賁前輩故人,可知這是何物?”
他方才比劃的有約莫三尺長,半尺寬,又說重得很,藍(lán)惠雪登時只想到了一件物品,那就是奔雷劍了。莫非賁白術(shù)知道自身難保,便先把劍托付給了可信之人?那么跟劍在一起的應(yīng)當(dāng)還有劍譜和賁白術(shù)的遺書。這般想著,藍(lán)惠雪心里忽然焦灼起來,不由一把抓住任平生的手臂,叫道:“任先生,我興許知道,你叫我看看那匣子罷!”
任平生“哎喲”一聲叫,被她攥住的右臂一下顫抖起來。他齜牙咧嘴,顯然手臂被抓得疼了,卻還紅著臉強撐著道:“姑娘,這大庭廣眾之下怎能這般拉拉扯扯?——姑娘快放開我罷,我?guī)闳ゾ褪?!?br /> 藍(lán)惠雪原本也不是要為難或是逼迫他,只是一時激動忘了輕重。既然他應(yīng)下了,藍(lán)惠雪便忙松了他的手臂,由他領(lǐng)著出了槐南鎮(zhèn)。
向南走了約莫兩里地,路漸窄了,人跡也少了許多。藍(lán)惠雪心里不由起了幾分疑竇,剛要問那任平生,卻聽他道:“這便到了。”說著,他往右手邊拐個彎,就見那雜亂的林木后頭竟是一座破廟。
“任先生,這是你家?”藍(lán)惠雪皺起眉來,停了步子,不肯往前走了。她防著魔教的人,又只想著是出來拿傘,便沒把冰魄劍帶在身上,這時不免有些心慌;雖說那任平生瘦弱無力,像是個不會武功的,可這里人跡罕至,到底小心為好。
“正是?!比纹缴路鹂闯隽怂牡椎囊蓱],忙解釋道,“藍(lán)姑娘若是不放心,那便稍等片刻,在下把那匣子拿出來就是。”
藍(lán)惠雪心想:若是進(jìn)到破廟里,萬一有變,只消把門守住便斷了她的退路;在這小路上卻不同,四面八方都是能跑的。這般想著,她就道:“麻煩你了?!比纹缴φf著“不麻煩”,快步朝廟里去了。
眼見那任平生進(jìn)了破廟,藍(lán)惠雪忽然想起一事來,登時便驚得起了一身的汗:方才那任平生說,“藍(lán)姑娘若是不放心……”這兩日兩次相見,藍(lán)惠雪和沙莎都從未說過自己名姓,這任平生又如何知道她姓藍(lán)的?
一想到這一條,藍(lán)惠雪心里瞬間慌起來。她忙轉(zhuǎn)身要往回走,可方才還沒人走的那條窄路上,不知何時竟站了個瘦的幾乎皮包骨頭的道士。
道士抱著個拂塵,見她轉(zhuǎn)身過來,低低笑了兩聲,用嘶啞的聲音道:“你往哪去?”
藍(lán)惠雪攥緊了拳,稍一轉(zhuǎn)身,卻見那任平生果真抱了一物從破廟出來了??伤У牟皇侨唛L的匣子,而是把三尺長的大刀。他朝藍(lán)惠雪笑起來,那笑里再沒了方才那種局促;他笑得和顏悅色,卻也叫人冷到骨子里去了。
任平生道:“藍(lán)姑娘,你往哪去?”
藍(lán)惠雪驚得后退了一步,卻又聽得身后有細(xì)微的枝葉碎裂聲。她忙一回頭,就見身后不知何時也站了個笑瞇瞇的矮胖和尚。
那和尚雙手合十,宣了聲佛號,道:“阿彌陀佛,冰魄劍主,你往哪去?”
俗話說“雙拳難敵四手”,更何況如今藍(lán)惠雪手中無劍,那道士、那書生卻都拿著趁手的兵刃,因而藍(lán)惠雪雖拼盡全力應(yīng)對,終究還是被那書生扼住了脖子,拿迷藥迷混了過去;再醒來時,她已躺在冰涼潮濕的地上了。
還未睜開眼,她就聞到一股摻雜著血腥味的肉香;耳畔“噼噼啪啪”有燒火的聲音,夾雜著奇異的窸窣聲。她試著動了動,可手腳都被繩子捆得結(jié)實,動彈不得。
她又試著掙扎了幾下,就聽一人道:“醒了?!边@說話的是先前那干巴道士的聲音。
接著又是那矮胖和尚的聲音道:“可說好了,這回得先叫我玩夠了才輪著你?!钡朗康溃骸澳幕夭皇窍冉心阃妫俊焙蜕斜銗榔饋恚骸艾F(xiàn)在鍋里頭煮的那個,和尚我還沒碰過呢,就叫你宰了?!?br /> 這話直聽得藍(lán)惠雪汗毛倒豎,心里不住地打起戰(zhàn)來;她慢慢睜開眼來,一下子嚇得魂飛魄散,一個沒忍住就“啊”地一聲大叫起來:放在她眼前的是個連著脖頸砍下來了的女人頭,兩眼還睜著,人頭下頭一灘血濕淋淋的,頭頂上長長的頭發(fā)一并延伸到她身下來,想來身下潮濕就是因這人頭上淌下來的血了。
藍(lán)惠雪嚇得魂飛魄散,因而這一聲驚叫也是凄厲至極,喊到一半,她就覺嗓子里火辣辣地疼,驟然一點聲音也發(fā)不出來了。
屋里頭傳來幾聲大笑,接著一人走到近前來,把那女人頭提了起來,隨意地往旁邊一扔,那女人頭就骨碌骨碌地遠(yuǎn)了,在地上拖出斷斷續(xù)續(xù)一道寸許寬的血痕來。
“冰魄劍主,你在喊什么?”來的人是那笑瞇瞇的矮胖和尚。他把藍(lán)惠雪扶了起來,叫她靠墻坐住,這當(dāng)里手卻在她身上亂摸幾下,揩了一把油。
藍(lán)惠雪又怕又怒,可方才那一聲喊叫著實傷著了嗓子,她一時說不出話來,只能恨恨地瞪著那和尚;越過那和尚,她看見正往個破舊鐵鍋里煮東西的任平生,登時忍不住冷笑道:“任平生,你騙得我好苦!”這幾句話說得費力,聲音沙啞難聽,全然不像是她的聲兒了。
任平生不理會她,只聚精會神地盯著鍋里的東西,不時拿手中的長柄大勺攪幾下,陶醉地吸一吸鍋里傳來的肉香。那鍋是吊起來的,下頭燃著的是木柴,旁邊是一大灘血,旁邊還丟著幾根白花花的骨頭。任平生盤腿坐在地上,藍(lán)衣同那白紗袍都被血染得一片暗紅,他卻也不覺,只盯著那鍋里的東西,臉上愈發(fā)現(xiàn)出興奮的神色來。
矮胖和尚順著藍(lán)惠雪的目光朝他看過去,笑道:“嘿嘿,那書生,冰魄劍主跟你說話哩,你怎地也不理會?”任平生這才“嗯”了一聲,然后道:“說什么來著?”
“說你騙得她好苦?!?br /> 任平生聞言“噢”了一聲,笑著站起身來,打鍋里舀了一勺湯。而后他走到藍(lán)惠雪身邊來,把湯往她口邊送,嘴里不住地道:“那你便喝口湯罷,算是在下給你賠罪了?!@湯你在別處可喝不著,這可是那旬陽府里頭最美的美人熬的湯……”
那湯色澤鮮亮,不油膩卻聞著香得很??伤{(lán)惠雪聽到他這句話,想到那女人頭,只覺耳邊“嗡”地一聲,頭腦里便是一片空白。她本能地緊緊抿了嘴,唯恐喝進(jìn)一星半點的人肉湯去。
任平生拿著那勺送了幾次,都沒能把這湯送到藍(lán)惠雪口里,登時惱起來:“你怎地不喝呢?這湯的材料當(dāng)真難得,在下當(dāng)真是用心煮的!——罷了,你不喝我喝便是,總不能暴殄天物?!闭f著,他調(diào)轉(zhuǎn)勺柄,分幾口細(xì)細(xì)地把湯喝了,臉上現(xiàn)出滿足的神色來:“好湯、好湯!那肉該是更美味了?!彼肿叩侥清伵裕琅f往那灘血水里坐下,又拿長柄勺攪起來。
藍(lán)惠雪聞著那肉味,渾身打顫,胃里也不由泛上酸水來;可瞧著那任平生的樣子,她也不敢嘔出來,只得拼命壓下去,唯恐惹怒了那把人肉湯當(dāng)作珍饈的任平生,當(dāng)即便把她也煮了。她不敢多看那口鍋,目光卻也不知該往哪放,就茫然地往門口瞅了一眼。
只見那道人在門口坐著,兩手血淋淋的,正玩弄著一個同樣血淋淋的物什,想必是從那死了的美人身上挖下來的。而最為可怖的是那道人的神情:有幾分癡迷,還有幾分歡喜,竟如得了新鮮玩意兒的孩童一般的興致勃勃。藍(lán)惠雪一驚之下,再也按捺不住,偏過頭便干嘔起來。
道人抬眼看了看她,嗤笑道:“什么冰魄劍主,也不過是個凡人罷?!?br /> “她是凡人,我們也是凡人,唯獨你這老道是個該下地獄的夜叉!”和尚笑罵了兩句,又道,“我說,不知老道,你玩的是個什么物件?”
道人聽那和尚這般問,登時顧不上看藍(lán)惠雪了。他招呼和尚過去,歡喜地道:“你瞧,方才我破開她胸膛時,看到這心還在跳哩。人死了心怎么還會跳?想必是跟尋常的心有所不同。我便拿出來瞧瞧?!焙蜕幸荒樝訍旱溃骸疤闾T,如今不也不跳了么?——活生生的美人兒多有意思,你非要開膛破肚。你這等人來日死了,必然要被打入十八層地獄?!?br /> 道人登時急起來,打地上拾起根腿骨,朝著和尚便打過去,惱道:“皆空,你懂個屁!我現(xiàn)下學(xué)的是‘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皆由道而來,那么我若是琢磨清了萬物的構(gòu)造,那我自然也就知道了‘道’是什么……跟你說也說不通,你懂個屁!”
那皆空和尚連連后退著躲開他那幾下,悻悻道:“我不光懂個屁,我還懂那美人兒當(dāng)真該怎么享用哩!哪像你們兩個,不論丑的美的,都是先剖成零碎,再吃個干凈!”任平生立時不服起來:“美人兒跟尋常女子吃起來能是一個味道么?”皆空立刻還口道:“你既知如此,為何不擄了那紫云劍主來?那個比這個好看?!比纹缴溃骸澳阌斜臼履闳锪T。我就知道拿賁家的事定能騙來這冰魄劍主,卻不敢說定能騙到紫云劍主。姑且有一個算一個罷,若是斷了肉,你我可吃什么去?”
皆空愣了愣,道:“也是。自打跟著你吃了這人肉,旁的肉還真吃不下了。”他朝那鍋里望了望,又問,“你這一鍋肉還能吃多久?”任平生道:“昨日吃了些了,這些還能吃兩頓罷。這冰魄劍主你們快些玩夠了,明日便煮來吃了?!苯钥盏溃骸澳敲唇袢漳銈儍蓚€都給我收斂些,前頭多少個美人兒都叫你們兩個嚇得瘋瘋傻傻的,話都說不出了,那還有什么樂子?”
藍(lán)惠雪看著這三人說笑,不由嚇得渾身發(fā)顫兩腿發(fā)軟,就差沒有眼前一黑昏死過去了;聽到任平生說這話,她登時滿心都只剩一句話了:這回完了,這回完了,明日就要被煮來吃了!驚慌之下,她不由驚叫著求饒道:“別殺我,別殺我!”
皆空拿了個碗,邊跟任平生討肉吃,邊笑嘻嘻地道:“冰魄劍主你莫急,待佛爺我吃飽了便好好疼你。你也莫叫了,這荒山野嶺的誰聽得到——”
話未說完,就聽得“砰”地一聲響,那破破爛爛的木板門登時破開個大洞。三人都是一怔,接著又是“啪嚓”一聲響,那扇門整個被從外頭破開來,碎裂的木板噼里啪啦都往坐在門口的道人身上砸去。門口屋頂上的枯草與塵土簌簌落下,把門口那青年的身形遮掩得模糊不清。
“哈,是七劍的小崽子來了!”皆空大笑一聲,把腰間掛的一串念珠一把扯斷,手一拂一推,那一串木頭念珠便一顆都沒落地,全朝著門口的那人去了。
來人冷笑一聲,隨手拾了塊木板便把那念珠都格了開來;這時塵土也都落盡了,屋里幾人這才看清來人的模樣:正是魔教的少主黑嘯風(fēng),也即是藍(lán)惠雪那日見著的黑少俠。
只見他滿身的塵土,頭發(fā)也散了不少,凌亂地披在肩上,臉上也是慌亂的神情,卻在看到藍(lán)惠雪的那一瞬驟然松了口氣,仿佛心頭千萬鈞重?fù)?dān)都卸了下來。而后,他將目光轉(zhuǎn)向屋里那三人,神情就又漸漸冷下來,且?guī)狭藥追峙狻?br /> “少主……你怎么來了?”和尚看著黑嘯風(fēng)張大了嘴,一松手便把手里的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任平生忙起身擋住了他那鍋人肉湯;那道人卻不曾正眼去看黑嘯風(fēng),倒是從門口挪開了幾步,卻還捧著他手里那顆人心細(xì)細(xì)端詳著。
黑嘯風(fēng)往前踏了幾步,先是狠狠一腳把那道人踹倒在地,接著他走到那和尚跟前,甩手就是兩個耳光,打得那皆空和尚登時兩頰都腫了起來:“我的人都敢動,你們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道人跌倒時把那顆人心落在了地上,他也不顧黑嘯風(fēng)尚發(fā)著怒,連走帶爬地過去撿起那顆人心,捧著叫道:“哎喲,我的心。”任平生卻道:“少主,這可是冰魄劍主,教主——”黑嘯風(fēng)不待他說完這話,俯身掀翻了那煮著人肉的鍋,滾燙的湯朝著任平生飛去,任平生忙后退幾步,才沒叫那湯澆了滿身。
“什么時候輪到你教我做事了?”黑嘯風(fēng)道,“別以為教主收了你們?nèi)齻€,你們就得了免死金牌了,你們真當(dāng)我不敢殺你們?——滾!”任平生恍若沒聽到一般,只滿臉惋惜地瞅著地上淌著的那尚冒著熱氣的肉與湯;皆空與那道人對視一眼,又看看黑嘯風(fēng)的臉色,忙拉著任平生跑了。
待三人的腳步聲聽不見了,黑嘯風(fēng)就繞過地上的肉塊,走到滿身血污、兩眼失神的藍(lán)惠雪跟前,解了她手腳上的繩子,拉住她的手臂,要帶她離開這里。卻不料他剛碰到她手臂,她就驟然慌亂起來,一面毫無章法地亂揮著兩手,一面叫道:“別殺我,別殺我!”黑嘯風(fēng)忙拽住她,叫道:“藍(lán)姑娘,是我!有我在,如今沒人要——”話音未落,藍(lán)惠雪就掙開他的手,猛地往他脖頸上撓出三道血痕來,口中還不住嚷著:“別碰我,你這吃人的淫賊!”
瞅著她瘋了似的模樣,黑嘯風(fēng)又急又氣,一時卻又不知該如何是好,只恨不得立時去殺了那三人泄憤??伤{(lán)惠雪這個樣子,他哪敢離開?
正犯愁的工夫,他驟然想起身上還帶著兩包先前向那位“小華佗”竇小先生討來的寧神散,忙一面在心底胡亂謝過各路神仙,一面自口袋里摸出一包寧神散來。他道一聲“藍(lán)姑娘得罪了”,伸手點了藍(lán)惠雪的穴道,把那一包寧神散強灌進(jìn)她嘴里去,待她昏睡過去后,便抱起她出了這滿是血腥氣的破廟,快步往槐南鎮(zhèn)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