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制度人心(1)
,太虛幻境 !
容若打開御書房的大門,大步跨出去,仰天深深嘆息一聲,眸光,卻又被前方漫天大雨中一道倩影所吸引。
是楚韻如,靜靜站在無邊風雨中,身后只有凝香,努力撐著一把傘。
容若快步走進大雨里,自凝香手中接過傘,把楚韻如護在傘下:“你怎么站在空地上?”
凝香識趣地退下,其他所有的太監(jiān)、侍衛(wèi),也沒有任何人多事地跑過來給皇上遮雨。
“皇上在御書房商討國事,后宮不得干政,我不便靠近。”
雨下得很大,一把傘,護得了她,就護不了他。容若不得不靠緊楚韻如,伸臂把她攬進懷中,低聲問:“那為什么來這里?”
楚韻如垂首無語。
容若輕輕嘆息。
她擔心他,所以不惜皇后之尊,悄立風雨,無聲凝望,默然守候,卻又不肯對他說一聲。就像當初偷偷去勸說蘇良和趙儀一般,她為他做一切,卻不肯讓他知道。
楚韻如在他懷中低喚:“皇上,你的臉色不好,可是心中煩惱難解?還是那些大臣為難了你?”
容若嘆息:“我小看了董仲方,我以前只以為他是愚忠的臣子,我以前用輕忽的態(tài)度來面對耿耿的忠臣,是我錯了。我以為董仲方是那種,不管皇帝如何荒殘暴,也死忠不悔,不管蕭逸如何雄才偉略,也絕不接受的人,我錯了。他忠于的,并不是皇帝本人,而是國家穩(wěn)定的基礎,他沒有開疆拓土的能力,可是這種臣子,這樣的堅持,也許,是另一種讓政局穩(wěn)定的力量。”
楚韻如茫然不解:“皇上”
容若苦笑,喃喃自語:“我自以為不把權(quán)力放在心上,自以為高尚偉大,自以為是把民主世界的任人唯賢發(fā)揮到了極點,卻忘了,沒有一套完整的制度,殘缺的民主反而是禍亂的根源。上古的禪讓制度夠民主了,發(fā)展到了后來,不過是把爭權(quán)奪利用禪讓兩個字加以美化而已。古往今來,有過無數(shù)權(quán)臣,每個人都有機會,都有能力造反作亂,但是,真正起兵自立的總是少數(shù)。史書的評斷,皇權(quán)的正統(tǒng),忠孝的道德,還有許多臣子們的忠正,都是一道道束縛野心的枷鎖。我將一切都讓給蕭逸,固然對于楚國是一件好事,對于天下,甚至對于后世子孫,卻立下了一個壞榜樣。別的權(quán)臣們會覺得,既然我有權(quán),我有本事,我就應該可以像蕭逸那樣當上皇帝。既然蕭逸能名正言順得到一切,為什么我不可以。有了這個榜樣,野心可以肆無忌憚地燃燒,謀反可以明正言順地進行,而君主又被置于何地呢?”
“董仲方說得對,張小三的確有權(quán)利把一切交給李四,但他也同樣有權(quán)利決定由自己來負責一切。如果,某種行為,被合理化,就會使趙小三、孫小三、王小三,連爭奪應有權(quán)利的權(quán)利都沒有。董仲方并不只是忠于我,他忠于的,是皇帝,是一個君權(quán)至上的制度。這個制度并不完美,可是在當前情況下,卻是可以讓國家保持穩(wěn)定的基礎。不管多么能干、多么賢明的人,都要聚集在一個君王座下,共同撐起一個國家,彼此幫助,也彼此制衡。一個相對穩(wěn)定完善,被所有人接受的制度,比任何英雄圣人對國家的貢獻更大。如果皇帝的神圣被打破,如果只要手上有兵有權(quán),就可以隨便欺君犯上,爭權(quán)奪利,那么天下紛爭,將無窮無盡,百姓苦難,也無法止息”
容若只顧自言自語,忽覺掌心一陣溫暖,低頭看楚韻如纖手輕輕握著自己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對不起,我想得入神,光顧自言自語,也不管你聽得明白嗎?”
楚韻如溫婉一笑:“你的一些詞我不懂,不過,主要的意思,我卻是聽懂了的,這樣的事,我也遇到過。”
“你也遇到過?”
“是,我記得小時候六歲那年,爹出任濟州知府。上任濟州知府被人刺死,爹翻查案卷,查出他是個大大的貪官,在任期間刮地三尺,導致民不聊生,于是上表奏明朝廷,去了上任知府的功名,可是,另一方面卻又設下陷阱,捉到了刺客,判為斬刑。當時所有人都知道那刺客是個英雄俠客,小小年紀的我,最愛聽人講他刺殺貪官的故事。聽說他被判處斬,我扯著爹爹問,為什么他是好人,卻要被處斬?為什么殺了壞人,卻要被處斬?爹說,貪官再壞,他代表的是朝廷的法度,如果民間百姓可以隨意刺死朝臣,那還有誰把官員放在眼里?不看重官員,就不看重律法,不看重朝廷,那朝廷威嚴何在,國家法度何在?所以,那刺客雖然是英雄,卻仍須伏法。還記得,我當時為這,大哭了一場呢!”
容若輕輕嘆息:“你爹說的對,漢武帝大誅天下游俠,也并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
“什么?”楚韻如好奇地問:“誰是漢武帝?”
容若干笑:“呵呵,一個不太有名的皇帝,你不知道一點也不奇怪。”
楚韻如點點頭,又道:“父親殺了那大俠之后,就安心在濟州主政,可是沒多久就發(fā)生了百姓抗稅事件。還是上一任的貪官,平時盤剝得太狠,百姓窮得自己都活不下去,哪里交得起稅。為了抗稅,他們成千上萬聚在一起,拿著農(nóng)具和軍隊對抗,聲勢浩大到就像一次叛亂。爹和當時的濟州將軍領軍平叛,把百姓重重包圍,然后聲稱明白百姓的苦衷,今年的稅賦不會強行催繳,而是分攤到后三年,慢慢交還,給百姓喘息之機。百姓們聽從了爹爹的話,放下了武器,可是爹立刻讓人把為首聚眾鬧事的十二個人捉起來,送京治罪了。”
容若“啊”了一聲,臉色微變。
“但是,爹答應百姓的事卻沒有食言,當年的賦稅,在后三年分批交上來了。爹為官還算清正,濟州三年任滿,百姓富足,百業(yè)昌順。可是他離任時,卻冷冷清清,連個送的人也沒有,只因為,百姓還記恨他害死了他們的英雄。爹說,他再明白百姓的苦衷,但這樣大規(guī)模的抗稅事件,若不嚴厲的懲處,則國家的威嚴何在?天下百姓若紛紛效仿,一起抗稅,那朝廷又如何應付?所以,受苦的百姓要解救,抗稅的紛爭也同樣必須追究,這是律法,這是制度,不能改,不能變。”
“因為律法、制度,是所有國家穩(wěn)定的根本,而所有的律法制度,又把皇權(quán)當做根本。所以董仲方選擇了我,哪怕我再沒用、再荒唐,只要我沒有做出危害到整個國家的事,他就不會舍棄我。所以他絕不對蕭逸低頭,哪怕蕭逸再英雄、再了不起,只要他有心謀位,就算明知阻擋不住,董仲方也會盡全力,就算明知必敗,他也要用忠臣的血,給蕭逸多添一處污點,讓史書多記一筆罵名,讓后世所有權(quán)臣以此為警,哪怕野心高漲,也要一再三思,不敢妄動。英主昏君,蓋世英雄,也不過一時一世,而一個穩(wěn)定的制度,卻可以傳遞千百年,維持千百年的安定,所以絕不能隨意被動搖。可笑我不能了解他的深意,卻還一直嘲笑他、輕視他,自以為胸襟比他開闊,自以為境界比他高出許多,卻根本不明白他的一片苦心”
容若懊惱的伸手在自己腦袋上捶了一下,還要捶第二下,卻被楚韻如抓住了手腕:“現(xiàn)在不是可以既不引發(fā)內(nèi)亂,又不致動搖國家制度嗎?”
“什么?”容若驚奇地望著她。
楚韻如低聲道:“攝政王不是說過,只要讓他與太后同去,浪跡天涯,從此再不入楚國一步嗎?”
容若嘆息搖頭:“韻如,你太小看蕭逸,也太小看我的母后了。”
“皇上以為他們說的都不是真心話?”楚韻如不敢置信,楚鳳儀的泣血悲淚,蕭逸的撕心慘痛,那曾對她造成無比震撼的深情,怎么可能是假的。
“不,他們說的都是真心話,母后當時是真的只求一死,蕭逸當時也確是為母后放下了他的野心,但也只是當時而已。韻如,他們的確真情真性,可是身陷權(quán)力場中多少年,如果他們真可以做到輕淡權(quán)位,以情為重,早就相攜而去,何須多年來明爭暗斗。母后傷心入骨,以致神智失常,固然是因為對蕭逸深情,也有一部分是因為,起初被楚家的背叛刺傷了心懷,再受打擊,就撐不住了。蕭逸是眼看著最愛的人在面前受苦,到失去時,才知道珍惜,所以才一時忘了一切。可是,人的野心,真的可以因為一時的沖動,就完全消失嗎?早已經(jīng)習慣榮華富貴,習慣站在權(quán)勢顛峰的人,真的可以沒沒無聞,忍受冷清平凡嗎?不但蕭逸做不到,連我的母后也未必做得到。更何況,蕭逸的部下,真會放蕭逸就這樣離開?怎能不苦苦相求,緊緊追尋,蕭逸又能堅持多久呢?就算是留在深宮享受富貴,沒有權(quán)勢,對蕭逸來說,也只像是被拔去利爪,鎖在牢籠而已。他是真心愛著母后,但天長日久,也許,母后就會變成他最怨恨的人了。”
楚韻如在他懷中微顫:“怎么會這樣?”
容若抱緊她:“人性本就如此。”他眼神深幽,像一個看盡紅塵的智者,勝過一個任性妄為的君王。
他是孤兒,過去二十年的生命,看盡人情冷暖,看多人性丑惡,他所經(jīng)歷過的一切,使他可以比平常人更深刻的了解人性,看清人心最深處的隱密。
楚韻如緊握容若的手,仿佛這只手,可以給她無比的勇氣,她望向容若的眼,驚奇的發(fā)現(xiàn),他的雙眸固然幽深得看不見底,卻仍然清澈得直如麗日晴天,不見一絲陰影。
“人性本來就軟弱,人生來就有各種野心,這并不是罪。至少,相比許多人,蕭逸能癡情重情,手握大權(quán),卻并不肆意橫行,良心未泯,所以,不應該苛責他。”容若微笑,笑容寧和,如他清澈的眼眸。
他是孤兒,嘗盡心酸,受盡欺凌,但也同時得到過無數(shù)溫暖,所以他可以長大成人,所以他可以學習知識,在了解人性黑暗的同時,他也看到了光明。
在深刻明白人心之后,他卻從不對這個世界絕望。世界給他溫暖,他則將溫暖回報世界。誰說孤兒一定要孤僻自憐,誰說孤兒一定要扮酷,他寧愿用嘻笑的態(tài)度來面對人生。
縱然看透,卻不愿看破,所以,他寧可做個看似天真胡鬧的孩子,在最不可能的地方,尋找快樂,在最危險無情的斗爭中,尋找美好。
“我相信人性,所以,我用蕭逸的死,逼出了母后的真情,也用母后的情,逼得蕭逸動搖。如今,他受我救命之恩,又承了我成全之情。他自己又是個不夠心狠手辣的人,就算再有野心,再猜疑顧忌我,再覺得我高深莫測,難以看透,也不好意思再對我動殺機,更不好隨便干涉監(jiān)禁我。我為我自己贏得了他的尊敬,和屬于我自己的自由。我本想,在他們大婚之后,再把皇位讓給他,可是如今董仲方點出了我的錯漏不足。但蕭逸是人中之龍,又手控朝中大權(quán),豈甘永遠雌伏,我也不忍將他從此困鎖,而我自己,也確實不是當皇帝的料。可是,這些想法,卻根本無法和臣子們溝通,我有我的想法,他們有他們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