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成帝十五年，京都新城妖孽作祟，專門吸食城中百姓體內(nèi)精魄陽氣。百余位精壯漢子或精壯女漢子于一夜之間由蓬勃朝氣之顏遂變銀發(fā)紛飛皺紋肆虐的垂暮之態(tài)。
    這讓沒經(jīng)歷中年便直接跨度到老年的受害者們很是受不了，官府接了受害者們組團(tuán)遞來的狀子，遂請了素有小鐘馗之稱的雷天師前來服妖，這位雷天師在京城中小住大住了好些日子，妖孽非但沒捉到，反而受害者越發(fā)多了起來。隨便到大街上晃悠一趟，到處皆是老態(tài)龍鐘銀發(fā)飄搖夕陽紅之像。
    夕陽紅們偶爾在街道巷口遇見，心態(tài)好的還會聊上幾句。
    “呀，昨晚妖精對你手下留情了不是，為何你看上去顯得比我們年輕些，似乎只有七十多歲的模樣，看我這眼角耷拉得像是你祖母。”
    “客氣了客氣了，可能妖精看我順眼點(diǎn)，少吸了點(diǎn)精氣。”
    “咦，白色毛發(fā)長你腦袋上挺合襯的嘛，你這滿頭華發(fā)的樣子倒是有幾分風(fēng)采，配上你這稀稀疏疏大板牙毫無違和感。”
    “我覺得你臉上的皺紋也滿襯托你的，不過一夜之間老就老了，怎的生出這些個(gè)黑痣來？”
    “你老眼昏花了，這是黑痣么，這特么是老年斑。”
    “莫生氣，莫生氣，過不了多久尸斑也會長出來的。”
    ……
    日子于忐忑中緩緩流逝，雷天師的肚皮越發(fā)圓潤，夕陽紅的隊(duì)伍越發(fā)壯觀。
    又一滿月之夜，夜城上空盤旋了幾只血鴉，粗嘎嘶鳴透著不祥之兆。
    果真老國丈的愛孫一夜之間牙齒掉光光頭發(fā)亦掉光光。老國丈頂著晨風(fēng)中的朝陽，欣賞到小孫兒彎腰駝背比他這個(gè)爺爺更像爺爺?shù)臏嫔ｏL(fēng)韻后，老淚橫流上書朝廷。
    百官之中有一位后起文官，將懸空寺道行高深的遲淵大師提了出來。燕成帝遂擬御旨，速招之。
    如此這般，　自懸空縣分別兩年有余的一雙人便再續(xù)了前緣。
    遲淵先去了皇宮報(bào)道，后安慰了老國丈寥寥幾句，便轉(zhuǎn)步侍郎府拜謁對自己有教養(yǎng)之恩的侍郎夫婦。
    途中，一孩童要果子不成當(dāng)街哭鬧，婦人嚇唬孩童若再哭鬧夜里妖孽便來吸他精氣。這孩童聽了哭得更洶涌了。婦人又嚇唬，再哭鬧便將他送進(jìn)侍郎府交給女閻王。孩童立馬止了哭聲。
    遲淵聽及此，微微頓了腳步，面部神情似乎在琢磨侍郎府何時(shí)出了個(gè)女閻王。這女閻王的威懾力竟比那吸食人精魄陽壽的妖孽更甚幾分。
    推開侍郎府有些發(fā)暗的木門，院中竟無一門童侍應(yīng)。穿過雜草凌亂的正院，轉(zhuǎn)步明堂，堂廳桌案放置幾碟涼卻的素菜，墻上垂著幾幀稍稍傾斜的古畫；軒窗木緣豎立一只青色花盞，頸口一束花枝早已枯萎，想是許久不曾更換了。
    窗欞灌進(jìn)的暖風(fēng)將明廳一角的素白帷帳晃得凄清。
    他緩步靠近，撩開層層垂地白賬，眸色一驚。
    簾賬后，矗立兩處墨漆冥牌，乃是侍郎夫婦。
    疑步出了侍郎府，詢問路過一位賣山貨的商販，“施主可知侍郎府可還有人居住？”
    “女閻王……”似乎意識到言辭欠妥，遂改口道：“閻家女兒住在此。”
    看來這位閻家女兒又添了新綽號，女閻王，好名字，直接提升女人身份地位的好名字。女子中的霸氣驕傲，這次綽號相較之前的閻如虎閻如猴，更顯煞氣側(cè)漏。
    “可是閻如采？”遲淵問。
    “對，就是她。這碩大的閻府如今只住了她一位。”
    “哦？為何只她一人住此？”
    “她沒了家人，也沒人敢同她一起住。”小販指了指閉合的暗沉木門，“別說這門關(guān)著，就算府門大敞，任誰也不敢跨進(jìn)一步。”
    “為何？”
    “舊年里……”小販暗暗觀察四周沒人才再無忌憚張了口，“舊年里，一位小偷進(jìn)了這侍郎府，恰巧女閻王……閻家女兒自刑部辦公而歸，這閻家女兒將小偷擒住后吊在府門口的歪脖樹上晃悠好幾日。　你這和尚可不知閻家女兒的手段哦，將人吊在樹杈上也就罷了，可她往這小偷身上涂了一層香蜜，當(dāng)時(shí)正值酷暑，四周白蟻蟲蜂聞著香蜜而來將這小偷爬了里三層外三層，嘖嘖嘖……”小販似是陷入回憶般，扭曲著五官渾身一激靈，“后來那小偷終于被放了下來，可是卻瘋了。你說閻家女兒如此好手段，誰敢招惹她啊。”
    遲淵略顯驚愕，于他的記憶中，閻如采可能頑劣一些，但不至于狠辣至此。而兩年前四空門一別時(shí)，對方仍一副柔弱幽怨姿態(tài)，慮及此，他將眉頭蹙了蹙。
    踏入刑部地下暗牢，陰仄石廊深處傳來聲聲凄嚎，淺淺水洼被腳步帶起，迂回曲折盡頭，一位暗紅衣襟的女子正揮鞭將刑樁上的一位漢子打得激烈。
    鞭子噼啪之聲與漢子嚎叫之聲此起彼伏回蕩在陰暗地下石牢，譜成一曲經(jīng)典牢獄酷刑之歌。
    他從小販口中得知，閻如采如今任刑部暗牢司長一職。專門負(fù)責(zé)那些抓不準(zhǔn)十足證據(jù)的犯人。且因新任老侍郎體衰腎虛，長臥病在床，刑部一干大小事便由干活利索的閻如采負(fù)責(zé)。這是歷史上唯一一位刑部女官，備受爭議。自這女官任職以來，以雷霆之勢清理了絕大陳年舊案，尤其那些身子結(jié)實(shí)不怕疼嘴巴嚴(yán)實(shí)撬不開的犯人經(jīng)她一手伺候，那是張嘴噼里啪啦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故而這位刑部女官備受爭議得更厲害。
    遲淵注意這紅衣女子手持之鞭不是普通皮鞭，鞭子邊緣插著密密麻麻尖銳鋼釘，鞭子觸及皮膚，頃刻血洞斑斑。
    “說還是不說。”紅衣女子怒吼，鋼釘皮鞭繼續(xù)親密問候血跡斑斑的漢子。
    被抽打的漢子雙目猩紅咬緊牙關(guān)，打死不語。
    “我閻家一百一十八道刑具，看你能撐過幾道。”她將鋼釘鞭于鹽水桶里浸了浸，遂又招呼到鮮血淋漓的漢子身上。
    那錚錚漢子頓時(shí)叫喚得更加凄慘，聞之悲慟。
    遲淵聽到那女子熟悉的聲音，神情有片刻停滯，“采兒。”他喚，聲調(diào)中隱著幾許不可思議之味。
    暗紅緊身窄衣轉(zhuǎn)過身來，眸底起了淡淡詫異，隨即恢復(fù)一片沉冷，“如涯，不，應(yīng)喚遲淵大師，你怎會來此。”
    果真是她。
    遲淵瞥了對面刑樁之上千瘡百孔的漢子一眼，　“阿彌陀佛，剛步入刑部暗牢便感覺重重暴戾之氣，這刑部上空更是彌漫層層怨?jié)嶂畾猓瑹o論這位施主所犯何罪，你且先住手吧。”
    “哦？”閻如采清清淡淡看對方一眼，“你來此是為公事還是私事。”
    “私事，貧僧是來尋你的。”
    閻如采將手中鋼釘皮鞭握了握，遂又沾了沾鹽水桶，將鞭子重新?lián)]舞到漢子身上，“既是如此，你先候著，待我打爽了再說。”
    她這一爽，直接將那漢子爽死了過去。她幾次將暈厥的漢子用冰水澆醒，繼續(xù)著她的爽。看那漢子被她折騰的只剩半口氣時(shí)方才丟了手中鋼鞭。
    她熟稔拭擦身上被濺了滿身的血跡，漫不經(jīng)心的清冷語調(diào)，“大師找我何事？”
    荒蕪不治的侍郎府院，兩只野貓正撲食著一只肥耗子，此乃庭院中唯一生動景致。
    斷了一角的四角涼亭中，閻如采提壺為自己添了一杯冷水，瓷碗頓在唇角，斜睨身側(cè)的深色僧袍，“我這宅院中沒有茶點(diǎn)招待客人，你若渴了就自己倒一杯水喝。”
    可石案之上卻沒多余茶盞，　遲淵似乎并未計(jì)較對方的不禮貌，只問一句，“侍郎夫婦何時(shí)仙去？為何仙去？”
    閻如采將冷水喝得慢條斯理，待喝光一壺冷水才慢悠悠回一句，“干你何事。”
    遲淵顯然不曾料到對方會如此回他一句，微微凝眉片刻，才道：“究竟發(fā)生何事，可有需要貧僧幫襯的，貧僧自會竭盡全力。”
    唇角勾起一絲薄寒，閻如采自石凳上起身，仔細(xì)對上他一雙深眸，“確實(shí)有一件事需大師配合。”　她漫步下了涼亭石階，冷冷啟出一個(gè)字：滾。
    他對著涼亭小徑處漸漸消失的那團(tuán)暗紅身影，凝視良久，肩頭有殘花拂落。
    都城里因遲淵大師的到來，妖孽作案的頻率少了許多，但仍有倒霉幾人于月圓之夜被吸了精氣。
    受害人面皮枯槁躺在床榻上或地上，只見軒窗猛掀，一道白光便消失在浩瀚夜色，遲淵每次趕到，皆遲了一步。
    從未有人見過此妖的廬山真面，大家都道只記得一道白光微閃，他們便暈了，醒來后，銅鏡里呈現(xiàn)的便是一張直接跨越幾十年好似穿越時(shí)空后的蹉跎老臉。
    穿越時(shí)空后的老臉們又自發(fā)組了團(tuán)來給遲淵大師磕頭作揖，哀求大師替他們做主，將被一朝偷走的那幾十年光陰還回來。
    受害者中有一喜歡填詞做賦的才人，將此種遭遇譜成曲子，曲名喚《時(shí)間都去哪了》，一時(shí)之間大街小巷的夕陽紅們無不引起共鳴，紅極一時(shí)。
    遲淵再入侍郎府，步至檐下恰巧聽見廂房內(nèi)淺姑同閻如采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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