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我罪無恕
從神誕生的那一刻起, 生而知之的神便知道,他的名諱乃是“無恕”
無恕者, 乃罪無可恕之意。
神誕生之初,與天地并不分離;他即是天地,天地,即是他。
風(fēng)花霜雪,山河湖海,皆是他。
只是化身為龍,以龍的形態(tài)降世。
三界殿十幾年, 神有了七情六欲, 也就有了“我”的概念——將他和天地區(qū)分了開來。
神開始思考——我自何來,我為何降生,我的職責(zé)為何?我名無恕,又是何意?
神的本體是龍, 以黑龍的模樣降世, 而龍神乃是司云布雨之神——故而,神曾以為自己是雨神。
天降甘霖、澤被蒼生,是祥瑞之神, 為人所愛戴、為萬千生命降下福祉,本應(yīng)當(dāng)是一件好事。
可是神下不好雨,掌控不了天地雨水澤被。
于是,神漸漸發(fā)現(xiàn),自己擅長(zhǎng)的,是另外一個(gè)極端。
他不擅長(zhǎng)于降下生機(jī), 澤被生命——他擅長(zhǎng)的, 也許是奪走生命。
他有一雙金色眼, 審判世人, 黑白分明;
他是一把無情劍,懲惡揚(yáng)善,干凈利落。
他聽不懂人情世故,永遠(yuǎn)不明白貪婪和欲望,他的眼里,黑是黑,白是白——當(dāng)殺者殺,法外無情。
神履行了自己的責(zé)任,可是人人畏他,恨他。
神,越來越寂寞。
三界殿的無邊孤寂,一年年的落雪無聲,如同萬古長(zhǎng)夜,不知盡頭。
他漸漸地開始不明白自己降生的意義,世人嗔他、怨他,可他明明公正無私,黑白分明。
他殺了罪人,伸張了正義;他不偏不倚,遵循萬物之道。
他做錯(cuò)了么?
為何萬千箭矢以對(duì)?為何人人唾罵,人人污他?
他后來真的以為自己錯(cuò)了。
在被打落天際的錐心之痛中,小破神好像明白了自己名諱的含義:是我罪,無恕。
當(dāng)年的小破神,曾經(jīng)迷茫地拖著自己的劍,行走在人間的萬家燈火,仰頭看著生養(yǎng)自己的天地。
他不明白——
我罪無恕,上蒼何以降生?
他以為自己有罪,因?yàn)楫?dāng)不好這眾生之神;他以為自己生而逆天而行,所以要?dú)v經(jīng)無數(shù)的磨難、一次次的背叛和傷害。
因他有罪,故,永無人愛他、信他,接近他。
他是罪惡之龍,不配享人間信仰,只有永世孤寂為伴。
可他心有不甘,既生我,為何又給我無邊業(yè)障?
可他心懷仇恨,因?yàn)榻o了他七情六欲,為何又告知他,你是神,你不該奢求愛?
又為何要一次次打斷他的脊梁骨,卻又一次次給了他生之機(jī),置他于無妄地獄?
他抽出了龍骨為劍;
他殺了第一個(gè)有罪之人;
他以己身為業(yè)火,不甘和仇恨,要焚燒世間大地;
龍的無邊怒火,燃燒了千年。
一直到兩千年前,他遇見了一個(gè)和尚。
和尚說自己乃大慈音寺主持,可窺天機(jī),可解迷障。
他對(duì)龍說:“有妄想時(shí),一心是一地獄。眾生造作妄想,以心生心,故常在地獄。”
和尚說,他窺了天機(jī)。
龍要?dú)⑺蜕姓f:“我可自絕,但有話需說。”
和尚告訴了龍——
“無恕”,不是他的罪不可饒恕。
而是無上殺神,是天地鍛造最后一位神,降世是因?yàn)槭篱g惡孽深重,其罪無恕。
他是不應(yīng)該有一絲半點(diǎn)感情的、滅世的一把刀。
歷經(jīng)無盡磨難,鑄就一顆無上殺心;千錘百煉,殺身成神。
——和尚如此說。
可龍不明白。
黑血濺在了長(zhǎng)發(fā)青年的面頰上,如同黑色的血淚。
& nbsp;他抬頭看那天。
他有血有肉,為何要做一把刀?
他千年蹉跎、萬般絕望,一次次從泥沼里爬出來,又一次次陷入深淵,難道只是為了,所謂的一顆“無上殺心”?
那他算什么?
——“姬無恕”,又算什么?
若神仍然如同混沌初開,以己身為天地,以天地為己身,這是神的責(zé)任,他當(dāng)回歸天地。
可神已經(jīng)從天地之化身,擁有了“我”的概念。
上天卻在這時(shí)告訴他——
他的誕生就是為了死亡,殺光世間罪孽、屠盡人間不平,然后等到罪孽平息,由他親手?jǐn)財(cái)嗍篱g道統(tǒng),留下人間的火種。
等到完成了他的使命,他便也會(huì)回歸神位,按照使命,身化天地。
而“姬無恕”,本就是不該存在的,所以上蒼要磨礪掉神的“自我”。
他的一生不應(yīng)該有情,因?yàn)橐话训叮还茕h利。
人間的一場(chǎng)陰差陽錯(cuò),給了這把刀情感。
于是上蒼就要用千錘百煉、磨煉出來一顆無上殺心。
——那“姬無恕”,又算什么?
人人都說姬無恕千年前殺了大慈音寺的主持。
卻不知,是那主持以畢生的修為和大慈音寺的氣運(yùn)為代價(jià),化身佛印,延緩了殺神歸位、末日審判的到來。
和尚合掌說:上天,有好生之德。
可那渾然已入魔的神,卻大笑離去。
——好生之德?
天罰降世,留下火種?
天不容我,我便毀這天地,捅破這山河,降下這無邊赤炎,三千年后,還你個(gè)干干凈凈。
他心有千般不甘、萬般憤怒,只因?yàn)闊o數(shù)的希冀摔碎、無數(shù)的渴盼化為了泡影,只因?yàn)檫@天道不公,命運(yùn)無常。
赤炎天火從天而降,他有了一個(gè)魔頭該有的模樣。
龍吟風(fēng)哮,他殺了太多太多人。
他已經(jīng)分不清是“有罪之人,無恕”;還是“有罪之人——無恕”。
龍的怒火蔓延了天地。
到了虛淵,不能停止;
千年過去了,不能停止;
被抽筋扒麟,不能停止;
他用染血的劍,殺了玉伏滅千次;
他用開芒的刃,要?dú)⒐鈹r路之人。
他暴虐、嗜殺,滿心仇恨,和曾經(jīng)的小破神,判若兩人。
于是,無上殺心,成了。
滿心毀滅,如上蒼所愿。
皆大歡喜,皆大歡喜。
只是那空蕩蕩的宮殿里,他偶爾與自己的骨頭低聲絮語;
只是那赤炎花田里,傷痕累累的巨龍奄奄一息,無人在意。
就連,他自己也要拋棄——那不堪的、癡心妄想的過去。
無人再記得,三界殿里曾經(jīng)善良的神。
無人再記得,“姬無恕”。
人人喊他孽龍、魔頭。
他只想等到三千年以后,輪回鏡開——
什么火種?生機(jī)?
他只愿叫這天地傾覆、日月無光。
他只管日復(fù)一日地活在地獄里,滿心嘲諷地等待著那一天的降臨——最好山河破碎,萬里赤炎,與他一同墮入無邊地獄。
一直到了某一天。
他見到了一個(gè)躲在床底下的小姑娘,流著血的魔頭第一次心慈手軟——
只因她,是他從未見過的,“無罪之人”。
她功德纏身,干干凈凈。
她誤打誤撞地跑進(jìn)了赤炎花田,碰到了龍角,定下了一個(gè)此生不破、命中注定的契約。
于是——
龍遇見了花。
他見到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