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廣寒宮
三年時光,彈指一揮間。
木槿兒將自己的時間分配的很規(guī)律。一年的時間用作發(fā)呆,一年的時間用作練習(xí)吹塤,余下一年的時間泡在無憂宮書閣里翻書翻得很是勤快。
將無憂宮眾書籍翻閱個遍,終于從一本古籍上得知,那三日紅的由來。
千百年前,有位因不能生育而被皇帝日漸冷落的后宮美人。美人日日郁悶在宮中,終于郁悶出了一個法子重新登上后宮爭霸的舞臺。盡管這個法子泄露了美人扭曲狠毒的心理,但不妨礙美人因此法排除異己,終成為一代鐵血皇后的后宮勵志故事。
美人聽聞某座山不在高有仙則靈的小山坡上住著一位半仙,半仙能幫人完成一般人類辦不到的事。但半仙從不輕易出那座滿是土卡拉的小山坡,亦鮮有人進入小土坡且活著出來。
一般能成為勵志傳奇的人物都是不信邪的人物,這美人也不例外,攜了全部家當(dāng)趕到小土坡求見半仙。請求半仙賜她一個不動聲色便能將孕婦腹中胎兒輕松化掉的妙法。
古籍上并未詳寫這位美人是如何求得神秘半仙助她為虐。只道半仙在小土坡上種了一棵碧綠的茶樹。一年后,美人再次造訪,半仙將一包袱茶葉予以美人。這便是三日紅。
三日紅顏色碧綠,貌似普通茶葉,可此茶藥理打破先前傳統(tǒng)立竿見影的墜胎效果,服用此茶三日之內(nèi)毫無征兆,三日后最后一刻鐘藥性卻一股腦發(fā)揮出來。致使受孕之人下身大量出血胎兒小產(chǎn)。這給下黑手之人提供了充足的時間和墜胎前后不在場的證明。此種不科學(xué)的邏輯使人類一直無法破解當(dāng)年后宮美人莫名墜胎之謎底。
據(jù)說此三日紅已退出歷史舞臺多年,不曾想安和郡主蘇妙言卻用在自己身上。
至于蘇妙言為何對自己下黑手,木槿兒百思不得其解。即使她欲將真相說出來,如此毫無根據(jù)的言辭,皇帝不一定信,若皇帝信了,免不了北燕與梁國再次兵戎相見大動干戈,屆時大批將士將戰(zhàn)死沙場。
因一個未出生的嬰兒,致使大批百姓流離失所家破人亡,這樣想來便是她的罪過了,三日紅事件,木槿兒便不了了之。
這三年來,景灝不曾踏入無憂宮一步。而木槿兒因忙著發(fā)呆練塤翻閱書籍等,亦不曾踏出無憂宮門半步。
落井下石的妃嬪們閑來無事,頗具想象力的為無憂宮起了個更高端大氣上檔次的名字——廣寒宮。
如今這無憂宮果真與九天之上的廣寒宮一般冰冷清寒,尋不得一絲暖氣兒。
冷到什么程度呢,原是隔三差五來“廣寒宮”尋晦氣的嬪妃們都懶得再來。
這年的雪來得有些早。穿庭過廊,飛花般灑了整整一夜。整個皇宮銀裝素裹,妖嬈異常。
景灝原是尋了處僻靜的角落,站在假山后賞紅梅。寒梅枝椏上新雪覆舊雪,層層疊疊。不遠(yuǎn)處,幾只灰雀落在雪地間覓食,確是一副淡雅幽冷的景致。
嘰嘰喳喳的嗓音伴著吱吱喳喳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
“剛才看見沒,廣寒宮那位妖女竟好性情的在宮里掃雪,瞧見她身上的衣裳,竟還是多年前的素襖,顏色都有些發(fā)黃,陳年舊襖想來暖和不到哪去。”
“可不是嘛,這幾年司衣署不曾為那妖女定制過一件衣物,不過那妖女倒是有些自知之明,竟也沒有遣人去司衣署領(lǐng)過冬衣物,今年的冬天比往年寒上許多,不成想那妖女如何挨過嚴(yán)冬。”
“妹妹言語間似有憐惜妖女之意,難道妹妹忘了當(dāng)年妖女如何霸占皇上,以至我們姐妹備受冷落。聽說去年冬日,一位妃子竟闖入廣寒宮強行拿走妖女兩床衾被,天寒地凍缺衣少被,不知那妖女是如何挨過的。直到現(xiàn)在想想,還有些快意。”
“自從妖女被冷落后,這些年也不見皇上招幸過我們,想來與之前沒甚分別。”
“我們且快些走吧,耽誤了給太后請安的時辰,終歸是不妥的。”
支支喳喳地踩雪聲漸行漸遠(yuǎn),景灝一雙深眸望向白雪覆蓋蒼茫一片的無憂宮。
“廣寒宮。”嘴角浮起一絲嘲諷的弧度,他對著枯枝上的新雪,淡淡道。
一連兩日,不得安眠。景灝午夜起身便端著手中的銀箔面具凝視到天明。眸中一片癡纏綣繾,似是陷入綿長回憶中。
第二場雪花晶瑩落完,是已深冬。這夜月光皎潔瑩潤,如絲如綢般鋪灑在層層積雪上。
景灝獨自小酌了幾杯,披了藍(lán)色大氅靜悄悄踱步到無憂宮。站在宮門口猶豫了片刻,又嘆息了片刻,終于抬了云靴,走了進去。
巧的是,這晚沁兒沒將地瓜烤熟,七八分熟的地瓜吃進肚子有些發(fā)脹,木槿兒正一個人踱步在月光下落雪上溜達下食。身上單薄發(fā)舊的素色外衫將纖細(xì)的身姿勾勒得更纖細(xì),纖細(xì)得像營養(yǎng)不良的難民。
她突自彎腰捧起地上一捧雪,揉成一個雪球。
耳側(cè)踏雪聲漸近,她盯著手中的雪球道:“沁兒,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小時候打雪仗,不小心將雪球擲到安妃娘娘的腦門上,安妃娘娘竟沒惱怒,反倒……”
眼前的龍靴明晃晃地刺痛她的眼,視線隨著明黃延伸上去,繡著飛龍的貂氅,堅毅優(yōu)美的下頜,挺拔的鼻梁……那雙深邃如子夜的眸子正堪堪打量著她。
木槿兒瞳目放大,嘴巴微微翕動,手中的雪球悄然滾落到地上。
四目相望,四周沒一絲聲息,鼻唇間呼出的哈氣輕輕繚繞。
倏然,景灝一把將盈若纖細(xì)的身子撈進懷中,發(fā)狠地抱住。闔眼了片刻,在她光潔的額頭上留下輕如薄翼的一吻。
木槿兒依然木訥如一尊雕像。
他解了藍(lán)貂氅為她披上,一邊系著領(lǐng)間的絲袋一邊輕聲道:“你方才揉雪球的樣子,讓我想起第一次見你的場景,那年那個黃昏,你笑得比晚霞還要燦爛些。”溫柔凝視她片刻,接著道:“以后若需要什么,盡管吩咐內(nèi)管公公去取。”
本是清雅的聲音在這寂靜的雪夜顯得尤其清晰。
木槿兒呆滯的臉蛋更呆滯了。
“小姐,小……”沁兒自屋內(nèi)推門而出,院中的畫面讓她一怔,隨即撲通一聲跪下。
太過響亮的跪地聲讓景灝自恍惚中回過神來。調(diào)節(jié)了下較為溫潤的面部表情,換了個硬邦邦的態(tài)度,踏步而去。
只余空曠積雪上一串長長的步履印記。
沁兒本是頹廢的眉眼立刻精神起來,“小姐小姐,皇上還是忘不掉你,親自來看你了。”
木槿兒望著空蕩蕩寂寥寥的院落,又轉(zhuǎn)眸望向開始飄散細(xì)雪的蒼宇,冷幽幽的語調(diào),“皇上醉了,不過認(rèn)錯了人。”
這一夜,披著藍(lán)貂大氅的纖細(xì)身影,手拿一只陶塤,站在清冷小院中吹了一整夜。陶塤上的紅豆映襯著白雪,越發(fā)灼目。
長樂宮中,遠(yuǎn)處隱隱傳來空靈悠遠(yuǎn)的樂聲。
竟灝來不及披上貂裘,疾步走出門去。停駐在雕梁畫柱的寢宮門口,遙望著無憂宮的方向。
“喜兒,以往的塤聲是從無憂宮里傳出的?”
喜兒躬身回答:“是啊,皇上。無憂宮的塤聲約模響了一年之久。”
是她么。景灝眸中略帶詫異。
喜兒公公察言觀色的本事練得越發(fā)嫻熟。揣著圣意道:“皇上以為先前的塤聲,定是哪宮的娘娘為取悅皇上所奏,定想不到竟是從無憂宮傳出的吧。皇上,這是娘娘在想皇上。”
這三年來,這位皇上不但未曾踏入無憂宮一步,就連無憂宮方圓百米的范疇都被他列為禁地。無奈毗鄰無憂宮的幾位后宮嬪妃無辜被“廣寒宮”的寒氣所波及,更是整整三載不見皇帝踏入所住的宮門半步。
倒霉的嬪妃便日日哀嘆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心態(tài)好的整天嚷嚷著該從宮外請個風(fēng)水先生則個好地界,這世道,選個好鄰居是很有必要的。心態(tài)不好的也整日嚷嚷,不過嚷嚷的什么,別人就聽不太懂了,畢竟,精神分裂癥患者不是每個人都能與其溝通的。
而這個皇帝做得也相當(dāng)有范,不但不靠近無憂宮附近半步,更不提及關(guān)于無憂宮關(guān)于木槿兒的一切。
那日,一位因廚藝精湛而剛晉升的美人,端著新研發(fā)出的木槿花糕點來討皇帝歡心。哪料,這皇帝聽到木槿花三個字立刻將放置木槿糕點的桌子給掀了。
廚藝精湛的美人好似缺那么點心眼,如此這般明顯,竟還不明白皇帝為何發(fā)怒,于是匍匐跪地一口一個木槿花如何美艷無雙,服食木槿花可除濕降火,木槿花糕點如何清香酥軟入口即化……
怒火中燒的皇帝當(dāng)即將這位廚藝好心眼缺的美人發(fā)配到冷宮,永世不得出宮。
可嘆這美人被拖走時,還撕心裂肺地嚷嚷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自此之后,跟木槿兒沾點邊的話,任何人都不敢提及。當(dāng)然也有例外,比如一位久居深宮不得寵的妃子想是覺得活著無望了,想去重新投胎,或許想著自我了斷有點沒勁,便尋了個時間在皇帝耳朵邊上提了個醒:皇上怎么不去看看無憂宮的槿妃娘娘,想必槿妃娘娘日夜思及著皇上。
這皇帝只壓著眉眼道了一句:怎么個死法,朕讓你選。
無望妃子欣欣然端了杯毒酒一飲而下,含笑九泉。
鑒于從上事例,想安生活著的人更是謹(jǐn)言慎行,生怕一不小心觸了無憂宮的霉頭。
如今,這皇帝居然主動打聽起無憂宮的事,喜兒才將心中揣測光明正大地道了出來。
景灝被喜兒小公公的一番話講得龍馬精神起來,眉宇間盈出多年不見的欣喜之色,只是瞬間又黯淡下去。嘴角牽起一絲苦笑,喟嘆一聲,“怎么可能。”
遂踱步進了殿門,將飄渺悠長的塤聲關(guān)在一門之外。
沁兒望著內(nèi)侍官送來的上好錦衣絲被,歡喜地勸說自家小姐應(yīng)該放下矜持,主動去找那位被她傷得體無完膚,卻癡心不改的千古第一癡情皇帝。
木槿兒消瘦食指敲著桌沿,道了句,“容我再想想。”
這一想,卻是整整半年。
木槿花又將盛都繁城燃得嫣紅。可兒端著茶盞來,再次暗示,“木槿花都開了,小姐的心花也該開了。”
木槿兒走出庭院,望著院中開得熱鬧的木槿花,配合著自己深宮怨婦般的境地,傷春悲秋道:“木槿花雖艷麗,但朝開暮落,不是吉利之花。花兒看久了,也便明白其中意味,凋零才是真實,盛開不過是曾經(jīng)。”
沁兒拾起地上飄落的木槿花瓣,一語雙關(guān)道:“雖然木槿花朝開暮落,但花朵生生不息,木槿花本身知曉盛開時日不過短短一日,但仍全力綻放,至少,盛放之后不曾留下遺憾。”
木槿兒盯著飄落滿地的緋紅,失神許久。
這日,黃歷上道:不宜祭祀,不宜嫁娶,不宜安葬,不宜出行。而木槿卻在這個四不宜的日子,終于靈魂開了竅。
擇了當(dāng)年景灝賞賜的領(lǐng)間勾勒木槿花暗紋的銀色長衫換在身上,發(fā)髻高挽,黛眉輕描,朱唇微點,對著菱花鏡露出淺淺一笑來。
這是木槿兒自入北燕宮以來第一次笑得如此明朗,眉宇間淺淺溢出的喜悅顏色對稱著窗外的木槿花海。
這個倔強的,集不幸與幸運于一身的女子,終于將刀槍不入包裹一身的繭子層層退掉。
推開宮門,和風(fēng)輕帶衣角。期待和不安交織于胸口,可她還是邁出了拯救愛情的第一步,走去長樂宮向皇帝請安。
殊不知,菱花鏡中輕盈一笑,竟是木槿兒此生最后一個笑顏。
自此之后,淚傾心,血傾城,憾傾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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