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蕭蕭雪夜聞花香
尹松澤回老宅取劍的這一路倒是順暢,可回來的路上便下起了雪。那雪下下停停,折騰了兩三日天才算放晴了。
這幾日來,不論雪停是不停,尹松澤都是一日只睡不到三個時辰,余下的工夫日夜往百草谷趕,唯恐慢了半日鴻逸等人就又遭了什么變故。他心志堅定似鐵,身子骨卻不是鐵打的,因而還未到百草谷,離著黃石山尚有十幾里的工夫,他便覺頭昏腦漲,腿腳有千鈞重,竟是染了風寒,發(fā)起熱來了。
尹松澤不由暗叫不妙。他生來與常人不同,江湖中人用的毒藥到如今都不曾有能毒倒他的,這異于常人的天賦給他過去十幾年添了不少便利,卻也添了不少麻煩——殺人的毒在他身上起不了用處,救人的藥在他身上一樣起不了用處。這許多年來,他一直小心著自己的身子,甚少受傷、生?。蝗缃袼驯砻髁俗约呵喙鈩χ鞯纳矸?,又回老宅取得了青光劍,卻是一個不慎便著了道了。
俗話說“病來如山倒”,短短半日過去,他便覺身上發(fā)冷、頭腦發(fā)昏,腳下更是如踩了一團棉花似的,步子都發(fā)起虛來。尋常風寒若是發(fā)作起來也是能要人命的,尹松澤如今見病勢洶洶,一時也有些慌張。好在他臥底十余年,突如其來的情況見了不少,倒也不至于手足無措。他定下心神想了一遭,若說這世上有誰興許能治他的病,那大抵就是黃石山上的胡老神醫(yī)了。他當機立斷,將帶的衣裳都裹在身上,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朝著黃石山一步一步挪過去。
走過兩個岔路口,離黃石山愈發(fā)近了,路上的車馬便多了起來。馬蹄聲的間隙里往往能聽見長吁短嘆,或是枯朽的咳嗽聲,想來車里的都是病人?!S石山來求醫(yī)問藥的人每日都有不少,黃石山下不遠處住著的幾戶人家看準了這個商機,便合伙蓋了一座四面合圍的三層小樓,開起了客棧,專給那些個遠道而來求醫(yī)的人住。有了住的,自然還得有吃的、喝的、用的,久而久之,黃石山山門往西約莫兩里地外就有了個算不得大卻整年都飄著藥香的人來人往的鎮(zhèn)子,叫作回春鎮(zhèn)。
尹松澤怕被人認出來,也不敢請人捎自己一程,仍舊壓低了斗笠緩緩走著,天色將暗未暗時,才終于走到了回春鎮(zhèn)里。
一條大道自西而來,到鎮(zhèn)子前卻漸漸窄了,有幾輛馬車是一起到的,便堵在入鎮(zhèn)的牌坊前,一輛一輛地排著隊往里走。尹松澤抬頭望去,見簡單的牌坊上橫著是漢隸的“回春鎮(zhèn)”三字,古樸厚重,仿佛出自名家之手;豎著的楹聯(lián)卻只有上聯(lián),寫的是“仁心濟世,寒冬驟變三春暖”,下聯(lián)被人刮去了大半,只隱約看出最上頭是“妙手”二字,底下的卻是全然看不清了。這些本是一望便能盡收眼底的,可如今尹松澤頭腦發(fā)昏,看了半天才把這些字都看了一遍,這才緩緩朝牌坊走過去。
牌坊下頭站著幾個人,一個約莫四十來歲的婦人朝他看了一眼,便快步迎上前來,爽朗地粗聲笑道:“客官是去黃石山上的罷?如今天色晚了,上山的路還遠著哩,不如且在咱們這住上一宿罷?!彼幻嬲f,一面把揣在襖子袖里的兩手伸出來去接尹松澤的行李。尹松澤搖一搖頭,她便立刻又把手縮回袖里,賠笑道:“客官,別看咱們這是小地方,可咱們客棧里吃住都是好的,熱水也足。客官你獨自一人,又病著,不如且在咱們這歇上一宿,明日妾身著人拿軟轎抬了你上黃石山去?!币蓾蓻]答話也沒動,只仰頭盯著那牌坊看,她便忙又道,“客官若是帶著方子,咱們客棧里頭還能給你抓藥煎藥。——那煎藥的伙計可也都是跟著山上頭當歸小先生學過的!”
尹松澤仍盯著那牌坊看?!窍侣?lián)被人刮去了大半,刮平的地方又刻了幾行字,寫的是:“治得的自然治得,治不得的便治不得,黃石山壓不過閻王爺,這等大話六奇閣無福消受?!蹦亲舟E淺而潦草,又不曾上漆,尹松澤方才竟沒看見,如今離得近了才看清了。他看完這幾行字,接著往下一瞅,見下頭落款寫的“毒郎中”三字,不由用嘶啞的嗓子嗤笑了一聲,這才又轉向那婦人,疲憊地道:“這位大嫂方才說了什么?”
“嗐,你竟沒聽見?”婦人也不惱,哈哈一笑,重又說了一遍,道,“今日天色晚了,客官不如在咱們客棧里頭住一宿,明日再上山去罷。咱們客棧里頭也有郎中,尋常小病都是看得來的?!?br /> 尹松澤心道:“這等風寒若是落在旁人身上,即便是我都能醫(yī);可如今落在我身上,莫說尋常郎中了,便是見了老神醫(yī),多半也是那‘治不得’的,只得聽天由命了。”可如今他也著實沒力氣上山去,便跟那婦人道:“那便勞煩大嫂安排,在下明日再上山去?!蹦菋D人笑得眼角皺紋都堆疊起來,活似一片皺巴巴的枯荷葉。她忙不迭地引著尹松澤過了牌坊,進了那“五兄弟客?!?,接著就有店小二迎了來,要帶著尹松澤上樓去。
平日里尹松澤總是警惕極了,尤其到了客棧這種魚龍混雜的地方,入住前他總要先留意一番客棧里住的其他人;可如今他渾身滾燙,頭腦如被糨糊糊住了一般,莫說留意客棧里的人了,就是連看一眼那大堂的力氣都沒有。他想著這黃石山下總不會有人造次,因而也不曾細看,便跟著店小二上樓去了。
客房不大,倒是干凈整潔,看著甚是舒適。小二扯下搭在肩上的手巾,象征性地抹了下桌面,而后一面拿手里提的大壺將桌上一個陶碗倒?jié)M了,一面殷勤地道:“客官,這是燒滾了的姜湯,你且喝了暖暖身子,若有什么需要的便喊我?!币蓾稍绨汛采厦薇槐M數(shù)蓋到了身上,蜷在床尾疲憊地道:“多謝了?!毙《c頭哈腰地道一聲“客官好生歇著”,便倒退著出了門去。可沒過多會兒,他又敲門道:“客官,下頭有位說是你的故人,請你下樓一敘?!?br /> 聽聞“故人”二字,尹松澤不由一愣,心道:“莫非是他們幾個來了?”可他轉念一想,便覺不對:鴻逸等人都不是故弄玄虛的脾氣,更何況如今魔教勢盛,幾人行走江湖總是低調極了,他們若要見他,多半會直接找到屋里來。
那這位“故人”會是誰?
尹松澤皺起眉來,費勁地把身上的幾層棉被都推到一旁,又邁著虛浮的腳步挪到桌旁,把那碗熱姜湯一口氣喝干了。他這才將青光劍握在手里,拉開門道:“故人?可有說過姓什么?”店小二一拍腦門,賠笑道:“嗐,小的忙昏頭了,竟忘了問那位少俠尊姓。只是既是故人,客官見了自然就認得了?!币蓾牲c點頭,隨他下了樓,又往樓梯后頭一拐,便出了客棧的大堂,到了客棧的后院里。
客棧的買賣甚是紅火,這四方小院四周三層樓的窗戶里多半亮著燈,照在后院里的積雪之上,映得夜色都不那么暗了,如同凌晨時將亮未亮的天似的。院中掃開了一條窄道,從客棧大堂的后門通往伙房。道兩旁的雪都是沒被踩過的模樣,只是那雪上竟灑了好些個不知道是什么的東西,小小的,星星點點的,都在東邊樓下頭。
“奇了,方才還在這呢?”店小二撓了撓頭,抬起頭來,皺眉朝東邊三樓透著光亮的窗里望去,喃喃道,“雪里的又是什么?方才還沒有哩,莫不是打窗戶里扔出來的?嘖!當真是……”
尹松澤沒聽到他后頭說了什么。——他朝著那些東西望了一眼,只一眼,便驚得他幾乎出了一身的汗。
雪地里的撒的是花,是一朵一朵盛開著的花。
這花不是什么名貴的花,長得也甚是普通,不過是花萼上托著幾片藍紫色花瓣的野花罷了,尹松澤甚至到如今都不知道這花的名字。
可他認得這花:這是夏家涵姑娘最喜歡的花,也是她當年頭回見到他的時候頭上戴的花兒。
涵姑娘是因為喜歡這花,因而當時把它戴在頭上呢?還是涵姑娘當時湊巧戴了這花,而后因著二人的初遇才喜歡上了這花呢?尹松澤從不曾想過,也不曾問過夏涵,正如他不曾問過夏涵這花叫什么名一般。他如今見了這花,心里頭沒多少傷懷之情,昔日夏涵的模樣也只在他心頭閃了一瞬,他心道:“這花本是春日里開的,冬日里怎會盛開?且如今沒有‘故人’,卻有這花等著我,想來不是巧合。當年夏晨確是死了,夏涵也死了,知情的我也都殺了,若說還知道此事的,到底是誰?”
不論是誰,來者不善。尹松澤身上仍是疲的,腳下仍是軟的,可剛才那一嚇,竟叫他頭腦清醒了許多。他不敢耽擱,一手握著劍鞘,一手握著劍柄,轉過身去,三步并作兩步往樓上自己住的客房里沖去,心道:“先前我想岔了!這回春鎮(zhèn)雖在黃石山山腳下,可到底還不是黃石山里,他們在此動手倒不用忌諱什么。若早想清這一條,我便是今夜睡在黃石山的石階上,也斷不偷這幾步路的懶。”
他回屋將包袱背在背后,又奔出屋去,沿著懸在大堂之上的走廊快步朝樓梯走去。這多年來他過得兇險,因而加倍地小心注意也便成了習慣?!埵撬^腦發(fā)昏,可有人驟然朝他后背發(fā)來一把暗器時,他仍是極利落地一個轉身,將青光劍一舉,那一把金錢鏢便“鐺”的一聲,齊刷刷地打在劍鞘之上,又噼里啪啦地落在了尹松澤與偷襲之人之間的地上。
這幾聲在這熱鬧而太平的客棧之中顯得甚是突兀,因而這一聲過后樓下大堂里便驟然一靜。
青光劍主出手自然是快的。不待樓下眾人做出什么反應來,尹松澤一個轉身的工夫,青光劍已出了鞘。
在泥里埋了十六年的寶劍上頭沒有一絲一毫的銹跡,薄如紙片的劍刃反著廊柱上懸的燈籠里的火光,無聲地刺入那襲至尹松澤身前之人的喉嚨里寸許深,又往斜上挑去,帶出三五滴血珠來;待劍刃離了那人有一尺遠,那道傷口里方驟然噴出如注鮮血來,那人也抽搐著栽倒在地上。
血瀝瀝啦啦地往樓下大堂里灑下去,正澆到一張剛上來飯菜的飯桌之上。桌旁的食客尚舉著箸,看著這自樓上落下來的還溫熱著的血,一時嚇傻了;反倒是旁邊一桌抬頭瞅了一眼已打作一團的樓上,驚叫道:“殺人了,殺人了!”眾人這才反應了過來,忙爭搶著往門外奔去。有人在門口摔倒了,有孩子尖聲哭鬧起來;店小二跌了一跤,提著的壺打翻了,滾燙的姜湯四處飛濺,惹得眾人的叫聲里更多了幾分慌亂??绅埵侨绱藖y著,這滿屋子的人還是眨眼工夫便都跑了出去了。
這片刻工夫里,尹松澤已殺了兩人,又將一人自三樓踢了下去,這廝如今躺在地上不知死活,身下一攤血??山又鴧s又有人補了他們的缺,這些個不知來頭的拿粗布蒙著臉的有十來個,把三樓的走廊堵得嚴實,尹松澤無論想從哪頭突圍都得打倒五六人才行??善缃癫≈邦^幾招又使得猛了,后勁一下子跟不上來,動作就慢了許多,一個不慎就叫人抓個空子,一刀砍在了腰上。
既受了傷,尹松澤的動作便又慢了幾分。他平日里取勝幾乎全靠著“快”之一字,而今便是瀕臨敗局了。眼瞅著身上眨眼工夫又添了幾道深深淺淺的傷口,尹松澤一劍劈斷已少了半截的欄桿,一個翻身往樓下躍去。卻不料來人仿佛早摸清了他的路數(shù)一般,半數(shù)人沿著樓梯朝下奔去,剩下半數(shù)人則站著不動,只將手中一把鐵蒺藜朝著地上灑了下去。
尹松澤往下跳時便運起內勁、使出輕功來,叫自己下落得慢了些,那些鐵蒺藜卻是以暗器手法打出,自然較尹松澤落地要快。眼瞅著自己落地的位置灑滿了鐵蒺藜,而這半空之中又沒什么可借力的東西,尹松澤稍稍一想,便將手中劍鞘拋了下去,落地時便往這劍鞘上踩了一下,而后朝著門口躍出丈許遠去。只是人在病中,工夫到底比平日里要差些:如此一來,他雖未被鐵蒺藜扎傷,可這一下卻也沒踩穩(wěn),因而他剛一落地,便打了個跌。而這一瞬的工夫,剛自樓梯沖下來的幾人里頭的一個便快步?jīng)_上前來,伸手鎖喉,將他往后連推幾步,重重地撞在了客棧大堂當中的柱子上。
這一下撞得重極了,尹松澤只覺眼前都花了一花,耳邊也“嗡”的一聲。待眼前能看清了,他才發(fā)覺那十來個蒙面人已都圍了上來,兵刃齊齊對著他。
方才打斗的時候顧不得分辨,如今尹松澤卻憑著幾人露在外頭的額頭與眼睛認出來了:這些個都是他昔日的手下,許多還是夏晨昔日的手下;而領頭的那一個不是別人,正是當年夏晨最信得過的家仆衛(wèi)昌的幺兒,名叫衛(wèi)凌云,年少時常與夏涵、尹松澤等人一起玩耍。這衛(wèi)凌云名里有凌云之志,人卻是個沒什么出息的,優(yōu)柔寡斷不說,日日也只是上頭安排了什么便去做,向來不會去想去琢磨。只是他不想這個,卻想著別的事:他跟夏涵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馬,便自小到大整日整日地想著夏涵。雖因夏涵傾心尹松澤,他不曾把這份情意說出來,可他每每見了夏涵還是話也說不利索,這份情意便被眾人看出來了。
尹松澤認出了他,就笑起來,道:“衛(wèi)大哥,別來無恙。”那人愣了一下,接著一把扯下那塊粗布,露出張胡茬下頭帶著疤的臉來,正是衛(wèi)凌云。他不說話,只低頭看著滿身是傷的尹松澤,眼中是不曾遮掩過的嫌惡;尹松澤也看著他,目光與開口時的語氣都是一樣的平靜:“如今想來,這一路來我總隱約覺著有人跟著我,想來就是衛(wèi)大哥你了罷?”
“正是我?!毙l(wèi)凌云低聲應了一句,手上緊了下,另一手提起刀來架在尹松澤脖子上,“尹松澤……不,松兒,今日便是你這廝的死期了?!?br /> 尹松澤被掐得喘不勻氣,說出話來也斷斷續(xù)續(xù)的,聽起來可憐極了。他道:“衛(wèi)……衛(wèi)大哥!看在咱們……多年的情……情義,你好歹叫我死……死個明白!”
他這話剛說出口,衛(wèi)凌云登時瞪大了眼。接著他松了手,卻是抬腳將尹松澤踹倒在地,又一腳踏在尹松澤胸口,口中罵道:“好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你竟還有臉問我,竟還有臉提情義?”那幾人忙七嘴八舌地勸道:“大哥莫氣壞了身子,跟這等人不值當,殺了他去找教主討賞便是了!”卻不想方才還盛怒的衛(wèi)凌云聽了這話,卻驟然斂了怒氣,冷笑一聲,仍是瞅著尹松澤,道:“是了,跟這等渣滓生氣自是不值當!只是松兒,你既要問,我便叫你做個明白鬼,省得來日到了地下,你竟不知道該跪在誰前頭悔罪了?!窃豪锏幕阆雭硪芽吹搅??”
尹松澤躺在地上,除去右手死死握著青光劍以外,渾身上下都卸了力,便是自己身上腰側不斷淌血的傷口他都顧不上理會。他瞧著衛(wèi)凌云,微微笑著,就如他們年少玩耍時一般平靜地問道:“衛(wèi)……衛(wèi)大哥,我倒想知道,那春日里才開的花兒……如今三九寒天,你從何處尋來的?”
聽得他提到那花,衛(wèi)凌云一條漢子眼角竟驟然淌出一行淚來。他凄凄地笑著,道:“這是涵姑娘最喜歡的花,我自然要在暖閣里好好養(yǎng)著。炭自然日日都用最好的,哪怕稍稍差了一點,都唯恐熏著了它。——到如今了你卻還只稱它作‘花兒’,莫非竟當真不知這花叫什么?”不待尹松澤回答,他便深深嘆了口氣,又道,“我也不知這花叫什么。涵姑娘不待見我,慣不愛理我的,我曾問過她,她說:‘我還未曾告訴松哥呢,如何能先告訴你?’只是你,——你!”衛(wèi)凌云腳上驟然又多用了幾分力,直踩得尹松澤蜷起身子來。他咬牙切齒地道:“這么多年來她鐘情于你,你與她也已談婚論嫁了,你竟連這等事都不曾問過她?抑或是護法你這般忙,她便是想說,你也沒空聽了,是也不是?!”
昔日之事過去已幾年了,尹松澤便是如今去想,也記不清夏涵是否同他提起過這個花的名字,而他又是如何回應的了。甚至于夏涵的容貌,他如今細細想來,也只能在心中勾出個輪廓來,細的眉眼口鼻到底如何,他卻是記不清了。唯恐激怒了衛(wèi)凌云,他索性不說話,只定定地看著衛(wèi)凌云踏在他胸口的那只腳;而衛(wèi)凌云起了個頭便仿佛停不下來了一般,也不顧一旁十來個喊他作“大哥”的正看著,只兀自講下去,道:“昔日我只想著我是個沒心眼、沒出息的,涵姑娘便是看得上我,跟了我怕也過不好;因而她中意你,我……唉,我若知道你是這等人……!”尹松澤忽然道:“衛(wèi)大哥如何是沒心眼的?這幾日來跟蹤我,今日詐我、伏擊我,不都是你的手筆么?”
“那是因為這一日我籌謀了太久了!”衛(wèi)凌云聽得這話,一下子又發(fā)起怒來,俯身把尹松澤提將起來,額頭上、手背上青筋暴起。他嘶吼道:“自打出了事,我便知道你不懷好心,夏護法怎會叛教?!只是我人微言輕,又擔了個‘沒心眼’的名,誰肯聽我一句話?——我悔啊!我若是個會看人心、會籌謀的,夏護法便不會枉死,涵姑娘也該好端端地活著,就如那花兒一樣——”
尹松澤聽著這話,臉上非但沒有悔意,反而綻開個頗有些詭異的笑容來。他輕聲道:“衛(wèi)大哥,除卻沒心眼,你還有個要命極了的毛病——”他這話說得輕,旁邊幾人都不曾聽到,便不曾做出什么行動來,只衛(wèi)凌云聽到了這話。衛(wèi)凌云不由怔了一怔,道:“你什么意思——”話音未落,就聽“啪”的一聲輕響,一股嗆人的煙塵驟然彌散開來。
原來方才衛(wèi)凌云將尹松澤提起來時,尹松澤背對著柱子,便趁著這個機會,將藏在腰帶后頭應急的煙幕彈取在了手里,如今往地上一砸,便是煙塵四散。
衛(wèi)凌云被嗆得連連咳嗽,不覺手上一松,便被尹松澤掙脫了去。饒是身上帶著病與一身的傷,尹松澤仍如那水里的魚兒一般,衛(wèi)凌云再伸手時自然是已抓不到他了。
一片煙塵之中,只聽尹松澤用虛弱的聲音笑道:“——那便是優(yōu)柔寡斷?!?br /> 衛(wèi)凌云這才悟出來他要做個明白鬼、要問那花兒的用意,一時間氣得險些沒背過氣去。待煙塵散去,眾人都止住了咳嗽后,尹松澤早就沒了蹤影了。幾人沿著地上滴落的血跡追了一路,見那血跡過了黃石山的界碑,沿著山路上去了,也便沒了辦法,只得暫且回去另作打算。
而那尹松澤雖活著逃進了黃石山,可也已是強弩之末,他手腳并用地沿著山路攀上十來丈去,便覺眼前景色渙散起來,而后一頭栽倒在了臘月里涼得冰似的石階上。
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中間幾回醒來均是眼也睜不開,只覺渾身疼得厲害,而后便又睡過去了。待到終于有一回他強撐著似有千鈞重的眼皮睜開眼來時,才發(fā)覺自己正蓋著厚被睡在暖暖和和的床上,身上已不燒了,傷口卻仍是疼的。他稍稍一轉頭,看見床邊趴著三個孩子,一個是七八歲的小丫頭,一個五六歲的小子,還有個小丫頭還沒床高,尹松澤只能看到她一雙搭在床沿上的小手和一對亮閃閃的眼睛。
“??!”最小的那個小丫頭見他睜眼,立刻倆眼一彎,兩手也不住地拍打起了床沿,“哥哥,哥哥!”
那個大點的丫頭立時瞪了她一眼,不滿地道:“叫你哥哥有什么用?你哥哥又不會看?。】次业?。”她說著便轉過頭去,朝著門口叫道,“——師父,師父,他醒啦!”
尹松澤對孩童算不上喜歡,卻也遠算不上討厭。那最小的丫頭瞅著他咯咯直笑,他便想著摸摸她的小腦瓜,同她打個招呼,卻不想身上那厚被竟似鐵板似的,他如今莫要說把手自被子里伸出來了,就是在被子之下抬一抬手都是難的。尹松澤忙試著握了握拳,發(fā)覺手指倒還聽使喚,只是一點力氣都使不上,便稍稍放下心來,一面瞅著這三個孩子,一面聽著屋外漸行漸近的腳步聲,等著那丫頭的師父來。
那丫頭也不閑著,板起臉來,嚴肅地跟他道:“大哥哥你莫怕,我?guī)熥媸沁@世上最了不得的郎中,是他給你把脈施診的,因此過上兩日你的傷便全好啦?!彼拕傉f完,那男童就搶著道:“你是青光劍主么?”尹松澤昏死過去時是死死握著青光劍的,若是有熟知七劍的人認出他的身份倒也不是什么奇事??蛇@孩子不過五六歲,因而他問出這話時,尹松澤也頗有些詫異,不由問道:“你如何知道?”他說話時用盡了力氣,可仍是聲如蚊蚋,還累出一身的汗來。
那孩子看他一眼,后退了兩步,一本正經(jīng)地朝他抱了抱拳,剛要說話,卻聽那木門被人“嘩”一聲推開來。接著一個少女快步跑上前來,一把掀起被子,又拉起尹松澤的手臂摸了摸脈,而后朝那個大點的丫頭喜道:“師父到底是師父!——秋娘,你去回你師祖一聲,就說青光劍主醒來了,再叫你三七師兄送碗粥來?!彼f罷,又兩手抱起最小的那個遞到男童跟前,趕他們道,“你們當歸小哥哥煮了八寶飯吃,在東廂房呢,方兒你且?guī)е忝妹贸匀チT?!蹦呛⒆拥溃骸笆|姐姐,方才大哥哥問我——”那少女忙道:“他問什么我替你答了便是,你且?guī)チT!”待他倆走了,她才往床沿旁坐下來,跟尹松澤道,“你莫怕,這里是黃石山上。我知道你是青光劍主,我哥是雨花劍主,因而如今不會有人害你?!?br /> 尹松澤聞言一驚,忙抬眼細看她的模樣,那眉眼里竟果真與竇宇銘有幾分相仿。尹松澤驟然想起竇宇銘被他拘在魔教的天門山分舵時日日都訴說自家妹子馬上要嫁人了他卻不能到場之苦,說得好似真的似的;而如今這姑娘穿著道袍,梳著尋常未出閣少女的發(fā)式,怎么也不像是嫁了人的模樣。他不由心底暗暗罵了一聲道:“好個毒郎中,說起瞎話來竟是臉都不紅的。”在心里罵完了竇宇銘,他看向這姑娘時卻仍是感激又稍帶歉意的神色:“尹某而今有心無力,只能待來日再拜謝竇姑娘與尊師救命之恩了。”
竇宇銘的妹子坦然受了他的謝意,隨意地道:“我隨先母姓王,叫王小蕓,你喊我小蕓便是?!讲拍闩率窍雴柲菐讉€孩子是何人罷?最大的那個是我的小徒兒,叫作秋娘;那兩個是百草谷谷主、亦即是旋風劍主達浩然的一雙兒女。”她說著便嘆了一聲,頗為感懷地道,“想當日為救惠雪,我哥與那位唐夫人去百草谷取藥去,還與谷主兩口子動了手,卻不想谷主竟是自己人,世事竟有這般巧,當真稀罕了!”
尹松澤聽她這話,便知旋風劍主的下落有了,不由欣喜若狂,只是身上著實沒有力氣,他便只微微笑了一下,輕聲附和道:“當真是巧極了?!蓖跣∈|接著道:“你身上新傷疊著舊傷,那日天冷極了,你又受了寒氣,偏還是個吃藥不頂事的,能活下來也當真是不容易,可得好好將養(yǎng)一陣?!贿^多虧你來這黃石山上,又受了傷,我才知我?guī)煾笧楹伪环Q作‘神醫(yī)’。”尹松澤如今渾身上下沒一絲的力氣,早就料到了這等結果,可他還是問道:“得養(yǎng)多久?若是……若是錯過明年二月初,我們便只能四處躲藏,任魔教再放肆一年了?!边@話說出來輕巧,可細思便知這“放肆”二字后頭會是數(shù)十乃至數(shù)百條的性命。想到此處,尹松澤心口猛地疼了一瞬,直疼得他皺起眉來,半晌才又道:“可有法子叫我快些好起來?”
“我還什么都沒說哩,你急什么?”王小蕓一拍床沿站起身,朝他瞪起眼來,“我知曉七劍合璧要趁著黑無懼閉關,因而我會同師父商量,正月之前便治好你的傷;至于那寒氣,來日再慢慢調理就是。”她年紀雖輕,話卻說得有底氣極了,因而尹松澤絲毫不曾猶疑便盡數(shù)信了她的話,道:“那一切盡聽王姑娘安排便是?!?br /> 之后的十數(shù)天里,胡老神醫(yī)日日親自施針為尹松澤治病療傷?;蛟S是為了七劍合璧治得急,也或許是老神醫(yī)醫(yī)術精妙,他這等傷病對老神醫(yī)來說本就不是什么難事,因而不過三五天工夫,尹松澤便覺身體已恢復如常了,莫說走路,便是練練武、幫著六奇閣里做些擔水之類的雜活也是做得來的。只是這幾天來又下了一場雪,天愈發(fā)冷了,屋里籠著火還是熱的,屋外卻是滴水成冰,王小蕓便給尹松澤下了禁令,不許他往屋外去。尹松澤一心想著早日好起來,好下山去尋鴻逸等人,自然聽她的話;可他又不愿閑下來,王小蕓便把秋娘與達浩然家的一雙兒女交由他帶著,日日叫他在屋里給三個孩子講故事聽。
轉眼已是小年了,這日尹松澤帶了三個孩子在廂房里歇著,一抬頭就能看見窗外覆雪的院里等著尋醫(yī)問診的人排著不甚齊整的隊伍,圍著火爐暖手。他打量過院里的景象,見一切如常,便把達浩然家的小女兒圓圓抱在膝上,問正吃著芝麻糖的方兒與秋娘道:“今日講個‘關中五俠大鬧相逢鏢局’成不成?”幾日相處下來,尹松澤算是摸清了秋娘與方兒的脈,知他二人就好聽打得熱鬧的。果不其然,他說出這話后,秋娘兩眼立時放起亮來,拍著手連聲叫好;卻不想方兒搖頭道:“這個我聽爹爹講過?!鼻锬锱氖峙牡揭话耄犃诉@話便驟然一頓,拿胳膊肘撞了方兒一下,兇道:“我沒聽過,我要聽這個!”
尹松澤忙道:“方兒,你且聽聽是尹叔叔講得好,還是你爹爹講得好?!闭f罷,他便繪聲繪色地講起當年那關中五俠因托相逢鏢局送往京城的財物被劫了鏢而找上相逢鏢局大鬧、而后那伙強盜仁心大發(fā),為免五俠與相逢鏢局兩敗俱傷又偷偷將財物送了回來之事。
待他講完了,方兒就搖頭道:“大哥哥,你講得不對?!币蓾蛇@幾日來講了十數(shù)個江湖上的故事,還不曾有哪個被人說講得不對的。他自然不服氣,便問這六歲的孩童道:“你怎知不對?——且你該叫我一聲叔叔才對,莫要叫‘大哥哥’了。”方兒不理會他后頭補的這一句,只認真地看著他,道:“那伙強盜并非仁心大發(fā),是我爹爹教訓了他們一頓,逼他們把財物還回來的。”尹松澤聽他說著,就在心中暗暗算了一下,果真這關中五俠大鬧相逢鏢局時,百草谷谷主達浩然正在江湖之中游歷。方兒是達浩然親生的孩兒,他既如此說了,那想來是真的了。尹松澤就笑道:“那是我講岔了,我自罰一塊糖!”他說罷,拿起一塊糖吃了,秋娘與方兒也便搶著拿糖吃;圓圓見他們幾個都笑著,也就拍著手笑起來。
這三個孩子玩鬧著,尹松澤也跟著笑著,這當里他目光一閃,卻見院里一對衣著富貴卻面露窘色的年輕夫妻身后站著個少年人,正對著這扇窗。這少年人生得瘦而高,頭發(fā)草草束著,臉上淡青的胡茬倒是修過,卻修得參差不齊。他身上穿了件不合身的棉衣,袖口外頭露著半截單衣,單衣外頭又露著半截手腕,顯得凄涼極了。尹松澤隔著窗子瞅著這位怎么瞧也不像是生了病的黑虎教小少主,想起他昔日雷厲風行的手段來,不由瞇起眼,把圓圓放在椅上,自己提了劍,往門口走去。
秋娘眼尖,立時就跳下凳子追過去,張開兩臂攔在他身前,叫道:“師父說了,你不能出去!”平日里尹松澤與他們玩鬧也就罷了,可如今他既打定主意要出門去,莫說秋娘了,便是那院里的黑旭陽怕也難攔下他來。秋娘只覺眼前閃了一閃,再看時,尹松澤竟正打開門朝外跑去。她忙追上前去,大聲叫道:“師父,師父,他不聽你的話——”她這一聲喊,院里的眾人都不由停了??陬^說著的話,轉頭朝她看過來。黑旭陽也不例外,他轉頭往這邊掃了一眼,目光接著就落在了尹松澤面上。
尹松澤既出來了,自然不怕他看見,當即便提步上前,抱拳行了個平禮,兩眼直直瞅著黑旭陽的雙眼,道:“小少主,別來無恙。”黑旭陽揚著眉毛,卻垂著眼眸,頗輕蔑地與尹松澤對視了片刻。而后他移開了目光,短促地笑了一聲,道:“護法叛教之時怕是把頭腦一并丟下了?!胰羰恰疅o恙’,又何苦來這黃石山上?”尹松澤立時道:“說得是。這黃石山是看病的地方,不是舞刀弄槍的地方,小少主明白就好。”他這話說得恭謹極了,竟好似他仍是魔教的護法,而黑旭陽仍是魔教的小少主一般。
昔日里黑旭陽厭惡他,而今這份厭惡自然也不會因二人都離了魔教便有所改觀。黑旭陽看了那青光劍一眼,打鼻子里“哼”了一聲,臉色陰了幾分,道:“原來黃石山上刀舞不得槍耍不得,劍卻是用得的,青光劍主今日可算教了我個好道理?!彼f完這話便不再理會尹松澤,只轉頭朝著不遠處給等候的人們分姜湯的三七叫道,“小先生,這黃石山上可有位叫芍藥的前輩?”
“芍藥”之名,這幾日來尹松澤也聽六奇閣里眾人說起過不少次,仿佛是位很好相與的婦人??赡巧炙巺s仿佛躲著他一般,他來這黃石山上十余天了,竟一回也不曾跟她打過照面。如今黑旭陽來到黃石山上,不求醫(yī)不問藥,也不問七劍的下落,卻問起這名叫芍藥的婦人來,尹松澤對這芍藥的好奇便愈多了幾分。
三七倒了一碗姜湯遞到近旁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頭手里,這才抬起頭來往黑旭陽這邊瞧了一眼??伤抗庠诤谛耜柲樕现簧陨酝A袅艘凰玻又鴧s移到尹松澤臉上停了許久。最后他斂了目光,訥訥地朝黑旭陽道:“少俠找芍藥師叔有什么事?”
方才黑旭陽、尹松澤二人說話時提起“小少主”“護法”等詞,話里又夾槍帶棒的,眾人自然覺得二人是惹不起的,便紛紛退出幾步遠去,只留黑旭陽兩手抱肩站在那,看著懶散,卻也算不得極失禮。他道:“有人給我遞了個話,說這位芍藥前輩在此等著見我,我便來了。至于究竟所為何事,小先生該問芍藥前輩才是?!?br /> 三七一向木訥,如今聽了他這話,立時就道:“哦,那少俠稍待片刻,我這便去向芍藥師叔通報一聲。”他說完轉頭便走,走出去了幾步才驟然又停下,道,“請問少俠尊姓大名?我也好向芍藥師叔稟報?!焙谛耜枏埩藦堊?,仿佛要答他這句話;可接著他猶疑了一下,卻道:“凡事最怕等。前輩這許多日想來已等得心焦了,不如我隨你一同去見她,待見了面我再報上名姓拜會前輩?!彼@話說得亂七八糟,幾乎一點道理都沒有,卻偏偏三七除了藥理,別的都不加思量,旁人說什么便是什么。如今聽了黑旭陽這通胡說八道,他竟然道:“也好?!闭f罷,他竟真引著黑旭陽往后頭去了。
黑旭陽晃晃悠悠地走得悠閑,怎么看都不像是尋仇來的。尹松澤索性無事,便轉身抱起正拽著他衣裳后襟喊師父的秋娘來,快步跟了過去。那兩人轉頭看了他一眼,都沒多理會他,四人便沿著路一路往前走,過了客房,又過了后廚,最后便到了一間小院落里。
這院落不過幾丈見方,院里只有一間茅草屋,屋旁一口井,別的地方都是上了凍的地,想來平時是種菜供六奇閣里眾人吃的。三人到的時候,院里頭一個穿著棉衣的中年婦人正伏在井沿上忙活。聽得三七跟秋娘一齊喊了一聲“芍藥師叔”,她就一面捶著自己的腰,一面直起身子來,叫道:“我如今是上了年紀了,打個水竟把桶掉進了井里頭。三七,你來幫我想個法子,把這桶鉤上來罷?!闭f完這話,她站直了身子,往兩手上呵了口氣,接著就把手揣進袖中,轉過身來。
尹松澤看清了她的模樣,心里不由一驚?!@婦人他曾見過的,那時他還是個日日跟在夏涵身后的小仆役,一日夏晨受了傷,教主黑無懼為表重視,攜妻兒來探望他,那時跟在黑無懼身旁的他的糟糠之妻魏氏,便長了同這位芍藥師叔一般的模樣。只是如今的芍藥比之當日的魏氏臉上更添了些風霜,鬢邊也有了幾絲白發(fā)了。
芍藥卻沒看尹松澤,只怔怔地看著黑旭陽??戳税胩旌?,她一下子就張開兩手來,快步朝黑旭陽走過去;可走到黑旭陽跟前兩三步遠的地方,她卻驟然又停下腳步來,只直勾勾地瞅著黑旭陽,慌里慌張地抬手去理自己鬢角的頭發(fā)、衣領上的亂毛,半天才顧上在臉上擠出個局促的笑來。黑旭陽抱肩站著,瞇著眼看著她,直到見她笑了,才微微俯了俯身,抱拳道:“前輩,咱們見過的。昔日情非得已,我說了瞎話了,如今便把真話告訴前輩:在下名叫——”芍藥顫聲道:“——黑旭陽?!焙谛耜栍袔追殖泽@,可他抬頭看了一眼眼里含淚的芍藥,卻沒問什么,只是道:“正是。前些日子有人給在下帶了個話,說前輩在這黃石山上等著見我,我便來了。不知前輩找我有何事?”他說罷,忽又賭氣似的補上一句,道,“我如今已離了黑虎教了,再不是什么‘小少主’,前輩若是有要與‘小少主’說的話那便不用說了?!?br /> “‘離了黑虎教了’?”芍藥重復了一遍他這話,忽然笑著流下淚來。那淚水沿著她眼角的細紋流下來,她也不去管,只細細地端詳著黑旭陽的臉,喃喃道:“離了好,離了那鬼地方便是好的。陽兒,你高了許多,也瘦了,這衣裳這般不合身,如何還穿在身上?”她看得入神,腳下不由往前邁了兩步,兩手也發(fā)顫地朝黑旭陽伸過去。黑旭陽卻是被她瞅得發(fā)毛,立時就往后退了一步,皺起眉來又道:“是……冰魄劍主給我?guī)У脑?,卻不知前輩找我到底何事?”芍藥方才一句話沒說完,如今也不管黑旭陽問的話,只顧著癡癡地說下去,道:“——正好快過年了,好孩子,娘給你裁幾身新衣裳?!?br /> 黑旭陽平地站著,卻驟然打了個跌,險些沒摔在地上。他驟然沉下臉來,惱道:“你胡說什么?你分明說過,你夫家姓楊——”
那本是當日芍藥為拖住自稱“楊旭”的黑旭陽而隨口說的,卻不想他竟記在心里了。芍藥雖回過神來,一時竟也不知該如何分辯。反倒是秋娘聽得黑旭陽說這話,又見師叔臉上現(xiàn)出幾分慌張的神色來,只當師叔受了欺負,一下發(fā)起怒來,伸手指著黑旭陽叫道:“你怎么如此說師叔?你才胡說——”黑旭陽一轉頭瞪了她一眼,罵道:“你懂什么?閉嘴!”他發(fā)起怒來甚是嚇人,秋娘看著他的臉,嗚咽了一聲,兩行淚就沿著小臉流下來。她緊緊抱住了尹松澤的脖子,委屈地哭起來,道:“師,師,師父說,說師叔嫁的人叫黑,黑無懼,如何姓楊啦?你才胡說!”
茲事體大,黑旭陽如何厲害,說到底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少年人,見這小小女童有名有姓地說出自己父親的名諱來,他驟然亂了陣腳,病急亂投醫(yī),竟朝那背叛了他父親的尹松澤看過來。
尹松澤在魔教多年,深知黑旭陽不是很會說瞎話,如今看他的神情便知冰魄劍主帶話是確有其事。既是藍惠雪的安排,他便朝黑旭陽點一點頭,又抱著秋娘走上前去,朝芍藥一頷首,笑道:“前輩怕是不記得在下了,在下卻還記得昔日前輩帶著兩位少主探望夏晨時的模樣。而今前輩離了黑虎教,在下也離了黑虎教,再稱‘教主夫人’怕是不妥,在下斗膽請教:而今該如何稱呼前輩了?”
芍藥看了他一眼,眼中果然有幾分疑惑,可她還是應道:“喊什么都無妨,黃石山上沒那么多規(guī)矩。如今我叫作‘芍藥’,你直呼我名也未嘗不可?!彼捯粑绰?,就聽黑旭陽急急問道:“就連這廝都這么說了,莫非你——你當真是——?”芍藥轉頭又瞅著黑旭陽,眼中淚光下籠著一層溫柔的光,就算在這滴水成冰的寒冬里,也叫人看著心里發(fā)暖。她往前走了兩步,黑旭陽腳下稍稍動了動,卻不曾再后退。芍藥驚喜地流下淚來,語無倫次地哽咽道:“陽兒,我走的時候你還小,你不記得我了也是自然。當日你父王……他已幾乎是個瘋子了,你莫要怪他,也莫要怪我?!疫€記得你是谷雨那日辰時生的,‘旭陽’之名便是我給你起的。上回我想拖住你在這黃石山上,同你說了瞎話了,你可怪我么?”
黑旭陽仿佛是信了,仿佛卻又沒信。他垂著兩條手臂站在那,臉上是迷惑而戒備的表情。他聽了片刻,便生硬地打斷了她的絮叨,卻艱難地叫了一個字,道:“……娘。”
他叫得勉強,芍藥卻如同受了他大恩一般,兩手合十,拜菩薩一般,渾身顫抖地胡亂俯身拜了三拜,這才又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黑旭陽的臉頰,拉著他的手,歡喜又心疼地絮叨道:“陽兒,你怎么這般瘦?這衣裳也不合身。你既離了黑虎教了,便跟著娘住罷,娘給你裁幾身新衣裳。你餓了罷?也渴了罷?我這方小院里如今竟沒熱水熱飯,可苦了你了?!?,你若得空,幫我?guī)虢獪珌砜珊茫俊比叽舸舻貞艘宦?,轉身走了,芍藥就又兩手捂著黑旭陽一只手,接著道:“我的兒,你等了多久才到了六奇閣的院子里頭?手這般涼,快進屋來暖和暖和。——我這有今年的柿餅,甜得緊,你吃一個罷?……”她慌這慌那,慌得像個頭回當娘的年輕婦人;黑旭陽則一言不發(fā),只任她領著走,柿餅姜湯塞進手里他便端著,半天才試探地嘗了一口。
天冷,滾燙的姜湯端到這小院來便已是溫熱了;這年秋里的柿子不甜,柿餅上沒多少糖霜,也算不得好吃??珊谛耜栆粯訃L了一口,聽著芍藥不住地絮叨,沒來由地便覺著渾身暖了起來,嘴里也全是甜的。
他猶疑了一下,就把姜湯、柿餅全放在一旁的小桌上,站起身來,仍有些生硬地叫了一聲“娘”。芍藥驚喜地“哎”了一聲,轉頭看時,卻見他站在那皺著眉,小聲道:“你別動。我……我給你磕個頭?!铩!闭f完這話,這就連父王都不曾好好跪過的昔日的小少主干脆利落地往地上一跪,一拜到底。
芍藥連聲叫著“我的兒”,忙把黑旭陽扶起來,喜得手都不知該往哪放了。而秋娘在門口看著芍藥忙前忙后,就不由抓緊了尹松澤的衣裳,又是疑惑又是氣憤地道:“大哥哥,這個人兇得緊,可師叔是這世上性子最好的人了!他怎會是師叔的孩兒?”
尹松澤不是個不知趣的人,方才那母子二人進屋去,他雖不曾帶著秋娘離開,卻也不曾跟進屋去,只在院里站著,看著那母子二人,想著自己已記不分明了的爹娘的模樣。而今聽得秋娘問話,他驟然回過神來,忙低聲道:“背地里說人不好。你既不待見他,咱們到個看不見他的地方去便是。”秋娘噘著嘴,瞅著屋里忙前忙后的芍藥沉默了片刻,忽然轉頭看著尹松澤,頗不滿地道:“大哥哥,我?guī)煾覆辉S你出屋,你卻不聽她的話,我要告給師父去!”
“告便告,只是你莫要喊我‘大哥哥’了?!币蓾梢幻姹е锬镛D身朝院外走去,一面無奈地笑道,“我同你師伯是……總歸我二人是認得的。你叫我‘尹伯伯’或是‘尹叔叔’都是行的?!鼻锬镞肿煨ζ饋?,兩手環(huán)住尹松澤的脖子,卻撒嬌似的又叫了一聲“大哥哥”。尹松澤跟個孩子自然是無可奈何,正想著該如何同她講理的時候,她往他身后瞧了一眼,就揮著手叫道:“師叔!”跟她這話同時出口的是芍藥的喊聲:“這位少俠,你請留步。”
在尹松澤心中,魔教中人皆是他的仇敵,而除去黑旭陽外,芍藥、黑嘯風等已離了魔教的人與他便是無冤無仇了。因而聽得芍藥喊他,他當真停下腳步來,把秋娘放在地上,轉身朝芍藥抱一抱拳,平靜地道:“敢問前輩有何見教?”芍藥滿面喜色,可舉止仍是穩(wěn)重端莊的。她抬手理了理額角碎發(fā),走到尹松澤近前來,頗有幾分歉意地稍稍低了低頭,道:“多謝你了。其實我記得你,也知道些許后來的事,想來你也恨極了我們,前幾日我便總對你避而不見,免得兩相傷心。卻不料你這般大度,這般不計前嫌,倒叫我這個做前輩的汗顏?!缃裎乙逊呛诨⒔痰慕讨鞣蛉耍雭砟阋膊唤凶鳌蓛骸?。敢問如今該如何稱呼少俠你?”
尹松澤自報過家門,與芍藥不痛不癢地寒暄過幾句,話里總避開黑虎教不提。而后他便領著秋娘回前院里去了。
他擅自出屋之事王小蕓早得了信,正在他這幾日住的屋里候著他,見他回來劈頭蓋臉便是一通訓斥。秋娘這幾日里與尹松澤關系頗好,可一見了王小蕓,她立馬背叛了尹松澤,跑到王小蕓身后,叉腰仰頭看著尹松澤,王小蕓說一句她便附和一句。譬如王小蕓氣呼呼地道:“你這般不聽我的話,我竟不知你到底想不想七劍合璧啦?”秋娘就道:“你若是凍壞了身子就不能七劍合璧啦!”王小蕓又道:“你若是再不聽話,若是誤了大事來日可別怪到我頭上來!”秋娘道:“正是呢,是你不聽話,不怪師父!”
如此師徒二人教訓了他足有一盞茶的工夫,最后王小蕓端起桌上的熱茶喝了一口,板著臉兇道:“芍藥那邊的事我已知道了,這是我黃石山的事,你不必多管;往后沒師父或是我的允準你斷不能往外頭去了,風冷得緊哩!”秋娘兩手攀著王小蕓的胳膊,道:“師父且放心,我看著他!”尹松澤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在窗前,師徒二人說一句他便點一點頭,似個被教書先生責罵的孩童一般答道:“我知錯了?!鼻抑髱兹账媛犃送跣∈|的話,日日只在這屋里看看書,或是給三個孩子講講故事。
清閑的日子過得仿佛格外快些,轉眼已是臘月二十七,來山上求醫(yī)問藥的人漸漸少了,黃石山上的眾人便得空從山下買了鞭炮與一頭豬來,又是灑掃庭除又是煎炒烹炸,折騰過兩日,總算是把年節(jié)時要用的備了個七七八八。
年三十那日沒人上山來,一早的工夫,王小蕓的幾個徒弟同胡老神醫(yī)做主留下來的黑旭陽便由芍藥帶著,在后廚切菜、和面、剁肉餡。晌午早早吃過飯,芍藥等人便端了面與餃子餡來,王小蕓張羅著將前廳里三張方桌拼作一張,這才把尹松澤放出屋來,叫他與旁人一同包餃子,熱鬧熱鬧。
多少年來,黃石山上的除夕慣常是這么個安排,因而眾人無論是快是慢,好歹能包出個餃子模樣;百草谷里來的除卻方兒、圓圓外,均是婦人、老人,包餃子自然也不在話下。唯獨尹松澤與黑旭陽不同:過年的工夫離黑無懼閉關之日不過二十余天,這時正是他最暴躁的時候,因而黑虎教里從未有過這般熱鬧的過年場面,都是下頭的人包好了餃子,煮一碗送給教主、少主、護法、堂主等人,也不放炮,也不守歲,這就算過了年了。這二人都不曾摸過搟面杖,如今王小蕓問起來時便露了怯。
“倒也是。”王小蕓看著黑旭陽,輕蔑地笑了一聲,“兩位先前都是大人物,這等粗活自然是用不著你們做的,來問你們倒是我的不對了?!?br /> 黑旭陽瞇了瞇眼,剛要還口,芍藥便搶上前來,叫黑旭陽道:“陽兒,你既不會包餃子,不如代我陪一陪師父,或是帶一帶那三個孩子罷?”黑旭陽聽了她的話,看一眼正拍著手在眾人之間蹣跚走過的圓圓和追在她身后護著她的方兒,便不冷不熱地道:“那是旋風劍主家的小崽子,交由青光劍主帶才妥當。老神醫(yī)若不嫌我,我便去陪他說說話?!蓖跣∈|聞言一瞪眼,攔在他跟前,嗤笑道:“可不敢勞煩你大駕:這大過年的,你這廝又不會說人話,若把雨花劍主的師父氣出個好歹可該如何是好?”她這話說得聲兒大,屋里眾人一時都停下了正說著的話,都轉頭朝她看來;芍藥無聲地嘆了口氣,面上現(xiàn)出為難的神色來,卻仿佛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唯獨圓圓還兀自叫道:“過年啦,過年啦!”她一面笑著,一面跌跌撞撞地跑過來,竟一頭撞到黑旭陽身上,且兩只小手趁勢一環(huán),抱住了黑旭陽的腿。
這些日子來,無論是一同來黃石山上的百草谷中人還是黃石山上的人,對這兄妹倆都是照拂有加。如今圓圓穿著淺藍小襖,軟軟的頭發(fā)拿黃繩扎了兩個小辮子,就似個玉雕的小仙童一般好看,全然不似娘親沒在身邊的孩子。她不過一歲半,膽子大得很,也不知道怕人,兀自仰頭沖著這曾經(jīng)叫人聞名色變的魔教小少主笑著,口里含混地叫道:“哥哥,哥哥!”黑旭陽瞥了她一眼,剛要移開目光,卻不由又多看了她兩眼。看罷,他驟然別開臉去,打鼻子里“哼”了一聲,挑釁似的朝尹松澤道:“這丫頭膽子倒是大得緊。青光劍主,你還不抱了她走,不怕我殺了她么?”他嘴里說著狠話,手卻自桌上瓷盤里摸過兩塊方糖往圓圓手里塞,“拿了這個去,就莫要來煩我了!”而后他趁著圓圓接了方糖放到嘴里去啃,一閃身便往后頭老神醫(yī)歇著的那間屋去了。
如今是除夕,王小蕓也不好如何發(fā)作,只瞪了芍藥一眼,又找了個由頭罵了當歸兩句,眾人便分工包起餃子來。尹松澤幫不上忙,就把舔著方糖的圓圓抱在膝上,坐在一旁看著眾人忙活。
只見那秋娘鬧著捏了一個餃子,處處露餡,王小蕓便把她趕了開去。她也不惱,跟芍藥要了塊面團,捏了個兔子不像兔子、猴兒不像猴兒的物件,拿給方兒看,道:“你瞧我捏的小貓兒好看不好看?”方兒板著臉看了半天,嫌棄地道:“我只當是個短耳朵兔子哩,這般丑!”秋娘便急起來,道:“再丑也丑不過你!”倆孩子拌了幾句嘴,便上手打鬧起來。秋娘大了方兒兩歲,可方兒已練了兩年武功了,如今兩人打起來竟也算是平手。打鬧間一個不小心,兩人一齊撞上了一旁的白面袋子,只聽“撲”的一聲響,這前廳里登時揚起一陣白塵來,遠遠望去就像是雪天里人站在外頭呵了一口熱氣似的。圓圓看著他二人打鬧直樂,也不知怎的她就看出了那布帶里與桌上碗碟里的是一樣的東西。只見她看了片刻后,有樣學樣,揚手朝著面前碗碟里的白面伸手重重拍了下去。
尹松澤剛要起身去拉開那兩個打作一團的孩子,這時一個不注意便著了道,身上沾了一大片白面,就連頭發(fā)上也沾了不少,驟然仿佛老了十歲似的。
“這是吃的東西,不是拿來玩鬧的!”在眾人的哄笑聲中,尹松澤一面站起身來往那邊走,一面拽住圓圓的小手,語重心長地教訓她道,“你若是如此糟踐米面,來日可該要餓肚子了。”圓圓睜大了眼看了看他,然后就把沾滿了白面的兩手往他衣領上一按,又乖巧地往他胸前一趴,道:“哥哥不舍得!”尹松澤臉上微微僵了下,接著他便又微笑起來,抬手輕輕撫了撫圓圓的后背,哄道:“是,是。你是有哥哥的,只消你哥在一日,定然不會餓著你的?!欤澳愀缫宦?,叫他莫要打架了?!眻A圓聽他說了便“嘿嘿”地笑,而后卻只顧著看熱鬧,不肯喊方兒。尹松澤無奈,只得親自出手把兩個孩子拉開來,又把方兒叫在身旁拘著,卻把秋娘趕去陪老神醫(yī)說話,這才算消停了。
待他領著方兒、抱著圓圓回到王小蕓身旁坐下時,王小蕓正拿了個銅錢往她正包著的餃子里放。尹松澤從未見過銅錢餡的餃子,不由奇道:“王姑娘,你這是做什么?”王小蕓還未說話,當歸就搶著道:“尹大哥——”他慣常沒大沒小,尹松澤也不跟他客氣,立時打斷他的話道:“岔了輩分了!”當歸立馬改了口:“小叔叔,你怕是不知道咱們黃石山的規(guī)矩。——每年三十兒包餃子時,都要往這許多餃子里頭包一個銅錢,到時誰吃著了,來年便是最順的一個,因而不論誰吃著了,都得給大家發(fā)紅包哩!”杜仲補了一句,道:“師祖有福,得上天庇佑,年年準是他吃著銅錢,咱們六奇閣上下便沾他的光,年年都是順的?!?br /> 鬼神之說自然是虛的,吃銅錢也不過是占個彩頭圖個高興,尹松澤自然知道這個。胡老神醫(yī)積德行善,按民間的說法,福氣自然是有的,可若說這彩頭年年都叫他占了去,那卻是奇怪。尹松澤一面笑著點頭,一面卻留神著王小蕓手里那個餃子,這便發(fā)現(xiàn)了:尋常餃子邊沿都是平的,這個餃子的邊沿,王小蕓卻細細地捏出了稻穗兒模樣的花紋來。
王小蕓面不改色地捏好了這個餃子,隨手仍往尋常餃子當中一放。尹松澤不露聲色地望望身旁眾人,見芍藥、杜仲、當歸等人都面色如常,就連最木訥呆板的三七都不曾說什么,便知這銅錢餃子是怎么回事了。他自小養(yǎng)在魔教,過年時從未見過如此溫情的場面,如今便不由嘆了一聲,道:“若說福氣,老神醫(yī)的福氣便在你們這些個好徒弟?!?br /> 如今吃飯的人多,要包的餃子也就多,眾人忙活了一后晌,天擦黑才算包完了。
老神醫(yī)已帶著六奇閣里頭眾人拜過了醫(yī)圣,他親手在大紅灑金紙上寫就的一張福字、一對桃符也已貼在了六奇閣門外,方兒正在門口一個字一個字地念。秋娘正帶著圓圓看窗花,芍藥在后廚里燒開了一大鍋水,黑旭陽、杜仲各自端著一大盤生餃子從前廳到了后廚,就等著當歸手里的鞭炮一響便將生餃子下鍋了。
“師祖屋里去罷!”當歸一手提著鞭炮,一手捏著根燃著的香,卻不點,只轉頭朝著站在前廳門口的老神醫(yī)大喊道,“外頭風大,可別凍著了!”
胡老神醫(yī)是入了道門的,因而今日也穿著道袍,卻與平日穿的褐色道袍不同,是件暗紅色的,映得他臉色愈發(fā)顯得紅潤。他朝著當歸擺擺手,笑道:“我有分寸。你快些點鞭罷,可別叫你師叔把鍋熬干了。”當歸應了一聲,就朝周遭圍著的眾人道:“離遠點離遠點!”又朝拿長竿子挑著鞭的三七叫,“舉高些!”有人笑著罵他:“瞧叫你干個活這份難——車動鈴鐺響,誰都得聽你使喚!”當歸聽了這話,仍舊沒臉沒皮地笑著,把那鞭炮點燃了,卻朝著說話那人的方向一甩,口中叫道:“嗬呀,還勞煩閣下再聽我使喚一回,挪挪地方,別叫炮仗炸著了!”
煙塵騰起,片片紅紙應聲裂開來,遠遠望去就好像這院中起了一朵火紅跳躍的祥云一般。眾人驚叫一聲,忙向后退開去,而后卻又紛紛在噼噼啪啪的鞭炮聲里笑起來。
下了鍋的餃子滾了三滾,轉眼就熟。芍藥道:“陽兒,你往院子里頭喊一聲,就說餃子煮好了?!焙谛耜柌磺椴辉傅鬲q豫了片刻,終究沒受住娘親期待的目光,便揚聲喊道:“熟了——!”
年味兒愈發(fā)濃了。王小蕓也顧不得再計較黑旭陽,頭一個擠進廚房里去,把餃子盛了盤,又一盤一盤細細看過去,最終挑中了一個白底嫩粉花的瓷盤,便端了起來,快步往前廳去。她走后,芍藥便拿個托盤盛了幾盤餃子,叫黑旭陽及王小蕓的一眾徒兒一人端了一托盤送到了前廳里去。
前廳里地上、桌上沾上的白面與餃子餡已打掃凈了,一張桌又拆成了三張桌。眾人將老神醫(yī)讓到了中間那張桌正中的座上,王小蕓將那一盤餃子放在他面前,黃石山上一貫不拘什么俗禮,旁的人也就隨意地往空著的位子上坐了。
尹松澤方才帶圓圓去洗手,回來時桌旁已幾乎坐滿了人,只老神醫(yī)身旁留了一個空位,且他剛一進門,老神醫(yī)就朝他擺擺手,叫道:“尹少俠快來罷,咱們這許多人就等你了。”尹松澤忙快步走過去,往老神醫(yī)旁邊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了,笑道:“是晚輩來得晚了,還望老前輩見諒。”老神醫(yī)朝他笑笑,伸出枯瘦的手往他手背上按了按,又逗了逗圓圓,這才朝王小蕓點了點頭。王小蕓就站起身來,叫道:“大伙兒且靜靜!”
待眾人的說笑聲漸漸平息了,她就先朝眾人抱了抱拳道:“諸位,我王小蕓在此先給諸位拜個早年啦!”眾人就紛紛道:“也給王姑娘拜個早年!”“給師父拜個早年!”待回了一圈禮,王小蕓才接著道:“百草谷的諸位朋友是頭回跟咱們一塊過年,咱們黃石山上的一條規(guī)矩想來諸位是不知道的:這除夕的餃子里,包了一個銅錢。誰若是吃著了這個餃子,那來年便是咱們當中頂順當?shù)囊粋€了!——只是既得了彩頭,那這位福星就得給咱們大家發(fā)紅包,不拘是一文錢還是兩文錢,便是發(fā)一張窗花都成,總歸不能空著手就是了!”她說完這話,黃石山上眾人明里暗里都含笑瞅著老神醫(yī);而百草谷里來的,尤其是幾個年輕姑娘,卻都是躍躍欲試的模樣。
可王小蕓剛坐下了,老神醫(yī)卻又站起來,朝眾人抱一抱拳,緩緩地道:“這一年來啊,發(fā)生了許多事。我最歡喜的事有三件?!北娙硕佳鲋^看著他。只見他瞅著靠門那張桌最里頭的方向,道:“這第一件呢,便是葉落歸根,母子團聚?!鄙炙幟谛耜栒酒鹕韥恚埔_口謝一謝師父,可話還沒說,倒先拭起了淚;反倒是黑旭陽平靜地朝老神醫(yī)抱拳躬身,道:“多謝前……多謝師祖了?!鄙炙幈闶悄Ы痰慕讨鞣蛉宋菏现氯缃襁@黃石山上已是人盡皆知。黑旭陽惡名昭著,又整日里沒個好臉色,人們大都不大待見他;可芍藥為人親和,眾人對芍藥卻又多半是喜歡的。如今喜惡相抵,又是老神醫(yī)親自賀了一賀,眾人雖未曾叫好,卻也沒喝倒彩,只是都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
老神醫(yī)示意二人坐下了,就又道:“第二件事,便是小徒竇宇銘安然歸來了。如今他雖不在此處,可他辦的是大事?!闭f到此處,他忽然伸手拍了拍尹松澤的肩膀,道,“這位尹少俠也同我的徒兒一樣,干的都是大事,是好事?!闭f罷,也不待尹松澤起身謝他,他就拿起筷子,從自己盤中夾了一個餃子到尹松澤盤中,道,“好孩子,你們這許久以來辛苦了,你多吃些?!?br /> 尹松澤定睛一看,便訝異起來:老神醫(yī)夾給他的餃子不是尋常餃子,那餃子上捏出了稻穗模樣的花邊,是他瞅著王小蕓包的那個銅錢餃子。
他一時摸不清老神醫(yī)到底怎么想的,正發(fā)著愣,就聽老神醫(yī)又道:“這一年來發(fā)生了許多事。這第三件事,便是咱們大伙兒經(jīng)了這么多事都安然無恙,百草谷的諸位朋友也都平平安安的。如今你們就當在家里似的,莫要拘束。得了,就說這些罷,再不吃,餃子可要涼嘍!”老神醫(yī)說罷,緩緩坐回椅子上去,坐下來時卻轉頭朝尹松澤笑了一笑。他如今已是耄耋老朽,兩眼卻不似尋常老人渾濁,而是透著亮,像年輕人的眸子一般。
二人如此一對視,尹松澤驟然明了了老神醫(yī)的用心。他感激地朝老神醫(yī)笑了笑,在黃石山上眾人注視下舉筷夾起那個銅錢餃子,稍稍僵了一下,卻又放在了一旁放著的一個瓷勺里。
“圓圓乖,這頭一個餃子給你吃。來,張嘴?!币蓾珊逯鴪A圓張開嘴來,拿起瓷勺湊到圓圓嘴邊。
圓圓自然不知這里頭的彎彎繞繞,只聞著餃子香,便張開嘴來,朝著勺里的餃子咬了一口。接著她“啊”地叫了一聲,張著嘴,用舌頭把那一塊餃子從嘴里頂了出來,然后轉身拍打了尹松澤兩下,眼圈泛了紅,委屈地道:“咬不動,不能吃!”
“啊喲,這里頭是什么?”尹松澤故作訝異,拿筷子把餃子皮扒了開來,從餡里挑出一物來舉到眼前,自然就是那枚銅錢了。不待眾人作什么反應,尹松澤就抱起圓圓,大聲道:“圓圓莫哭。咱們圓圓吃到了銅錢餃子,來年就是小福星啦,想什么自然都是成的。小福星,你快與大伙說說,你都想些什么?”他接著又壓低聲音,跟圓圓道,“好丫頭,說說咱們商量好的吉祥話!”圓圓還不知發(fā)生了什么,可眾人都朝她笑,她接著也就歡喜起來,張口道:“來年……來年心想事成?!币蓾擅Φ溃骸罢l心想事成???”圓圓聲音軟軟的,拖著長音乖巧地道:“大——家——”
眾人都拍手叫起好來。王小蕓笑道:“咱們圓圓如今還小,紅包只包這一個錢也就罷了!——圓圓,你看看這屋里,你最待見誰,便把這銅錢送了他罷?!币蓾杀隳闷疸~錢遞到圓圓手里,又把圓圓放在地上。圓圓仰著頭看了一圈,就步履蹣跚地走到另一張桌旁方兒身邊,把銅錢遞進方兒手里,連聲叫起哥哥來。
大家又笑著夸了一通圓圓,就都說笑著吃起餃子來。
這是尹松澤過的最熱鬧的一個年了。他默不作聲地吃著餃子,聽著眾人的歡笑聲,干涸了多年的眼眶里驀然卻濕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