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情利兩難(2)
    ,太虛幻境 !
    蕭逸提起一子,久久不落,只覺棋盤中縱橫殺伐,敗局已定,長嘆一聲:“這一局果如先生所料,我敗了。”
    蘇慕云也長長一嘆:“主公不世英雄,奈何愛心太重,不忍舍子。主公明明不是如此輕易認(rèn)輸之人,縱身處任何劣境,也必會苦戰(zhàn)到底。
    主公請看,只須在此處,放下一子,自絕生路,放棄一大片棋子,反能再開生機(jī)。主公棋道遠(yuǎn)在我之上,洛u鞲@直看不出這一招,反而甘心認(rèn)敗?”
    蕭逸站起身,目光茫然望向天際:“蘇先生,他畢竟是君,大義名份,都在他處,我若動手,從此再無退路,縱然成功,千古罵名抹之不去,天下人,又將如何看我?”
    “何為大義,何洛份?千古功過,誰又去理會他人如何評論。天下人,只要安居樂業(yè),根本不會在意王位上,坐的是誰。”
    蘇慕云站起來,走到欄桿旁,望著樓下喧嘩市井:“主公與我四年相交,處處敬重,縱然我屢次拒絕主公的盛意,主公也從不曾對我動過殺機(jī)。我的確感動至深。
    但我愿投主公,卻不是為了這些,而是因為...”他望著樓下,目中閃過深刻的感情“為的是,這下面,無數(shù)的百姓。”
    蕭逸站到他身旁,和他一起倚欄下望。
    大楚國的京城,繁華富有,街市熱鬧,百店林立,人來人往,笑語喧嘩,百姓的眼中,臉上都帶著快活的笑意。
    “當(dāng)今天下紛亂,諸國征戰(zhàn)不休,國家興亡滅敗,不過轉(zhuǎn)瞬間事,多少國家,君臣朝夕做樂,逃避現(xiàn)實,百姓十室九空,皆死于戰(zhàn)亂。
    可是,看看這大楚國都,何等熱鬧繁華,百姓安定喜樂,君臣安享富貴,都只是因為,大楚國有一個蕭逸。有你在,天下諸強(qiáng),不敢正視大楚。
    有你在一日,楚國百姓,就有一天好日子過。皇帝是誰,有什麼重要?名份歸于誰,我也不在乎,我只知,君為輕,民為重。
    大楚國,要的是一個可以安邦定國,守土護(hù)民的君主,而不是一個殘橫暴虐,只知逞一人之快,從不顧萬民禍福的任性孩子。”蘇慕云聲音初時平和,漸漸沉凝威嚴(yán)起來,望向蕭逸的眼神,亦是肅然一片。
    蕭逸黯然道:“他是我的兒,今天,他叫了我許多聲叔叔。”
    “現(xiàn)在,他口中越是這樣叫,心中便越是忌恨倍增。”
    “我知道,他是在做戲,就算明知如此,聽到他這樣叫我,心總是會軟的。”
    蘇慕云冷笑一聲:“讓主公心軟的,只是一個兒嗎?”
    蕭逸神色一變,素來溫和的眼楮里忽然射出凜然威芒,沉聲道:“蘇先生!”
    他與楚鳳儀之間的糾纏,并不是秘密,只是這是他一生最大的隱痛,從來沒有人敢于在他面前,這樣毫無顧忌地點(diǎn)出來。
    “主公,如果你什麼都不是,什麼都沒有,那個早已習(xí)慣處于千萬人之上的皇太後,還會接受你嗎?兒子和情人相比,誰最可靠,誰更親近?
    如果你們之間只能留一個,她會選擇誰。這一切,以主公的才智,不會不明白,只是不肯去想罷了。幾個月時間轉(zhuǎn)眼即過,皇帝親政之時即到,到時你如何自處。
    緩兵之計總有時限到的時候,皇帝與大秦聯(lián)姻,秦國的勢力侵入楚。主公如何應(yīng)對?主公,天下早已在你指掌之間,只是你自己不肯去取。
    苦忍多年,可曾得到回報,倒不如奮而一擊,肅清隱患,到那時,也由不得她肯不肯了。”
    “蘇慕云!”蕭逸聲音肅厲,但其中驚惶之意,卻比憤怒更甚“你怎能...”
    蘇慕云臉色不變,語氣堅定:“主公,英雄的仁義,與婦人的仁義不同,欲成大業(yè),豈可受諸般拘束。我愿投主公,是因為你心懷天下,心懷百姓。
    明明知道秦國來使不善,卻因不愿給秦國動兵的口食而不肯殺死納蘭玉,可是皇太後她做了什麼?
    明知秦國虎狼之心,明知楚國沒有你,必成洛uU國的目標(biāo),她也還是要借秦之力來對付你。兩相一比,高下立見。主公,當(dāng)斷不斷,反受其害。這一局,關(guān)系著天下無數(shù)人的生死禍福,身家安危,愿主公不要再遲疑。”
    蕭逸握拳,閉目,深深吸了一口氣,又徐徐吐氣,然後睜開眼,轉(zhuǎn)身走回棋盤前,伸手取了一枚棋子,手停在空中,卻遲遲放不下去,只是捏棋的手指越來越緊,手背上竟開始爆起了青筋。
    蘇慕云輕輕嘆息一聲:“罷了,主公不忍,我也不再勉強(qiáng),這大好頭顱,一腔熱血,便陪著主公,一起拋灑便是。”
    他聲音雖輕,蕭逸卻如受重?fù)簦俅伍]目,在心中低喚一聲:“鳳儀。”手中的這枚棋子,終是沉沉重重地落了下去。
    當(dāng)蘇慕云和蕭逸樓頭手談之時,重重宮宇內(nèi)的皇太後卻坐立不安。
    趙司言在一旁柔聲勸慰:“皇太後不用太過擔(dān)心,秦公公和高公公都是忠心得力之人,有他們在,必會保護(hù)皇上安全,更何況,攝政王也未必會動手。”
    楚鳳儀慘然一笑:“不,他一定會動手的,以前若兒年紀(jì)小,又不懂事,他才可以讓若兒活下來,再過一個半月,若兒就要親政了,秦國的聯(lián)姻使也會入京。
    若兒又忽然變得聰明起來,應(yīng)對進(jìn)退,都無差錯,知道要招攬人心,收納人才,他怎麼會不倍感威脅。你沒有看到,方才,他說皇上長大了時的眼神。他一定不會放過若兒的。”
    楚鳳儀越說越是心驚,猛然站了起來“不行,光秦高二人還是不足,把安樂宮的高手都派過去,一定要護(hù)衛(wèi)在皇上左右,不可離開。
    凡皇上的飲食用度,全部都要檢查,決不可輕忽。蕭逸目前還不敢明著殺死皇帝,否則必會激起朝野非議,天下不滿,也給別人攻擊他的口食,只要他暗中下手,我總還可以防范。”
    趙司言第一次看楚鳳儀如此失措,也是驚慌,忙低聲說:“皇太後請三思,如果安樂宮的高手都派出去,那太後的安危...”
    “蕭逸應(yīng)該還不會殺我。若是他真對我動手...”楚鳳儀神情凄苦“只要我的孩子可以好好活下來,我也瞑目了。”
    “皇太後,我擔(dān)心的不是攝政王,無論如何,攝政王也不會殺害皇太後的,可是,其他人又如何呢?瑞王誠王都是貴太妃所出,一向?qū)侍岵粷M。
    他們又都是年長的王爺,對于坐失王位之事,懷恨在心,多年以來,都沒有停止過暗中活動。
    看花園的趙二,一個月才半兩的月例銀子,可他家中的爹娘,住必華宅,出必車馬,暗中,都是誠王殿下給的銀子。
    還有負(fù)責(zé)采買安樂宮用度的陳禮,外頭早置了家宅,一個太監(jiān),居然也娶了一妻二妾,每回出宮,都要回家去溫存一番,那美人,可是從瑞王府里,直接抬到他那私宅中的。
    在外殿奉茶的雙兒,以前有個情郎,如今已經(jīng)外放做官了,保他當(dāng)官的,也是瑞王的親黨。皇太後,以前宮中有高手護(hù)佑,也不懼這些魑魅魍魎,只當(dāng)不知道這些暗中的勾當(dāng),以松懈瑞王之心,可若是把可靠的人都調(diào)走了,萬一...”
    “你放心,蕭凌,蕭遠(yuǎn)還沒有成氣候呢。做的全是些見不得光的小人之事,全無成大事者的氣度。蕭逸哪里不知道他們有二心。
    留著他們這些大事干不了,最多添添小亂的人在,必要的時候,緩沖一下,我與他之間的紛爭罷了。他們也知道,如果我死了,蕭逸會立刻登基,再不遲疑,到那時,他們還有好日子過嗎?所以,他們不但不會殺我,反而會盡力保護(hù)我。”
    趙司言低頭想了一想,忽然一屈膝跪了下來:“太後...”
    楚鳳儀一愣,趙司言從小就侍奉她,雖是主仆之分,但情份極厚,實是這世上最親近的人,無端行此大禮,竟叫她心中猛然一震:“怎麼了,快起來。”
    趙司言搖搖頭,神色悲傷:“太後,我要說的話,罪在萬死,不敢起身,卻也不敢不說。”
    楚鳳儀臉色一變,立刻扭過了臉,努力保持語氣的平靜:“即然知道罪在萬死,就不要說了。”
    趙司言眼中有淚光閃動:“看來,太後也明白我要說什麼,即是如此,太後,為什麼還要逃避?自從皇上登基,到如今已有十年了,太後和攝政王離心離德,也有五六年了,已經(jīng)逃了五六年了,為什麼還要逃?”
    “住口!”楚鳳儀一掌擊在案上“這樣的話,天下人都可以說,可是,不該由你說。”
    “這樣的話,天下人都可以說,但天下人都不敢說。太後,我還是個孩子時就跟在你身旁,你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你的苦,我哪一樁不知道,我要再不說,就真的對不起太後了。”
    趙司言一邊說,一邊淚落不止“你和王爺之間,情深意厚,可是在這宮宇之中,權(quán)位之上,什麼情意都要拋在一旁了。
    攝政王步步緊逼,太後這樣日防夜防,能防到幾時。眼看皇上親政之期將至,攝政王若是橫了心,舉兵逼宮,太後除了束手眼看皇上被殺之外,還有什麼路可走?太後...”
    楚鳳儀渾身顫抖:“你不要再說了,蕭逸手掌舉國兵權(quán),手下奇人異士無數(shù),我根本沒有辦法除掉他。”
    “太後,王爺是絕世的人物,但卻也并非全能。王爺才智能力雖世上罕有,但卻不會武功,他的身體...”趙司言咬咬牙“經(jīng)不起嚴(yán)重的傷害。”
    楚鳳儀臉色鐵青,美麗的風(fēng)華早已蕩然無存,聲音也嘶啞起來:“你不要動這樣的念頭,這些年,蕭凌蕭遠(yuǎn),暗中策劃的刺殺還少嗎?就連楚家背著我,數(shù)次要謀刺他,最終也都一敗涂地。”
    “那是因為楚家和兩位王爺,都沒有網(wǎng)羅到絕世高手。”趙司言一字字道“太後忘了,納蘭玉一個十六歲的少年,竟突破了王爺?shù)娜o敵鐵騎,直入帝京。
    那保護(hù)他一路南來的高手,必是當(dāng)世強(qiáng)者。而秦國也早有除王爺之心,納蘭玉雖然不肯透露那高手的身份,只要好好和他商量,必會...”
    楚鳳儀只覺趙司言的每一句話,都如千斤重錘,打在心上。痛不可當(dāng),心中不斷地發(fā)出慘呼“不...”但口中說出的話,卻軟弱無力:“蕭逸不會讓我們有機(jī)會接近納蘭玉的。”
    趙司言知她至深,哪里聽不出這是她的逃避之詞,她雖不能出宮,但楚家的勢力千絲萬縷,隱伏各處,要暗中聯(lián)系納蘭玉,豈會做不到。
    只是她也同樣知道,無論如何,楚鳳儀不可能親自開口,發(fā)出刺殺蕭逸的命令。但局勢危極至此,哪一方面心軟手軟,哪一方面,就必會輸?shù)靡桓啥簟?br/>
    榮華富貴,身家性命,親朋故友,全都要一起被毀滅。所以她雖然心中也暗自生疼,卻不得不咬著牙,硬著心腸開口。
    “太後不必親自下這個決定。此事隱密,除納蘭玉,太後,與攝政王,旁人都未必知道,只是太後從不瞞我,我又不謹(jǐn)慎,閑了和宮中的人聊天,一不小心,就會透露一二。
    若是正巧讓雙兒他們幾個聽到,又正好傳到瑞王誠王耳朵里,他們要動了什麼心思,有什麼行動,就不關(guān)太後的事,也不是太後的心意。
    自此以後,生死禍福,皆由天定了吧。”說完最後一句,她深深磕首下去“我的話已說完了,生死存亡,皆由太後決定,無論是生是死,我總是跟著太後,永不後悔。”
    她深深伏下身子,過了很久,很久,才聽到楚鳳儀漠然如死的聲音:“你去吧,不必侍奉我了,出去和大家閑聊幾句也好。”
    趙司言顫了一顫,不知為什麼,忽然也有了一種想放聲大哭的沖動,抬起頭來,望向楚鳳儀,卻是渾身一震,再也動彈不得,顫抖著說:“太後...”
    楚鳳儀眼楮全然無神地瞪視著前方,根本沒有聽到趙司言的呼喚,不知過了多久,才有些僵木地低下頭,望著趙司言,聲音蒼涼一片:“為什麼,你還在這里?”
    趙司言終于忍不住痛哭出聲:“太後,是我錯了,我不該這樣說,你要不想,就算了,我們什麼都不做了,太後...”
    楚鳳儀看見她含淚望向自己的臉,茫然抬手在臉上一摸,只覺手中一片冰涼,不知何時,竟已淚流滿面,她自己卻完全沒有感覺。
    她漠然地垂下手,漠然地說:“去吧,一個做娘的人,為了保護(hù)自己的孩子,有什麼事不能做,有什麼人不能犧牲。”
    她抬起頭,向上望去,重重雕梁,隔去了無盡青天,她的目光穿不透深深宮宇,看不見皇宮之外,醉月樓頭,有一個同樣的多情人,深深重重放下了一枚至關(guān)重要的棋子。
    她只是含淚隔著屋宇尋找藍(lán)天與陽光,然後微微一笑,這一笑,無以倫比地美麗,又無以倫比地悲傷,偏是沒有人看得到,也沒有人聽得到,那一聲低微柔弱,卻痛徹心肝的呼喚:“蕭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