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妄念頓生
九枝燈臉上驟然失卻了血色:“……什么?”</br> 目睹九枝燈的神情變化,六云鶴很是快意。</br> 他喜歡有軟肋的人,因為這些人往往只需一句話就會狼狽不堪、丟盔棄甲。</br> “魔尊大人不記得了嗎?”六云鶴青鴉鴉的眼珠釘在九枝燈臉上,似笑非笑,“清涼谷首徒溫雪塵大婚那日,尊主大醉,與屬下痛陳尊主與徐行之的往事,后來便與屬下談起了世界書一事……”</br> 九枝燈手腳瞬間冰涼。</br> 一時間,他只能看見六云鶴帶著惡意啟張的雙唇和其間彈動的舌頭。</br> ……他怎會將此事講與旁人?</br> 當(dāng)年,他分明與自己說過千遍百遍,要將此事徹底爛在心里……</br> 此事,是他初入風(fēng)陵時便意外探聽到的一樁天大秘辛。</br> 師兄為著他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孝心,遞送家書去了魔道總壇,卻平白受了廣府君三十玄武棍,臥床難起,很快又發(fā)起燒來,昏昏沉沉地在床上夢囈喃語著。</br> 曲馳已被拉回丹陽峰面壁,留下個周北南急得抓耳撓腮,把兩個負(fù)責(zé)照料徐行之的弟子支使得團(tuán)團(tuán)亂轉(zhuǎn)。</br> “水呢?倒水呀。”</br> “你你你,別在這兒杵著!燒水,水不夠了。”</br> 弟子們都是未經(jīng)人事、不懂該如何照顧人的少年,周北南更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公子哥兒,一心以為人就像他新養(yǎng)的那盆蘭花一樣,只要多喝水就能活。</br> 九枝燈跪在殿外,不敢擅自逾越,但又實在看不下去周北南這般擺弄徐行之,忍了又忍,正欲起身,一轉(zhuǎn)頭便看見溫雪塵轆轆地?fù)u著輪椅來了,便又把自己直挺挺砸在了地上:“……前輩。”</br> 溫雪塵不答話,甚至懶于給他一個余光,徑直從他身側(cè)搖過。</br> 在完全以背相對時,他才淡漠道:“別跪在這里。去別處忙罷。”</br> 彼時的九枝燈并不知道溫雪塵極其厭惡非道之人,但也隱隱有了些芒刺在背的感覺,只好訥訥地轉(zhuǎn)身退下。</br> 臨走前,他聽到來到殿內(nèi)的溫雪塵問周北南道:“他退燒了嗎?”</br> 周北南答:“再燒下去就熟啦。”</br> 溫雪塵沉吟半晌:“鑿些冰來。鑿多些,把他浸進(jìn)去,降溫許是能快些。”</br> 周北南如夢方醒:“對,說得有理。”</br> 顯然,溫雪塵的到來,除了使殿內(nèi)的公子哥兒數(shù)量由一個變成了兩個外,并無其他裨益。</br> “……有理個屁啊。”徐行之被房內(nèi)的絮絮話聲吵得清醒過來,恰好聽到了溫雪塵大放的厥詞,臉都白了,“兩位哥哥,求求你們大人大量,什么都別管,就放我好好睡一覺成不成啊。”</br> 九枝燈離了徐行之的寢殿,一路尋揀著清凈遠(yuǎn)人的路走,倒也避開了不少打量稀奇動物似的眼光。</br> 好在他身上既無魔氣,也無仙靈之氣,干干凈凈的一張孤獨的白紙,只要乖乖低著頭走路,無論飄到哪里,也不會惹人注目。</br> 他打定主意,要去青竹殿,向他還未謀面的師父清靜君請罪。</br> 徐師兄的禍患是他招惹來的,師兄雖未怪責(zé)于他,但九枝燈若不主動出面澄明,一來良心難安,二來不解釋清楚,今后也不好在風(fēng)陵山中立足。</br> 盤盤繞繞,走至青竹殿側(cè)殿窗下,他突然聽得里面?zhèn)鱽韽V府君的聲音:“……師兄,你這話說得輕巧!你可知當(dāng)我曉得他私自前往魔道時,恨不得立時殺了他才好!”</br> 九枝燈悚然一驚,斂去氣息,在翠色青竹間蹲下。</br> “沒有這般嚴(yán)重……”一個溫軟且微帶鼻音的聲音自窗內(nèi)飄出,“溪云,行之只是去送信而已,況且還有曲馳那孩子相隨。”</br> “不嚴(yán)重?他若是與魔道總壇里的人沖突起來了呢?萬一橫死在那里,神器沒了傍身之物,脫體而出,落入魔道手中,又該如何?”廣府君氣急,“師兄,今次我罰他是為著什么,你難道不知?若是他當(dāng)真?zhèn)夭恢危覀儽隳軐⑹澜鐣』亓耍 ?lt;/br> 九枝燈眸色一凝。</br> 窗內(nèi),那把溫軟聲音不再言語,只余下廣府君在激怒過后的杳然無奈:“師兄,我曉得您想說什么。上天的確有好生之德,可人心動蕩,委實難測,即使是道祖老君也難算一二。徐行之他性情頑劣,實難教養(yǎng)……”</br> 被他喚作“師兄”的男子為難道:“我并非是因著上天有好生之德才護(hù)著行之的。”</br> “那是為何?”</br> 男子遲疑片刻,才軟聲道:“我舍不得呀。”</br> 廣府君:“……”</br> “他本性絕不壞,骨子里是個有趣又溫柔的孩子。”男子淺淺笑了,“我若是能有個兒子,生成他的模樣,我便心滿意足了。”</br> 廣府君氣道:“……那您可真是家門不幸。”</br> “不幸的是行之才對。”男子輕聲道,“當(dāng)年,小鎮(zhèn)上三兩黃酒,他與我結(jié)緣,我將他引入風(fēng)陵。后來,若不是我約他同飲,吃醉后帶他進(jìn)了通天閣,他也不會陰差陽錯被世界書認(rèn)了主。是我對他不起,我便合該護(hù)他一生一世。”</br> 二人后來又說了些話,才退出了偏殿。</br> 或許是認(rèn)為午后沒有弟子會經(jīng)過此處,或許是認(rèn)為即使有弟子經(jīng)過,也會有靈力流動的痕跡,無需掛心,廣府君一時粗心,便未曾設(shè)下防護(hù)結(jié)界。</br> 而九枝燈恰好還未修煉,走路又格外小心,種種巧合糅雜起來,便讓這秘密從僅知的兩個人口中傳遞到了第三個人耳中。</br> 九枝燈這張白紙悄無聲息地飄來,卻不想在此處染上了第一筆墨跡。</br> 初知秘密的九枝燈驚嚇得不輕,他在窗下蹲了許久,才攢足力氣,一口氣跑回了徐行之的寢殿。</br> 他仍然不敢擅自入殿,便趁夜悄悄爬上了師兄寢殿房頂之上,揭下瓦片,打量著那在床上昏睡的青年。</br> 看著看著,九枝燈隱隱與他有了同病相憐之感,甚至覺得師兄比自己還要可憐幾分。</br> ……畢竟,九枝燈知道自己被厭棄的種種原因,而師兄什么都不知道。</br> 但九枝燈也有很久都未曾想不通的問題。</br> 時隔多年,九枝燈仍不知道,廣府君也便罷了,為何連清靜君也沒能察覺到他就在窗外?</br> 當(dāng)時尚年幼的他猜想,有可能是清靜君一心牽掛師兄,無心他顧吧。</br>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九枝燈越來越懷疑,其實當(dāng)年,清靜君是知曉他在那里的。</br> 而他不戳穿九枝燈的理由也相當(dāng)簡單。</br> 若是他開口戳破此事,按廣府君的性格,身為魔道后裔的九枝燈既然知道了這等秘密,便必會因為某些特殊原因“暴斃”于風(fēng)陵山中。</br> 清靜君向來性情溫吞如水,道心似海,他不愿傷害任何人,便選了“無為”,對自己,對師兄,均是如此。</br> 然而現(xiàn)如今,唯一能解答他這個疑問的清靜君已不在了。</br> 真相幾何,又有什么意義呢。</br> 九枝燈垂眸看向眼前的六云鶴,聲音里已喪失了喜悲嗔怒:“你害了師父,也害了師兄。”</br> 六云鶴昂起下巴,無畏地笑道:“茲事體大,魔尊大人把這樣的秘密告知手下,手下自然以為您是想要我做些什么。”</br> 九枝燈冷笑一聲,并不對他的行徑評點些什么。</br> 六云鶴見他這副嘲諷神情,心中不免激憤,生出了片片銳刺,聲音隨之尖利起來:“九枝燈,你這是什么表情?征狩之年,師父死于風(fēng)陵岳無塵手下,這回,他為了魔道,又死了一回!你呢?你除了一步步把魔道拖進(jìn)深淵、一步步逼得魔道四分五裂外,你做了什么?你又能做什么?!”</br> 九枝燈靜靜盯著他,目光中隱有暗流。</br> “殺一為罪,屠萬為雄!”九枝燈的沉默激怒了六云鶴,他雙腿已斷,掙扎不起,索性目赤唇白,厲聲嘶吼道,“我以一己之力毀了風(fēng)陵山主,毀了風(fēng)陵山首徒,我無愧于魔道!九枝燈,你是什么?!你算什么東西?你又憑什么懲處我?”</br> 他愈說愈得意,也愈說愈悲愴,疾呼道:“你以為你還能回得去?你是魔道!你自出生便是魔道!你就算殺了我,你身體里流著的也還是魔道的血!”</br> “我為何要殺了你?”</br> 九枝燈終于開了口,清冷如雪光薄刃的目光投向了六云鶴,認(rèn)真反問:“……活著,難道不比死了難過萬倍?”</br> 六云鶴被他喚來的魔道弟子拖走時,兀自掙扎,桀桀怪笑:“我還活著作甚?看你如何毀滅魔道嗎?”</br> 九枝燈沒有回答他的問題。</br> 很快,殿中便又只剩下了他一人。</br> 他從傾翻的桌案邊拾起一只銅腳杯,一把銅酒壺,內(nèi)里還有些許殘酒,倒出來后恰能滿上一整杯。</br> 九枝燈持著斟滿了的酒杯走至空蕩的殿外。</br> 夜風(fēng)將一空月光吹得凌亂不堪,他裹緊薄裘外袍,仍被風(fēng)嗆得咳嗽了兩聲,些許酒液潑出,落在空明一片的階前。</br> 六云鶴方才聲嘶力竭問出的問題,九枝燈曾在無數(shù)個夜里問過自己千遍萬遍。</br> 他要待魔道如何?他將把魔道的前路引向何處?</br> 當(dāng)初,奪魔道主位、煉元嬰之體,九枝燈承認(rèn)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欲,只是單純想要有資格師兄比肩。</br> 現(xiàn)在,師兄不在了,師父也不在了。</br> 沒有師兄,沒有師父的正道,還有什么值得他留戀的嗎。</br> 六云鶴說得對,那已是他終生回不去的故鄉(xiāng)。</br> 況且,知道師兄背傷的,唯有自己與孟重光。師兄既然被孟重光救走,那么他唯一懷疑的人,便只剩下了自己。</br> 然而他又有什么可以辯駁的呢。難道不是他將師兄背傷之事對不相干的旁人和盤托出的嗎?難道不是他的酒醉之語,把師兄害到這步田地的嗎?</br> 以前他閉上眼,都是和師兄在一起的明天,而那個明天,看起來永遠(yuǎn)不會來了。</br> 九枝燈將手中酒杯端起,卻并未飲下,而是連杯帶酒,一齊摔入了殿前燃著的松明鐵火炬中。</br> 火焰倏然而起,金蛇狂舞,探出蛇信,囂張地舔舐了一口廊下的風(fēng)鈴。</br> 火光映出了九枝燈沉沉如水的雙眸,而吱吱的火聲間,徐行之曾與他說過的話也在他耳畔蕩起一圈圈詭異的回音。</br> “魔道,鬼道和仙道都是一樣的。”</br> “只要不肆意為禍,只修持己身,那么三道之異也只存于偏見之中。”</br> 緊接著,六云鶴炸裂似的咆哮在他耳畔響起:“殺一為罪,屠萬為雄!!!”</br> 此時再想起這幾句話,九枝燈隱有豁然開朗、醍醐灌頂之感。</br> 是啊,師兄,小燈著實是做錯了,太看重道與道之間的分別了。</br> 若自己能將魔道引入正軌,若自己能讓魔道諸人修持己身,專心道業(yè),那四門與魔道又有什么區(qū)別呢?</br> ……既然四門能統(tǒng)領(lǐng)道學(xué),歸于正統(tǒng),那魔道又有何不可?!</br> 那騰騰燃燒的光焰,吞沒了青年執(zhí)著的面龐,平白燒出許多妄念來。</br> 而自從痛快淋漓地哭上一場后,徐行之的精神便好上了許多。</br> 既是決定不去風(fēng)陵尋仇,二人便與風(fēng)陵背向而行,停停走走,到了一處遠(yuǎn)隔塵煙的南方小鎮(zhèn),瞧著四周景致滿意,孟重光便從自己這些年搜羅的寶貝中挑出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玉扳指,換來銀錢,買下一間獨門獨院的小樓住下了。m.</br> 轉(zhuǎn)眼間已是夏末,暑氣仍在,但卻多了幾分秋露的氣息。</br> 徐行之在家中小院中習(xí)了半個下午劍法,頗覺無聊,便拉著孟重光上街散心。</br> 徐行之和孟重光皮相都是上佳,走在街上,模樣養(yǎng)眼得緊,難免惹得路過的姑娘婆子頻頻回望。</br> 但她們多數(shù)看的都是徐行之。</br> 畢竟孟重光雖是更高些,但生得過于漂亮,秀秀凈凈得像個價值連城的玉瓶兒,若是帶回家,必得用心珍養(yǎng),一日三次地擦拭凈塵。</br> 而徐行之則決然不同,面相是極標(biāo)準(zhǔn)的英俊男子,朗然如青松,一雙笑眼隨意落在何處都似是在引誘撩人,難免惹人浮想聯(lián)翩。</br> 這也是孟重光每次上街都要寸步不離地跟隨于他的緣故。</br> 徐行之只當(dāng)自己與孟重光一半一半,各有千秋,自是不會多想些什么,左手執(zhí)扇,搖蕩在市肆之間。</br> 孟重光乖乖跟在他身后,買了一碗梅子湯。</br> 潔凈又趁手的白瓷碗里盛著色澤清亮的梅子湯,碎冰叮咚,一口飲下,只覺麻意直沖天靈蓋,徐行之就著他的手喝了一口又一口,還不忘揉揉他的腦袋,以示夸獎。</br> 小鎮(zhèn)很小,用一雙腿不消半日便能丈量完畢。徐行之畢竟是重傷初愈,走得有些倦了,便隨意挑了一處小攤位坐下,道:“要一碗三鮮粉。”</br> 看攤的少女只顧悄悄打量著徐行之的臉,春心漾漾時,手下一錯,原本打算臥在粉下的蛋便被打散了,酥嫩的蛋黃把粉湯染得一片狼藉。</br> 少女把三鮮粉端至桌前時,羞紅了一張臉,囁嚅道:“這個……做得太難看了些。我再,再與你做一份吧。”</br> 徐行之把淺撫住豐潤唇際的左手手指放下,將扇子插回腰間,不介意地接過那碗蛋破了的三鮮粉,自然笑道:“賞心悅目者,一人足矣。”</br> 作者有話要說:本來想寫到師兄和重光……咳,但是發(fā)現(xiàn)字?jǐn)?shù)超了,所以qwq</br> 為到現(xiàn)在還以為自己是攻的師兄點蠟燭。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