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頓悔悟蘭軒隨風逝
陳高大馬不停蹄趕回家,果然沒看到阿爹陳蛋,急匆匆跟阿娘張蓮花說了其中利害。張蓮花也慶幸陳蛋沒有回家,就跟陳高大守在門口,準備跟彭家人理論理論。
彭欽定也想趁熱打鐵,領著一幫人到陳家宣布收買田地的事。陳高大手握扁擔,橫眉怒目站在門口,像是要立即跟彭欽定拼個你死我活。彭欽定也是見過世面的人,怎么能讓陳高大一個乳臭未干的孩子唬住,不緊不慢說了購買田地一事,又把一紙契約拿在手上揚了揚。
張蓮花耍潑大罵彭欽定忘恩負義,這是要把她母子幾個逼上絕路。彭欽定冷笑不已,道出賣地是陳蛋自愿的行為,自己也是仗義出手相助,怎么能落個忘恩負義的罵名。
張蓮花說什么也聽不進去彭欽定的話,咬定契約是假的,不肯同意讓出田地。陳高大更是毫不理會,沖過去就要奪那張契約。彭欽定一步讓開,陳高大一個趔趄撲到人群之中,被人暗暗踹了幾腳,疼得哎喲直叫。
彭欽定示意不要為難陳高大,又朗聲說了收回田地的事,后帶著人群往田地而去。張蓮花扶起陳高大,沖在人群前面,像個堵槍眼的烈士,抬頭挺胸,說什么也不讓開。
彭欽定叫了幾個壯漢把母子二人拉開,其余手下沖進地里,把半熟不透的玉米全部摘下,一筐一筐挑回陳家。玉米沒有熟透,根本吃不得,只能用來喂豬。可以說,陳家這一季相當于白忙活。
張蓮花哭天搶地,大罵彭欽定喪盡天良,理應被雷公敲死,又罵陳蛋狼心狗肺,置全家老小死活不顧。哭歸哭,罵歸罵,并沒能止住那群人的狂風掃落葉。
陳高大掙脫了幾次,想要過去拼命,卻被壯漢奪了扁擔,生生按在地上動彈不得。母子二人就這樣流干眼淚,看著一群惡人把滿地玉米毀個干凈。
收拾停當,彭欽定叫人放開張蓮花母子,和顏悅色道:“也不是我為難你們母子。我連一個手指都沒動你們,是不是?這地,是你家陳蛋三跪九叩求我買下的。我也是考慮到他有恩于我彭家,才不得不花了五百大洋買下來。這對我來說,也是樁虧本生意啊。但是,做人只能做到這份上了。你們要怪,就去怪你們的好丈夫好父親吧。”說完,揚長而去。
張蓮花渾身無力,看著躺在地上的兒子,頓時悲從中來,嚎啕大哭。所謂不經(jīng)歷風雨,怎能見彩虹。狂風暴雨過后,能存活下來的,才是真正的好苗子。陳高大爬起來,抹去臉上的眼淚,露出堅毅的表情,似乎經(jīng)歷過一次神圣的洗禮,一瞬間長大很多,眉宇間透出剛毅的英氣。張蓮花看了看陳高大,心里似乎重新有了支柱,也跟著站起身。
陳高大道:“阿娘,事情都這樣了,哭也沒用。既然阿爹能作出這樣的事,我們只能認了。等阿爹回來,再問問看是怎么回事。”
張蓮花苦笑道:“能問出什么呢?你阿爹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阿爹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突然就變成這樣。”
陳高大若有所思道:“也不能都怪阿爹,我也有責任。要是我沒有打彭有益,彭家就不會跟我們結冤仇,也就不會有后來的一些事。”
張蓮花憐愛地看了陳高大一眼,欣慰道:“你能想明白就好了。只可惜,你們父子一見面就對頂,沒有一次能好好說話。鬧到現(xiàn)在,兩個人都像仇人一樣。你以后再有什么怨恨,一定要說出來,別像上次一樣往人家地里扔石頭。”
陳高大正色道:“那石頭還真不是我扔的。我阿爹糊里糊涂就認下來了,我一氣之下也沒解釋。這事擺明了是有人要弄我們家。”
張蓮花嘆道:“事情都成這樣了,有什么辦法呢。認命吧。”
陳高大道:“不,認什么命啊。跟其他佃戶比起來,我家好多了。現(xiàn)在,只能把家里其他地都收回來自己種,勉強也夠養(yǎng)活咱們一家。只要我們肯拼,以后的日子不定比別人都好呢。”
張蓮花破涕為笑道:“很好呢,我的高大仔長大了。經(jīng)歷了這樣的事,一下子就變成了大人,再不是以前那個蠻不講理的毛頭小子。這樣也值了。要是你再像以前那樣毛毛躁躁,動不動就要跟人拼個死活,那咱們這個家就算真的完了。”
陳高大露出一些羞赧,緩緩道:“以前以為有阿爹撐腰,可以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剛才被人死死按住的時候,我突然想明白,很多事都不是自己想拼就能拼的,只能先忍著,等到有實力的時候再去拼。沒有實力,人家連給你說話的機會都不。剛才,我們都被剝奪了說話的權利,只能空喊,一點效果也沒有。”
張蓮花看著陳高大,突然淚如雨下。母子二人相互攙扶著回了家。家里,陳遠方正帶著三山、四海、五湖和玲瓏圍著一大堆玉米把玩。張蓮花看著這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突然又哇哇哭了出來。陳高大詢問緣故。張蓮花道出,這群孩子這么小,什么事都還不懂,怎么能下地干活,怎么能養(yǎng)得活。
陳高大神色堅定道:“阿娘,現(xiàn)在想這個也沒有用。我和二弟都長大了,能干體力活。三弟、四弟也過十歲了,養(yǎng)豬放牛都沒問題。五弟和小妹就讓他們去學堂讀書吧,家里總要有一兩個有文化的人。”說話間,儼然是一副一家之主的架勢。
張蓮花沒有更好的意見,只能依了陳高大。一家老小分工完畢,又叫來黑鐵,說了收回田地的事。黑鐵說蘭軒不在家,過幾日再回話,但同時也表示無論如何要跟著陳家一起吃苦。
這樣,陳高大只收回了李水成等幾家佃戶的田地,讓他們去找彭欽定租田耕種。這也正中彭欽定下懷,二話不說就收了這些佃戶。石頭村又恢復表面上的平靜。
卻說陳蛋拿了錢財直奔清水縣城,急匆匆去了蘭軒下榻的客棧,左右找尋不到蘭軒的影子。陳蛋又去了平時常去的煙館,也沒聽說蘭軒這幾日有來過。陳蛋急得滿頭大汗,抓著客棧老板的衣領討要蘭軒。老板推脫不過,把陳蛋帶到客棧廚房。
在擁擠骯臟的廚房角落上,陳蛋看見了低頭勞作瘦骨如柴的蘭軒。陳蛋叫了聲蘭軒。蘭軒抬起頭,眼淚嘩嘩就下來了。陳蛋嚇了一跳,眼前這個蘭軒與前幾日判若兩人,豐滿的身軀像被刺破的氣球,消得干癟饑黃,臉上皺紋橫生,頭發(fā)花白,衣衫襤褸,要不是嚴厲流露出來的依戀,簡直不敢相認。
蘭軒見了陳蛋,眼里滿是渴望,卻又立即起身,向外跑出。陳蛋不明就里,急急跟過去。蘭軒一口氣跑到護城河,無路可走才停下來。陳蛋沖過去,緊緊抱住蘭軒,追問怎么回事。蘭軒抵擋不住,說了這幾日在縣城的悲苦。
原來,陳蛋離開后,蘭軒煙癮發(fā)作,忍不住又去了一次煙館,把身上的銀錢花個精光。過了兩日,老板催要房錢,蘭軒身無分文,只能一味寬限。正當此時,煙癮再次發(fā)作,蘭軒跪在地上懇求老板行個方便,借點銀錢抽煙,并許諾等陳蛋來后,一定雙倍還她。
老板見蘭軒穿著貴氣,便同意借款一次,兩天后加倍還款。蘭軒顧不得其他,拿了銀錢就去煙館,吧嗒吧嗒抽個暢快。兩天過去,陳蛋仍舊沒來。蘭軒煙癮再患,只得再找老板。老板大發(fā)雷霆,大罵蘭軒是騙子,就要去報官。
蘭軒一介女流,無依無靠,又煙癮發(fā)作,瘙癢難忍,只能豁出去承諾出賣自己的身體還錢。老板看了看蘭軒,冷笑不已,大罵蘭軒不要臉,七老八十的人還不知廉恥,就算是白送也沒人要。
蘭軒萬念俱灰,死皮賴臉抱住老板的大腿不肯放開,又說陳蛋肯定會來相尋,請老板千千萬萬行個方便。老板也是個心軟的人,看著蘭軒身上的衣服首飾還值些小錢,便拿了粗布衣服讓她換上,打發(fā)去廚房洗盤子。
蘭軒終日受煙癮折磨,加上工作勞苦,伙食極差,不幾日便老態(tài)畢露,把一身吹彈可破的好肉消磨殆盡,留下一副殘敗不堪的老骨頭。蘭軒心心念念等待陳蛋,又怕陳蛋看見自己這幅模樣,是以看見陳蛋出現(xiàn)才會慌忙跑開。陳蛋聽了蘭軒的經(jīng)歷,淚如雨下,大罵自己不是人,來得太晚。
蘭軒站在護城河邊,認認真真捋了捋頭發(fā),又用袖子擦了臉龐,露出自認為最美的微笑,瑩瑩問道:“阿蛋,我是不是又老又丑,連白送都沒有人要?”
陳蛋心被刺痛,拼命搖頭,喊道:“不會,你是天底下最漂亮的。誰都想要你,都爭著排隊呢。”
蘭軒破涕為笑,哽咽道:“我知道你是在哄我。沒經(jīng)歷過苦痛,不會知道你對我的好。沒經(jīng)歷過生死,不會知道你的重要。阿蛋,我這輩子跟了你,就算是滿足了。”
陳蛋拿出銀錢在手上搖晃,深情道:“我們的好日子還長著呢。我會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會帶著你去吃好的抽好的。我會好好疼惜你,一生一世。”
蘭軒看著陳蛋,無限深情,一字一句道:“阿蛋,我已經(jīng)夠了。這幾天,我是徹徹底底想明白了。家才是人的港灣,正常的生活才是正道,片刻的歡愉只會換來無盡的苦痛。阿蛋,我們就玩到這里吧。該結束了。”
陳蛋以為蘭軒受了委屈要鬧分手,安慰道:“別瞎說了,我答應你,以后肯定不離開你,不讓你吃苦。好嗎?”
蘭軒深深看著陳蛋,流露出無限留戀的深情,緩緩道:“阿蛋,你乖,聽我的話,回去好好疼惜你的妻子和孩子。如果可以,麻煩你跟天賜說聲對不起。我,要走了。”
說完,一頭扎進護城河。
陳蛋看著蘭軒隨風而逝的身軀,張大嘴巴,想狂喊,卻出不了一絲聲音。兩滴眼淚隨著陰風,掉落,撲進護城河深深的懷抱。眼淚里,一滴裝著過往的回憶,一滴裝著無盡的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