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驟變
如此驚悚大事件自然傳到皇宮之內議政殿之上。皇帝大怒,眾官憤慨,遂招遲淵問罪。
遲淵著一身淺淡僧袍,輕步而至。周身似是籠罩星月光暈,高潔脫俗,渺渺似仙。這番澄澈脫俗不染三千塵埃的氣質,卻是很難與百姓所言同狠辣老女人翻云覆雨的熾熱傳說聯系到一起。
皇帝似乎有些疑慮,龍顏微滯,“遲淵大師可有聽聞近日百姓口中傳言。”
遲淵斂珠道:“可是關于貧僧的。”
“正是。”
“貧僧卻有聽聞。”
“那……大師可有辯解之言?”
“未有。”
滿殿嘩然。
“貧僧有罪,有辱佛門,愧對天下,貧僧自會領罰。”他面色沉靜,繼續(xù)道:“但請求陛下允許貧僧將潛伏于城中的妖孽收服,再來領罪。”
自遲淵出了皇宮大門,一路尾隨大批百姓。淫僧,妖僧之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 他皆面不改色,端端正正行去侍郎府。
跨進侍郎府陳舊木門,庭院花枝葳蕤凌亂。閻如采端了本佛經倚在回廊一角,腳下的野貓殷勤得蹭著她的軟靴。
他望望正中的日頭,抬步穿過略顯斑駁的曲折回廊。
途中,與揣著佛經的閻如采拂肩而過。
她不經意掉了手中佛卷,遂慢悠悠躬身拾起,略彎著眼角對著前方那道淺淡僧袍,幽聲問:“大師,今時今日,心情可好?”
僧袍微微一頓,“還好。至少能令采兒心情愉悅,今日恐怕是你這些年來笑得最多的一日。”
笑容僵在眼底,須臾,唇邊又蕩漾了笑意,“大師又喚我采兒了,我可記得當年大師曾對我說過的話。”
昔年,懸空寺四空門,他為她燒了幾碟素菜,他道:采兒,這是我最后一次這樣喚你了。
往事悠悠,她記得,他亦記得。
他未曾言語,輕抿的唇角一如既往淡漠沉靜趨步向前,只是腳步走得異常緩慢。
閻如采繼續(xù)倚在回廊一角,一只手臂閑閑搭在近身青石圓桌上,若有所思,又似是單純在發(fā)怔。
正中的日頭將回廊照得越發(fā)熾熱。
半個時辰后,遲淵返回,手中多了一只湯碗。他將湯碗輕放在青石桌上。
碧翠瓷碗,乳白糯米間點綴淡淡青色,是一碗賣相極佳的薏米蓮心粥。
她半瞇著眸子望望廊外突然熱辣起來的日頭,這卻是碗時宜養(yǎng)生的冰粥。她沒說話,只將冰粥喂給身邊的野貓吃。
想是遲淵預料到此粥的宿命,不動聲色立在旁側望著野貓將湯碗舔了又舔。這野貓很隨她主人的脾性,將冰粥舔干凈后,俾倪瞅一眼遲淵,后窩在閻如采腳下打哈欠。
門外喧囂陣陣,須臾間,侍郎門口涌進大撥面色盛怒的百姓。遲淵被嗚嗚嚷嚷一群青臉百姓趕到侍郎府對面的一處高臺,那是一方被遺棄的破舊戲臺。
戲臺中間圍了如海的百姓,其中,四位身著怪服散發(fā)赤腳的大叔,將遲淵困在戲臺中央。
這四位乃號稱能囚困妖魔鬼怪魑魅魍魎的四囚山人。都城百姓自發(fā)籌款,入了深山將四囚山人重金請下了山。
“淫僧……”
“妖僧……”
“污穢之僧……”
百姓義憤謾罵。
四位山人張牙舞爪圍著遲淵跳舞搖鈴鐺,口中怪語喃喃而出連綿不絕,匯聚成成千上萬個囚字。金色囚字幻成一道半透明屏障將遲淵團團罩住。
遲淵斂珠合臂施法,奈何金咒屏障太過結實,他連攻幾番,出而不得。
百姓們將手中殘葉爛果臭雞蛋通通砸近金囚屏障,這屏障有些個性,只進不出。那些紛紛雜物便隨性裝飾在遲淵身上。
“將淫僧逐出京都……”
“淫僧浸豬籠……”
“焚燒,將這不知廉恥毀佛界清譽的妖僧焚燒……”
待人們口中憤懣責罵聲漸小,遲淵閉眼持珠道一句:“阿彌陀佛。”
侍郎府青色墻垣上飄上一襲黑紗,閻如采端立在墻頭上觀望對面的熱鬧風景,臉上沒甚表情。
昨昔,她百折不饒爬著墻頭,只為去見他。
今昔,她漫不經心立在墻頭,還是為見他。
流年輾轉,墻頭上的主人翁心態(tài)心緒卻是南轅北轍,極端反差。
見此,真不知該感嘆歲月是把殺豬刀,還是該感嘆情絲是把殺豬刀。
墻頭上又閃上一人,淺姑慘白著一張唇現出身來,“你成功將他毀了,開心么?”
閻如采垂了垂長羽墨睫,半響才張口,“本以為我會挺開心,可見他如此受罪我也沒什么感覺。只是隱隱覺得為當年的自己出了一口小氣罷了。”她轉個眸子關切詢問:“你唇色失常,這是生病了?”
淺姑略微將頭撇向一側,輕咳了一聲,“……今日日頭有些烈,恐怕是中了暑氣。”
“可惜了。”閻如采淡笑,“可惜那碗消暑清熱的冰粥喂了貓吃。”
淺姑靜靜立在墻頭,望著對面戲臺之上被囚困的那道僧袍,接茬道:“可惜了,他頂著一眾謾罵蜚語穿越重重街道回了侍郎府,只為了做一碗消暑冰粥。”
閻如采似是有些沒聽懂她的話,“咦?”
“沒什么。”淺姑笑笑,“反正如今的你,是不會懂得。”
夜幕垂下,一場暴雨突至,驅散一眾圍觀百姓。淺姑也早已不知去向。碩大雨幕下,只留破舊高臺之上被困的遲淵與墻頭上端立的閻如采遙遙相望。
兩人之間,隔著三丈雨簾,萬縷千絲。
遲淵在囚字屏障中閉眼念個訣,片刻后,一聲嘶鳴劃破雨夜,一尾白羽大雕銜著一片碩大荷葉杳杳飛來,于半空盤旋兩周,將荷葉堪堪落在閻如采頭上。
她將遮雨的碧玉荷葉自頭上取下。施了輕功,從墻頭飛至高高戲臺,穩(wěn)穩(wěn)落在滿是金色囚文的屏障外,“你果真是在關心我。只是如今我只想與你兩清。”垂首望了手中荷葉一眼,“哪怕一片葉子,我也不會接受。”遂將荷葉一把丟掉,漫不經心踩踏而去。
雨水漫下屏障垂落在濕透的僧袍上,晶瑩雨珠自他額際蜿蜒而下,“采兒。”他出聲喚住已離去的她,“將情絲取回罷。”語聲淡淡,卻隱了薄薄哀求。
她轉身,浸潤的墨絲緊貼面頰,有種冷凝之美。她疑惑著,“為什么,你為何非要讓我將情絲取回?”
“沒了情絲,你乃殘破一人,并非自己本真。”他答。
閻如采瞇了瞇眼角,冷幽幽望著雨簾下的他,“我怎的不覺自己乃殘破之身。倒是以前的自己更顯殘破。如今的我,無愛一身輕,你就不必介懷了。對了,聽聞城中百姓聯名上奏朝廷,要將你火焚,你閑在此處想想細節(jié)吧。”
冷笑話講完,她才頂著雨絲抬步向前,將身后飄渺雨簾拉得無限綿長。
雨勢頗大,我看不大清遲淵的臉。他囚在雨幕中的身影巋然不動,目視遠方,似入定,似忘我,又好似什么都沒想。
這真是一個像霧像雨又像風的深沉和尚。
我覺得城中百姓有些不地道,那道長寬高一丈有余聯名焚燒淫僧的狀子被連夜送去皇宮,待皇帝大人裁決生死。狀子上的男子無一不是嫉妒過自家媳婦明里暗里花癡那位俊美和尚的。
而狀子上的女子有哪個不是曾癡癡淺淺迷戀那位鮮肉和尚的。明擺著吃不著葡萄就把葡萄給燒成葡萄干的節(jié)奏。
男的若有本事施展自身魅力將自己女人的目光牢牢鎖住,女的若有本事將鮮肉大師也算計著睡了。既然大家都未曾到達如此手段,又何必豎著冠冕堂皇的旗幟,實則因羨慕嫉妒恨聯名上書將人趕盡殺絕。
皇帝龍爪一揮,批了狀子。然則遲淵和尚卻未曾被焚了。只因雨夜過候,城中百姓又聯名上了兩仗有余的狀子加急送入皇宮。
遲淵未被焚烤,這要多多感謝那四囚山人太過廢柴,不會捉妖只會將被捉住的現成的妖或者人困住,以及那城中妖孽出來溜達得及時。
暴雨如注的那夜,都城之中連續(xù)百余人被吸走精魄或陽氣,百余人一夜之間發(fā)如雪,據說凄美了離別。甚至一位陽氣被汲取最徹底的漢子,直接挺尸去投奔閻王。
百姓計較自身白發(fā)皺紋的生長速度,遂爭分奪秒紛紛聯名上書道經過一夜冥思苦想苦思冥想顛三倒四的想,琢磨出許是遲淵和尚被女閻王灌了頗有內容的烈藥,才至品德高尚的大師失了身子。若是這般罪不至死,愛好青春年華的百姓們跪求皇帝,允遲淵和尚戴罪立功急急收妖拯救大好年華。
這好說的皇帝龍爪子一拍,又準了。
遲淵一出,誰與爭鋒。果真妖孽又沒了動靜。
三日后,遲淵夜訪侍郎府。
閻如采著一身黑衣,正熱火朝天地磨著一把又一把刑具。
他施法幻出莊重神臺矗立在明廳中央。他把懷中鐫刻著天蠶神族的牌位安置于神臺之上。
“采兒自小言出必行,重諾守信。何時想通了,祭了天蠶神族便來尋貧僧。”。
“除非你死,否則我不會取回情絲。”
“……好。”他淡淡道一句便離開。
身后的閻如采怔了一怔。
墨色天幕突然轟隆隆一片響,遲淵頓步在侍郎府庭院,仰首望了望突然異變的天象。閻如采聞聲也走了出來。
空中滑過幾團燃燒熾烈的火球,瞬間又恢復沉寂。
遲淵出了侍郎府,便走去熙熙攘攘的戲臺高處。他先前一步通知大家來此聚集,并告知妖孽下落。
他在重重紛飛竊語中行至高臺中央。手持赤紅佛珠行了佛禮,昭告眾人,“妖孽已死,日后,城中百姓可安然度日。之前貧僧言行失德,有辱佛門,愧對蒼生,今日在此以死謝罪,還佛家一個清譽,還天下一個清明公道。”
臺上臺下百姓皆嘩然,他空口一句妖孽已死不足以服眾。他們連妖孽長成什么德行都沒瞅見,甚至公母都不曉得,這讓他們的安全感得不到保證。百姓們紛紛叫嚷既然妖孽已死,將妖孽尸身曝曝光讓他們見識見識方能安心。
遲淵遙遙望了眼前方,微微斂眉道:“妖孽……已灰飛。”
驚聲連連的百姓中有一位白髯的老者站出來問:“請問大師,妖孽為何妖,為何汲取我等百姓的精魄陽氣,妖精用我們的精魄陽氣又做甚,聽聞妖精體內妖丹一旦毀,若肉身安好,那些被他汲取的精魄陽壽便自行回到各自肉體內。大師既說妖孽灰飛,便是妖丹一同被毀了,可我等為何仍是這幅老態(tài)龍鐘之相。”
遲淵平聲道:“阿彌陀佛,妖孽實乃被逼,汲取百姓精魄陽壽實有隱情,不便回復。大家陽壽未曾召回,軀體仍呈老態(tài)之相只因時機未到。時機到了,大家自會恢復青春樣貌。”
這和尚所言,玄之又玄,說白了等于什么都沒說。百姓們繼續(xù)著低低交流意見。遲淵大師就地盤坐,手捻佛珠,闔眼念叨梵音經。
對面的侍郎府內,閻如采正對著天蠶神族的神牌發(fā)呆發(fā)得深沉時,淺姑娘彌漫一身血色,推門進來。
閻如采牢牢穩(wěn)住腳步踉蹌的淺姑,“你這是怎么了?怎么一身血跡?”
淺姑冰冷顫抖的手卻一把將她握緊,拽著她跪倒在天蠶神族的靈牌前。指間暈出火光將神臺上的三炷香點燃,語調略急迫,“采兒,你快些拜祭了天蠶神族,我這就帶你去見遲淵大師,你的情絲在他那里,他再等你。”
閻如采一頭霧水,“淺姑……”她喚,見對方眼中真摯哀求,她疑惑著在天蠶神位前磕了頭。
額頭方從蒲團上抬起,門外繼續(xù)傳來震天轟隆聲,接著火光劃過天際將整個夜空照亮。于巨大轟隆聲中,幾團燃得兇猛的火球滾滾落在侍郎府院中。
淺姑嘴角滲出一行血,顫著聲音望向火光沖天的屋外,“來不及了。”惋惜一嘆,氣運丹田將體內一顆剔透內丹吐了出來并將其逼近閻如采體內。
她體內生命之息漸漸渙散,軟軟扶在閻如采肩頭,“你之前離開懸空寺是因為紅顏日漸老去,無顏也無勇氣再將他等下去,我將修行千年的內丹送給你,可保你此生之年青春不衰,如此,你就可與心上人攜手百年。”憋出一口血接著道:“是我錯了,本以為取了你體內情絲是幫你渡過苦難,不曾想將你本真也一并取走了。你快去對面高臺尋遲淵,如今只有你才能救他。莫要遺憾終生,你快去。”
體內元丹散發(fā)一股灼熱暖流蔓延四肢百骸。我知道這是閻如采得了淺姑內丹的神識感知,因她情絲入了我體內,這股灼熱我亦能感覺到。
情絲記憶里顯出此時閻如采越發(fā)懵懂的臉,“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你到底在說些什么。”她問。
窗欞間隱隱透出焚燒欲盛的火球,更多火團燃著盛大光暈從天而降。轟隆聲將淺姑的聲音幾乎遮蓋不見,“對不起,我騙了你。新都城里的妖孽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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