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8 章 一唱離殤
徐行之本來就覺得奇怪,前些日子陸御九回來時,他問過他有無拿走溫雪塵留給孟重光的信函,陸御九卻被問得一頭霧水,說自己再回山洞中去的時候,地上只留下了一封信。他之前瞧到徐行之拿了信,還以為是徐行之直接拿給孟重光了。</br> 徐行之接過去,展開看了不到片刻,臉?biāo)查g歸為蒼白。</br> 他直接立起身子來便要往外走,孟重光一把拉住他的手,小幅度搖了搖。</br> 徐行之只覺呼吸不暢,煞白著面色劈頭蓋臉道:“你找過陶閑沒有?”</br> 孟重光像是被嚇了一跳,半晌后才抬著被兇白的臉小聲道:“……這個便是陶閑給我的。”</br> 徐行之一怔,呆愣許久,才頹然坐下。</br> 他扭頭向窗外看去,卻發(fā)現(xiàn)從這個角度看去,是看不見陶閑的。</br> 孟重光扯一扯徐行之衣襟,虛聲道:“……師兄,自從那件事后,重光再不敢輕易隱瞞于你了。”</br> 一想到二人不復(fù)相見的十三年,徐行之心口泛起澀氣,聲音隨之溫軟了不少:“你能告訴我,我很高興。”</br> 他知道孟重光有多重視自己,坦白的后果,孟重光必是在心中轉(zhuǎn)過了百遍千遍。</br> 不管他有過多么糟糕的設(shè)想,徐行之都得承認(rèn),他想得沒錯。</br> 反正自己的右手已然報廢,剁下自己的右下臂,是否能夠取出一片碎片呢?</br> 若一條小臂能抵陶閑一條命,徐行之覺得很是劃算。</br> 孟重光似乎是知曉了徐行之心中所想,手腳并用地把徐行之纏了起來,給他搭建了一個臨時的小家,或者是牢籠,把他困在里頭,不允許他動彈分毫。</br> “師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孟重光趴在他身上,小聲道,“不管你做出什么決定,我都聽你的。可是這世界書入體多年,游移自在,誰也不知道它停留在何方,上次我偷偷裁下師兄的頭發(fā),便是想試驗一二,但沒能成功找到碎片……”</br> 他頓了頓,繼續(xù)道:“師兄可還記得那一次?師兄與其余三片碎片相遇,身體有恙,我只顧師兄難受,也沒瞧清師兄身上是何處釋出金光來的。若是一味盲砍瞎撞,萬一傷到的地方偏巧并無世界書碎片,又該如何?”</br> 孟重光這話說得不乏道理。徐行之雖說決意要為陶閑犧牲,但也不至于把自己當(dāng)棵樹,信手砍下枝蔓也不覺心疼。</br> 說到此處,孟重光提議道:“不然……師兄稍委屈一下,再用那三樣碎片試上一試?”</br> 溫雪塵留信所言該不會有假,陶閑體內(nèi)極可能含有世界書碎片,然而現(xiàn)在他不在塔中,該當(dāng)影響不到他的。</br> 思及此,徐行之微頷首,表示認(rèn)同。</br> 見徐行之點了頭,孟重光臉上極快地掠過一絲淺笑。</br> 孟重光打的主意,可以說非常之孟重光。</br> 他知道這事若是一直隱瞞著,有朝一日揭了開來,師兄定會怪責(zé)于他,不如說了開來,再提出開啟錦囊,簡單相試,師兄若允準(zhǔn),那他便能設(shè)法動些手腳了。</br> 陶閑幾乎一年四季不出塔,現(xiàn)在應(yīng)該正留在與師兄房間一墻之隔的曲馳房中,非常便于他的計劃實施。</br> 據(jù)陶閑說,世界書碎片生在他的心臟里,那地方本就脆弱,若是被碎片吸引,就他那個紙糊也似的身體,定然比師兄先熬受不住。</br> 他自知這樣做對不起陶閑,然而眼睜睜看師兄自傷其身,孟重光更難接受。</br> 好不容易走到現(xiàn)在,他連一分一厘的險亦不敢冒。</br> 師兄雖說法力盡復(fù),可說到底也只是元嬰修為,并非不死不滅之身,此處是蠻荒,醫(yī)治病體的條件終究有限,饒是元如晝有止血生肉的本事,然而師兄若是再斷一肢,骨肉皆銷,元如晝根本無法憑空造出一段已不存在的血肉來……</br> 若是能替師兄受劫,孟重光自會頂上;若是不能,他也絕不會讓師兄受難。</br> 孟重光此人決絕涼薄,一顆心中所有的熱氣兒都勻來暖徐行之的冷手,分給別人半點都嫌奢侈,然而在催動念訣時,他仍是猶豫了片刻。</br> ……陶閑,若你心中有怨,來尋我,莫來尋師兄。</br> 默念過此句,孟重光伸手?jǐn)堊⌒煨兄母觳玻瑴厝岬厝思?xì)布在他口中,唯恐他太過痛苦,咬破舌尖,痛上加痛。</br> 確認(rèn)徐行之已好好地銜上細(xì)布,孟重光一抖長袖,將三枚錦囊凌空拋出,口唇啟張,催動念力</br> 在溪邊淘漉泥巴的陶閑似有所感地僵住了身軀。</br> 少頃,他身子前撲,雙手嘩啦一聲撐入溪水里,低頭看著水影中的自己,水影中的一切。</br> 雨水干涸,徐徐上升,凝成了絲綿似的云。</br> 山抹微云,塔枕寒日,中間托著一個輕裘緩帶卻人不勝衣的蒼白之人。</br> 陶閑對自己看到的這一切相當(dāng)滿意。</br> ……真的很美,該叫曲師兄來看一看的。</br> 在房內(nèi),念過訣的孟重光卻發(fā)現(xiàn)錦囊卻絲毫沒有打開的意思。</br> 三枚錦囊一字排開,靜靜懸浮于空,像是三只各為其政的眼睛,近乎于怯怯地望著房中二人。</br> 孟重光一時竟恍然了,只覺這眼神像極了陶閑。</br> 未等到如約而至的疼痛,徐行之睜開眼睛,恰好看到孟重光將其中一枚錦囊奪入手中,翻來覆去地細(xì)看一番后,又覆掌上去查探。</br> 封印碎光流螢般映照過他的手心的瞬間,孟重光臉色劇變。</br> 錦囊是空的!施加于其上的靈力封印,感覺有些熟悉,但卻并不是他親手設(shè)下的!</br> 他失聲道:“這不是我的錦囊,這是”</br> 陡然一聲蜂鳴破云裂空而過,一道熔金似的強光自溪邊直射天際,吞了溪光,吞了薄日,攬六龍,掛扶桑,大有掃盡八荒六合之勢。</br> 徐行之瞠目半晌,待記起溪邊有誰時,他一把擒住了孟重光的衣襟:“……陶閑可管你借過錦囊?!”</br> 孟重光腦袋嗡的一聲炸了開來,唇畔只來得及翕動出一個“是”字的前半截,徐行之便掉頭沖出了門去。</br> 溪邊異變著實惹眼,塔中幾乎所有人都看見了。</br> 徐行之剛出房間,眉眼頭發(fā)都濕漉漉的曲馳也聞聲快步跑出,在瞧見孟重光掌上錦囊后,他澄凈的眸光霍然一變,噙咬住被水汽潤得柔軟的下唇,似是做了什么心虛事情。</br> 徐行之三兩步跨出了塔去,而孟重光在看見曲馳后,總算想起空錦囊上遺留著的熟悉靈力是源自于誰了,一把捉住曲馳手腕,逼視著他:“我問你,錦囊是怎么回事?!”</br> 曲馳本就不擅撒謊,被孟重光逼上門來追問,則更加羞赧,乖乖承認(rèn)道:“……重光你莫要生氣。這是前幾日,陶閑來尋我,說他不小心啟開了這封印,怕挨你的罵,就求我依樣再封上,且不要告訴其他人。我只拿過這錦囊看過一次,因此只能學(xué)著你施法繪咒的手段畫了印咒,學(xué)得不是很像……”</br> 諾諾認(rèn)錯的曲馳就像私塾中的新生,然而孟重光此時已心中通透如洗了。</br> ……陶閑騙了曲馳。</br> 曲馳向來信任他的小桃仙,又只有孩子心智,是以這般隨意的謊言也能輕易瞞天過海。</br> 陶閑捧去讓曲馳封上的,是三份他新做的空錦囊!</br> 之所以孟重光沒能察覺,一是因為未曾提防陶閑會行偷天換日之法,二是因為,之前那真正封印著碎片的錦囊,也是出自陶閑的針線!</br> 陶閑不聰明,但他很敏感,就像一株生了無數(shù)枝觸的孱弱植物,他知道自己必然會被犧牲,因此他竭盡了他所有的智慧,想到了這個主意。</br> 倘若孟重光發(fā)現(xiàn),必會明白陶閑在盤算什么,只需將計就計便是。</br> 倘若孟重光沒發(fā)現(xiàn),他要么殺掉自己,從自己身上搜回真靈囊,要么找借口催動靈囊,置自己于死地。</br> 而且,偷竊靈囊的是自己,徐師兄無論如何都不會怪罪到孟師兄頭上來的。</br> 就這樣,陶閑靠著偷換了三枚靈囊,掐滅了一切爭執(zhí)的苗頭,安安靜靜地走向他的結(jié)局。</br> 在精心設(shè)計過自己的死亡后,陶閑便把每一日當(dāng)做最后一日來過,倒是活得有滋有味,就像在今日,離開房間時,他輕聲對鉆入浴桶的曲馳說:“曲師兄,我許是會,會在外面多呆一些時候。不急。”</br> 而就在今日,他迎來了他的歸期。</br> 最先發(fā)現(xiàn)陶閑的,竟不是在察覺不對后奔出塔來的徐行之,而是早起出塔拾柴的周望與元如晝。</br> 遠(yuǎn)遠(yuǎn)瞧見在溪邊掘泥的陶閑,周望抱著嶙峋的柴火,步履輕快地趕了上去,然而一聲呼喚還未出口,就見陶閑扶溪而跪,緊接著,金光凝匯,如奇花孕初胎,陶閑凝成了一個金人,他的姿態(tài)像極了一個嬰孩,環(huán)抱雙臂,蜷縮安坐,把自己抱作一座孤島,細(xì)骨作巖,頭顱作山,看上去是那般溫柔而孤獨。</br> 周望本能地覺得不對起來,一把將懷中柴搡去一邊,喊了一聲“干娘”,覺得力度不夠,又連名帶姓地喊了一聲“陶閑”,才發(fā)狂地往他所在的方向跑去。</br> 陶閑仿佛要推開什么似的,猛地一揮手,周望少見他如此果決,便覺像是被凌空推了一記,急亂的步伐停在數(shù)十步開外,小心地、試探地往前走了幾步,又喚了一聲“干娘”,嗓中已含了流沙似的哭腔。</br> 怎么了啊!這是怎么了啊?!</br> 她的問詢聲被極大的恐慌感壓滯在喉腔里,只能發(fā)出嗚嗚的低咽聲。</br> 陶閑此時覺得五感被放大到極致,水流潺潺,魚游緩緩,遠(yuǎn)方的獸叫鷹啼,周望眼中的淚光,自塔內(nèi)而來的匆促步聲,就連孟師兄向曲師兄討要說法的聲音,均是一清二楚。</br> 此間唯有周望的淚水讓他有些無所適從,陶閑不知該怎么向她說明自己的現(xiàn)狀。</br> ……他現(xiàn)在很好,真的很好,唯有錦囊剛剛受咒開啟時,心臟悶痛如有海浪般層疊的鈍刀剜割,但也只疼了一瞬,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感覺了。</br> 陶閑張開口,竭力朝周望解釋:“不疼,不疼呀。”</br> 可他的聲帶已然松弛,只剩鵪鶉蛋大小的喉結(jié)在徒勞滾動。</br> 陶閑再次嘗試張開口。</br> 他想說的有很多。</br> 他想說別哭,我老了,像我這般身體,定活不過四十歲,他還想說阿望待我走后你得照顧好曲師兄,但他想了很多,卻一字也說不出來,索性回過頭去,看向高塔方向,片刻后又急急扭過身去。</br> ……他等不到那人來了。也不該等。</br> 周望眼看著那金光熠熠的青年掐起指尖,擺出了一個唱戲的姿勢,正是他在小時候哄自己睡覺時、唱過不知多少遍的夢斷的最后一折。</br> 陶閑掙扎著站了起來,沿河奔走,舒張開喉嚨,眼波帶悲含愁,竟是拼盡最后一點力氣唱出了聲:“千里河山得復(fù)歸,春夜一夢再相逢!師兄!師兄!夢中逢啊!夢中逢!”</br> 裊裊余音尚在,他便被金光由內(nèi)漩渦般吞噬了,遺骨不留,凈若無塵,一扇旋轉(zhuǎn)著的半圓形的灰色光門從他消失的地方徐徐展開。</br> 及早趕出門來的周北南、陸御九、徐行之均看見了陶閑是如何消失無蹤的,也都看見了那扇光門。</br> ……任何進過蠻荒的人,都不會忘記這扇光門的模樣。</br> 周北南已斷絕了一切思考能力,甚至忘記了狂喜,只喃喃道:“……陶閑呢?他要去哪里……”</br> 代替陶閑向孟重光多般致歉的曲馳此時方趕出塔,未及言聲,雙眸便盯準(zhǔn)了那扇光門,雙唇張啟,眉心微皺。</br> 他似乎在哪里見過這扇門……</br> 他見過的。</br> 好像一柄拂塵滌蕩過他蒙灰藏垢的心室,麈尾掃過,平白掠出一道明光來。</br> 但不等這明光彌散開來,曲馳便記起了更重要的事情,左右環(huán)顧,拉過一個站得最近、同樣看到方才發(fā)生之事的風(fēng)陵山弟子,客氣發(fā)問:“勞駕,請問你看見陶閑了嗎?”</br> 作者有話要說:人可生如蟻而美如神。顧城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