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一著棋錯滿盤傷
江湖里的各家間絲絲縷縷的聯(lián)系本就多得很,常常是一件小事便牽涉到各家各門,而后在江湖里激起不小的風(fēng)波。黑虎教自不必說,陳家雖行事怪異,江湖中的名聲卻也不小,如今黑虎教的少主在與陳家的家主成親之際逃了婚,鬧到兩家翻了臉,勢不兩立,這事在江湖里引發(fā)的風(fēng)波可就更大了。
黑虎教到底聲勢要更大些,因而出事后不過一日,不少與兩家皆交好的門派世家便與陳家斷了來往。陳若雪年輕氣盛,不比陳三姨老謀深算,當(dāng)即便差人滅了離落霞山最近的一戶滿門以示警告。又過了兩日,便聽聞黑虎教的教主黑無懼將那逃婚的少主黑嘯風(fēng)逐出了家門,言明自此父子二人老死不相往來,緊接著那黑虎教的小少主便與教主大吵了一架,憤而離家,怕是也要同他兄長一般再不回家來了。
“黑無懼好狠的心,竟生生與親生孩兒斷了關(guān)系?!币蓾烧Э词峭锵Э畤@,可他臉上帶著的卻是輕松的笑意,“那黑旭陽自小與黑嘯風(fēng)親厚,他徑自闖進(jìn)黑虎大殿里,怒斥黑無懼滅絕人性愧為人父。黑無懼一怒之下打了他,他便奪門而出跑下山去,一路打死打傷許多教眾,至今都還未曾再在江湖里現(xiàn)身。如今黑無懼老賊可算是‘求仁得仁’,離眾叛親離又近了一步了!”
彼時尹松澤剛奉黑無懼的令趕回萬鯉港分舵來,忙連夜到了石橋鎮(zhèn),與其他五人通了個氣。他剛講罷如今黑虎教里的情勢,鴻逸就道:“不想他竟當(dāng)真逃了婚了?!{(lán)惠雪,那顆夜明珠到底有什么玄機(jī)?他托我們還與你時,竇兄弟念了一句‘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我只當(dāng)他是要說今生與你無緣了哩,還想了許久你為何竟不著急。如今看來,這里頭有些東西,倒是須得你倆才能明白?!彼{(lán)惠雪將一直握在桌下的雙手抬起來,在桌面上輕輕攤開,手心里一顆夜明珠熠熠生輝。她紅著臉,含羞帶笑地念誦道:“‘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原本便是他的東西,他雖說是要‘還’,實(shí)際上卻是‘相贈’?!銈兌??”
“他倒肯動心思!”沙莎松了口氣,歡喜地道,“如今總算是撥云見日了。那小子的死活我不管,可你前幾日的模樣當(dāng)真是叫人心疼極了。如今你也總算笑起來,我也便放心了。”鴻逸、竇宇銘與唐昆陽也紛紛稱是,藍(lán)惠雪卻斂了笑,嘆氣道:“還沒完哩。往百草谷的路至今也沒通開,咱們總不能一日日地在這石橋鎮(zhèn)熬下去罷?如今已近臘月,眼看著就要過年了?!蟾?,那位吳堂主近來如何?”藍(lán)惠雪對吳笑身份的疑心,尹松澤是知道的,竇宇銘也是知道的,其余三人卻不知道,因而也就不知她為何提起此事來。唐昆陽疑惑地道:“吳堂主?我未曾與他交過手,這廝如幕后謀士一般,不常拋頭露臉,你怎么想起來問他了?”
“如今老賊失了倆得力的兒子,總舵里頂事的也就方天煜、吳笑和我三人了,問上一問也是自然?!币蓾刹宦堵暽靥嫠{(lán)惠雪解了圍,“黑嘯風(fēng)去落霞山時是吳笑跟著的。我與方天煜留在總舵里不曾跟去,這一路上他到底做了什么自然也不得而知,只聽聞成親那日,他在眾人面前駁斥了陳家人,歷數(shù)陳家老九一路來對黑嘯風(fēng)的輕蔑與不敬,將黑嘯風(fēng)說成是忍氣吞聲到無法再忍才逃婚的。黑無懼贊許他保住了魔教的面子,褒獎了他一番。那方天煜前陣子闖入?yún)R城與官兵起了沖突,黑無懼對他甚是不滿,如此看來,黑無懼下回閉關(guān),會讓吳笑護(hù)法也未可知。”
鴻逸略一思忖,道:“細(xì)想來,咱們竟都未同吳笑交過手。俗話說:‘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如今我們卻對這位吳堂主幾乎一無所知,這可不妙。——尹兄,你可知那吳笑是什么來頭、武功又如何?”
尹松澤摸著下巴,一面回憶著,一面緩緩答道:“這吳笑么,是七年前來魔教的,因智謀而被黑無懼看重,當(dāng)了堂主。他的內(nèi)功……算不得深,可他所學(xué)招式博學(xué)眾長,甚是精妙。若當(dāng)真動起手來,他怕是不在我之下?!彼f完這個,又皺起眉來,道,“我這幾日來忽然想起一事,不得不與幾位說一聲、透個底:青光劍法只求劍意、沒有劍招,連內(nèi)功也不非得是青光一脈的內(nèi)功。我身在魔教,因而一直以來練的都是魔教的內(nèi)功心法。雖說尋常都是不礙的,可咱們七劍的‘合璧’??四Ы踢@一門邪門的內(nèi)功心法,合璧的時候我也不知是否會出什么紕漏。若是到時有什么萬一……我自會拼了命撐到最后一刻,只是青光劍與那一本劍譜卻都要托付給諸位了?!?br /> 他這話說得沉重,眾人聽了都不由心下一凜,沉默了片刻。鴻逸頭一個開了口,道:“尹兄若有所托,鴻某自然會辦到。只是說到底,咱們最后都全須全尾,這才是最好的。七劍合璧之前,即便有需要合璧的時候,尹兄也不必參與,善自珍重便是?!鄙成σ哺溃骸耙蟾?,萱兒與我爹娘還得當(dāng)面謝你呢,你可得好好活著?!?br /> 尹松澤微微笑了一笑,跟沙莎道:“我倒也真想知道,萱兒若知曉我青光劍主的身份會是什么反應(yīng)?!闭f罷,他站起身來,沖幾人告辭道,“時候不早了,如今分舵雖是我當(dāng)家,可到底人多口雜,我也不敢在此待久了。黑無懼前幾日里暴跳如雷,方寸大亂,這幾日他稍稍平靜下來了,怕是要搞些大動作。你們都小心些,若有什么事我便想法子第一時間告訴你們?!銈兌汲鰜淼脑掚y免惹人生疑,諸位且留步罷?!?br /> 眾人于是也不曾送出門去,向他道了別,便各回各屋休憩了。
彼時亥時已過,鎮(zhèn)子里的人多半已睡了。石板路的街上暗而寂靜,寒風(fēng)吹得客棧前頭的燈籠不住地晃著,尹松澤映在地上的影子也不住地晃。他走到那石橋旁時,忽然轉(zhuǎn)回身來,往身后張望了一眼,只見客棧大堂里的燈也熄了,街上更是暗。巷子里有狗“汪汪”地叫了兩聲,而后又靜了下來,只風(fēng)聲愈發(fā)大了。他狐疑地又張望了兩眼,轉(zhuǎn)回身去,快步跑了。
他前腳剛出石橋鎮(zhèn),兩個尋常行路人打扮的人后腳就打一條小巷里偷偷摸摸地走了出來。
這是姓楚的兄弟倆。兩人的爹娘都是種地的,沒念過什么書,也起不出什么好名兒來,在家里就“老大”“老二”地喊著。幾年前鬧災(zāi)荒,爹娘都死了,他倆便輾轉(zhuǎn)入了黑虎教,跟著少主黑嘯風(fēng)辦事。少主仿佛覺得“楚大”“楚二”之名起得太過隨意,便給他二人更了名作“楚刀”“楚劍”。前些日子,少主與那陳家家主成親前,護(hù)法尹松澤送了一件喜服給他,說是萬鯉港分舵附近的漁村里巧手繡娘做的,少主不知為何竟將他二人叫了去,叮囑他們查一查那漁村里的繡娘。這一查可不要緊:萬鯉港分舵近旁的村子里哪有什么巧手繡娘?查來查去也只一個老婦還能繡上幾針,卻斷然繡不出那喜服上那般好看的紋樣。他兄弟二人合計了一下,大略也明白少主對護(hù)法的疑心,便一同跟蹤起這位護(hù)法來。
楚刀、楚劍武功不好,輕功卻是這黑虎教里數(shù)得上的,這一日來護(hù)法并未發(fā)覺他們,反倒叫他們把行蹤摸了個十成十。如今看著護(hù)法的身影沒入黑暗之中看不見了,楚劍就低聲道:“哥,剛才你怎么不叫我往客棧里頭去探聽?興許就知道護(hù)法見的是什么人了!”
“你把護(hù)法當(dāng)傻子不成?”楚刀罵道,“護(hù)法打扮與平日大不同,又是瞞著咱們來的,想來是干些見不得光的事。你貿(mào)貿(mào)然跑進(jìn)客棧里去,萬一叫人發(fā)覺了,可就活不了了?!o(hù)法連姓夏的都?xì)⒘耍沁€會對你手下留情么?”楚劍分辯道:“護(hù)法連姓夏的都?xì)⒘?,又怎么會做對不起教主的事?興許是他在這兒養(yǎng)了個娘們哩!”楚刀劈頭蓋臉地罵道:“蠢笨不堪!便是他來見相好的,若叫你撞破了,他一來面上過不去,二來也得知咱們兄弟正在查他。如今少主與小少主俱離了教了,沒人護(hù)著咱們,多半還得叫他一劍捅死!你這許多年飯不少吃,卻是只長個兒,不長心眼?!?br /> 楚劍撇了撇嘴,道:“那你說如今該如何?”楚刀思忖了片刻,道:“咱們就假裝是趕路的,先往客棧里住下,待明日看看那客棧里有什么人再做打算?!彼f罷便抬腳往前走,楚劍卻沒動,只咕噥了一句什么,仿佛是“說到底還是要往客棧里去”,楚刀就停下腳步來罵道:“如今去跟剛才去豈能一樣!咱們老子娘沒了,你既缺心眼,事事聽大哥的就是,當(dāng)哥的還能害你不成?”楚劍喏喏地應(yīng)了一聲,跟著他走了。
店家剛睡下,二人敲了幾下門才有人來開了門。楚刀就操著一口半生不熟的家鄉(xiāng)話,道:“掌柜的,咱們兄弟是做玉石買賣的,得往萬鯉港坐船去,這工夫了還有船不?”
掌柜的打著呵欠道:“都半夜了,船夫都睡著呢!兄弟不如在我這小店里住上一夜,天明了再走?!闭f罷,他又壓低了聲音,道,“聽口音兄弟是外鄉(xiāng)人,怕是有所不知,這萬鯉港邊上可有魔教的分舵,兩位這般過去,就不怕叫魔教的人劫了去?”
楚劍就做出一副害怕的模樣來,連聲道:“那不成,那不成!我哥還指著這錢討媳婦呢,可不能叫他們搶了去。哥,咱住下罷。”楚刀道:“也好?!眱扇司透钦乒竦倪M(jìn)去了。
三人往客房走的時候,楚刀就跟掌柜的搭話道:“我瞧著這鎮(zhèn)子頗小,可掌柜的買賣倒是興隆,我瞅著好幾間都亮著燈哩!”掌柜的小聲答道:“說來倒也怪,這幾個后生在我店里住了許久了,卻也不往鎮(zhèn)子上走動,不知是干什么來的?!彼捨凑f完,旁邊的一間客房門驟然開了一條縫,屋里一個少女笑道:“掌柜的管得倒寬,日日付的銀子都堵不住你的嘴么?若是掌柜的厭煩了我?guī)讉€,我等就往別的客棧住去?!闭乒竦膰樍艘惶?,忙道:“自然不是這個意思——”話未說完,“哐”一聲響,那姑娘又把門關(guān)上了。掌柜的仿佛唯恐他幾人搬走,往后楚刀、楚劍再問他什么他都不應(yīng)聲了,后來還給那位姑娘送了一桶熱水去賠禮。
兄弟二人就這般住了下來,睡了一夜,第二日一早便到了大堂里,要了飯菜慢慢地吃著,想等掌柜的所說的那幾個后生出門,好看一看他們到底是什么人物。然而那幾人仿佛并不愿出門,只在屋里頭喊了一聲,叫掌柜的把飯菜送進(jìn)了屋。
“哥,他們不出來,這可如何是好???”楚劍趴在桌上,湊到楚刀耳邊問道,“要么我假裝走錯了門,闖進(jìn)去瞅瞅?”楚刀不置可否,只是說:“再等等?!庇谑莾扇穗m已吃完了飯菜,卻仍不肯走,掌柜的也不好收拾碗筷,一面打著算盤算賬,一面不時抬頭來瞅一瞅他兄弟二人。楚刀與楚劍甚是尷尬,可一時又想不出什么法子來探探那幾人的虛實(shí),便硬著頭皮仍坐在那。
如此耗到日上三竿的工夫,掌柜的終究耐不住性子了,走上前來道:“今兒個天晴得好,風(fēng)也不大,若要乘船可是再好不過了。”楚刀頗尷尬地笑了一笑,道:“我們再等個旁的兄弟,到時一塊過河去。”掌柜的拉下臉來,甩了下衣袖,又踱回門口去了。
又等了半個時辰,倆人終于耗不住了。楚劍站起身來,口里嚷道:“這狗娘養(yǎng)的莫不成是走在路上叫人宰了?哥,咱們路上瞅瞅去?!背稇?yīng)了一聲,同掌柜的道了別,便跟他一同出了門去。可剛出門不久,他又驟然折了回來,道:“掌柜的,我落了一封書信在客房里,你可見著了?”他回來得突然,喊得也突然,掌柜的不由吃了一嚇,猶疑地道:“方才賤內(nèi)拾掇客房并未見到……”楚刀打斷他的話,道:“且容我去看一看?!彼幻嬲f著,不待掌柜的攔他,就沖進(jìn)內(nèi)院去了。
那內(nèi)院里比之方才多了一個年輕姑娘,面容清秀,臉上帶著笑。這姑娘算不得極美的美人,可這副長相甚是可親,看著討人喜歡極了。楚刀昔日跟著少主黑嘯風(fēng)做事,自然識得這個姑娘?!@不是別人,正是冰魄劍主藍(lán)惠雪。
他認(rèn)得藍(lán)惠雪,藍(lán)惠雪卻不認(rèn)得他。楚刀心里暗自慶幸,忙回自己住的客房轉(zhuǎn)了一遭,出來時手里便拿了早備好掖在袖里的一封信。他向著掌柜的道了一聲謝,快步跑了出去。
楚劍就在巷子里等著他。二人一碰頭,楚刀就道:“那客棧里住的一伙后生想來當(dāng)是七劍了!好個護(hù)法,竟跟七劍攪到了一塊去,得虧少主人眼睛毒,叫咱們兄弟查了一查,不然還不壞了大事!”
“這雖是大功一件,可少主人說過,叫咱們向小少主稟報。”楚劍為難地道,“如今少主人與小少主都不知在哪呢,咱們這樁立功的事,難不成就憋在心里不說了?”
楚刀聽到“大功一件”,兩眼都放起亮來。他道:“少主人與小少主不在教中,那自然便要報給教主了。若是來日護(hù)法——呸,那姓尹的對教主不利,咱們豈不辜負(fù)了少主人!聽聞近來教主要親率人捉拿七劍,咱們探得的這些也正好能頂事;事不宜遲,你我這便探聽了教主的所在,快馬趕去罷!”楚劍自小事事聽大哥的,如今自然也無異議。二人留了個心眼,沒往那護(hù)法尹松澤所在的萬鯉港分舵里去,而是快馬往離此處最近的匯城分舵趕去了。
兩人這一番動作,尹松澤等人自是不知道的,因而那五人仍在石橋鎮(zhèn)住著,而尹松澤依舊在萬鯉港分舵守著。沒幾日,匯城分舵送了信來,說是教主自匯城分舵出發(fā)往萬鯉港分舵來了,他便忙令手下人將這分舵打掃收拾出來,又提前依著黑無懼的口味備下了飯菜。待到黑無懼到萬鯉港的那一日,他一早就在碼頭上等著了;而黑無懼剛下船,他就帶著一眾屬下朝黑無懼恭敬地行了一禮,道:“屬下參見教主?!?br /> 彼時已是年底,黑無懼兩眼眼白上的血絲愈發(fā)多了,臉上籠的一層黑氣也愈發(fā)濃,臉上的皺紋與額角的絲絲白發(fā)叫他看起來驟然老了十歲一般。好在如今還只是十一月里,他體內(nèi)內(nèi)功帶來的邪氣倒也還壓得住,因而他神色如常地叫尹松澤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慨嘆道:“護(hù)法!那兩個不孝子走了,孤王如今也只能倚靠你們?nèi)肆恕=讨惺聞?wù)你一向也管得多,如今更是辛苦了。不過你放心,孤王心里明鏡似的,定不會虧待了你?!讨衅渌艘彩且粯??!?br /> “有教主這句話,屬下們便是再苦再累心里也痛快?!币蓾尚χ鴽_黑無懼一抱拳,而后轉(zhuǎn)身朝眾屬下道,“弟兄們可聽見教主所言了?你們只消好好替咱們教主干活,來日好處自是少不了的?!蹦且槐姾诨乙律训氖窒氯缃窳谐闪藥钻?duì),都站得筆直。最前頭站著的一個便高舉起手中長刀來,呼道:“小的們誓死追隨教主!”其他的也就跟著他舉起手中兵刃來,喊道:“誓死追隨教主!”他們?nèi)硕啵m說喊的聲音算不得多么齊,可氣勢上倒也絲毫不差,直沿著河岸傳出半里地去。黑無懼滿意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跟著在前頭引路的尹松澤往分舵里去了。
待到了分舵,黑無懼在前廳正座上坐下了,尹松澤就站在廳中匯報近日來萬鯉港分舵的諸多事宜。
“近旁有一大戶姓周,聽聞與陳家淵源頗深,屬下一直派人盯著?!币蓾善届o地道,“那日截了他家與陳家家主陳若雪手下陳曦來往的信,她竟想著借周家的財力來與我教作對。屬下想著,先前她家殺了為我教效力的李歸元李大俠,這筆賬還沒算過,便差人依著上回陳家人動手的模樣也將周家人滅了門?!?br /> 黑無懼點(diǎn)頭道:“干得好。”尹松澤便接著又道:“七劍狡猾,屬下已派出人去查了,可還不曾有下落,是屬下的過錯?!?br /> “倒也不算過錯?!焙跓o懼竟也不曾發(fā)怒,“那幾個后生倒是心機(jī)頗多??上Я怂麄兡X袋不活泛,非要同孤王作對,那便莫怪孤王容不下他們?!?br /> “是?!币蓾伤闪艘豢跉?,應(yīng)了一聲,接著道,“分舵四周村莊眾多,以往常有不懂事的屬下去漁家、農(nóng)家劫掠。這原本算不得什么大事,可說出去到底壞的是我教的名聲,屬下便來了個殺雞儆猴,倒也頂了點(diǎn)事?!?br /> “確不是什么大事,不過護(hù)法想得周到,難為你了?!焙跓o懼夸贊了一句,忽然又嘆了口氣,道,“你如今也這么大了,辦事這等利落,思慮這般周全,倒叫我想起你義父夏晨來。昔日他為孤王做事,也是這般盡心盡力、思慮周全,只是不想這份周全下竟包藏著禍心,孤王便不得不殺了他?!?br /> 尹松澤面上的微笑僵了下,而后消失了。他皺起眉來,往地上一跪,抱拳道:“教主,姓夏的是忘恩負(fù)義之人,這等‘義父’屬下萬萬要不起,因而屬下已同他勢不兩立了。屬下昔日糊涂,認(rèn)賊作父,如今想來便羞愧不已,只求教主在小的們跟前給屬下留個面子,莫要提起他了。”
黑無懼低頭盯著他看了片刻,臉上露出些贊賞的神色來。他道:“好!孤王便給你這個面子。快起來罷,找個椅子坐下?!贝蓾傻肋^謝,小心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他就又道,“如今放眼教中,方天煜、吳笑你們?nèi)酥校隳昙o(jì)最輕,可要論起能干來,你得排在他們兩人前頭。”
尹松澤忙又站了起來,抱拳道:“多謝教主夸贊。只是方堂主勇武,吳堂主睿智,而屬下年紀(jì)尚輕,斷然比不上這兩位前輩,還得多多向他們學(xué)著才是?!?br /> “孤王說你擔(dān)得起,你自然是擔(dān)得起的?!焙跓o懼笑起來。雖說是笑,可因著他臉上那一團(tuán)黑氣,這笑容便叫人心底無端生出幾分冷意來。他道:“吳笑計謀頗多,可到底是老了;方天煜正當(dāng)盛年,卻是個有勇無謀的,今年接連失利多次。先是放跑了那小長虹劍主,后來在陽城又叫這長虹劍主跑了。待到了匯城,非但沒拿下七劍,竟還跟朝廷的人起了沖突!這回我令他與吳笑帶人去石橋鎮(zhèn)圍殺七劍,想來應(yīng)當(dāng)如甕中捉鱉。若是這回再出了岔子,孤王定要好好罰他!”
尹松澤一驚,道:“石橋鎮(zhèn)?教主是已有了七劍的下落了?”
“魔高一尺——”黑無懼手中把玩著兩個上好的玉球,笑道,“道高一丈?!?br /> 尹松澤遲疑了一下,繼而跟著笑起來,道:“是。幾個毛孩子,自然不是教主的對手。先前他們多少次僥幸逃脫,如今教主親自坐鎮(zhèn),這等事自然是不會再有了。”黑無懼道:“說得好,如今咱們只消坐在這里,等著吳笑與方天煜的消息便是。——你近來料理分舵事務(wù)想來也累了,孤王準(zhǔn)你休憩上兩日,四處玩玩去。”
七劍下落被黑無懼得知,這無疑是現(xiàn)下尹松澤最怕的事了。心底最怕的事驟然成了真,他一時也顧不上多思量什么,謝過了黑無懼便趕回自己的臥房去。他拿了常用的那柄劍,想著來日趕路怕有要用錢的地方,就又隨手揀了幾件珍珠、玉石一類的物件帶在身上。帶齊了這些東西,他便出了分舵,乘船到了河對岸,到下游又乘船折回這一側(cè)岸邊來,而后匆忙往石橋鎮(zhèn)趕去。他心里急,腳下走得也就急,飛也似的往前趕。這段路本就不長,原本也是一兩個時辰就能到的,如今他更是不到一個時辰便已到了石橋鎮(zhèn)外頭的陳村。
眼見遠(yuǎn)遠(yuǎn)地已能望見石橋鎮(zhèn)的石橋了,他卻驟然停下了腳步。
若是那方天煜帶了人來圍殺七劍,那如今即便不是正喊打喊殺,石橋鎮(zhèn)里也斷然不會如此平靜!
尹松澤望著三個端著木盆、拿著搓衣板說笑著走過石橋的婦人,心里暗叫不好,背上也一下出了汗。一陣風(fēng)吹過,吹干了他背后剛沁出來的冷汗,他頓時覺得身上心里刺骨一般的冷,不由打了個寒戰(zhàn)。
“當(dāng)真是大意!”尹松澤在心里罵著自己,手上握緊了拳,指甲深深嵌進(jìn)手心之中,“一朝棋錯,這十幾年的工夫全然白費(fèi)了!只是說來也怪,黑無懼老賊是如何疑心上我的?莫非是那件喜服露了什么破綻了?”他想罷,又驟然變了念頭,“老賊既提起石橋鎮(zhèn),想來是連他們的下落也已知道了。如今看來,方天煜與吳笑的人馬還未到,我得快些去告知他們才是?!彼绱讼胫銐合滦念^懊惱,拔腿要往石橋鎮(zhèn)里去,可剛跑了幾步,就聽得“嗖”的一聲輕響,尹松澤頭一偏,一支閃著寒光的利箭擦著他的臉頰飛了過去,直又往前射了幾丈遠(yuǎn)才落了地。
“好個忘恩負(fù)義的護(hù)法?!彼砗髠鱽砩倌耆溯p柔又帶些女氣的聲音,“教主差屬下來取你的命來了?!?br />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先前一直跟著尹松澤辦事的、自陳家跑出來投奔黑虎教的李若雨。
如今已近臘月,李若雨卻只穿著單薄的衣衫,更顯得他身形纖細(xì)如女子;那扎緊的袖口里伸出來的是一雙蒼白纖細(xì)的手,手里握著與他體型極不相稱的一把古樸的大弓;他身后背著個箭囊,里頭裝了有十?dāng)?shù)支箭,叫人看了不由擔(dān)心這些箭會把他纖細(xì)的脊梁壓斷。
尹松澤轉(zhuǎn)過身來,打量了一下四周,見這四周仿佛竟沒有別的人,心里非但沒有放松,反而隱約有些不安。他定了定心神,才抬眼看著李若雨,道:“別來無恙?!崩钊粲暧蓾傻哪抗饪椿貋?,神色里帶了幾分輕蔑。他微微笑著,兩根手指自箭囊里捏起一支長而銳利的箭來架在大弓之上,這才道:“小弟無恙,護(hù)法卻有了麻煩了?!边@一句話話音剛落,就聽“嗤”的一聲輕響,尹松澤長劍出鞘,直削向李若雨握弓一手的手指。
昔日在魔教的時候,尹松澤處處留手,從不叫人看出自己武功的深淺,因而即便是向來隨他辦事的李若雨,如今也沒意料到尹松澤出手竟是如此之快?!疽言谙疑?,可不待李若雨拉滿弓,那反著冬日慘白日光的劍刃已朝著他的指節(jié)斜劈而下!李若雨忙將握弓的手往下壓了兩寸,這才沒被他一劍削去手指。
這把弓是李若雨昔日逃離陳家的時候偷帶出來的,雖是竹木所制,可韌性極好,也耐得住刀劈斧砍。如今尹松澤接連幾劍當(dāng)頭劈來,李若雨來不及拉弓射箭,便將內(nèi)力渡到了弓上頭,以弓格擋。而尹松澤劍動得快,內(nèi)力卻還不曾跟上,因此劍劈在弓上,竟似劈在石頭上一般,只震得那弓“嗡”的一聲悶響,上頭留了個白印子。
尹松澤不由贊嘆了一聲,道:“好弓!”只是贊嘆歸贊嘆,他依舊不敢松懈——那李若雨長于弓箭、暗器上的功夫,若是二人間拉開了距離,局勢便對尹松澤不利了。共事幾年,尹松澤早摸清了李若雨的路數(shù),自然也知道如何對付他,他緊跟著李若雨,始終不肯叫他拉開了兩人間的距離來,又將手中長劍舞得劍影紛飛,或砍或刺或挑,接連襲向李若雨周身要穴。這幾招有實(shí)有虛、有輕有重,李若雨一時分辨不清,便只得招招式式都使出全力來應(yīng)對。尹松澤使的劍輕盈靈動,李若雨的弓卻是極重的。這般下來,不過片刻工夫,尹松澤劍使得愈發(fā)快了,李若雨卻沒了力氣,揮弓格擋的動作也笨拙了許多,幾次險些沒叫尹松澤傷到。
“賢弟,為兄看你是累了,不如且歇歇,來日再切磋武藝。”尹松澤臉上浮現(xiàn)出笑意來,又是接連幾劍揮出,最后一劍極用力地點(diǎn)在李若雨的弓上,而后他借著李若雨往前推回的這股勁,飛也似的朝后躍出幾丈去。
李若雨打了個趔趄,再站穩(wěn)時,尹松澤卻已在十幾丈外了。李若雨自知上了當(dāng),登時漲紅了臉,彎弓搭箭,大喝一聲道:“叛徒休走!”
這一聲喝罷,尹松澤就聽得利箭破空之聲,細(xì)聽時竟是從不同方向來的三支箭:一支自然是他身后李若雨射出來的;還有一支他看見了,正朝他面門射來;那第三支箭離得尚遠(yuǎn),一時也傷不著他。他顧不上細(xì)細(xì)分辨這第三支箭的方向,一側(cè)身避開了正面而來的利箭,站穩(wěn)再看時,卻發(fā)覺那竟是一支竹木做的箭,箭上竟沒有箭頭。
這支無鋒箭不偏不倚,正與李若雨放出的利箭在半空之中對上了。只聽得“噼啪”“喀啦”幾聲響,這一支箭被那一支自中間劈了開來,分成了四五片竹劈,可向前射出的勁頭竟絲毫不曾減弱,幾片竹劈如那“天女散花”的暗器手法一般,徑直射向后頭李若雨喉嚨、胸腹的幾處要穴。而李若雨那一支箭,則被第三支箭打橫撞上,一下偏著飛了出去,釘在了一旁的樹上。
好精準(zhǔn)的箭法,好厲害的功夫!
尹松澤心里暗嘆一聲,心知是陳家的人來了。近來陳家與黑虎教有不兩立之勢,如今尹松澤叛離魔教之事除卻七劍之外,只黑無懼、李若雨知曉,在陳家人眼里他自然還是那個魔教護(hù)法。他唯恐陳家人要攔他去路,忙朝著最近的一棟房屋跑過去,縱身上了房頂,也不顧這戶人家的驚叫,兀自張望著找尋那兩個陳家人的所在。
“誰在裝神弄鬼!”李若雨仍站在原地,臉上卻顯出幾分慌亂的神色來。他仿佛已方寸大亂了,手中的弓箭不斷調(diào)整著朝向,一會兒是朝著尹松澤,一會兒卻又是朝著一棵樹,抑或是一簇草。他這般瘋狂地往四周張望了片刻后,那棵被他的箭釘穿的樹后驟然走出來一個不過十三四歲的小姑娘。這姑娘還是孩子身量,卻要學(xué)大人穿了紗裙,拿布帛勒出楊柳細(xì)腰來,更襯得她手里那柄大弓沉重極了。
李若雨一看見她,當(dāng)即拉滿了弓,一支箭正朝著她面門射去。那小姑娘不慌不忙地舉起弓來格開這支箭,笑道:“呀,我當(dāng)是誰呢,不想竟是小舅舅!——小舅舅,我跟你商量個事:家主姨姨要你的命哩,你是自己把腦袋送上來,還是我們來???”李若雨看著她,眼里幾乎要迸出火來。尹松澤原本以為他下一瞬就要沖上前去與那小姑娘搏殺了,可接著一旁的矮墻后頭又走出個年長些的姑娘來,也是背著箭囊,提著一把大弓。
那姑娘不曾去看李若雨,卻直直地瞅著貓在屋頂上蓄勢待發(fā)的尹松澤。她道:“尹護(hù)法,你與這畜生如今是敵是友我等不知,也不想管,今日我們只想理一理陳家的家事。尹護(hù)法若是聰明人,如今便該退到一旁看著?!币蓾陕月运尖饬艘幌?,就自屋頂上站起身來,沖那兩個姑娘抱一抱拳,道:“在下青光劍主,現(xiàn)下還有事要去料理,先走一步了,兩位姑娘請自便?!彼忠归L夢多,是以說完便立時要朝石橋鎮(zhèn)里去,卻驟然聽得那李若雨叫道:“嗬,好一個青光劍主!我原本只當(dāng)你是一時鬼迷了心竅才與七劍糾纏在一起,卻不料一直都包藏著這許多禍心。嘿嘿,教主原本也是要我拖住你便好了,如今想來方堂主、吳堂主也快到了,我這事便算是辦成了。即便死了,我好歹能得個好名聲,比不得你這等不忠之徒!”
如今李若雨幾乎已是走投無路,他驟然喊出這般話來,尹松澤略略一想便明白了他的意圖:他若落到陳家人手中,命自然是保不住,死前興許還要受許多羞辱,因而他便用這些話來激尹松澤,好求一個痛快。
可這話說出來卻是適得其反:尹松澤本就不欲與他糾纏,聽得這拖延時日之話則更是心里著急。他腳下不停,仍兀自朝著石橋鎮(zhèn)奔去,那兩個姑娘果然不曾來追他。他奔出幾步后,就聽得后頭打了起來,那個年紀(jì)輕的姑娘尖而細(xì)的嗓音聽得格外清晰:“小舅舅,我瞧著你的武功跟這位大俠比是差得遠(yuǎn)啦,你們教主向來是個外強(qiáng)中干的,怕得罪了咱家,就派你來送死哩!且你放著正道不走,偏生要與魔教為伍,你除去罵名又能落得什么了?”
尹松澤想一想黑虎教,又想一想陳家,一面在心里暗暗罵了句“狗咬狗”,一面跑進(jìn)石橋鎮(zhèn),徑自闖進(jìn)客棧里去,直截了當(dāng)?shù)嘏牧锁櫼莸热说拈T,叫道:“快些走,魔教的人就要來了!”
卻不想開門的竟是竇宇銘。
那毒郎中穿著件長衫,不系腰帶,也不綁綁手,拖著個長袖子,跟唱戲的似的。他斜了尹松澤一眼,滿眼里透著不信任,道:“我當(dāng)是誰呢,這不是魔教的護(hù)法嗎?”尹松澤心里著急,一把就把他搡個趔趄,又從他身邊擠過,快步走進(jìn)屋里,找了鴻逸與唐昆陽,道:“那老賊知曉你們?nèi)缃裨谑瘶蜴?zhèn)了,老賊的人與方天煜、吳笑的人隨時都會趕來,你們快些離開這里!”
鴻逸立時站起身來,道:“尹兄弟,你呢?”尹松澤道:“老賊如今已知道我與他不是一心了,那不如挑明了。青光劍在我家舊宅下頭埋著,我得去取一趟;你們先走,咱們臘月底往百草谷一帶會面?!碧评リ柕溃骸澳悛?dú)自一人前去,若是碰上魔教的人怕是應(yīng)付不來,要么——”尹松澤不耐煩地擺一擺手,快步就往門外走,口中道:“我多年來早習(xí)慣了孤身辦事,人一多反而礙手礙腳。在下先行一步了!”
事不宜遲,鴻逸當(dāng)即去叫了藍(lán)惠雪與沙莎。幾人平日里總防備著魔教突然襲來的情況,馬早買好了,房錢提前交著,行李也都是收拾好的。如今幾人把包袱一背便走,連多付的房錢都顧不得去取了。
幾人前腳剛走,魔教的人馬接著就自西邊、北邊兩條路跟了來。于是幾人策馬往東,沿著曠野一道奔去。
未曾開墾過的曠野一望無際,枯黃的野草趴倒在地皮上,即便底下有個坑洞甚至是泥濘沼澤,那都是看不清的,兇險極了。鴻逸策馬跑在最前頭,心里不由暗暗懊悔選了這一條路;然而若不往曠野之上來,那便勢必要沿著河岸邊的大道走,而這條大道再往東,便是一側(cè)峭壁,一側(cè)湍流,到那時若是魔教的人前后一堵,他們便是避無可避,逃無可逃。如此想來,這兇險荒野竟真成了他們唯一一條出路了。
這般奔逃了半日余,幾人騎的馬都漸漸慢了下來。沙莎抬眼朝四面望望,見四面都是無邊無際的曠野,便急得嚷道:“鴻逸,咱們得跑到什么時候去?再這樣下去馬都要累死了!”
魔教的人來得突然,又是自兩頭追了來,幾人先前想的逃離路線一時都沒派上用場。對這一帶的地形,鴻逸也只從客棧掌柜的口中得到過些許大略的消息,他心里又何嘗不著急?因此他回話時猶豫里也帶了幾分煩悶,道:“且撐撐罷!待到了掌柜的所說的那個地方就能暫且歇上一歇了?!睅兹硕简T著馬,縱然離得近,卻也隔了有幾尺遠(yuǎn),說話時聲音就大,未免魔教的人也聽了去,鴻逸便說得含糊,好在幾人先前商量過,倒也心里都有數(shù)。
先前鴻逸問過那客棧的掌柜:“東邊這一帶荒野這般多,為何竟沒個村落?”掌柜的道:“少俠有所不知,原本東邊是有個村的,村里的都姓周,現(xiàn)在萬鯉港一帶姓周的祖上便都是那邊村里的?!兵櫼菖浜系氐溃骸鞍?,那么如今這個村為何沒了呢?”掌柜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道:“聽聞一百多年前天生異象,村子外頭的幾塊大石頭驟然滾了進(jìn)去,成了個迷魂陣。那外頭的人進(jìn)不去,里頭的人也出不來,生生就給困死在了里頭!現(xiàn)在人們都管那個村叫‘迷魂村’,你們可別隨意往東走,萬一一個不小心進(jìn)去了,非得死在里頭不可。”
后來鴻逸將此事說給眾人聽時,竇宇銘就嗤笑道:“這等傳聞我聽過不止一個,這等‘里頭的出不來、外頭的進(jìn)不去’的村落我也見過不止一個,不過是耍了個奇門遁甲的花招罷了,如何就傳得這么神了?”旁人哈哈一笑,沒多在意,鴻逸卻留了個神,向會些許奇門遁甲之術(shù)的唐昆陽打聽了一番,待他肯定了竇宇銘的說法后,鴻逸就想著若有什么萬一幾人可先往那迷魂村里避上一避。這原本是個沒辦法的辦法,卻不想今日竟當(dāng)真淪落到用上它了。
冬里的白日短,過午后沒多久天色就黯淡下來。黑壓壓的一片云把日頭遮了去,凜冽的夜風(fēng)刮起來,不由分說地灌進(jìn)幾人領(lǐng)口里。即便幾人內(nèi)功深厚,不似常人那般畏寒畏暑,如今卻也忍不住縮了縮脖子,把衣領(lǐng)往上扯了扯。而幾人當(dāng)中如今身子最弱的要數(shù)藍(lán)惠雪了。前些日子里,她日日憂慮,即便竇宇銘日日熬了湯藥灌給她,可她到底還是消瘦了許多,臉上也常帶著倦色。如今奔波了半日不曾休憩,又這般冷,她臉色蒼白,打著寒戰(zhàn),后來更是險些沒跌下馬來。
沙莎原本與她并駕齊驅(qū),這時忙伸手扶了她一把,而后勒緊了兩人騎的馬的韁繩,叫道:“這不行,惠雪熬不住了!鴻逸,你帶她一下?!彼{(lán)惠雪臉色蒼白,幾乎已伏在馬背上,可她還是立時奪回韁繩來,反駁道:“若兩人共乘一馬,馬兒定然跑不快,遲早叫人家追上。我沒事,咱們耽擱不起,快些走罷!”
“我的祖宗!”沙莎急得險些沒跳起來,“罷了,你在前頭走,我在你后頭跟著,萬一你掉下來了我還好撈你一把?!彼捯粑绰?,唐昆陽就趕上前來,道:“你撈她一把?你自己不掉下去就是萬幸了。大小姐,快點(diǎn)前頭去罷,這交給我就是。”若在平日里,沙莎準(zhǔn)得為了唐昆陽這幾句話跟他吵上幾句,可如今事態(tài)緊迫,沙莎想著到底唐昆陽的力氣比自己要大些,也就沒跟他計較,只頗擔(dān)憂地看一眼藍(lán)惠雪,便快馬加鞭又趕上前去。
耽誤這片刻的工夫,后頭魔教的人馬便又跟近了些。他們到底人多,東西也帶的齊備,天色剛見暗就齊刷刷點(diǎn)上了火把。眼瞅著那亮亮的火光漸漸近了,幾人還是如見不得火的野獸一般,心里都隱隱有些發(fā)慌。正這時,鴻逸忽然喜道:“快到了?!睅兹颂ь^一看,果真前路上黑黢黢的一團(tuán)已能看見了。幾人心里頭登時就多燃了一團(tuán)火似的,身上也憑空多了不少力氣。沙莎歡喜地喊一聲:“走了!”喊罷,她將手中馬鞭一甩,呼喝一聲,好似個馬賊似的駕著馬徑自越過鴻逸到了最前頭。
縱然情勢緊張,鴻逸看見她飄揚(yáng)的發(fā)辮時竟也忍不住笑起來。他學(xué)著她先前說藍(lán)惠雪時的語氣,叫道:“我的祖宗!你且跑著,萬一你掉下來了,我好在后頭撈你一把!”沙莎頭也不回,叫道:“你自己不掉下去就是萬幸了!”幾人驟然見了希望,這工夫心里都輕松了許多,就都笑起來。
雖說那“迷魂村”已能看見了,可這荒原之上乍看近的距離,實(shí)際上卻不近,幾人又跑了好一陣,直跑得馬幾乎邁不動步子了,才終于到了。
這里果真是個村子,只是看起來荒蕪已久了:村子里一點(diǎn)光亮都沒有,靠著身后的火光,能看見里頭仿佛有不少房子已塌了,枯草遍地,一點(diǎn)生氣都沒有,荒涼里還透著種說不出的詭異,沒來由地讓人心慌。村子外圍稀稀落落地用一人高的大石板圍了一圈,外頭又用半人高的石碑圍了一圈,幾人下了馬往里跑時,抬眼往那石碑上看了一眼,卻見那石碑竟是墓碑,沙莎不由驚得“啊喲”叫了一聲。
唐昆陽卻不慌張,只抬眼看著那村子,道:“我若是沒看錯的話,這村子外頭是個八卦鎖魂陣?!鄙成牭谩版i魂”二字,不由打了個寒戰(zhàn),剛要往里走的腳步驟然停了下來。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小姐極稀罕地露出了畏懼的表情,她道:“怎么——里頭鎖著什么東西?”竇銘可算逮著了機(jī)會好攻訐沙莎,他嗤笑一聲,道:“嘿,大小姐,你竟連這個都不知道?這是二百年前荒山老人所創(chuàng)陣法?!碧评リ柦叵滤脑?,道:“雖叫作‘鎖魂陣’,可鬼神之說自然都是虛的,里頭鎖的便只能是困住了出不來的人了?!蹦Ы痰娜擞l(fā)近了,已能聽見他們的呼喝之聲,唐昆陽就又催促道,“快些進(jìn)去罷,我會的不多,可把他們擋在外頭倒也不是難事?!?br /> 沙莎卻不肯挪步,她看著唐昆陽,臉上滿是畏懼的神色。她道:“鎖的是困在里頭出不來的人?那我們來日可該怎么出來?”鴻逸抬手拍一拍她手臂,道:“唐兄既說讓咱們進(jìn)去,那就定然有出來的法子,具體如何出來,等進(jìn)去了再細(xì)聽唐兄說罷?!鄙成S是嚇昏了頭了,竟也沒對他惡言相向,極乖巧地跟著他進(jìn)去了。
藍(lán)惠雪自打下了馬便一副病懨懨的模樣走在最后頭。待鴻逸帶著沙莎繞過石碑進(jìn)了迷魂村里去了,竇宇銘就沖她喊了一聲,唐昆陽則快步朝藍(lán)惠雪走過去。身后的火光漸漸近了,藍(lán)惠雪想來也有些慌張。她應(yīng)了一聲,腳下加快了步子,朝著幾步外的唐昆陽走過來??删驮谶@當(dāng)里,只聽得寒風(fēng)中“嗖嗖”作響,幾十支利箭就朝著幾人射來!
射箭的人箭術(shù)自然比不得李若雨與陳家人,可這箭多而密,鋪天蓋地地落下來,饒是幾人武藝算得上高強(qiáng),到底還是應(yīng)接不暇。唐昆陽與竇宇銘被逼得后退了幾步,卻尚能自保;可幾步外的藍(lán)惠雪本就比平日里虛弱不少,這時一個沒躲開,一支箭就釘進(jìn)她肩頭里去,帶得她一個趔趄跌在地上。魔教的人見她倒地,便不曾再放箭,只快步跑上前來,先將藍(lán)惠雪圍了起來,又朝唐昆陽與竇宇銘逼過去。對方人多勢眾,可二人自然不肯放著藍(lán)惠雪不管,竇宇銘?yīng)q疑了一下,就道:“老子上去跟他們拼了!”
風(fēng)呼呼地刮著,吹得那火把上的火苗危險地橫斜著,仿佛就要點(diǎn)燃了旁邊人的衣帽一般。藍(lán)惠雪用未受傷的一手撐著身子爬起來,透過魔教教眾身體之間的縫隙望著唐昆陽與竇宇銘。
火光照映下,她竟揚(yáng)起嘴角笑了一笑。
“走?!彼幻嫫届o地沖二人說著,一面伸手將肩頭箭鏃生生拔了出來,“我死不了?!?br /> 二人略略一遲疑,唐昆陽道:“你——”藍(lán)惠雪就厲聲喝道:“少廢話,走!”如今幾人之中能使得動這迷魂村里鎖魂陣的只有唐昆陽一人,且藍(lán)惠雪雖然激動,可看起來倒也清醒。唐昆陽略一遲疑,便抓住竇宇銘的手臂,一把將他推進(jìn)迷魂村里去。他自己緊跟著也進(jìn)去了,且運(yùn)起內(nèi)力來,推得村子外的石碑動了位置。
說來也怪,他明明只推動了一塊石碑,旁的石碑卻也都動起來,驚得剛追到村子外緣的魔教眾人紛紛停下腳步,驚懼地叫起來。有的石碑驟然沉進(jìn)地里,有的挪了位置,還有的自地下冒了上來,一時間只聽得“喀啦啦”響聲不斷,再看時已沒了唐昆陽等人的蹤影了。
藍(lán)惠雪肩頭的傷口不住往外流著血,眨眼工夫便染紅了半身衣裳。她趔趔趄趄地站起來,轉(zhuǎn)身朝著魔教領(lǐng)頭的一人笑道:“楊一笑,你倒是來殺我呀!”
影影綽綽的火光之下,魔教二堂堂主吳笑漠然地望著那左手持劍、瘋了似的冰魄劍主藍(lán)惠雪,擺一擺手道:“拿下?!?br /> 手下人方才正為了藍(lán)惠雪那一聲“楊一笑”議論紛紛,可如今見自家堂主這般冷靜,說了兩句也就漸漸噤了聲。一個上前來,低聲道:“吳堂主,教主的意思是,見到七劍便格殺勿——”吳笑不急不惱,只微微笑了一笑,道:“你好大的本事,看來我老了,竟不知教主的安排?這堂主是該你來當(dāng)了?!蹦鞘窒氯藚s仿佛吳笑要?dú)⑺话?,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叫道:“屬下知錯了!”吳笑不再理會他,只抬眼看著藍(lán)惠雪,微微擺一擺頭。有前頭那一個做例子,其余的也不敢質(zhì)疑吳笑的決斷了,立時便有兩人拿了繩子沖上前去。
這兩人都是魔教里最下頭的雜兵,武功自然不濟(jì)。待他二人到了藍(lán)惠雪近前,還未及動手,便見寒光一閃,那傷了右肩、左手持劍的冰魄劍主驟然暴起,一劍劃斷了其中一個的喉嚨。血光劍影一齊自夜空下劃過,她停也不停,接著就抽回劍來,又精準(zhǔn)地刺進(jìn)了另一人的胸膛。
藍(lán)惠雪受傷不輕,一下子又使出這么極快的兩招來,消耗也著實(shí)大。待殺了這兩人,她便扶著膝蓋彎下腰去,喘了幾口氣,才又直起身子來,朝吳笑道:“你如今還有什么狠不下心的?你倒是親手來殺了我???”她一面說著,一面提著劍踉踉蹌蹌朝吳笑走過去,口中喃喃道,“那哪吒‘割肉還母,剔骨還父’,償了生養(yǎng)的恩情,再往后便一刀兩斷了。爹爹,今日我也學(xué)一學(xué)哪吒,我的命就在這里,由著你來取,咱們一刀兩斷;可你若是不殺我,待過了今日,便等著我來取你性命就是了!”
原來自打從尹松澤口中證實(shí)了她與吳笑的模樣確實(shí)相似,藍(lán)惠雪心底便一直擔(dān)憂疑慮著,許多日來每每想到此事便是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著,因而身子一日賽一日地虛弱下來。今日她見了吳笑,認(rèn)出這果真是自己的生身父親楊一笑來時,她便覺心里“轟”地一陣,有如晴天打了個雷,卻又如懸空的巨石落了地,直震得她旁的事什么都顧不得想了,只一遍遍想著娘親、妹妹受過的苦,一遍遍想著尹松澤的話——那玉蝶跟吳笑“聽聞是認(rèn)得的,關(guān)系還非同一般”。
好個楊一笑,好一個親爹爹??!
藍(lán)惠雪咬著牙,一步一步走得極慢。她每一步都踩得穩(wěn)而重,仿佛她一腳踩下去,踩塌的不是枯草,而是玉蝶的骨頭、楊一笑的性命一般。
溫?zé)岬难噶艘律?,又沿著衣裳下擺一滴滴地落在地上,可接著就沒進(jìn)枯黃的草葉之中,看也看不見了。
魔教眾人沒得了吳笑的命令,自然是不敢妄動,只默默地看著她一路走過來。而吳笑背著手,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卣驹谀?,待到藍(lán)惠雪走到他跟前、舉起劍來時,他才瞇起眼來看了看她,抬手扣住了冰魄劍的劍格。
這張臉,這個人,藍(lán)惠雪上一回見還是八年前了。那時她還是個不到十歲的孩子,無憂無慮,每日除卻練劍就是玩耍。那時他的臉上還沒有這么多皺紋,頭發(fā)也不是花白的,他還是個溫柔慈祥的父親,常一手抱著藍(lán)惠琦、一手拉著她在折桂閣前喂那些飛來飛去的鳥兒。
許是方才殺那兩個人時扯動了傷口,血仍是止不住地流著,好似要將她體內(nèi)所有的血都還給她的父親一般。藍(lán)惠雪早沒了力氣,腿也發(fā)了軟,就只能眼睜睜看著吳笑從她手中奪下冰魄劍來,一揚(yáng)手便擲到了遠(yuǎn)處那“迷魂村”邊沿的枯草之中,再看不見了。
藍(lán)惠雪怔怔地看了看自己空了的左手,就仰起頭來看著吳笑,又笑起來。笑著笑著,她忽然一陣眩暈,一個趔趄就往地上栽下去。
吳笑低下頭來,漠然地俯視著她??戳撕靡粫海紫律韥?,先點(diǎn)了她肩頭的穴道,給她止了血,而后就像八年前那般把她抱在懷里,溫言哄道:“之前的工夫,我屈居人下,只能由著你娘教你和琦兒些個沒用的東西,把你們往歪路里帶??扇缃癫灰粯恿?,雪丫頭,教主已允了我了,只要你肯改為我教效力,自會留你性命,你也還是爹爹的好孩子。”
藍(lán)惠雪眼前一陣黑,接著卻又被火光照亮。她不接他的話,只喃喃道:“是我娘瞎了眼。”吳笑道:“是我瞎了眼,而今你也被她教得走上歪路——”藍(lán)惠雪聽到這話,一口氣沒提上來,險些沒氣昏過去,可她還是強(qiáng)撐著打斷他的話,厲聲道:“少說胡話了!你竟是這等人,我娘沒看清,我跟琦兒也沒看清!我有你這樣的爹,我簡直沒臉面再見她們,再在世上活下去了!楊一笑,你說這許多話,不過也就是惡心惡心我罷了;倒不如省下這些唾沫去奉承黑無懼那老賊!”
“好,好!”吳笑驟然把手一松,竟生生把她丟在地上。他不怒反笑,道:“我早知道你同你娘一樣的頑固,勸也是勸不回來的。罷了,罷了!我不殺你,省得來日落個手刃孩兒的惡名;只是你一門心思要同七劍混在一起,與教主作對,卻是不能活了?!彼{(lán)惠雪趴在地上,身下的枯草里混雜著石塊,硌得她身上生疼,可即便是這個跟肩上箭傷的疼加起來,卻也比不過她心里的難過。眼前又是一陣黑,接著驟然又亮起來,耳畔的聲音近了遠(yuǎn),遠(yuǎn)了又近,而后她的爹爹又把她抱了起來。爹爹的胳臂比年輕的時候瘦了些,是漸入老年的中年人的那種瘦,她在他的臂彎里晃晃悠悠的,斷斷續(xù)續(xù)地聽著他的聲音,就想起了年幼時,他抱著自己哄自己睡覺的時候。
那時候,她的爹爹講的故事都是好的,才子佳人,狀元公主,山里的小羊小兔,到最后都有個好結(jié)局;而如今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聽著,她的爹爹講的卻是:“你可知八卦鎖魂陣的精妙之處?……只陣法當(dāng)中一人能掌控……如今若把你丟了進(jìn)去……便是出不來的死局……由著你自生自滅!”最后這句話話音未落,藍(lán)惠雪就覺自己被拋了起來,而后重重地跌在地上,摔了個七葷八素。她本想著爬起來,替自己、替自己的娘親和妹妹、替玉蟾宮上下再罵他幾句,可她渾身力氣都被這一下摔得沒了。
她被吳笑丟進(jìn)那“迷魂村”外的石碑陣之中,一摔之下便昏死過去。因而她不曾看見石碑在令人驚懼的“喀啦”巨響中起了又落,也不曾見那雨花劍主竇宇銘閃電般驟然自另一塊石碑之后沖出來,一聲斷喝,劍刃微微泛著些綠光的雨花長劍直取吳笑心口。
這一下來得突然,他出招又快極了,吳笑一時也未曾反應(yīng)過來,只是他到底是行走江湖多年的人,下意識地便抽身回撤,避開了要害。竇宇銘這一劍不曾落空,可也不曾刺中吳笑胸口,只自他上臂上擦過,劃出寸許深一道口子來。
這時便聽得迷魂村里有人喝道:“竇宇銘,快回來!”吳笑與竇宇銘如今離得近,魔教的人自然不敢貿(mào)貿(mào)然放出箭矢來;而竇宇銘倒也不戀戰(zhàn),沖吳笑咧一咧嘴,腳尖勾起落在地上的冰魄劍,一閃身,兔子似的躥回了“迷魂村”里頭去。
魔教眾人猶疑了一瞬,接著便有人試探著上前來,道:“吳堂主——”這一聲還未問完,就見那吳笑一個趔趄,直直往地上栽倒下來。
眾人大駭。好在吳笑平日里教得好,如今他們倒也不至于方寸大亂:平日里跟在吳笑身邊的幾人扶了他找魔教里頭的郎中來把脈,其余人則先將這“迷魂村”圍了起來,準(zhǔn)備待吳笑醒來或是方天煜、黑無懼趕來時再作打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