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七章 陸明水苦送黑發(fā)人
這個冬天注定不會平凡,風(fēng)比去年烈,比去年冷,雨水也特別多。早春似乎看不慣深冬慢吞吞的步調(diào),恨不能快走兩步,取而代之。可這雨又不像春雨,倒像夏日的雷雨,來得很突然,剛才還晴空萬里,不幾秒鐘突然暴雨大作。
學(xué)堂門口那棵梧桐樹的葉子早在秋風(fēng)肆虐時落得精光,光禿禿的枝干擋不住漫天而下的雨點,只能眼睜睜看著樹下的塵土碎石被淋成地瓜稀飯。這都不緊要,只是苦了躺在樹下的那幾具尸體,嚴格一點說,應(yīng)該只有兩具尸體。
看到天色驟變,小野早早下令把山田和戶本抬進學(xué)堂,待天氣晴好時火化,無論如何,骨灰都得帶回國去。雨水很冷,似乎弄潮了人們的心。
戰(zhàn)爭真不是什么好事,轉(zhuǎn)眼又有兩個人有家不能回。小野并沒有叫人阻擋陸明水,這只是一個父親在與兒子告別,總不能連這點親情都抹殺。
陸明水伏在陸金生身上,哭得死去活來,再冷的雨水也冷不過他的心。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一次就夠折磨,沒想到陸金生這個夭壽仔讓他送了二次。
前次當逃兵,以為已經(jīng)在劫難逃,已經(jīng)做了死掉的準備,也把該流的眼淚流了,該傷的心傷了。沒想到又突然從天而降,還帶回來了這么許多榮華富貴。以為可以過上好日子了,又突然被打死。起起伏伏的心情,放在年輕人身上都難以收拾,何況一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
悲傷,隨著冰冷的雨水四處蔓延,在泥土地上積成一洼一洼的回憶,把原本平整的地面變得千瘡百孔,也把原本平整的心變得千瘡百孔。老人突然站了起來,仰天長嘯,任由雨水沖進嘴里,流入喉嚨。苦的,澀的,難道這就是雨水?難道這就是生活?
都是這個害人的妖精,都是這個不要臉的瘋女人。要不是她,憑金生仔的本事,怎么可能輕易就被什么八路軍殺害?女人,天生就是禍水。可惜,金生仔還是沒有躲過。老人顫顫巍巍走到那具一絲不掛的女尸身邊,唾了一口濃痰,抬起沾滿泥漿的腳底,狠狠踩下去,一下,兩下,三下。
小野站在窗口看著門外瘋癲的老頭,突然想起遠在老家的父親,心里一震,叫士兵拿傘出去幫老人遮遮雨。陸明水也不領(lǐng)情,似乎有雨和沒雨一樣,腳仍機械地踩踏著,像個鐘擺,不知道接下去還有什么動作。
女尸本來就背面朝上,幾經(jīng)踩踏后,一張臉在泥地里磨得完全失去原有的模樣,就算翻過身來,也再看不清楚是誰。這就是報應(yīng),生前以臉蛋身段迷惑男人,死后卻被一個老男人踩在腳下,連一張臉都無法保全。
所謂世事無常,大抵就是如此。林婉蓮怎么也沒想到自己會就這樣死去。小野也覺得有些惋惜,那晚的眉目傳情還歷歷在目,可惜伊人已經(jīng)隨雨而逝,香消玉殞,如地上的泥土。這算不算是來兩蛋村的收獲,如果算,應(yīng)該還有更深入的故事,比如床笫之歡,甚或把手言歡,你儂我儂。可惜,故事戛然而止,毫無頓點,毫無過度。
也好,多情總被無情惱,還不如一直無情,更好當個冷面郎君,殺他再多支那人也不會心疼眨眼。想罷,干脆不再看,讓士兵燙來一壺米酒,就著花生米,自斟自飲。難免又想起陳遠方,要是他在,到廚房弄兩個小菜,再來碗熱湯,就好了。
陳遠方也死了。小野抽了抽嘴角,冷峻的臉上寫滿不屑,嘲笑自己竟然為了一只微不足道的支那豬的傷懷。雖然陳遠方討人喜歡,要找一個一模一樣的比較難,但找個檔次低點的代替應(yīng)該也不是難事。等那些埋葬陳遠方的隊員回來,從中挑一個就是。
正想著,陳樂樂沖進辦公室,整個人淋成落湯雞。小野一眼認出這個剛才對話過的年輕人,心中暗喜,也不說話,示意陳樂樂坐下一起喝酒。樂樂不敢,雖然心中鄙視鬼子,但是突然還和一個高高在上的隊長一起吃飯,還真無法適應(yīng)。
小野也不勉強,低頭啜了一口酒,用生硬的中文問:“人的,埋好了?”
“埋,埋好了。”陳樂樂有些結(jié)巴。
小野認為是緊張,對這個年輕人又多了一分好感,問:“你的,什么的名字?”
“陳,陳,樂樂。”
“樂樂,樂樂,好名字,比遠方好,比遠方好。”小野沒抬頭,夾了一顆花生米放入嘴里,又問,“會做飯嗎?”
“會,會的。我做飯那在全村都是有名的,女人不算的話,沒幾個男人能比得過我。”幾句問答之后,陳樂樂的心情放松許多,自然而然在小野面前坐下,端起酒杯啜了一小口。
小野很滿意,沖著陳樂樂友好地笑了笑,又啜了一口酒,緩緩道:“你的,明天,來部隊做飯。”
“啊?什么?”
“你,明天,來,部隊,做飯,明白?”
“明白,明白明白,謝謝太君,謝謝太君。”陳樂樂沒想到事情會這么簡單,本來準備了一大堆斗智斗勇的臺詞劇本,沒想到一句都沒用上,光報了個名字編震服小野真弓,這也太他老母的扯了。不管扯不扯,任務(wù)的第一步算是完成。不一會兒,鄭進財和其他幾個隊員也回來,守在學(xué)堂等候命令。
到了午后,莫名其妙的雨才莫名其妙地剎住腳步,一顆大日頭從云堆里擠出笑容,鄙視剛才發(fā)生的一切。小野扔了酒杯,叫陳樂樂帶人把陸金生的尸體送回去,順便把那具女尸埋了。
陳樂樂出來時,陸明水已經(jīng)拖著尸體走了一段,把一輩子的累贅都拖走,從此再也了無牽掛。上不上去幫忙?陳樂樂思考了三秒鐘,最后還是把目光放在沒穿衣服的林婉蓮身上,可惜,現(xiàn)在只是一具冷冰冰的尸體。再怎么美麗動人,也只能拉出去草草葬了,化作春泥更護花。
隔日,陸家為陸金生辦了一場葬禮,陸小乙特批從前線趕回來。對于阿哥陸金生的死,小乙一點兒也不吃驚,似乎都在意料之中的事。既然當了漢奸,早晚都是會死的,就算不會死,最后也會被雷公敲死。死了倒好,耳根清凈,做人也能挺起腰桿。本來不打算回來,不過家里托人請假,再不回來說不過去,畢竟父親年邁,不能老逆著他。
葬完陸金生,陸明水吩咐李琴把家里值錢的物件都打包好,把陸小乙叫到跟前,吩咐他趕緊離開兩蛋村,到城里去找姐姐陸勝男,免得留在村里招惹鬼子。特別交代以后不要跟聯(lián)防隊走在一起,當時陸金生有多紅,最后不是落得如此下場,還不如遠離是非,躲得越遠越好。陸小乙說什么也不答應(yīng),顧不得阿哥新喪,拍拍屁股離家出走,不留下一片云彩。
陸明水看著陸小乙活蹦亂跳的背影,哭得死去活來,大罵天公不長眼睛,害得陸家破落到現(xiàn)在這般地步。李琴也是終日以淚洗面,根本不想再出房門半步,整個人昏昏沉沉,就剩兩個鼻孔還在出氣。
這樣的境況,村里人都不知道。在這個關(guān)鍵的節(jié)骨眼上,誰也顧不了誰,都躲在家里不肯出來。要是陳蛋還在就好了。陸明水在孤獨時經(jīng)常會想起陳蛋,想起當年那個仗義的保長。可惜啊,那么好一個人就那樣被彭欽定和連慶這兩只白眼狼害死了。
報應(yīng),一切都有報應(yīng)。現(xiàn)在連家早都沒了,彭家又成了亂黨,這不是報應(yīng)是什么?彭欽定這幾天不知道死哪里去了,連個頭都不敢露,當烏龜了吧。陸明水冷笑兩聲,坐在大廳椅子上看落日。
日頭落下去后,天就冷了,陰冷陰冷,連鳥都不敢出來叫喚,平時很猖獗的蝙蝠也不知道都飛哪里去了,只有一兩只不要命的貓頭鷹還在叫喚,聲音怎么聽都感覺像烏鴉。
“樂樂,這個事情,你怎么看?”小野明知道聽不懂陳樂樂接下來要說的一大通語言,但是陰冷的夜還是逼著他問一個類似于廢話的問題。
出人意料的是,陳樂樂沒有回答,或者也回答了一句廢話:“不知道。”
小野啞然失笑,自言自語道:“對了,你不是遠方君,也不是金生君,只是一只笨得不能再笨的支那豬,能懂得什么呢?你知道你們的國家很快就要屬于我們了嗎?知道你們的女人很快就要屬于我們了嗎?知道你們的一切很快就是要屬于我們了嗎?”
“你說什么?”陳樂樂聽得很吃力,一個字也沒聽懂。
小野哈哈大笑,比劃道:“花姑娘,花姑娘的,喜歡?”
“呵呵,喜歡,可是我沒有。”
“我,以后,送你十個花姑娘,哈哈。”
“那先謝謝太君了。”小野喝到興趣,站到桌面上又是唱又是跳,還拉著陳樂樂一起跳。樂樂不喜歡這個日本舞蹈,直挺挺站著,表情很呆板。小野跳得很陶醉,好像置身于一個歡樂喜慶的慶祝場合,跳完一曲,恭敬跪在地上大喊:“大日本天皇萬歲,萬歲,萬歲。”
這就是一個憨子,陳樂樂突然笑了。這笑聲很不合時宜,打斷了小野朝圣的心情。小野突然拔出長刀,架在陳樂樂的脖子上,冷冷道:“跟著我說,萬歲,萬歲,萬歲。”陳樂樂不敢抵抗,跟著學(xué)了三個萬歲。小野就又丟了手中的刀,哈哈狂笑。笑罷有伏在桌面上痛哭,像個被甩了的男人。
眼下這情況,小野比被女人甩了還痛苦。被派到兩蛋村找武器,本來以為這是一塊凈土,結(jié)果竟然有八路軍,兇險無比,仗還沒打就已經(jīng)損失了五個士兵,連敵人的影子都沒看著。如果空著撤回去,剩下幾個人的性命應(yīng)該能保住,可是任務(wù)沒有完成,回去一樣是個死。堂堂大日本皇軍,哪有退縮的道理?
“沖,沖,沖,沖。”小野狂吼。陳樂樂也跟著狂吼,時不時拿眼去瞟身邊這個怪異的男人。
突然,窗外又是一道金光直沖霄漢,閃得兩個人的眼睛睜不開。
“太君,太君,金光,你看,金光。武器又發(fā)光了,又發(fā)光了。”陳樂樂激動跳躍,好像那武器跟自己有很大關(guān)系,心里暗自慶幸,小野跳舞的時間沒有與金光射出的時間相撞,不然就壞事了。
小野似乎并不激動,也不看窗外,呆呆坐在椅子上沉思。
“太君,金光,武器,不去看看?”陳樂樂的語言交流能力僅限于此,心中編的一大堆誘惑的話也說不出來。
“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