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0 章 斯人不歸
太陽出來了,街道漸次熱鬧了起來。</br> 菱粉糕、煎白腸、炒鱔面、花生擔子、河鮮冰碗,酸苦甘辛咸;雞販子、補鍋匠、地理先生、磨刀的、捏面娃娃的,嘈亂喧鬧吵,共同湊成了個人間煙火的模樣。</br> 茶樓借了老板探親回鄉(xiāng)的名義,宣布暫時掛牌歇業(yè)。剛回到現(xiàn)世的十幾人不約而同地縮在了茶樓二樓的包房之中,透過格窗打量著凡間諸象。</br> 面對蠻荒中的怪物異獸,他們司空見慣且游刃有余,然而大家已許久沒見過這樣多的人了,簡直是不知所措,個個都覺得自己像是從山林中誤闖入塵世的野獸,自慚形穢,仿佛自己長出了無形的爪牙和長毛。</br> 所謂到鄉(xiāng)翻似爛柯人,不外如是。</br> 所有人中,唯有徐行之在虛假的塵世里度過了十三載。盡管十三年來看到的是滿街幻影,但總歸是聊勝于無,不至于讓他對眼前的一切有所畏懼。</br> 徐行之細心地拉上了二樓所有包房的竹窗簾,只教他們先聽著塵世之音,漸漸習慣,而他自己領著周望,單獨挑了一間向陽的包房,趴在窗邊,取了幾樣從老板那兒兌來的銀錢,先教她認俗世的錢,又向她介紹這條街上的小吃和各樣新鮮玩意兒。</br> 周望雙目烏溜溜地四下轉(zhuǎn)著,像是跑進街市來的小鹿,所見一切皆是新鮮奇景,斜對角扎紙鳶的小攤,她足足盯著看了小半個時辰,直到它逐漸脫胎,露出了個竹骨銀鸞的模樣。</br> 徐行之問她:“喜歡?”</br> 周望答非所問:“干娘給我縫過一個有花有草的小布袋,用幾股線纏著,告訴我這個叫做風箏,牽著線便能飛上天。從搓線到做成,他足足用了半個月。”</br> 徐行之默然。</br> 周望托腮看向?qū)γ妫徛暤溃骸捌鋵嶏L箏并不算很好玩,我放了一個下午就玩膩了。但是干娘看我玩得開心,第二日又把風箏取出來給我。因此每天我練過功法后,都會牽著線到外面跑一跑。從四歲到九歲,我放了五年。”</br> “還在嗎?”徐行之問。</br> 周望自懷里掏出一只小小的布口袋,上面破了一個無法彌補的大口子,大概這就是它無法繼續(xù)放下去的原因了。</br> 上面不只有用植物汁液染色的線紡就的花和草,還有蹲在花草里的小女孩。如果它是照著周望小時候的樣子細描的話,的確需要半個月才能繡出來。</br> 周望仰望炫目的日冕,閉上了眼睛。</br> 她眼前浮現(xiàn)出一片淡紅色,漸漸地幻化成了一個蒼白的、只有二十歲的凡人青年影像。</br> 他第一次看她放風箏時,煢煢孑孑地站在塔前,拍著手期期艾艾地對在前方飛奔的小女孩兒喊:“阿望,飛。飛。”</br> 后來,女孩她長大了,生出翅膀,飛出了蠻荒,去了沒有他的地方。</br> 徐行之沒有說話,只伸出右臂,拿木手把周望的腦袋往下壓了壓。</br> 長久視日,徐行之怕傷了她的眼睛。</br> 陶閑用一身血肉,換來了徐行之的右臂,讓徐行之不至于變得更破爛,但他卻半分喜悅也無。僅有的一線希望雖說是寄托在孟重光身上,也實在渺茫。</br> 然而,既然已回到現(xiàn)世,有些事他們也不得不考慮著去做了。</br> 他正出神想著,便聽一聲慘叫自側墻邊傳來。</br> 一聽那聲音,徐行之便反應過來,刷拉一把扯上竹簾,方才轉(zhuǎn)頭,揚聲喊:“過來吧。拉上了。”</br> 過了好半天,周北南才捂著左手一臉痛苦地穿墻而過,過來后也不客氣,張嘴就罵:“別人包房里都拉著簾,怎么就你這里有太陽?!”</br> 徐行之自窗臺躍下:“誰讓你看都不看就往里進。”</br> 說著,他來到周北南身前,揚揚下巴:“……手,讓我看看。”</br> 周北南拿右手護住左手,轟他:“滾滾滾,惡不惡心。”</br> 徐行之二話不說,一折扇敲上了他的右手手背。</br> 周北南被敲得愣了神,右手一松,徐行之拿“閑筆”將他的左手手掌挑起,勾至面前,一眼看過去,眉頭便蹙了起來:“小陸!”</br> 周北南在見到陽光后躲得倒快,但左手手背還是被陽光炙傷了一大片,好在陸御九隔著老遠便聽到他大呼小叫,又聽到徐行之叫他,很快趕了過來,捉起周北南的手,幫助他療愈靈體。</br> 周北南的特殊在蠻荒里不很明顯,來到現(xiàn)世,立即顯出了孤獨無助來。</br> 凡鬼奴,唯有戰(zhàn)時,有鬼主供給靈力才能不懼日炎陽光,平時的鬼奴與一般的鬼區(qū)別不大,懼光懼熱,周北南此等修為也不能幸免,在白日里難免虛弱,更別提剛才被劈頭蓋臉灑了一臉光,若非他及時拿手背擋了一下,這張臉現(xiàn)在恐怕都不能看了。m.</br> 周北南一邊吸著涼氣,一邊對周望說:“曲馳醒了。阿望,你去看一看。”</br> 徐行之袖著手,覺得此處沒自己的事兒了:“我也去。”</br> “他挺好的,就是一直在發(fā)呆。”周北南揮揮手,“阿望去,你留下。小陸有話跟你說。”</br> 送走周望,陸御九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徐師兄,我想回一趟清涼谷。”</br> 徐行之點點頭:“行。等等重光,到時”</br> 陸御九有些為難:“……他何時能回來呢。”</br> “很急?”</br> 陸御九從懷中掏出那碎成幾片、被他妥善包裹好的青玉輪盤。</br> 徐行之明白了,于溫雪塵而言,青玉如身,孤高且直,如今玉碎,也不能隨他落于蠻荒,而應歸葬清涼谷之中。</br> 此時距天黑還很有一段時間,于是徐行之問周北南:“你是留下,還是跟著他一起去?”</br> 周北南搖頭:“孟重光還沒回來,曲馳又犯著迷糊,我得留下來。”</br> 陸御九插了句話:“其實我獨去獨回也可以,但是北南說一定要讓徐師兄相隨……”</br> 徐行之頷首。</br> 這話說得也沒錯,誰也不知道清涼谷現(xiàn)在是怎樣一番景象,萬一有魔道鎮(zhèn)守,陸御九護派心切,難免要惹出動靜來。</br> 他雖說已成元嬰之體,然而手下最厲害的鬼奴周北南不在,僅靠那些殘魂遺魄,也是難以為繼。</br> 思及此,徐行之對陸御九道:“行。反正周胖子頂不上用,我陪你走一趟便是。”</br> 聞言,周北南四下去瞄板凳,氣得想給徐行之來個杠頭開花。</br> 二人既然相約,便即刻出行,爭取早去早回。</br> 他們走后,周北南便坐在門戶皆閉的茶樓一樓,盤坐在一片騰躍著細細光塵的窗下擦他的長槍。</br> 沒想到,一刻鐘后,三道腳步聲自樓上一路響了下來。</br> 周北南抬頭一看,等到瞧清那三人中的一個人后,難免驚訝:“曲馳?你們要去哪兒?”</br> 曲馳乖乖站住腳步:“……要出去。”</br> 周北南覺得自己選擇問曲馳真是腦子進水,轉(zhuǎn)而看向了周望。</br> 周望跟在曲馳身后,略有無奈:“干爹說想出去走一走,也不知道他要去哪里。”</br> 曲馳溫聲保證:“我不走遠。我只是去找陶閑。”</br> ……四下里一片沉默。</br> 曲馳有理有據(jù)地分析:“他不在這里,就一定是到外面去了。”</br> 周望有點慌張,望向周北南:“……舅舅?”</br> 周北南細想了想,覺得放他出去也無傷大雅。</br> 一來曲馳行事向來穩(wěn)妥,哪怕是失神失智后也不是瞎跑亂鬧的性子,若把他強行拘在這里,鬧將起來反倒不妙;二來,他身上未著丹陽峰服飾,此處又并非什么仙山福地,尋常難有修道之人經(jīng)過,不必擔心被人認出。</br> 更重要的是,最會安慰人的那個人走了。</br> 他不敢將陶閑的事情告知曲馳,更不知道該怎么處理告知他后很可能發(fā)生的一系列反應。</br> 于是,他為著安撫擺了擺手:“去吧。早去早回。”</br> 為保萬無一失,周北南喚來丹陽峰林好信:“跟著他們,小心照顧。”</br> 但周北南思慮如此之多,終究還是疏漏了一環(huán)。</br> 三人的衣裳服制與街市上行人迥然不同,甫一出門便獲得了無數(shù)注目。</br> 剛才在樓上觀看人流,周望還不覺得有何不妥,直到她混入人堆之中,才小野獸似的警醒起來,惕然四顧。在與一行人迎面相交的瞬間,二人肩膀不慎蹭在了一處,周望第一反應便是拔刀,手朝背后一按,才記起為免引起麻煩,那兩把巨刃銅刀在她出門前已被卸下。</br> 和驚弓之鳥般的周望相比,曲馳倒是不在意旁人目光,沿著街旁緩步而行,腰背挺得筆直。</br> 大悟鎮(zhèn)雖非交通要塞,可也不算小,三人在鎮(zhèn)中轉(zhuǎn)了半個時辰有余,找遍了整條南北向的街道,進過了每一家店鋪,詢問有沒有見到陶閑。</br> 曲馳外表溫文爾雅,向人打聽時禮敬有加,看姿態(tài)全然不像個孩子,只有在一次次希望落空時,才會露出委屈又茫然的神色。</br> 繞過買米涼粉的街角,一垛稻草赫然入目。</br> 澄黃的干稻草緊扎成一個棒子模樣,紅艷艷的山楂碩大厚實,一顆顆緊鑼密鼓地穿成一串,在新煉好的棕黃糖漿中滾過一遍,就勾上了細密的芡,糖漿一干,便在果實之上覆上了一層甜蜜的、帶有細細氣泡的薄殼,遠看就像是捧著一棵豐饒穰然的果樹。</br> ……一條街頭到街尾,至少有三個人捧著果樹在叫賣。</br> 周望雖沒見過此物,但耳朵已經(jīng)品嘗過無數(shù)次,她幾乎一眼便認出來那就是曲馳曾纏著陶閑講了一遍又一遍的糖葫蘆。</br> 周望一把拉住曲馳:“干爹,陪我去趟成衣鋪吧。徐師兄說我們可以在那里買衣服。”</br> 曲馳愣愣地看著糖葫蘆,并不挪步。</br> 周望幾乎要哭出聲來了:“干爹……”</br> “這個就是糖葫蘆?”曲馳指著那一串串紅果,悵然若失道,“到處都是呀。他很容易就能買到,為什么不回來呢。”</br> 周望掐住曲馳的衣袖,用求救似的眼光看著他。</br> 曲馳說:“……他說他會回來的。他說他要和我一起走。”</br> 曲馳的狀態(tài)不太對。他面色蒼白地盯著自己的鞋尖,眸色一忽兒沉郁一忽兒迷茫,像是溺水者在上下沉浮。</br> “對不起,抱歉,我并非故意……”</br> “他很重要。很重要的。”</br> “我算你天定四年三月初三入山,多少年了啊……”</br> 林好信眼見曲馳搖搖欲墜,上前去攬住他的肩膀,撿了一處賣粉的桌椅坐下,給周望使了個眼色。</br> 周望含著搖蕩欲下的眼淚,走到了賣糖葫蘆的老漢前。</br> 徐行之走前留下了些錢,也教過她認錢,因而她幾乎沒費什么功夫,就捧了一串最大最紅的山楂來到了曲馳面前。</br> 看到那糖葫蘆,念念有詞的曲馳方才止住了聲,眸光轉(zhuǎn)為安定的柔和。他雙手接過,愣愣注視半晌,似乎是忘記了該如何張口,一雙淡紅色的薄唇翕張許久,才謹慎地咬下了一口。</br> 他閉上眼睛,含著小半顆糖葫蘆,在口里抿過許久,才緩緩咽下。</br> “……好酸。”曲馳低下頭來,額前的碎發(fā)垂下。</br> “我不想要糖葫蘆了,我想要他回來。”</br> 周望舌根一酸,還沒來得及落下淚來,就見曲馳松開手,殷紅紅果落于地面,他的身體也不受控地向一邊歪去,被林好信接了個正著。</br> 他一摸曲馳掌心便覺不對,手背往曲馳額頭一探,驚得他立即便把手縮了回來:“……師兄是何時開始發(fā)燒的?”</br> 遠遠望見清涼谷時,徐行之已經(jīng)感知出,九枝燈并未遣人占據(jù)清涼谷。此地已空,不知道已無人煙多少載,其中草風戛語,走鼠亂竄,荒涼蕭索之意不可盡數(shù)。</br> 徐行之來到谷前,殘碑上爬滿的藤蔓已枯,他三兩下將其扯開,以掌心抹去其上苔蘚,才勉強能從雨打風吹的痕跡中辨出一個攔腰截斷的“清”字。</br> 陸御九站在昔日谷口,邁步欲進,卻怕一腳踏痛故園泥土,只好扶住枯朽的大門,深吸幾口氣,正欲進去,卻聽得徐行之厲聲喝了一聲:“誰?!”</br> 陸御九沒被嚇到,倒是那藏在暗處的人嚇了一跳,先推了一捆柴出來防身,隨即才探了個虎頭虎腦的腦殼出來。</br> 不等徐行之發(fā)問,那打柴小童先稚聲問:“你們來這里做甚?”</br> 確認他并無靈力,徐行之才走至他身前,半蹲下身:“我們不能來嗎?”</br> “當然不行。”小童認真道,“這里鬧鬼呢。”</br> 作者有話要說:下一章,陸鬼王御九上線。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