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不負(fù)如來不負(fù)卿
我仔細(xì)瞅了瞅胖和尚,哇噻,傳說中的彌勒佛啊,肉可真是層層疊疊啊。
彌勒佛笑哈哈瞅了瞅遲淵懷中的小女嬰,“我這胖和尚是來送禮的。”他從破口袋里掏出個金光閃閃的小佛像,“佛祖知你心意,差我前來將你金身送還給你。”
他笑盈盈瞅了我一眼,接著道:“這金身等同另一個你,關(guān)鍵時刻,你可用他救得自己一命。不過,若是金身消失了,你便與凡人無恙,身老病死輪回往生,享紅塵之樂受紅塵之苦。”
我激動地揪了揪胖和尚的肉,“胖和尚你是說若把這金身祭了……某個變態(tài)的東西也是可以的,那么遲淵大師就不會死了。”
彌勒佛咧開大嘴點點頭,一陣金光閃過閃去了西天。只余一句空靈悠遠(yuǎn)的話蕩漾在蒼樹之間。
“妙禪子,如何抉擇在你了。”
步生花隨意坐在小院的石頭墩子上,漫不經(jīng)心地同對面石頭墩子上的鳧蒼聊天。
“呀,若將金身塞到自個身體里,便可成佛,繼續(xù)回西天念阿彌陀佛。”
“唉,若將金身塞到上古畫壁里,便一下子變成凡人了,西天是回不去了。”鳧蒼緊跟著道。
“回啥呀回。多難得的機(jī)會。”我將上古畫卷取出來麻利展開再麻利沖到遲淵身邊,“金身呢,被你變到哪去了,快拿出來丟進(jìn)去,我和星星知你心。”
他給這小女嬰起名如七,他可以還俗給自己起名叫如白嘛。然后在小七七家旁側(cè)砍幾根木頭建個小屋做個鄰居,再教教山里的孩子讀讀書,一邊教書一邊護(hù)著小七七長大。
誠然,如七同如白的年齡懸殊有點大,算不得青梅竹馬,可養(yǎng)成什么的也很有樂趣嘛。
多不容易啊,絕望盡頭送來具金身,可見佛祖果然是要臉的。若是木槿兒同虞歡也有個金身保命,也不會徒留悲天痛地的遺憾了。
我傻呵呵端了畫卷老半天,也不見他將金身仍進(jìn)去。他緊了緊懷中的女嬰,眉眼平淡地進(jìn)了屋子。
這是何意?難道他想重回西天念經(jīng),普那個度眾那個生。我跺跺腳,小七七你快哭啊!
小七七果然不負(fù)眾望,只要遲淵將她放下,她便亮開嗓門使出吃奶的勁頭嚎喪,連生她的親娘都感覺很無奈。
這孩子,有前途。
遲淵便整日哄著孩子吃逗著孩子笑,這孩子瞪著滴溜溜圓的大眼睛抱著他的手指頭啃得心滿意足。
我偷窺著遲淵臉上久久化不開的溫柔笑意,真是暖到讓人窩心。
我突然又意識到遲淵體內(nèi)封存著大量魔氣,日前看似正常全是因飲了我的血。萬一,萬一他突然控制不住變型一下,豈不是刺激小七七的稚嫩心靈。
難道遲淵是因此未將金身丟進(jìn)畫卷的。
思及此,我提前結(jié)束偷窺,驀地將羽毛身子自半空中變出個大活人來直接砸到哄孩子睡覺的遲淵身邊,“大師,血我有,管飽,什么時候想要盡管開口甭客氣。”
哇得一聲,小七七被我這一嚎喪嚇哭了。
近些日子,天高云闊,風(fēng)輕水暖,真是難得好景致。因遲淵大師并未給出明確答案,是將金身丟進(jìn)畫卷,還是將自個丟進(jìn)畫卷,我理所當(dāng)然留在小七七家蹭吃蹭喝。
入夜,荊棘院外古木上飛來幾只烏鴉,呱呱叫得恨不得讓人當(dāng)場燉了吃。
果然,步生花同鳧蒼映著景兒黑著一張臉來敲門。
當(dāng)我們趕到附近小鎮(zhèn)時,干尸大軍正挨家挨戶搜羅活人。那些懸在門環(huán)上的布條已然失去作用。
難怪,這些干尸卻與日前的不同,好像一夕之間集體變異了,眼睛冒著綠油油邪光,渾身散發(fā)黑油油濁氣,一看就惹不起的樣子。
原是魔界派來妖魔破了后山谷結(jié)界,幽靈復(fù)身到干尸身上前來襲擊村鎮(zhèn)。這魔界,果真是哪里有火,他們就趕來火上澆油。
眼前,被干尸咬上一兩口的百姓已變得神智不清,搖頭晃腦開始尋人便啃,哪怕尋不到活人,遇到一只野狗也要撲上去發(fā)泄一口。整個城鎮(zhèn),沸騰叫囂之下蘊著濃重死亡氣息。
步生花同鳧蒼施了仙術(shù)為半人半尸的百姓療傷,奈何干尸們咬人的速度比兩位仙人救人的速度快了不止多少倍。
而遲淵道了句干尸們交與他來處理,便不見了蹤跡。
直到咬人咬得正兇殘的干尸們突然紛紛倒地,眼睛里的綠光瞬間消失不見,身上散發(fā)的烏黑之氣亦漸次散盡。抬眼間,整個天空亮如白晝。尤其后山谷方位金光大盛,經(jīng)文符咒籠罩了大半天空,肆意游竄的漫天黑氣皆被吸食到金光符咒中。
聽得耳邊百姓驚奇地叫喊聲:是封印幽靈的佛咒,聽老人家說幾百年前便有一位高僧散盡修為封印了幽靈一族,如今是哪位高僧救了我等性命啊。
我同步生花鳧蒼趕到后山谷時,遲淵打坐于亂石之間,口中念出的經(jīng)文不斷匯集到半空。他一身僧袍上掛滿了幽靈,正啃食他的血肉。
亂石間流淌出濃濃血跡,我實在看不下去,欲沖過去助人為樂卻被步生花攔住,他凝神道:“佛家金身咒最忌施咒期間被打斷,你這一去,他可能被金咒反噬,筋脈俱斷。”
金身咒。看來遲淵已將金身與肉身合二為一,如此他再便也不能將金身祭了上古畫卷了。他終是為了營救萬千百姓而成佛,可他如何舍得下方出生不久的小七七。
嬰兒啼哭聲愈發(fā)清晰,亂石林立盡頭,淺姑抱著小七七走來,“這孩子自遲淵大師離開后一直哭鬧,怎么哄都無濟(jì)于事,我就將她帶來了。”
遲淵聽到亂石間回蕩著嬰兒哭聲,眉宇間皺了一皺。他盤坐在亂石中巋然不動,嘴里的金色咒文亦從未停歇,借著黯淡月光,我似乎看見他眼角垂落了一片水漬。
頭頂?shù)慕鹕湮尿嚨胤糯螅棠拷鸸忾W過,盤旋于四周的黑濁之氣消弭殆盡,頭頂彎月亦破除黑云重現(xiàn)天幕。
覆在他身上的幽靈散為煙灰,僧袍被啃噬得零亂,血肉白骨依稀可見。
我抬手捂住眼睛,卻再也沒多余的手堵住耳朵堵住不斷傳來的嬰兒哭聲。
“將我的魂魄取走吧。”遲淵的聲音有些無力。
我靠步過去,緩緩蹲在他身邊,腳下的鮮血已將我的鞋子濕透。
他蒼白著唇,整張臉不見一絲血色,仍有血水自他多處傷口細(xì)細(xì)流淌下來,他的血是要流盡了吧。
“你舍得她么?”我顫著聲音問。
“一日為佛,便終生不棄蒼生。為百姓帶來無端困擾,已是罪孽深重了。”
他自胸口處掏出一把木梳子,暗紅陳舊木身雕刻著一只栩栩如生的鳳凰頭,“如今,只剩此物了,這恐怕是唯一能留給她的東西。勞煩將此梳交給她。”他望著不遠(yuǎn)處仍在啼哭的嬰兒,眸光溫潤清淺。
淺姑抱著嬰兒正欲靠過來,他提聲沙啞道:“別過來,我如今的模樣恐怕嚇著她。”
淺姑停了腳步,懷中嬰兒啼哭得更厲害。
我在一片淚光中看到遲淵的身子于淡淡金光中變得透明,最后只留下一團(tuán)幽藍(lán)光暈浮在亂石之上。
這是他的魂魄,縱使身染魔氣的他,魂魄依然清澈到無暇。那團(tuán)光暈是我有生以來見過最純凈通透的藍(lán)。
死劫,果真是逃不過的一個死字。峰回路轉(zhuǎn)后,終是以無望寫成結(jié)局。佛祖也更改不了的命數(shù)。
他用墜魔回應(yīng)了她的情,他用金身還了一顆菩提心。
袖中畫卷似是感應(yīng)到畫中人的魂魄氣息,竟自行飛了出來。那團(tuán)幽藍(lán)光暈便緩緩滲進(jìn)了畫卷。
七日后,步生花同鳧蒼終于將城鎮(zhèn)中被干尸咬傷的患者全數(shù)醫(yī)治好,那些干尸體內(nèi)陰邪之氣亦散盡,重新入了土。
離開懸空縣時,正是初夜。蒼木枯枝刺破鉛云,將天幕的月牙兒映成古樸墨畫。
街頭百姓紛紛于月小聚,選了蒸騰著裊裊炊煙的小攤吃面吃酒,好一幅繁華的人間煙火。
賣水果糖人的小販穿街吆喝,許久不見的夜生活掀開帷幕。
穿過繁華街角,青石小路盡頭,淺姑抱著個嬰兒侯在那里。
“淺姑來向三位仙人送別。”她道。
我知她會將小如七照顧妥當(dāng),孩子能否安穩(wěn)成長自是不用擔(dān)憂了。當(dāng)初,遲淵散盡一半修為將淺姑娘救了回來,想是早就預(yù)料到今日。
墻桓壁角的苔蘚鋪著沉沉濕氣,我吸吸鼻子微微感覺濕涼。
“這孩子終于不哭了,真好。”我說。除了這個真不知還能說些什么。
淺姑輕嘆一聲,低頭瞅了瞅襁褓中闔眼睡著的嬰兒,小小的拳頭握得緊緊的,長長睫毛間懸著晶瑩淚光,“自遲淵大師祭了畫卷后,這孩子就一直啼哭,哭了整整七日。大夫說這孩子哭壞了嗓子,怕是以后再不會發(fā)出聲音了。”
青苔小路延伸入幽幽夜色,走在上面,身子輕飄飄的。有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我渺小如塵埃,力薄如蟬翼,可為何宿命中乍現(xiàn)的希望比我還要單薄幾分,燃得再盛,終成灰。
鼓足勇氣,回頭再望一眼青石小路彼端仍孑然而立淺姑,她懷中的嬰兒不知醒了沒。
小七七,即使他不在了,你也要好好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