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重光把醪糟湯圓攬?jiān)趹牙餆嶂?左手珍惜地護(hù)著，右手則打著一把用碧色藤條密密結(jié)成的傘。</br>　　左右這雨下得又狂又急，周圍人急于奔命,只顧自己，不會有心思伸個(gè)頸子去看身旁人有何古怪。</br>　　看這天落急雨的模樣,孟重光有把握徐行之在家中待不住,會打傘來接自己。到時(shí)，自己只要遠(yuǎn)遠(yuǎn)瞧見師兄便立即撤了傘去，淋濕些許,按師兄的性子定然會心疼,待同撐一把傘回去后，他就能趁機(jī)予取予求,對師兄……</br>　　思及此，孟重光突然瞧見兩個(gè)人影迎面而來，其中一人沒打傘，其步履踉蹌，像極了師兄，另一人相隨在后，看身形隱約也有些眼熟。</br>　　孟重光心尖一悸，哪里還顧得上自己的小心思，搶上前去，見那行姿如醉、渾身透濕的人果真是徐行之，臉色驟變，伸手把人圈入懷中,把傘全部挪至他的頭頂：“師兄，怎么了？”</br>　　徐行之一路走來心里宛如油煎，如今看見孟重光便立時(shí)發(fā)力扯住他的衣袖,艱難道：“重光，同我回去……回風(fēng)陵！風(fēng)陵出事了！”</br>　　孟重光眸光一凝，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溫聲道：“出了多大的事兒，值得師兄不打傘就往外跑？走，咱們回家，等回了家，我聽師兄慢慢講。”</br>　　卅四在一旁插嘴：“還是速速前往風(fēng)陵的好。我來前已聽到傳聞，廣府君放出話來，風(fēng)陵弟子山門開上一日，愿降愿逃，悉聽尊便；一日之后，留下者將與風(fēng)陵存亡一體，守山至……”</br>　　孟重光霍然扭頭，死死盯著卅四，目厲如鬼。</br>　　卅四一怔，心中隱隱猜到了些什么，閉口不再說話了。</br>　　徐行之尚未注意到這二人神情有異，他怕孟重光弄不清狀況，便強(qiáng)忍著從喉底瘴氣似的翻涌上來的血腥味，強(qiáng)自解釋：“九枝燈他帶魔道攻擊四門，清涼谷與應(yīng)天川均是陷落了……北南還有小弦兒，他們……”</br>　　孟重光撫著他的后背，將靈力徐徐注入，好鎮(zhèn)住徐行之體內(nèi)澎湃亂竄的陽炁。</br>　　然而對于他的急切之情，孟重光并不正面予以回應(yīng)：“……師兄，咱們先回家。”</br>　　徐行之：“……”</br>　　徐行之只覺自己明明抓住了眼前人的手，但仿佛抓了一捧空氣，手里心里一應(yīng)是空蕩蕩的。</br>　　于是他撒開了手，直直地看著孟重光。</br>　　孟重光被他看得有些不安。徐行之的目光就像有形之物，把他刺得渾身發(fā)燒。</br>　　“……你知道？”</br>　　孟重光顧左右而言他的態(tài)度已經(jīng)再清晰不過地印證了徐行之的猜想，然而人有時(shí)賤得離奇，即使知道有南墻橫亙，他還是抱著滿腔僥幸狠狠撞了上去：“孟重光，你早知道？”</br>　　這半月以來的種種蹊蹺逐一在徐行之心頭浮現(xiàn)。</br>　　孟重光突然在此處購置院落，好似有十足把握確定廣府君不會再來追緝他們。</br>　　但凡自己外出歸來，孟重光總會旁敲側(cè)擊地問自己，有沒有聽到什么消息。</br>　　……還有雪塵生辰那日……</br>　　這些蛛絲也似的懷疑，在徐行之心頭一絲絲織成了羅網(wǎng)，叫他喘不過氣來。</br>　　沉默良久后，孟重光很輕地說：“是。”</br>　　羅網(wǎng)猝然鋪天蓋地地籠罩了下來，潛伏在暗處的蜘蛛竄出，在徐行之心臟上狠狠咬去了一塊肉。</br>　　在潑天豪雨間，徐行之一拳轟上了孟重光的面門。</br>　　孟重光毫無防備，往后跌出數(shù)步，一跤跌在泥濘遍布的街心。</br>　　他掌心結(jié)出的藤傘瞬間抽攏收回，原本用紙碗盛著、好端端焐在胸口的醪糟湯圓也翻了，爛糟糟地從孟重光身上洇出滾燙的痕跡。</br>　　孟重光用拇指印上滲血的唇角，那層薄薄的血色很快便被雨水沖淡，但他仍是死死盯著那處看了很久。</br>　　……哪怕他犯過再滑稽荒唐的錯(cuò)，師兄也未曾舍得動(dòng)他半個(gè)指頭。</br>　　若在以往，徐行之哪怕戳戳他的腦門，都能讓他郁悶上半日光景，因而這劈頭蓋臉的一拳下來，孟重光全然懵了。</br>　　“你既早知道，為何不告訴我！？”徐行之氣得渾身發(fā)抖，眼前黑影亂閃。</br>　　他從方才起就在控制自己，莫要遷怒，否則他必然連卅四這個(gè)魔道之人都不會饒過。</br>　　可徐行之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一直信任著的人居然會這樣隱瞞于他。</br>　　小燈也是，重光也是……</br>　　孟重光從泥地上掙起身來，一雙眼睛直勾勾釘在徐行之臉上：“告訴師兄又能如何？師兄去救嗎？師兄一個(gè)人救得了四門嗎？”</br>　　徐行之勃然變色：“孟重光？你”</br>　　孟重光帶著半身泥水淋淋漓漓地爬起來，雙目拉滿血絲：“我告訴師兄，師兄只會像現(xiàn)在這樣，以一己之身，去抗衡整個(gè)魔道！師兄能得到什么好處？”</br>　　“好處？”徐行之覺得腦袋和心口痛得快要炸開，“我出身風(fēng)陵，風(fēng)陵于我有深恩大德！你在這里跟我論好處？！”</br>　　孟重光：“再有什么恩情，在他們要?dú)熜謺r(shí)也該一筆勾銷了，師兄根本不欠風(fēng)陵什么！我們本過得安然自在，何必去管他們？四門自有天數(shù)氣運(yùn)，若要真亡，豈是師兄一人攔得住的！”</br>　　“我去你媽的自有天數(shù)！”徐行之暴喝，“姓孟的，你跟不跟我一起去？”</br>　　他得到的回答是沉默和漫天的雨聲。</br>　　徐行之不再多費(fèi)唇舌，含著令人驚心的光芒的雙眸在孟重光臉上掃過一圈，便決然轉(zhuǎn)過身去，足下風(fēng)聲漸聚。</br>　　可在他即將縱身離開時(shí)，一只手從后柔柔拉住了他的衣角，怯聲道：“師兄……”</br>　　徐行之以為孟重光是想通了，倏地一喜，返身道：“重……”</br>　　孟重光一指點(diǎn)在了他右肩的琵琶骨上。</br>　　一年前的天榜之比，徐行之右肩琵琶骨被靈力貫穿，養(yǎng)了許久才痊愈，此時(shí)被孟重光再加一擊，徐行之立時(shí)疼痛難當(dāng)?shù)剀浟讼聛恚幻现毓馇茏∽笫郑莺莅吹乖跐娞煊晁小?lt;/br>　　徐行之困獸也似的抵死掙扎，口里嗆進(jìn)了污水仍在含混不清地咆哮：“孟重光！你他媽干什么？！放開我！”</br>　　往日與徐行之玩鬧，孟重光未曾下過一次重手，然而此回他下手極重，幾乎是以擰斷徐行之胳膊的力道狠狠壓制住了他。</br>　　徐行之雙眼通紅：“你放開我！！我得去救北南！！”</br>　　“他救你了嗎？”孟重光憤怒且心疼地壓住瀕臨發(fā)狂的徐行之，“那日若不是我回了山，誰來救師兄？曲馳嗎？溫雪塵周北南嗎？他們就只是眼睜睜地看著！！所有人都眼睜睜地看著！”</br>　　徐行之根本不想去聽孟重光究竟說了什么，頭抵在泥水中，厲聲道：“還有小弦兒！小弦兒還有身孕，她自小和北南嬌生慣養(yǎng)長大，哪里受得住蠻荒之苦！……還有雪塵，他怎能受得了小弦兒落在魔道手里？我得去幫他，我得去”</br>　　孟重光脫口吼道：“你去哪里？！溫雪塵沒了！清涼谷也沒了！”</br>　　徐行之驀然停止了掙扎。</br>　　雨水澆在徐行之的后背，仿佛澆在一只空心鼓上，空空作響。</br>　　察覺到徐行之異常的沉默，孟重光心中一寒，略有驚慌地抬頭看向卅四。</br>　　卅四眉頭緊鎖地?fù)u了搖頭。</br>　　為免徐行之受到過大刺激，卅四只說了應(yīng)天川降于魔道，并未明確告知他清涼谷闔谷被屠之事。</br>　　“……雪塵怎么了？”半晌后，徐行之背對著他，喃喃發(fā)問，“……什么叫清涼谷沒了？”</br>　　他艱難轉(zhuǎn)動(dòng)著腦袋看向卅四。他的眼睫被黃泥水染污，睜著生痛，但他就帶著這一眼沙一眼水，啞聲向卅四求證：“……沒了？”</br>　　……瞞不住了。</br>　　卅四只得如實(shí)道：“我得知消息，趕去清涼谷，已是清涼谷出事數(shù)日之后……那里血?dú)獠簧ⅲ旖允橇籽坠砘稹衣犎苏f，溫雪塵是在魔道攻谷時(shí)，為維持封谷大陣，心疾發(fā)作，待弟子們發(fā)現(xiàn)異常時(shí)，已經(jīng)晚了。他的尸首被魔道劫了去，他……”</br>　　他的話被一大口從徐行之口唇間涌出的血生生打斷了。</br>　　那股溫?zé)釣R開來時(shí)，孟重光嚇愣了，心臟劇痛間手足無措地把徐行之抱入懷里：“師兄！！師兄”</br>　　徐行之聽不見孟重光在說什么。</br>　　他耳里皆是風(fēng)雨之聲，唯有溫雪塵的聲音層層疊疊地盤桓。</br>　　“風(fēng)陵徐行之何在？”</br>　　“哎，我這兒呢。”</br>　　“哦？是嗎？行之現(xiàn)在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了啊。”</br>　　“……變條蜈蚣扔到他臉上，你就能贏了。”</br>　　“溫白毛你少害我啊。”</br>　　“我是想讓你長點(diǎn)記性。非道殊途之人決不能輕易相與，這點(diǎn)你得記清楚。”</br>　　在魔障似的耳語間，徐行之恍恍惚惚地想，上次去應(yīng)天川為北南過生辰時(shí)，他是為了什么，才對溫雪塵避而不見呢。</br>　　街上幾無行人，空余雨聲，唇角猶自不住嗆出血沫的徐行之被面上血色盡褪的孟重光抱起。他的左手木然垂下，五指指甲俱翻了過來，他卻無知無覺，只半開半合著眼睛，模糊地想著自己的心事。</br>　　將徐行之帶回小院，替他運(yùn)功療傷，又將他傷得不像樣的手指細(xì)心包扎起來，孟重光方才帶著一身泥污，走出臥房。</br>　　卅四坐在堂屋的一把木圈椅上，見他出來，便問：“行之如何了？”</br>　　“你來此究竟是要作甚？”孟重光聲音里像是揉進(jìn)了一把冰凌，冷得刺人，“你難道不知，若將此事告訴師兄，師兄拼掉一條命也要回去？”</br>　　“我知道。”卅四說，“可我以為你們兩人會同進(jìn)同退。你們兩人俱有元嬰修為，若與九枝燈對抗……”</br>　　沒了徐行之作陪身側(cè)，孟重光再也不掩飾眼中的陰鷙鋒芒：“對抗？這話倒是好笑，你是魔道中人，千里迢迢尋來，一意把師兄拖入這渾水里，為的竟是要和你們魔道的新主對抗？”</br>　　那向來紈绔無正形的青年難得收斂了輕佻之色，不怒不惱，手撫腰間劍柄道：“……我后來回到總壇，與這位魔道新主談過才知，我與他，對魔道的認(rèn)知迥然不同。”</br>　　說罷，他有些自嘲地笑一笑：“我自知魔道乃旁門左道。旁門與正道相比，如日與月，光與影，互為映照，俱不可缺。然以魔道本質(zhì)而論，講究烈火烹油，癲迷人心，存之尚可，但萬不能統(tǒng)領(lǐng)道學(xué)。……然而九枝燈并不這樣想。我與他心念相悖，話不投機(jī)，也只能來尋行之，希望他能聽一聽行之的話。行之他……”</br>　　孟重光聽得不耐，打斷了他：“行之是你叫得的嗎？”</br>　　他站起身來：“師兄不會去勸。我也不會允許師兄再牽涉進(jìn)四門之事。”</br>　　卅四嘆了一聲：“……也罷。但行之的性子你應(yīng)該比我更加了解，莫要強(qiáng)求于他，否則……”</br>　　“強(qiáng)不強(qiáng)求，又關(guān)你何事？”孟重光強(qiáng)硬道，“請吧。”</br>　　說罷，他進(jìn)了門去，替徐行之又理了一遍經(jīng)脈。</br>　　他提著水壺再走出來時(shí)，卅四已離開了。</br>　　孟重光看著空蕩蕩的堂屋，心內(nèi)一陣難言的煩躁。</br>　　……該死。</br>　　待他燒滾一爐水，將水壺灌滿、提回臥房內(nèi)時(shí)，天色已漸明，徐行之也已醒了。</br>　　他臥在床上，手腳俱被藤蔓捆起，看上去疲倦得緊。</br>　　聽到足音，徐行之睜開眼來，目光很淡地在孟重光臉上轉(zhuǎn)了一圈，便懶怠地看向了他處。</br>　　眼見唇色白如紙張的唇色，孟重光心里疼得厲害：“師兄……”</br>　　徐行之一語不發(fā)。</br>　　孟重光把水壺放下，坐于床側(cè)，輕聲勸慰道：“丹陽峰與風(fēng)陵山尚在，自會合縱抗敵，師兄硬要回去作甚？”</br>　　徐行之閉上了眼睛。</br>　　孟重光摸一摸自己微微腫起來的臉頰，心里更慌了。</br>　　師兄以前未曾打過他，也未曾這般疏離于他……</br>　　難道……四門對師兄這般重要嗎？</br>　　他難道做錯(cuò)了嗎？</br>　　孟重光不安地伸手，試圖去撫徐行之的臉：“師……”</br>　　徐行之把臉往側(cè)旁一偏，躲開了他的指尖。</br>　　孟重光握了握拳，終是不敢再強(qiáng)行親近于他，只好默默退出臥房。</br>　　在臥房外轉(zhuǎn)了數(shù)圈，他眼間陡然一亮，打了傘，在淅淅瀝瀝的殘雨聲中再次出了門。</br>　　折騰了一夜，昨日賣醪糟的小攤又在苫布下支起了攤。</br>　　攤主見昨夜最后一個(gè)光顧他的客人又來了，便笑著為他香氣四溢地盛了一大碗：“公子，醪糟好吃嗎？”</br>　　孟重光勉強(qiáng)撐起笑臉來：“我妻子愛吃。”</br>　　雖然不知能否討好師兄，然而終究是聊勝于無吧。</br>　　孟重光重新回到小院之中，未進(jìn)臥房門就揚(yáng)聲喊道：“師兄，我又買了醪糟，你想不想……”</br>　　他挑開簾子，卻見原先躺著師兄的床上空空蕩蕩，原本束縛住他的藤蔓四散裂了一床。</br>　　孟重光登時(shí)間足脛生寒，手中捧著的紙碗跌落在地：“……師兄？”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f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gè)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gè)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gè)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dòng)不動(dòng)，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shí)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xiǎn)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dòng)，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